☆*——*——*——*——*——*——*——*——*——*——*——*——*——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零落残红】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挽红楼之玉亦狂 作者:落花楼主 【内容简介】 颜如姣花,魂为仙株。气比幽兰,骨似冰雪。 她是集天地眷顾于一身的傲骨奇葩。 千秋华彩,比之黯然失色。 再生续梦,泪尽还情。傲骨藐世,爱恨凭心。 她是离恨天外一缕缠绵不断的痴魂。 万代情史,至此悄然终结。 孤标傲世白花首。天下灵秀第一人。 红楼一叹,叹那香消玉殒的绝世倩影。 重回是处,改这撼动众生的千年悲歌。 潇湘书院 2010-02-04 VIP完结 38.4万字 106.1万阅读 762收藏 内容标签:王妃 红楼 穿越 爱情 第1章:南川 康熙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小雪。 江南,姑苏城。 临近新年,城内大小街巷较之平日更加纷繁热闹,人人脸上均是红润的喜气,各种各样的商摊将本来就不宽的街道铺摆得满满,绸缎绫罗,米粮家蔬,头饰珠花,零食小吃,古董器皿,胭脂水粉,行人潮水般缓慢前行,花楼前声声甜腻的招呼,店铺人满为患,街心唱着大鼓书,叮咚啷当,万声杂糅,叫卖喧嚣,吵嚷震天,尽显盛世年间的繁荣奢华。 而此时,就在距离繁华城心一炷香马程的地方,一座幽然恬静的小山在迷蒙的雪雾中若隐若现,山路绵延,幽幽然通至半山腰一处深宅,姑苏之人尽知,那是姑苏第一书香之家,林家。 粉色墙垣,一树寒梅静静探出花枝,薄雾渺渺,雪飘簌簌,和喧腾吵闹的街市相比,这里仿若一座超脱于尘世之外的仙界桃园,空气中弥漫着宁静恬淡的气息,除了雪珠飘落细微之响,再无声音。 温暖的屋子中,一双玉手悄然将纸窗开启一道缝隙,望向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悠然凝神。 女子姓贾,名敏,乃是金陵贾家贾母之女,自嫁与当朝探花,现为江苏巡盐御史的林如海为妻,时至今日,已三年有余。 贾林二人曾育一子,取名臻玉,长到六个月时夭亡,丧子之痛,自是让为人父母者悲戚不堪,贾敏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更因此一悲,于五内生出一股缠绵不解之病来,日益落实,渐成实症,还好两年之后,二人又得一女,生得着实粉雕玉琢,仙灵尽得,两人为其取名曰:林黛玉。 只是贾敏病体虚弱,自知此后难再生育,想及小黛玉没有兄长姊妹依傍,林家无后延续香火,终究是一撼事,故和林如海商量良久,意欲于叔伯之子中选一男孩过继过来。 林如海对于香火一事本不甚为意,只贾敏每常与他参商此事,便思:可见此事着实为她心中所纠结者,若依从了她,一可稍解其愧疚之心,二也可让黛玉今后有所倚靠,倒也罢了,遂在亲友中留意起来。 林家男丁稀少,选甄再三,皆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好容易看中一家,虽也姓林,却是好几门远的亲戚,长久不往来的,林如海对其事也不过是由别人之口,略知一二,家主林岚,生性好赌,酗酒如命,五十岁上得一双胞男胎,老来得子,自是视若珍宝。 令人称奇的是,因这一对男童,林岚竟一并将旧日恶习全戒了,自此老实本分,专心养护二儿,谁知好景不长,不过短短三年,林岚因一场恶病,撒手归西,其妻不堪家中贫困,另嫁别家,好好的家庭,瞬间分崩离析,剩这一对孤儿,无依无靠,幸被年迈的姑祖母接去,一同生活,才不致衣食无着。 雪大了,寒风转向,从窗缝呼呼吹进屋子里来,收起痴想,悠叹一声,将身上的白裘长披紧了紧,随手打开黛玉的花被,几个月大的婴孩儿正啃食自己粉嫩的小拳头,水灵灵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贾敏,好像在猜测她的心事。 贾敏爱怜地摸摸黛玉软软的脸蛋,小声淡笑道:“乖孩儿,你就要有哥哥了,心中喜不喜欢?” 小黛玉懵懵懂懂,却忽然伸出小手在空中抓挠,口中愉快地啊啊作声。 可爱的模样让贾敏笑意深了,女子颊边露出两个酒窝,柳眉细细,齿洁如贝,除了脸上难以掩饰的淡淡病态的苍白之色,几乎无可挑剔,和小黛玉逗耍玩笑了一会儿,忽想到一事,叫道:“柳嬷嬷。” 一个穿着淡蓝色对襟袄子,齐齐整整的中年女子连忙过来,笑道:“太太有事吩咐。” 贾敏微微咳嗽一阵,喘息平定,方悠悠说道:“一会儿老爷会带一个小公子回来,今后常住我们家,你告诉那些丫头婆子们,把房间再好生打扫一下,被褥衣物都要新的,不许怠慢了他,当他像臻玉一般对待,就说我说的。” 婆子忙哎了一声,笑道:“何用太太吩咐,我们早知道了。” 贾敏微微一笑:“我自是不担心你们,只是还有不知道的,多提点一句,未为不可。” 话音婉转,却透着不容小视的威严,嬷嬷连忙答应,下去传话去了。 不知何时,一个俏丽的小丫头进来,小心翼翼地说一句:“太太,门外有客。” 贾敏一怔,谁会在大雪之日巴巴来访?忙问道:“是哪个?” 丫头笑道:“好像是上次宫里来的那个李大人。” 清婉柔和之色一扫不见,女子的面容一冷,想了想,淡笑说道:“你告诉他,说老爷不在,我一妇人家,不能主事,说得罪了,叫他改日再来罢。” 丫头得话去了,贾敏眼中一抹倦怠和忧虑,渐渐弥漫开来。 李大人,乃是当朝大皇子的心腹之一,朝中皇子众多,虽许多还未及长成,可是,就在不久的将来,一场波涛汹涌的皇权暗争,显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女子低下头,望着怀中还不知世间万事的小黛玉,幽然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呵——” 漫天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目光所及,树木山川都成了一片耀眼的银白之色,仅仅一个上午,便已将狭窄的山路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漫天白雪中蠕蠕前行,男子身材颀长,气宇不凡,紧紧牵着一个男童的手,小孩子个子矮,才到他的大腿,小步子却迈得坚定沉稳,跟紧了男子,丝毫不拉后,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一个四岁孩童本不该有的成熟。 叩响的门很快被打开,仆人一脸惊喜:“老爷回来了,少爷来了。”忙跑去传话。 大大的一面山水屏障,屏障之后,是三面精致的红漆阁楼,雕栏画柱,淡笔题书,院中一方琉璃小亭,正面又一进小院,虽不豪奢,却处处雅致新颖,身处其中,只觉温暖安心。 林如海低头笑道:“南川,此后这就是你家了。” 林南川还没有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丫头们早簇拥上来了,赶着笑道:“老爷回来了,太太问了几遍呢。” 话音方落,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已经迎了出来,南川见她不过二十多岁,身材窈窕,一身纯白的狐裘对襟长褂,眼如秋水,面似皎月,笑容极其温柔,虽还未言语,但看这通体的气派,该是贾敏无疑了,他人虽小,礼数却是极通,不等林如海说话,自先迎上前去拜了,稚声说道: “南川给伯母请安。” 贾敏连忙笑着将其扶起来,蹲着身子,细细打量半日,小家伙长得白白的,细细的眉,长长的睫毛,红唇,皓齿,竟有几分女孩子的清秀,可是坚毅的嘴角,还有眼神中那股实诚和沉稳,却大有一股小男子汉的气势,看得贾敏合不拢嘴,偷偷和林如海目光交接,满眼皆是笑意。 捏了一下南川冰凉的小脸,温柔笑道:“傻孩子,以后不要叫伯母了,要叫娘啦。” 南川傻怔怔的,不一会儿,竟然红了脸,极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惹得贾敏更是笑,一边忙叫丫头雪莲将准备好的认亲礼——一副上好的笔墨,两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另一只半月青玉项坠给送上来,挽过南川,亲自把玉坠给戴上,柔声笑道: “好孩子,这玉坠通共只有两个,你一个,妹妹一个,你二人的坠子,合起来是一只满月,你要和玉儿做一对好兄妹,事共参商,互相扶持,我和你爹爹看着,心中才喜欢呢。” 南川自小丧父,娘亲不久外奔,除了年迈的姑祖母,还从未遇到如此真心待自己,小家伙一时竟红了眼圈,无声点了点头,看着地面,局促地摩着脚尖。 林如海见此状,心中喜欢,连忙叫丫头去抱黛玉来,贾敏嗔瞪他一眼,笑道:“你才回来,周身冷气,再过给玉儿呢,我叫丫头给你泡的热茶,你也去搪搪雪气不是。” 一边又吩咐嬷嬷:“好生带少爷去吃点东西,带他和黛玉玩罢,别拘束了他们。”嬷嬷忙答应着。 这边贾敏和林如海一处,至于书房,贾敏方问道:“南川不是有个同胞弟弟?既南川来了,怎不将那个也一起带来?”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粗眉深蹙,摇头沉声说道:“快别提,我原想的和你一样,可你不知底细,那孩子叫林珑,模样,高矮,和南川均是一样的,可性子却是天地之差,先前林老爷在时,还不太看得出,后来听闻两岁上生了一场病,险些死了,后来勉强活过来,性情竟大变,小小年纪,满口大逆不道的言辞,行事古怪乖张,每日家上房爬树,偷鸡摸狗,竟将天翻过来了,左邻右舍无不厌他,真真连南川百分之一所不及,我若带他来,玉儿将来若染上他行止作风,如何使得?” 贾敏点头,皱眉说道:“我道为何,原来是这层缘故,既如此,也罢了,索性多给他们些钱,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艰难。” 林如海微笑道:“这点子小事,何用你说,你只放心便了。”一时便是些琐碎闲话,问贾敏吃药不曾,路上见闻,连并贾敏告诉李大人前来一事,林如海听闻,也只蹙眉不语,不知作何想法,无消多记。 且说自南川到林府来,初时凡事拘谨,不敢多为,后见贾敏,林如海对其视若己出,下人也对其毕恭毕敬,才渐渐放开,平日林如海教其读书认字,文韬武略,这林南川又极聪慧,小小年纪,所知所通已较之同龄孩子多得多了。 而小黛玉和这个大她不几岁的小哥哥也已经混得极熟,每日看不到南川,便会撒娇吵闹,正值哭时,南川一来,立刻便不哭了,兄妹二人情恰意合,日则同食同饮,夜则同止同息,刚学会说话,第一个会叫的是娘,第二个不是爹爹,竟是哥哥,气得林如海在黛玉粉嫩的脸颊上掐个不止,直说她‘不孝’,惹得众人大笑,而等到黛玉勉强能走的时候,更是像南川的跟屁虫一样,东西南北地跟着,踉踉跄跄,丝毫不觉得累。 南川也真正把自己当成了黛玉的亲哥哥,对其百般体贴呵护,有好吃的先给黛玉,有好玩的也要先让黛玉,等她不要了,自己再玩,林府的下人们最常见的一幕画面就是小小的南川牵着更加小小的黛玉,像个小大人一样告诉黛玉,这个是什么,那个有什么用,黛玉偶尔任性撒娇,南川无不是无条件地容忍,眼中流露出和贾敏,林如海面对黛玉时一样浓稠的宠溺和怜爱。 一个又一个冬夏,在红了又谢的山花,绿了又黄的树叶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幽深的宅院依旧祥和安宁,只是不知不觉间,五年已经悄悄流逝。 第2章:偶遇 小黛玉五岁了,踮起脚来,可以勉强够得到林如海书架上厚厚的诗词著作,在南川扎马步,练功夫的时候,她在旁边看书陪着他,哪儿也不去,等南川闲了,刚刚还安宁沉静的小家伙立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调皮,机灵劲儿,给哥哥放兵器,给哥哥擦汗,跟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南川跑前跑后,玩这个,玩那个,满院子都是她叽叽咯咯的笑声。 这个偏隐美好的世外桃源,留下了兄妹五年来的欢笑和幸福记忆,之后,就在九月中旬某一天,林家忽然决定举家搬迁,已经在城中心买好了一处大宅院。 黛玉那天很是不开心,她‘代表’自己和南川两人的意愿,在下人们乱乱哄哄收拾包裹箱柜时候跑进贾敏的卧室,撅嘴问道:“娘,我们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不搬好不好?” 贾敏眼中掠过一丝无奈和怅惘,面对女儿的不满,笑了,柔柔地摸摸黛玉的小辫子:“玉儿喜欢这里吧?” 黛玉忙点点头。 “这里是不是很美?” 黛玉忙点头说道:“当然啦,哥哥说,这里就像天上,哪儿也比不上这里,玉儿哪儿也不想去。” 贾敏淡淡一笑,黛玉虽然小,可是和她是一样的,即便生的柔弱,却天生有种执拗古怪的脾性,喜欢一样东西,一生都不会改变。 摇摇头,声音更加慈爱温柔,静静笑道:“玉儿,这是这世上最美的地方,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应该保持它的完整,不让别人来破坏它,你说呢?” 小黛玉不太明白,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一潭晶莹剔透的泉水,稚声稚气地问道:“娘,谁要破坏它?玉儿打他!” “玉儿,你还小。”贾敏爱怜地看着眉目如画的女儿,幽幽叹了一声:“有些事,你还不懂呢。” 官场是一趟污浊之水,想要远远地站在岸上,独善其身,很难。 林如海耿直清贞,一身傲骨,在暗涌浮动的权利之争中,她们这样的人家,是危险的。 她们不知最后的结果是怎样,但是,在最坏的结果产生之前,她们,要尽可能的保住一些东西。 黄叶初落,初秋的凄清笼罩了这个山头,黛玉探出一个小脑袋,从绛红色的轿帘回顾住了五年的世外仙园,漫天漫地都是落叶,簌簌纷纷,无休无止,淡淡的山气将小山庄笼上了一层迷蒙,在晃动的视线里,显得扑朔迷离,美得令人心颤。 五岁黛玉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点怅然失落的情绪。 新院子三进三出,比原来大了许多,宅子上方悬着不再是遒劲的‘雅园小筑’,而是两个大大的‘林府’二字,看去很气派,却多了几分世俗的味道。 像是故意为之,林如海的会客厅距离黛玉,南川的寝居地东西相隔,会客厅那边常常传来各种各样的笑声,星星点点传过长廊,传到后园,听来很让人不舒服,偶尔黛玉问是谁,贾敏只淡淡一笑:“是棋子。” 奇怪,人怎么会是棋子呢? 好在南川还是照旧,他今年九岁,渐渐脱去了昔日稚嫩的孩童之气,眉眼越发英俊逼人,也许是林如海一直在请名师教授他学武使剑的缘故,九岁的孩子,身子骨比一般的孩童要坚实许多,看去好像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三两岁不止。 男孩的性子还是那么沉敛,透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他很懂事,遇事总会自己在一边思考,俊眉微簇,一声不发,不像黛玉,总要伶俐俐地跑到贾敏身边:“娘,为什么最近和爹爹说事情的人都神神秘秘的?”“娘,为什么爹爹明明在家,却要说不在?” 小小的南川,不知从厚厚的书中还是私塾先生的口中得来了刻骨铭心的结论:皇宫的水深似海,而皇家的人,不可碰! 他知道自己长大了,虽然是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防,在林如海和贾敏开口之前,七岁的他自发地搬出了黛玉的小屋子,不过,早上还会来和她玩闹一气,晚上还会给她讲完故事,用小手给她掖好被子,再悄悄走回房。 而对黛玉宠爱的方式,似乎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改变了些,只是,这改变无声无息,难以捕捉,他会把一场假意输掉的棋装得像模像样,让不知就里的小家伙开心好一阵,他会给黛玉讲一个迂回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如何如何’,故事的最后,通常都是‘从此那个小孩再也不这样了,大家更喜欢她了’云云,让小小的黛玉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某些举止是错误的,以后再不胡为。 如果黛玉笃定地说出什么天真幼稚的言语,他明知道是错的,也不说,嘴边却牵起一丝颇可玩味的微笑,而黛玉偏偏那么聪明,早就回过神来,忽然笑着闹着扑上去,小粉拳一下下捶着男孩的身子:“哥哥取笑人家!哥哥好坏!玉儿不依啦——” 南川笑得脸早红了:“没有没有,我妹妹这么聪明,哥哥怎么敢取笑你呢?哎哟——痛啊。” 九岁的南川和五岁的黛玉常常这样你逃我追,在院子里嬉笑打闹连连,下人们每每看得错不开眼,跑去对贾敏笑叹道:“瞧咱们家哥儿和姐儿一个个都长得那么好,将来还不知哪家小姐和公子有福气得了呢。只怕她们兄妹太和睦了,以后倒舍不得分了。” 便有人笑道:“既如此,索性就寻一家妥帖的,咱们哥儿娶了人家小姐,林姑娘嫁那家的公子,如此一来,岂不四角俱全?” 贾敏见他们兄妹二人和和美美,心中自是欣慰,小黛玉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是她们为人父母者做不到的,看着女儿巧笑嫣然,她也喜欢,更可一提的是,她能依稀感觉到黛玉从南川身上感染的另一些品质,独立,坚强,面对困难时,五岁的小家伙,竟能不慌不乱,这一点,着实难得。 也许是天生像她,不过她更认为,如果没有南川在很多细小环节上的循循善诱,黛玉一定不会如此。 看来,玉儿就应该有个哥哥,当日过继南川过来,是明智之举。 不过对于下人们诸如此类的玩笑话,贾敏还是摇头笑笑,心中如何做想,未为可知。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自今年年始,旧病渐重,吃了许多副药,并不见好,迁了新居之后更每况愈下,病症渐侵五脏,每常有觉,只是见身边孩童年幼,而林如海每日疲于应付官场同人,又兼宫中有命,外出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自己不愿为其再添烦恼,只得隐忍不说,不过偷偷请医,按时吃药罢了,余者,只能听天由命。 可是贾敏的病,瞒得过一团年幼的林黛玉,却瞒不过心细如发的南川,这一日,南川下了学,已近中午,趁着东西各院丫头婆子们大都午睡了,背了个小筐,蹑手蹑脚,意欲从后门悄悄出去。 谁知,一个灵动的身影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小手猛地抓紧了他的衣袖,笑靥如花,稚声如莺:“我就知道哥哥要偷偷出去玩。” 南川连忙嘘了一声,小黛玉也伸出小手,俏目圆瞪,缩着头,放在口边轻轻一嘘,极其可爱。 南川小声笑道:“好玉儿,哥哥不是出去玩,哥哥去山上采摘草药,治娘的病,那是极好的。” 黛玉连忙说道:“我也要同哥哥去。” “不行,你太小,外面太乱了,哥哥认得路,好快去快回。乖。” 黛玉不依:“我要同哥哥去,我要给娘采草药,哥哥不带玉儿去,那玉儿就——” 小嘴一瘪,眼中立即窜上一抹晶莹,闪闪簇簇,好生可怜。 就哭?! 南川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手忙脚乱,他向来最怕这个,黛玉一哭,只怕多大的事他都能应了,连忙摸摸黛玉的粉嫩的小脸蛋:“好了好了,别嚷,哥哥带你去就是。” 黛玉破涕为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南川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但愿他能快快找到草药,赶快回来吧。 后门无人,哥哥牵着妹妹,悄悄出了小巷,上了大街,南川带了些许银子,雇下一顶轿子,二人一径上山去了。 漫山一片残黄,树叶快要落光了,山风呼啸,吹到人身上,有些微微的冷。 南川为黛玉紧了紧衣服,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像苍空里的两粒星辰,在起伏辽远的山坡之中寻找起来。 太阳越过正中,渐渐西斜,山路越走越深,而两人的小筐子却总是浅浅一层,尽管收获有限,小孩子心态却是极好,每南川发现一枝可以用到的草药,黛玉总是欢喜雀跃,山坡上时而传来一声声稚嫩而欢快的童声:“又多了一枝。”“哥哥好厉害!” 不知不觉,山坳深处隐约现出一处青石房角,千万树木围绕,墙壁深红。 “哥哥,那里有一座人家。”黛玉指着山心。 南川看了一眼:“不是人家,那是一座尼姑庵。” 黛玉不甚了解,仰头问道:“尼姑庵是什么地方?” 南川尚未答话,却听身后吱吱嘎嘎,一顶明绸淡绣的轿子摇摇上了山路,向这边走过来。 两个小孩子连忙向旁边一让,轿子从身边越过,却听轿子中忽然传出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声:“且等等。” 娇娘连忙停下,不一刻,帘子被一双纤手微微一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极为标致的女孩现出脸面。 一身素衣素袍,皮肤白嫩,明眸皓齿,生得宛若芙蓉水仙,清丽逼人,只是眉眼间多了几许遗世之外的孤傲清冷。 这女子俏目悠悠定在南川身上,好生打量,方点头一笑。 怪道方才心中忽然袭上一阵怪感,竟是在此。 这孩童骨骼清奇,若得机缘,他日必不是池中之物。 只怨其年少多舛,命运多艰,镜花水月,终不可得,叹叹,世间之不如意,岂是人力所能为? “姑娘。”跟着的老嬷嬷见女子悠然凝思,也不由得揣测地望望兄妹二人,知里面有文章,却又不知所以然。 女子敛神,目光移到黛玉面上,见她生的雪骨冰肌,独具灵秀,将来少不得是一位袅娜风流的绝世佳人,心中甚是喜爱,不觉淡笑问道:“你二人这样小的年纪,因何在山中游逛?” 黛玉年纪虽小,却不畏生,脆滴滴地说道:“我们来为娘采草药的?姐姐是谁?” 第3章:挨打 老嬷嬷忙笑道:“这是妙玉姑娘。” 女子看了老嬷嬷一眼,似是嗔她多嘴,见两人小筐中只一点东西,便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只采了这一点不成?” 南川客气地说道:“几年前来过一次,山路不熟了,是以采得不多。” 妙玉点点头,说道:“你们且在这里等等。” 仅仅留下这一句,玉手撤回,轿子抬了起来,向山中庵堂去了。 时间渐渐逝去,山边的日头更沉了一些,铺天盖地的艳红覆盖了浩瀚起伏的山峦,照在两个孩子的脸上。 “哥哥,还要等吗?”黛玉仰头,眼睛眨啊眨的,已经等了好久了,娘找不到他们,要担心的。 南川说道:“看那姐姐该是有算计的人,再等一会,若没消息,我们就走。” 黛玉点点头,忽然一缩脖:“哥哥,我冷。” 南川忙把黛玉脖子下面的扣子系上,给她拽拽领子,责备道:“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这会儿又嚷冷。”虽是责备,眼中却尽是关怀,看着黛玉白白的小脸儿,想了想,连忙将自己的小褂子解开,露出干净的白色底衣,笑道:“来。” 黛玉听话地贴上去,南川将两片衣衫一合,刚好将小小的黛玉搂在怀里,问道:“还冷吗?” 男孩儿的胸膛好像暖暖的小火炉,黛玉仰起头,笑道:“不冷了。” 夕阳将下,汹涌地释放出最后的万丈华彩,杳渺的层峦秋山无不浸染在金黄之中,两个孩子暖暖依傍,小南川望着落日余晖出神,更小的黛玉安静地待在他胸前的暖炉里,宽大的秋袍中只露出了她的半个小脑袋和两只小辫子。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人来,南川怕黛玉禁不住冷,且见天也晚得不像了,决定回家。 一低头,顿时哭笑不得,只见她身子软软的,眼睛星星蒙蒙,似睁非睁,长长的睫毛微微簇动,配上粉白娇嫩的小脸,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也许是太舒服太暖和了,小东西都要睡着了,听到南川叫她回家,黛玉眉毛强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垂头失神地跟着,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所往。 这样走路,两天也到不了家,南川摇摇头,少不得弯下腰,背起她来,慢慢下山。 正走了小截香的时间,身后却忽然有婆子的叫声,脚步紧紧地追过来。 急促的喊叫,连黛玉都被惊醒了,却见一个婆子将一个满满的小筐交给南川,里面皆是上好的草药,擦了把汗,笑道:“我们姑娘说,因一点私事,耽搁的久了,叫哥儿姐儿们可别见怪。” 南川见里面皆是上好的草药,若单单靠他采摘,许三天也未必可得,心中自是喜欢,对那妙玉也多了几分敬意,连忙道谢,因自己不便,叫黛玉拎着,黛玉欢喜地说道:“这个姐姐真好,改日我们一定来谢她!” 婆子忙笑道:“我们姑娘不过在这里略待几日,过了这几日,仍旧是要回去的,姐儿们若来,岂不是扑了个空?”忽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笑道:“是了,我们姑娘还说,你二人在金陵还有见面之缘呢,我竟把这个给漏了。” 黛玉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南川也微微蹙眉,却并不多言。 一时两相别过,南川仍旧背着黛玉下山,一路对妙玉所行所言琢磨纳闷不止,待至城中,天已暗黑,轿夫听是林家小姐少爷,皆争抢着要将她二人送回去,倒也不消多记。 待及回家,门上人见是他二人,先赶上来说道:“小祖宗,可回来了,老爷和太太可等了好些时候了。”直向院里努嘴。 此时林府灯火通明,下人们个个屏息垂头,小心翼翼,南川一见这阵仗,便知今日事大了,静静牵着黛玉走上厅堂,见林如海正在厅上饮茶,一眼都没有瞧他二人,南川素知林如海性子,必是因他二人晚归,有所气恼,再不可如平日小儿痴缠时景状,小声说道:“老爷,我们回来了。” 林如海‘哼’了一声,说道:“做什么去了?” 南川垂头说道:“去山中采草药。” 林如海放下茶碗,吩咐身边:“去把竹尺子拿来。” 黛玉虽小,却知竹尺子何用,连忙喊道:“爹爹,我和哥哥去给娘采草药呢。” 不一时尺子来了,林如海方悠悠说道:“你们未曾告知大人,擅自出府,便是对父母的不敬,此乃一则,二则,玉儿年小,你也不过九岁,外面人心凶险,万一遇到别有用心之徒,又当怎说?况那深山老林,保不住没有虎豹虫蛇,伤了你们,岂是这一点点草药能抵的了的?我今日打你,你可冤枉?” 南川摇摇头。 林如海点头道:“这就是了。”粗眉一蹙,厉声道:“还不去那边趴着!” 南川应命,急的黛玉俏脸通红,连忙跑到林如海身边,猛劲摇晃,几乎要哭了:“爹爹不要打哥哥,是玉儿缠着哥哥出去的,都是玉儿不好,爹爹!” 林如海不听,尺子那厢噼啪落下,黛玉见爹爹不听,小嘴一瘪,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林如海脸上不禁微微窘迫,只得抱起她来,黛玉挣扎不从,小拳头在林如海身上猛锤,哭道:“爹爹坏,玉儿不喜欢你了——” 不知谁跑去告诉,贾敏急慌慌的来了,连忙替南川求情,嗔怪林如海不分青红皂白,又道:“便是错了,你该说与他,他素来是伶俐孩子,怎能轻易行起家法?他还小,如何禁得住?” 林如海本是情急生怒,皆是怕二人生出点凶险,此时见也打了小二三十下,心中也不忍,便顺水推舟,冷冷道:“也罢,姑且停手,把他关到后院斋房里去,让他宁神思过!不许给晚饭。”言毕,拂袖走了。 他心中想着:虽说你二人贸然外出,皆是出于心真,可毕竟你们只是这么小的年纪,走了一天,连个招呼不打,难道就不知为人父母,心有多慌?况草药易得,若你兄妹二人出了点什么错漏,纵然万金也难以弥补,南川,你向来行事谨慎,心细如发,今番行事,可真是让我生气了! 斋房没有点灯,淡淡星光从木窗缝隙倾泻进来,地上多了几道银白色的横横竖竖,南川就着月光坐在地上,跑了大半天,在山上时不觉得,这会儿肚子果真咕咕叫了起来,不过小男孩现在似乎没有心情去理会饥饿,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层掏出一卷皱皱巴巴的东西。 是一张纸,他背着黛玉下山的时候,晃晃悠悠的视线里,忽然发现它安安静静地在草药中间夹着,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也许是妙玉带给他一种难以言状的神秘感,直觉告诉南川,这里面应该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告诉小黛玉,小男孩只是在乘轿回来的时候,偷偷把纸条抽了出来,装在自己衣襟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朦胧的夜色中,可以看到纸上是几行娟秀的小字,南川又向窗口凑了凑,把字迹贴近清亮的月光。 寂静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向着小屋子来的,南川侧耳一听,先将纸条收进怀中,这脚步太熟悉了,犹犹豫豫,小兔子一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哥哥,玉儿来啦。”黛玉可以压低了声音,费了好大的气力搬来个小凳子,站了上去,昂起头,才能勉强从窗子缝露出脑袋。 南川连忙说道:“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爹知道了,看不说你才怪。” 黛玉撇撇嘴:“我才不怕爹呢,他若说我,我就告诉娘去。哥哥,你身上疼吗?”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南川。 南川忙笑道:“一点都不疼,他们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哪会真打呢?” 黛玉这才罢了,想起一事,笑道:“玉儿给哥哥带好东西来了。” 白白的小手颤颤地从窗缝伸进来,是一个油油的纸包,里面两块玉花奶油糕,并几个小金橘,黛玉笑道:“娘和爹爹商议事儿呢,没人知道玉儿来。”拿起一块糕,向南川的口中递过去:“哥哥,你吃。” 南川就着咬了一口,黛玉歪头笑道:“好吃吗?” 南川摸着黛玉冰凉的小脸,点头笑道:“好吃。” 黛玉很得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月牙。 耽搁了一会儿,忽闻东边有说话声,南川连忙催促她:“好玉儿,快回去吧,一会儿爹知道了说你。” 黛玉又磨缠哼唧了一会儿,方不情不愿地下去了,南川一直在窗口目送黛玉小小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月色之中。 不一会儿,却又见贾敏身边的丫头香园挽着个提篮进来,两个嬷嬷跟着,一个提着灯笼,另一个抱着一团花被。 香园小声笑道:“小少爷饿了把,这儿是太太让给少爷的饭菜,太太怕你晚上冷,叫给拿被子过来。老爷都不知道。” 东西都从窗子一样样塞进去了,南川一一谢过,香园也不多留,不过转了贾敏的几句嘱咐,便走了。 南川见那提篮里皆是精致的满满的吃食,九岁的孩子心中涌过一团暖流,大家都怕林如海知道,可林如海岂不知贾敏,黛玉性子?不过装作不知罢了。 那香园按着贾敏吩咐送了被子吃食,仍旧回去伺候主子洗漱,见小丫头伶儿掀开帘子冲她摆手,又向里屋指,香园便知贾敏正和林如海闲话,且先不进去,只进那边屋子和伶儿等人也说话去了。 原来贾敏还在数落林如海晚上责打南川一事:“看他平日照顾玉儿,较之你我尚且用心,便是今儿错了,也不能就真的打他,那孩子好脸儿,心里岂不是过不去?况虽他来了几年,毕竟不是我们家的,如今孤孤单单地关那小屋子里,对着寂月冷风,又作何想法?” 林如海先时还辩,及至后来,见贾敏娇言软语,粉靥生嗔,心中柔软,便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一时气恼,才生出那话来,这也关他一会儿了,左不过片刻,还是叫人把他领回去,何如?” 见贾敏这才不说了,呵呵笑道:“我今儿正有一个念想,因近来官场诸多琐事,我每常不在,只留你们这些人,未免好生冷清无趣,我今儿听人说起,今年姑苏灯节大办,连外城的人且要来见识呢,玉儿也常缠着我,说要去,既如此,不如到时我们阖家出动去赏灯,一来让两个孩子好生玩玩,二来也让你散散心,成日家闷在这个屋子里,没病还闷出病来了呢。” 自这两三年来,林如海每常外出应酬宫内大小琐事,家人常常聚少离多,林如海此言一出,贾敏自是欣然应允,也不多提。 而此刻,就在这厢林如海提议全家赏灯之时,在遥遥的小屋子里,南川借着清冷的月光,一句一句读出纸条上模糊的字迹,清秀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第4章:龙争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变寒,姑苏城的百姓们在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兴奋和躁动,人们的话题无一例外围绕着不久之后的灯节,各家户提前缝制了新衣服,做了新鞋子,女子们将新年佳节都没有舍得拿出来的首饰珠花等物找了出来,打算在这一次盛会上物尽其用。 听闻此次灯会竟是将六城镇灯世盛景汇聚姑苏一处,想到那数十年不遇的天地奇观,且不说普通百姓,便是官宦人家,也难不为之动心。 林如海这日忙了一天,擦黑时到底赶了回来,当即吩咐推掉任何拜访,此时林府各个细小的角落已经点起别致的小灯,落心莲花,小天塔,兔烛,满天星,更有许多叫不上名来的小玩意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 黛玉最先跑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纯白色绣着水莲的对襟小袄,一双暗花小白靴子,白狐毛边儿的暖帽,只露出精细绝伦的五官来,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眉目似画,穿过翠竹夹着的细长小路,径直扑到林如海身上,脆生笑道:“爹爹回来了,玉儿都等得急了。” 南川也换好了衣服,贾敏因病,禁不得风吹,便不去了,林如海便问‘备了马不曾’‘留何人看家’等语,贾敏笑道:“我早打点好了,你只带他们去便是。” 林如海这才点头,因又好生嘱咐贾敏别忘吃药,‘若我们回来的晚,只管先睡,不必熬夜等着,于病体无益’云云,贾敏皆一一答应,紧着催他。 门口早备下了两匹马和一顶轿子,林如海先照护着两个孩子坐轿上马,自己方要上马时,却见两个穿着衙服的人匆匆忙地跑了来,后面遥遥跟着一顶轿子,至近了,小厮喘着陪笑说道:“老爷且慢,府台大人想请老爷去一趟呢。” 林如海眉头一簇,自己和府台除了鲜少的公务,并不过多往来,今日灯节,这么巴巴的派人傍晚来找,却为何事? 见南川黛玉都看着自己,便笑道:“今日天晚了,况行人纷乱,多有不便,烦劳告知府台大人,如海明日必登门拜访。” 两人面露难色,笑道:“老爷请留步,我家大人说,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他一人不能独专,方想寻老爷过去说话,请林老爷务必过府一趟罢。” 林如海心中更是纳闷,微微踌躇起来,想及府台毕竟为一城至官,自己虽不用俯就讨好,但强拗其意,倒也不好,且况观下人神色言语,似是真有大事,也未可知,只得简单交代管家几句,告诉南川黛玉‘爹爹有事,须走一遭’,自上了那边的轿子。 这边管家连忙进去告诉贾敏知道,黛玉见林如海竟然走了,心中大是不愿,可她自小便懂道理,并不像平日那般撒娇不从,小嘴却不免撅得老高。 贾敏这边自是不放心她两个小孩家外出,“既如此,便不去也罢了”,南川倒并不说什么,黛玉自入秋时就赶着盼着灯会快来,今番去不得,如何肯依?一时竟急得泪眼汪汪,好生委屈,贾敏被磨缠的无法,只得叫好些个妥帖的小子和媳妇跟着,千种吩咐,再四嘱托,又站在门口看着走远了方罢。 且说今番灯节着实不比往年,姑苏长长的主道上,挤挤挨挨的皆是行人,吵吵嚷嚷,笑语喧天,着实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花灯,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牡丹,月季,秋海棠,蛇虫鼠蚁,日月山峦,妖魔鬼怪,还有各式千奇百怪形容不出的灯型,晃得人睁不开眼,入目皆是五颜六色,绚烂缤纷,竟将满天的星月都掩盖的没了颜色。 姑苏美丽的花灯节,真真成了百姓眼中一场毕生都难得一见的绝世盛会,到处是灯,到处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今夜的姑苏宛如的煮开的水,到处都是长久不息的沸腾。 小黛玉今日算是过了回眼瘾,轿帘后面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各种漂亮小灯纷纷进入视线,几乎让她个个都喜欢,个个都错不开眼,一会儿说要买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并没用多久,轿子里已经铺了一下的花灯,连小子们的怀中都抱得满满的。 可她还觉不够尽兴,见南川骑马,也嚷着要骑。 没有多余的马了,黛玉又直在那撒娇,南川禁不住她几十上百遍的‘哥哥’,只得命人把她抱上自己的马,护在身前。 马上的视野更是阔远,黛玉不闹了,小手对握,安逸地往身后的小胸膛一靠,只剩小脑袋左右兼顾,从帽口支出来的冲天小辫在南川下巴划过来,划过去。 南川自小性洁,今日穿了一身纯白褂子,镶金暗黑的腰带,挺着小腰板,身边众百姓见马上竟是这样一对雪一般的小璧人,一个眉秀目朗,有模有派,一个娇语婉转,水嫩玉美,无不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她二人行止,几乎连赏灯都要忘了。 两个孩子对旁人的视线恍若不见,行至街心,小黛玉身子忽地坐直,手指着半空,叫道:“哥哥,快看!” 一只烟花冲天而去,在浩瀚的夜色中忽然绽放出绚烂的华彩,紧随其后,更多的烟花汹涌怒放,千万点星火之花飘摇坠落,像夜空中的萤火虫,缤纷招摇,美不胜收。 行人无不驻足观看,这等美景,让年幼的黛玉第一次涌起一种激扬澎湃,难以抑制的情怀,小女孩的脸色红扑扑的,满眼星亮,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见她双手合十,仰着头,秀眸微合,竟吟起不知何时学过的某一句诗词来:“风散月桂,渺茫如珠仙坠月,星辰落海,遥遥不知所踪也——” 嗤地一声,南川笑了,伸手揪揪黛玉的小鼻尖:“小傻瓜,是仙珠坠月,还珠仙呢。” 小黛玉有些不服气:“月桂乃寒宫之物,坠月的自该是嫦娥,改为珠仙,岂不是比仙珠更妙?” 稚嫩的一声反驳,听来竟有几分道理,南川被弄得无话可说,只得淡笑摇头,不与她分证。 此时,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一双摆弄着金丝寇灯的手忽然止住,白衣少年转过头来,面如秋月,静目似水,一动不动地盯着马上的小女孩看,眼中颇具意味。 身边骑着黑色小马,穿着一身灰色锦衣的少爷嘲笑道:“真真好笑,明明记错了,还巧舌狡辩,嫦娥坠月,难道失足了不成?我先乐死了。”男孩十二三岁年纪,身子微瘦,细眼常眯,周身纨绔子弟的轻慢淘气。 他身边另一个骑马的少爷也满眼诧异地看着黛玉,少年看去比灰衣少爷略大不多,一身蓝色绣袍,脸上一股藐世的倨傲,听到灰衣少年的话,他倒是不以为然,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向来习惯轻蔑的眼神中竟破天荒地多了几分好奇的味道。 白衣少年眉梢一挑,悠悠笑道:“这可是南华云经第十九篇文的中段,她小小年纪,能吟出这句,可见整个南华云经都有参阅,如此说来,她不但心思相当敏捷聪慧,其家教也定是与一般人家不同的了。”扫了灰衣一眼,好像在说:你知道什么。 蓝衣少年似乎很不愿意听到白衣发表言论,没等灰衣说话,先撇嘴哼了一声:“一句吟错的诗句,就能看出这些?我看你未免有点太小题大做,故作博学了吧?” 白衣不气不恼,闲闲策马,悠然笑道:“我自是不如有些人博学,背诵一本薄薄的‘君之道’,竟能挨十多下板子。” 蓝衣一听这话,脸色当即涨红,强装的成熟沉着倾然瓦解,恢复了小孩子的本性,怒道:“十三!你少在那挖苦人,要不是你作假骗我,我怎么会——” “好了好了。”一个英挺的男子打断众人的纷争,这男子十七八岁岁,声沉气阔,眼眸深沉,身着绛紫色华秀长袍,虽不爱多话,可周身却自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凛然逼人之势,一眼看去,便知乃非俗人。 “你们一到一起,准不安宁,要再不消停了些,我可是能叫人把你们送回去!”口中说着‘你们’,却只盯着蓝衣少年一人,他一调停,‘十三’脸带得意,灰衣吐舌不言,只有蓝衣一脸不服,哼一声,自踢马先走了。 行不多时,却见道边聚集了一大群的百姓,里外三层,满满怏怏,人群中光亮闪耀,也不知藏着什么宝贝。 众人皆是爱凑热闹的,哪能错过这等机会?灰衣少年在前面一边吆喝,一边开路,百姓见这群男子衣着不俗,知定是大户人家,有怒不敢言,硬是叫他们勉强挤出了一条道,钻了进去。 原来众人围的竟是一只长十余米的蜿蜒金龙长灯,浅浅一看,也并没甚大可称道之处,可细细打量,这金龙的每一个鳞片,每一只手脚竟都是由一个个玻璃灯巧做而成,看不到蜡烛,只有朦胧的金光,千万玻璃灯汇聚了长硕的龙身,龙足中的火光簇簇闪耀,看去竟像金龙正在夜幕下蜿蜒游走一般,最可一提的便是那精妙绝伦的龙头,一须一发皆是细工慢制,龙眼乃两大粒光亮的夜明珠,霸气隐于须发眉眼之间,实乃千古难遇之制。 长龙全身上下近千的灯笼,皆为出售,只是个个灯笼标出不菲的价钱,围观的百姓虽多,舍得掏钱买的却是极少。 许是天作巧合,正当四人为精妙的龙灯叹为观止之时,几人都发现,刚刚那对白衣的小兄妹,竟也在人群前面。 黛玉尤其爱那龙头,急着叫南川买下来,跟来的媳妇皆笑道:“轿子都满了,连小子们手里的灯都摞成了山,这样大的龙头灯,可真真没地方放了呢。” 黛玉不依,竟叫人将其他的灯笼都赏了附近百姓玩,执意要买这个。 南川向来对黛玉百顺百依,不忍拂她的兴头,掏遍衣兜,勉强凑够了龙头灯的钱,叫小子交给卖灯的老伯。 正待交接,却见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啪的一声落在老人脚下,蓝衣少年神情傲然,微微抬着下巴:“这个龙头灯,本少爷要了。” 南川看了少年一眼,似是对他的凌人傲慢视若不见,冷冷说道:“我们先要的。” 少年不屑地挑了挑嘴角:“钱多者得,如果那锭元宝不够,本少爷还可以再拿一些。” 几乎是不约而同,两方阵营竟一同出了个小子,一齐去向持着龙头灯发呆的老伯手中抢夺东西,一人持到一半,两下僵持,各不相让。 黛玉忙叫道:“这是我要送给爹爹的,你们抢人家的东西,你们好坏!” 蓝衣少年一笑,说道:“我们买灯,也是要送给爹爹的。小妹妹,你还是让给我吧,就算你买了龙、头、灯,只怕你爹爹也生受不起。”故意拖长的音调,颇含深意地看了黛玉和南川一眼。 小黛玉满脸通红,一时竟恼了,气鼓鼓地说道:“我爹爹生受不起,难道,你爹爹就生受得起了?!” 一言之下,却见几个少年面色皆是一凛,灰衣少年叫道:“你大胆!” 不知哪里忽然钻出十余个紧身素服的男子,个个身持刀剑,簇拥在少年身边,人群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哑然打量着这几个衣着锦绣的少年公子,眼中皆是惊诧和揣测。 同一时刻,在府台大人阔朗豪奢的客厅里面,林如海送到口边的茶碗忽然一顿,抬头问道:“此话可真?” 李大人苦笑着点点头。 林如海怔了片刻,像是要从府台大人脸上辨出事情的真实性,而后,男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李大人好沉得住气,有这样大事,何以竟不早说?那灯节上百姓数万,火烛遍地,众阿哥无不是金玉之躯,若有一星半点闪失,如何是好?” 李大人擦了擦汗,满脸窘迫,一时无言以对。 第5章:玉夺 南川眼光一寒,也倏然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刀光一现,四公子身边现出的保护者更多,这些人先前皆隐藏在百姓群中,难以察觉,人群有些躁动不安,一些百姓害怕牵连殃及自己,早悄然退到了安全之地,抻头看好戏。 原来这四个少爷不是别人,却是当朝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及十三阿哥胤祥四人,今特得康熙允许游江南数日,胤禛为四人之长,康熙便将万事委派与他,众阿哥为得尽兴,不受身份拘束,一路乔装大户少爷,随行也并不招摇,外人不曾见过众阿哥真面,是以少人得知,此番游历姑苏,亦是身边人见灯节上纷乱不同往次,深恐一星半点差错,自己受到干连,方偷偷告诉了当地大人知道,以暗中有所策应准备。 那黑衣少爷便是胤禩,如今见和这边周密庞大的保护网相比,兄妹那边的力量顿时显得单薄,只有几个小子而已,不禁面露得色,以为他二人这回必怕的。 谁知不但南川依旧挺直腰板,目光凛然,就连身前的小黛玉也是坐得直直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溜圆,毫不畏惧,身上竟是一种五岁孩童鲜见的坚强勇敢,尽管胤禛等人在宫中阅人无数,此时心中也不免暗暗赞叹:对此等架势而不乱,这一对兄妹真真好个胆色! 虽如此,胤禛却并不多话,不过扭头看了随从们一眼,那些人都忙敛容退下去了,南川见状,便也撤回了刀。 白衣少年乃是胤祥,笑道:“不过是一只灯罢了,既然摆在这里,自是谁都可以买,一个做爷的,当着这么些百姓的面,难道还非和个小姑娘家过不去不成?再说,灯本来就是人家先要的,八哥可不能蛮不讲理啊。” 这话让胤禩一时微窘,狠狠地瞪了胤祥一眼,胤禛扫了他一眼,静静说道:“老八。” 胤禟凑上来,拽拽胤禩的衣袖,胤禩本是一脸忿色,看了看黛玉,不知想到什么,忽又释然,笑道:“也罢,这灯做工也属一般,只要本少爷高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给你也没什么,不过,我须要亲手交了这小姑娘手里,免得被那些下人毛手毛脚的弄坏了,又叫心术不正的人拿了当话柄,说是我心思狭窄,故意的。” 说完,自悠悠下马来,下人忙把龙头灯恭恭敬敬地递上,少年看去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在南川要代替黛玉的时候,颇为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言外之意:与你何干? 黛玉也不看胤禩,也不道谢,只弯身去拿东西,南川恐其摔倒,连忙在身后搂着,胤禩一时和她挨得近了,见黛玉肌肤晶洁无暇,眉目剔透,真真言语所能比拟,不觉在心底暗赞了一句:这个小姑娘,长得可比宫里那些女孩儿们好看多了呢!倒不知是哪家的。 龙灯交接,耀眼的亮色遮花了黛玉和南川的眼睛,远处灯街的喧嚷淹没了一点细细的咔嚓声,一抹翠色,无声滑进男孩子的衣袖,胤禩微微一笑,几许狡猾在眼中一闪,修长的身子挡住了身后众兄弟的视线。 “好了,我们到别处去吧。”胤禛发话,自先扭身踢马走了。 余者刚要随着,小黛玉忙叫:“小哥哥。” 众皆不知叫谁,愕然回首,黛玉将耀眼的龙灯搂在身前,眼睛只看着胤祥一人,冲他甜甜一笑,说道:“这位小哥哥,多谢啦。” 他方才替她说了话,虽只有几句,便让她记住了这个和南川仿佛年纪,干净俊俏的小公子。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虽小,心中却明白。 一缕烟花窜上悠悠夜空,万丈华彩在这一刻绚然绽放,天地间霎那间亮得耀眼,胤祥在烟花中点头一笑,淡淡的酒窝烟花般氤氲在颊边,眼神盛满了点点繁星,俊美而温暖,回首慢行,洁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人群之中。 “玉儿,我们回去吧。”许是对这些盛气凌人的少爷没什么好感,南川也不过微微点了下头,悄然说了一句:“娘要着急了。”便载着黛玉离开。 下人们直到此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阵仗,真是把他们吓坏了,若真动起手来,自己吃亏是小,若两个千金有什么磕磕碰碰,可如何向林如海,贾敏交代? 而各自心中却又不免为这几个少爷的身份纳闷,是以一路悄悄议论,暗猜不止,不提。 行不多远,又见一岔路小街,街口几家面具商摊,小商贩们见是衣着光鲜的小姐少爷,皆拿出自家最抢眼的好东西来吆喝。 黛玉年小,灯火看得厌了,见这些古灵精怪的面具,顿感好奇,禁不住这些花花绿绿的诱惑,左手拿了一个仙女,右手一个老道人,摆弄不止,也不好意思说要,只嘟着小嘴,自言自语:“这倒也别致,买回去给爹和娘一人一个,他们必是喜欢,又该夸玉儿乖巧懂事了。” 在自己小小的兜里袖里掏了半天,叹道:“可是玉儿兜里已经没有钱了,这可如何是好?”亮晶晶的双眸偷偷看看南川,见他抿着嘴,仍然不动声色,便又将眉毛揪揪着,说道:“玉儿,玉儿,你倒死了这份心罢了,你这一路,见什么,要什么,仅为你买灯一项,钱已花空,哪还有闲钱买这个来?便是你一番孝心,也无可奈何啦。”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南川心中好笑,爹和娘好大的人了,没事儿还戴面具耍玩不成?分明就是这小东西想要,巧立名目,弄出这景来,强忍着笑,慢腾腾地从里面衣襟里拿出一点碎钱,说道:“就知道你有这出,这是我身上最后一点银子,从这月笔墨上省出的,勉强买得这样两只,你若还要买别的,可再没了。” 黛玉连忙答应,搂着南川笑道:“好哥哥,真好,回去玉儿还你。”喜滋滋地将那魔鬼面具套了南川头上,自戴上另一个,方系线绳之时,忽然一怔,笑容顿敛,小手在脖间摩挲不断。 南川见她神色有变,忙问何事,黛玉说道:“哥哥,玉儿的玉没了。” 男孩也是一愣,便问:“你今日可带出来了?” 黛玉点点头:“玉儿每日都带着的,才逛灯时还在呢。” 忙叫左右跟着地下找寻,找了半日,并没什么,又叫顺来路找一回,人潮如涌,找个人尚如海里捞针,却上哪里找一块小玉坠去?回来皆报不见。 见黛玉急的要哭了,下人们忙安慰道:“不过是一块玉罢了,又不值多少银子,姐儿别伤心,回去老爷定然再给买一个。”别人也都凑话说是。 那南川却和黛玉心同,他不会忘了当日贾敏亲自将那一半戴在他的脖子上,谆谆软语相告。 玉坠虽小,意义却非比寻常,一分为二,合而为一,象征两兄妹和睦团圆,岂是一般项坠可比?一时间,男孩脸色也凝重起来。 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想起,方才黛玉俯身去拿龙头灯的时候,黛玉胸前的玉坠分明在空中悠悠晃晃。 之后呢?之后就是这只灿烂夺目的龙灯…… 男孩眼中暗芒闪动,没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却不知,那只攥着刀柄的手却越来越紧。 胤禩那一点狡猾的微笑,在这一刻,竟让南川感到一丝耻辱,霎时暗恨迭生。 “哥哥……”黛玉委委屈屈地说道:“怎么办?” 南川摸摸黛玉的脑袋,笑了:“哥哥知道玉坠丢在哪儿了。” 黛玉一愣:“真的吗?在哪儿?咱们快去找回来。” 南川不回答,只微笑摇头,说道:“玉儿乖,你先回家去等哥哥,这里的人又乱又多,哥哥还要照顾你,走得慢,待会儿让贼人跑掉了,岂不可惜?” 黛玉只得点点头,南川亲吩咐下人们将黛玉抱上轿子,看着走了,方利落地调转马头,粗眉深蹙,眼光深邃,九岁的孩子,周身竟散发出超出年龄的毅然决然之气。 他隐隐感觉到对方不是一般人,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只要欺负黛玉,他都不会原谅,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不配拥有他们兄妹之间最为宝贵的信物。 那样四个引人注意的大家少爷,而且又那么大的阵仗,想找到他不是难事,一旦泥鳅入海,他再想近身取物,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南川将头上的面具戴上了,狰狞的面具配上他并不算壮实的身子,看去有些滑稽,忽而策马吆喝,挤过迅速让出小道的人群,忽而边寻边走,凝眸如电,在人群中划过。 仅仅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在城东主街的街口,南川终于看到四色服饰的少爷们,他们优哉游哉,走马观灯,胤祥和胤禛在前,胤禩和胤禟走在后面,两人颊面相贴,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双脚在马腹上狠狠一踢,挤过笑嚷喧天的百姓,擦过光怪陆离的灯火,渐渐向目标挨近,在这个百年不遇的灯会,众人的兴致和视线皆在天地间璀璨耀眼的灯盏之上,海一样的百姓接踵摩肩,彼此竟没有半点防备。 第6章:夜冷 夜色深了,林府依旧灯火通明,院子很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黛玉正窝在贾敏怀里听外祖母家的事,见她咳嗽,小手连忙在后背轻轻拍,又蹦跳着下地,从丫头手里接过浓稠的药汁,颤颤巍巍送到贾敏身边,说道:“娘,先喝药吧。” 贾敏微笑接过来,慢慢喝下,黛玉拿着小白托盘,回过头,望着朦胧黝黑的夜色,悠悠出神。 “玉儿可是担心了?”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贾敏的眼睛。 黛玉点点头,说道:“哥哥和爹爹都不回来。”忽又瞪着眼睛:“娘怎么知道?” 漱口擦拭过,贾敏悠然一笑,手指在黛玉粉嫩的脸颊上轻轻一掐:“你是娘的女儿,娘如何不知你心中所想?方才和你说话,你只心不在焉,娘就知道了,你只放心便了,你哥哥天生懂事沉稳,从六岁上便自己出门,连上下学也并不叫人接送,况娘已叫人去迎他,稍等一些时候,自是回来的,你爹爹若有事,也会叫人捎信来。” 贾敏知黛玉年龄虽小,却是个心事重的,此言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虽口中如此说,却也不免为南川担虑起来,毕竟,那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罢了,姑苏城这么大,他临走时又不叫人跟着,怎能不令她悬心? 正方此时,见小丫头绿锁进来,说道:“老爷叫世仁捎话来了,今晚恐回不来,叫太太,姑娘睡罢。” 贾敏点点头,林如海以前也常有外事耽搁的时候,便叫人送黛玉回去,这边告诉丫头‘若南川回来,知会她一声’,因身子实在乏累,且先洗漱了躺下了。 小黛玉却睡不着,每每爬起床来到门口看一回,直到丫头婆子们再三催促了方回去歇息。 正朦朦胧胧,将欲睡时,隐约却听到人声,嬷嬷们在外间笑道:“姑娘刚睡了,哥儿明儿一早来罢。” 小黛玉一骨碌爬起来,急急说道:“玉儿没睡,玉儿没睡!” 南川忙抢了进来,嬷嬷们无奈,只得叫小丫头子点了灯,又直嘱咐南川:“和姐儿说完了话,还是早些歇息为是”,方都出去了。 南川一身尘土,喘息微剧,衣衫也有些乱,大不是方出去时的样儿了,黛玉忙问:“哥哥,你去哪儿了?玉儿等你大半个晚上啦。” 南川嘴角含笑,贝齿明眸在昏黄朦胧的灯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英俏,他并不回答去了哪儿,只从怀里掏出黛玉丢掉的玉坠,在她眼前晃晃。 黛玉见玉坠失而复得,喜得拍手直笑,南川便一声轻嘘,将玉坠复又小心翼翼给黛玉戴上了,告诉她:“这次可须一直好生戴着,若再丢,哥哥可再弄不回来了。”半是命令,半是怜爱。 小黛玉连忙点点头,却不由得疑道:“哥哥的手怎么抖抖的?” 南川勉力抑制,笑道:“许是天冷手凉。”一时戴好了,端详又端详。 若在往常,南川必是给黛玉弄得妥当了,嘱咐再三,两兄妹又必是相互道别,相约好了明儿一早见方罢,五年以来,几乎每晚,皆是如此,这一次,南川给黛玉打点妥当,看她躺下,却不就走,只沿着小小的床边蹲下来,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暖暖的,也不说话,只是笑,眼中却一点怅然若失的古怪情绪,看的黛玉不懂。 便问道:“哥哥可是有心事?”好个精灵聪慧的小东西。 南川摇摇头,摸摸黛玉柔软的鬓角,小声地说道:“玉儿,这块玉坠,你可须好生戴着,别再丢了。” 黛玉疑惑地歪着头:“哥哥方才说了嘛。” 南川一怔,点点头,想了想,忽问了一句颇古怪的话:“玉儿,要是以后有一天,有人问你哥哥的事,问哥哥对你好不好,你怎么说?” 黛玉微一思索:“哥哥对玉儿好,教玉儿读书识字,给玉儿讲故事,陪玉儿玩捏泥人,躲猫猫,还给玉儿讲故事,总之哥哥最好。”说完,又觉得奇怪:“哥哥,谁会问这些个?” “那。”小男孩的眼睛似升腾起一股水样的雾气,连忙眨眨,笑问:“哥哥要是走了,你会想哥哥吗?” 黛玉迷朦的眼睛忽然瞪圆,很快的,小家伙又松弛下去,笑了:“会啊,不过没妨碍,明天还能见到哥哥,还能和哥哥一起玩呢。” 小男孩将黛玉的表情一瞬不错地捕捉到眼睛里,脑袋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思索片刻,忽然抬头笑道:“玉儿,哥哥明天跟你玩躲猫猫的游戏,好不好?” 黛玉最喜这话,连忙拍手笑道:“好啊,玉儿藏,你找。” 南川嘘了一声,摇头微笑,认认真真地慢慢说道:“不,每次都是玉儿藏,这一次哥哥藏,哥哥新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明儿一早,哥哥就藏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太好找,玉儿可要费些时候了。” 黛玉眼睛星亮,小心思开始悄悄琢磨:“反正每次只要玉儿一着急,哥哥准会出来,我才不怕。”灿然一笑,伸出嫩嫩的小手来,娇笑道: “好啊,明儿要找到哥哥,哥哥须给玉儿讲故事,拉钩作证。” 南川一笑:“好,拉钩。” 两拳交碰,一大一小两个拇指按上,这一刻安静,听得到墙上的摆钟吱吱晃动,稀落的树枝被风吹得呼摇作响,更远的地方传来不知是云板还是烟花绽放的声音,平日听惯的声音,忽然在这一刻那么不一样,就连扑簌簌跳跃的烛花,都被嵌上了一丝惆怅的味道。 玉儿咯咯笑起来,南川也笑了。 老嬷嬷在门口不知第几遍笑催道:“天晚了,哥儿,姐儿都睡罢?” 男孩只得起身,在床前站了一小会儿,直到看着黛玉渐渐合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将要睡了,这才扭头走掉。 像每日那样,丫头打着灯笼把南川送了回去,打着呵欠,皆回了屋子睡觉去,夜深了。 此刻,天清月冷,夜风悠长,林府上下已是灯灭声敛,四下一片静寂。 并不多时,在暗黑的夜色里,门板无声开启,小小的身影悄然走了出来,肩膀上多了一个包袱。 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站了一会儿,目光最后在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廊一檐上扫了一圈,将所有所见深深地刻在心底,而后,轻手轻脚地将一把梯子放到墙上,爬跃出了府外,乌云浓稠,缓缓遮住星月,小男孩紧了紧褂子,终于小步迈开,坚毅决然地离开了。 就在这个晚上,在灯火陆离,喧嚷滔天的人群之中,胤禩恰拿出那玉来对胤禟帖耳小声炫耀,便见一抹寒光一闪,青玉忽然隔空飞离,下一秒,早掉在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手里。 这一点刀光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阿哥们身边那些只顾看灯,一时疏忽的随从们身上顿时寒流窜涌,毛发倒竖,无数手脚向着南川的方向过来,南川觉得天空似乎忽然罩下来了一张大网,顷刻之间,他便成了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从前学过的那些一招一式在这些大内高手们面前竟忽然显得那么可笑,慌乱中,他为求自保,只能横劈乱砍,人群像突然炸开了一般,灯市在躁乱中摇摇晃晃,隐约中一个黑影忽然一声闷哼,耀眼的灯火照亮了对方扭曲变形的脸。 他伤人了?! 南川双目瞪圆,猛然松开刀柄。 “抓刺客!保护阿哥!”一声厉吼刺进耳朵心里,不计后果的捉捕浪潮般汹涌而来,来不及思考,迅速滚下马来,仗着身子矮小,窜进了庞大慌乱的人海之中,人们叫喊,逃窜,泱泱挤挤,他小小的身子恰到好处地被掩盖在一波又一波人群之中,男孩浑身发抖,嘴唇紧抿,手里紧紧攥着玉坠,五指几乎都要抠到肉里去了。 阿哥!阿哥!阿哥! 他们是阿哥?! 他想起一直铭刻在心底的那句忠告:皇宫之水似海深,而皇家的人,不可碰。 今夜人多混乱,他能逃出来,是万幸,也是奇迹。 可他却从阿哥手里强行抢东西,也许伤到的那个就是皇宫的侍卫,祸事定矣! 虽然戴着面具,可那些阿哥通过他的身形行为很快就能猜到他是兄妹之一,他的身份,他的住处,以他们的能力来说,不出三天,就能水落石出。 这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南川并不该为区区一只玉坠犯险,可他没有后悔,即便重来一回,他相信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九岁的孩子,实在不能将事情想得圆满精透,事情是他做的,只要他远离,就会把祸水引开别处,他只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连累了爹娘和妹妹。 他以为这样就行了。 夜风清冷,在寂寥孤单的山头上,九岁的南川遥遥望着夜幕下林府的温暖的灯笼,泪如雨下。 他不是他们所亲生,他们却待他如同己出。 他忘不了爹爹在纷扬的雪日把他领入家门,给他请最好的私塾先生,请最好的师傅授武,教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爹爹平日总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很心软,心里很疼他。 他忘不了温柔慈爱的娘亲把他和玉儿的两只小手放在一起,忘不了她总是那样细细软软的话音,寒冬窗下,是她亲手给他缝制过冬的棉衣,一针一线,费尽心血,那件棉衣已经小的穿不了了,可他还宝贝似的珍藏在箱子里,不让惹上半点尘埃。 爹爹,娘亲,孩儿走啦,祝愿你们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双膝跪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来,望着西边一处温暖的角落,南川的鼻子忽然又是一酸。 玉儿,好妹妹,哥哥要藏起来了,从前每次游戏,哥哥怕你找不到着急,总是故意让你找到,但这一次不一样,哥哥要藏很长很长时间,你长大啦,不能再哭鼻子,就算没有哥哥,以后还会有人保护你的。 苍穹浩渺,山峦森然,小小的身影在夜空下茕茕孑立,夜风骤冷,汹涌地扑打着这具略显单薄的身子,看去有些无所适从。 正是此时此刻,男孩忽然想起当日妙玉所赠的箴言,那些扑朔迷离的诗句,当时苦思冥想,也总难详知其意,可今番似忽然得到了验证,年幼的他仿佛忽然感应到超越凡世俗命的某种奇音,只怔怔地站在原地,任夜风汹涌,丝毫不觉得冷。 纸条还在,在南川兜里,早就已经皱巴巴的了,他拿出来读了又读,无疑,这些话仿佛一盏指路的明灯,在这一刻,像是故意给予懵懂的男孩以指引,促使他挪动步子,疑疑惑惑,犹犹豫豫,向西面慢慢行去。 第7章:掷玉 次日一大早,天尚青蒙蒙的,黛玉还未起床,几个媳妇颇有些神慌慌地来了,也没敢进门,只在门口和丫头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偏巧黛玉自小觉轻,便嫩声在里面问‘何事’。 丫头雪筝忙冲媳妇们摆手,打发走了众人,走进来笑道:“老爷找南川少爷,问可在这儿,我回了不在,姑娘再睡会儿罢。” 黛玉一听这话,想到昨夜南川所说,睡意登时没了,便暗笑思道:哥哥藏得倒也早,又这般严密,连爹爹找他都不出来。 便来了兴头,立刻起床穿衣,匆匆洗漱几下,一溜烟地跑出去玩了,雪筝叫也不回。 寻了一圈,却见桥角,假山,花坛,斋房等平日常藏的地方并没有人,转而钻进南川的屋子,见床帘子垂着,里面的被子却叠得齐齐整整,倒像昨儿晚上两人刚离开家时的样儿,而南川常随身佩戴的短刀,每常他在家时,都在墙上挂着,今儿也不在。 一时便有些纳闷,回思了一遍南川昨日所说:哥哥新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明儿一早就藏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太好找,玉儿可要费些时候了。 想:这好去处,却是什么地方? 忽想到林如海会客一地向来是两人耍玩禁地,一时如茅塞顿开一般,趁着身边没丫头跟着,赶忙轻手轻脚的去了,以为南川必在那儿的。 却说此时林宅东院硝烟暗起,剑拔弩张,诸多兵士守在门外,十余个肃容便衣侍卫簇拥着几个衣着锦绣的公子哥儿,原来这几位公子不是别人,却是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三人,此行却是由八阿哥兴起,兴师动众来抓南川的,十三阿哥便也一同来了,以期见机行事,三人中,只有十三一人下马,八阿哥九阿哥二人却仍旧高踞马上,头颅高昂,神情傲慢至极。 原来昨日南川慌乱中所伤的人,不过是八阿哥身边一个伺候的小子,若按惯例,本该官府立案侦查行凶之人,或关进大牢,或施以刑罚,谁知林府在姑苏名气不小,百姓亦有谋其面者,胤禩等人顺藤摸瓜,两三日的案子,竟几个时辰有了眉目,很快找到林如海身上。 若按胤禛,不过伤了个小子,此事可大可小,可胤禩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执意要闹到林府上来,又要林如海跟着,亲执罪魁,是以有今晨之事。 多人指证,林如海如今也难以辩驳,只得叫南川出来说话,却见小子慌慌地来回:少爷不在,找遍府里了也没有,贴身的衣服刀剑也都没了,又悄悄回:墙边有梯子,许是少爷夜半走了,也未可知。 林如海这一下吃惊不小:如此看来,他动粗伤人却是真的了!面上虽蹙眉不语,心中却是担忧纠结,百味杂陈,但听胤禩那边说道:“林如海,敢是你那少爷畏罪逃掉了不成?” 林如海听这话,心中未免不悦,却只得垂首说道:“小儿是否有罪,下臣须亲问了他才知道,既未澄实,何来畏罪潜逃一说?” 胤禩笑了:“你倒狡辩的好,怪不得你那公子昨日能那般嚣张跋扈,原来是家教如此,既然你不相信,你那孩儿又不在,也罢,你只须将你那女公子叫出来,她们抢了我东西在先,两人必是一伙的,你只问她,是是非非,一切自有分晓!” 林如海顿时大怒,心头跳起,想要怎样,又不能怎样,冷哼一声,正色说道:“南川自小谦恭谨慎,尊卑守礼,况林府并不缺衣少食,何必去抢别人东西?不经亲口当面证实,只凭街上几个百姓信口胡言,八爷一口咬死伤人者是犬儿,未免太武断了些个!况众爷乃是阿哥,此行前来,林府女眷自该别室另院避让,岂能阿哥说见就见?” 胤禩无话可说,脸便有些微微涨红,羞急成恼:“照你说来,事情难道就这么罢了不成?你儿偷了我东西,又打伤我随从,好,好,既你今儿不交人,咱们就跟我皇阿玛面前评理去!” 胤禩提了皇上出来,林如海面色一凛,正要说话,胤祥便在那边悠悠问道:“八哥,你口口声声说林家少爷偷了你东西,偷了什么?” 胤禩向天白了一眼,说道:“一个玉坠。怎样。” 胤祥眉毛微皱,笑道:“这就奇了,好好的,他去偷你一个玉坠做什么?况昨儿一夜我们兄弟都在一起,为弟并没见八哥买过玉坠啊。” 胤禩凌厉地瞪他一眼,凶巴巴的,言外之意:你少管闲事! 胤祥却一副不明所以的无畏之状,执意等待回答。 四目相对,势如水火,谁也不让谁。 却听圆月拱门那边有人叫道:“爹爹。”一个身穿瑰红绫子小袄,水盈月秀的小人儿跑了过来,小小的身体,竟站在林如海身前,大有保护爹爹,一致对外的架势,仰着头,不卑不亢地瞪着马上的男孩子,指着他道:“他撒谎,哥哥才没有偷抢他的东西。撒谎!” 那小黛玉方走到门口,刚巧听到胤禩指证南川偷盗几句,生怕哥哥被人冤枉,一时急了,便窜出来说话。 那胤禩何曾把一个小小随从的伤亡放在心上?便是死一千个,对他也并没妨碍,心头却别有一个念想:因昨日见了黛玉一面,甚喜她水灵精透,意欲在离开姑苏之前,再得见上一面,此刻如愿,不免心中一喜,早将方才的不快都忘到瓜洼国里去了,笑道:“你来啦。”连忙伶俐地下马来。 黛玉却不理他,抬头说道:“爹爹,哥哥没有偷东西,玉儿知道。” 林如海且先不顾别的,径直问道:“你二人昨儿可在一处?” 黛玉点点头,又说道:“只是中途玉儿丢了玉坠,哥哥吩咐让先回来,给玉儿找东西去了。” 林如海和胤祥眉毛都是一皱,林如海忙问:“那他现在何处。” 黛玉想也不想,说道:“哥哥藏起来了。” 林如海眼神沉了下来:“藏在哪儿了?” 黛玉摇摇头。 却听胤禩噗嗤一笑,显是得了理:这是你家女公子亲口说的,若不是他理亏,何须藏起来?怪叹一声,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本阿哥今日大人大量,不追究便是,只是有一事相问:女公子叫什么名字?” 林如海忍着气,半晌,方冷冷说道:“小女黛玉。” 胤禩点点头,走到黛玉身边,笑道:“哎,昨儿我让给你的龙头灯,你只谢了十三弟,还没谢我呢。” 黛玉也不回话,说完了该说的,小身子一扭,头也不回地走了。 胤禩一怔,也不生气,又笑着跟上,胤禟连忙下马来‘八哥等我’,跟到门口,被胤禩一脚踹了回来。 林如海眉头一皱,便命一个小子来,说了几句,那小子忙追去了。 这边十三阿哥思索片刻,即上前笑说道:“如今看来,昨儿必是我八哥不意间捡到了贵千金的玉,才有后事误会,今日咱们来的唐突,得罪之处,还请林老爷多多容谅,不要记恨才是。” 一席话,说得分寸精当,而神色间又颇为恭敬谦逊,林如海见他不过和南川仿佛年纪,心内暗道:可见龙生九子,良莠不齐,玉坠一事,八爷闹得最凶,小小年纪,言语举止刁钻刻薄,仗势发威,如今悄无声息地却又罢了,其性之瞬息万变,又令人可憎可恨,可叹可惧,而其紧随黛玉,丝毫不避不讳,又不免令人鄙厌,反观胤祥,小小年纪,能说出此一番言语,真真实属难得了,倒不能小瞧了他。 且先暂放下南川一事,与其闲聊,言语之间,更觉其谦虚随和,聪慧精巧,心中微喜。 不一时,便见胤禩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脸儿红红的,也不和林如海等人告别,上马便走,身后众人忙随着,下人来请示胤祥,胤祥并不即刻就别,只待说完了话,尽了礼数,方才和林如海谦敬作别,出了大门。 原来那胤禩直追黛玉到小花园,千般逗弄,百般讨好,又从衣兜里偷偷变出一个绛红色的玉坠,要跟黛玉换,黛玉不换,胤禩穷磨不舍,不知说了哪句不对,竟把小儿家惹恼了,一巴掌把玉坠打在地上,娇声叫道:“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要它!” 胤禩一听这话,见下人们私下暗笑,一时没了脸面,便气呼呼地戴好东西,说道:“你别狂,我早晚有一日让你要了这东西,本阿哥说话算数,你且等着便了!” 待此话转到林如海,贾敏耳中,二人也不过一笑,当做小儿家玩笑话听了罢了,暂且不提。 且说送走了众阿哥之后,林如海这方舒了一口气,连忙叫人四处寻找南川,起初众人皆以为南川不过暂时躲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日,仍旧回来的,谁知一连三日,城内皆找遍了,仍不见踪影,夫妇二人一时慌了,林如海更是吩咐人城外找去,可南川如同从江南蒸发了一般,苦寻各处,均告无果。 忙又找来黛玉,一言一语,细询问当日南川所说所做,神态形容,二人这时才得知南川心意,一时心内百感交集,不知该哭该叹,是悲是痛,短短数日,贾敏病似更沉,林如海也似乎老了几岁,其二人焦灼慨叹之状,实难摹画。 且不说林如海心内如何煎熬,贾敏如何啜泣伤悲,单说那黛玉,先时还笃定哥哥是藏起来了,时常临街眺望,又常独坐窗前树下,湖岸潭边,幽然凝思,痴痴静等,每每下人婉言相劝,她必摇头,执意说道:“哥哥和玉儿约好了,必回来的!”众人无法,也只得由得她去。 及至后来,见林府内外皆无踪影,况黛玉自小敏感,于贾敏,林如海神色间也能略知一二,不久隐隐知道了,不由得伤感暗生,忧郁渐重,每日竟茶饭不香,大没了往日活泼玲珑的样儿,小小年纪,竟时不时轻声长叹,日复一日,竟成了病,五日有三日卧床吃药,名医请了无数,丝毫不见好转,倒有日趋严重之势。 南川一事已让林府上下一筹莫展,黛玉一病,更是急坏了众人,因汤药尽用,却半点效验也无,许是病急乱投医,那林如海救女心切,心中一动,竟生出一法来。 第8章:林珑 天色有些昏沉,厚厚的云层将天空遮盖的严严实实,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无息坠落下来,晚冬最后一个雪日分外寒冷,路边的各种小摊十去八九,整个姑苏少了平日的喧嚣叫嚷,安静了许多。 一条浅青石子铺就的长巷上,两人两骑极缓极慢地在细雪中悠悠走着,各走各的,听不到交谈,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单调的得得声。 四年多以前,也是一个雪日纷扬的冬日,林如海牵着五岁的南川走进林家,历史似乎总是惊人的相似,四年之后,林如海又带着与南川有着相同样貌的孩子,在同样的雪天走回林家,千般细节交错,似是又非,往往让人晃神,世事风云变换,岂能料哉? 林如海转过头来,扫了男孩一眼,语气间有些疏离:“过了这条街,右行半路,就到林府了。” 他说是到‘林府’,而非‘到家’。但马上的男孩仿佛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只如释重负地‘哎’了一声。 男孩穿着一身米白色长褂子,一路颠簸,已经弄得皱巴巴的,早没有半点新衣服的影子,他似乎还不太会骑马,身子虽然在马上,却坐得僵直,好像一截木棍,微微向一侧倾斜,每隔一段时间,就再稍稍倾斜一点,而脸上的表情和身子一样僵硬,瞪大眼睛,嘴唇半张,不时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从在姑苏落脚开始,一路上问了八百次‘还有多长时间才到’。 巷子中心终于现出一个红漆大门,门口又两只石狮子,小子们看到林珑,眼睛均是一亮,连忙上前接马,口中少爷长,少爷短叫个不住,林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慌张之下,马镫踩秃了,一个踉跄,竟险些跌倒在地,下人们强忍着笑,林如海微微皱了下眉毛,也不多说。 这一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并没有把事情全部来龙去脉都对林珑交代清楚,这会儿到家了,且不叫小子们声张,也不叫从正门进去,只带着林珑从巷子东北角的侧门进了,先进了书房。 原来那林如海天性只喜勤奋懂礼之人,而林珑自小放浪形骸,行动毫无拘束,家人管不得,只得任凭所为,这些年来,自是养成了一身古怪刁钻的毛病,整日混迹于市井泼童之间,自是学来了许多精致的淘气,这一路举止行为,轻佻浮躁,已经颇为林如海所不喜,想来若不是因为黛玉之病,以他之性,是断断不肯让林珑进林府半步的,是以这一路对其也是冷目寡言,比当日对之南川十分之一且不及,方一回来,便将其引入书房,墩墩告诫,几番约法,只待其明白缘由,点头再四保证,方肯带其出来,竟已是半个时辰过了。 贾敏病着,且林如海恐她赌面思人,更添伤心,且先不让她两人谋面,他心中本欲亲自引去见黛玉,转念又思:此后日长,两人终归还是一处耍玩的,便是此刻防备,岂能时时日日防备?左右该说者已尽说于他,看他所为便了,遂只叫丫头引着,这边与贾敏说话去。 话说林珑小时便听老祖母说过林如海这个名字,那时还没觉得怎样,今番来林府,也只知是被收养去了,余者并不多知,可书房这半个时辰所听,却当真令其心震意炫,恍若梦中,这会儿被丫头领着,见庭园漫雪,长廊雾罩,入目皆是大家深宅古雅清丽,方有如梦初醒之感,好半天,才呆呆地移目丫头,问出了自入林府以来的第一句话:“姐姐长的真漂亮,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一愣,不由得捂嘴咯咯一笑,道:“少爷走这几日,敢情把这府上的人都忘了不成?” 林珑回过神来,赶忙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暗中吐了吐舌头:从现在开始,他是南川,南川哪儿能不认得府上的人。不过这丫头可真漂亮啊!林珑又偷偷看了几眼。 这一路所遇丫头婆子媳妇,众人无不惊喜,皆赶上来说话,林珑有史以来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关注,颇有些手足无措,而这许多人嘘寒问暖,虽不知是否出于真心,倒让他好一阵子感动,见一个婆子陪笑说道:“少爷这几日外头待着,日晒风吹的,必是辛苦了,若想吃什么,咱们赶紧告诉厨房做去。” 此言正中林珑下怀,见她诚恳,自己肚子又咕咕直叫,险些就要忍不得了,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想:若是南川,应该如何? 便悠闲地背过手去,闲闲地说出了鸡鸭鱼肉一二十样,并凉盘小菜十来样,水果热汤七八样,且让她先做这些,巧笑兮兮:“若想起什么,我再告诉你。” 一时到了一处清雅小院,见一个鸭蛋脸,水目蛇腰的俏丽丫头连忙迎出来,一番惊喜,自不用说,直笑道:“爷可回来了——”眼睛一红,竟转过身去拭起泪来。 林珑手忙脚乱,忙一叠声叫人拿手帕来,倒把雪筝弄得不好意思,忍了哭,小声笑道:“姑娘吃了药,睡了有一会儿了,我去叫姑娘起来罢?” 林珑便敛容说道:“不用,我去看看就行了。”遂嘘了一声,自轻手轻脚走过去。 不知为何,虽明知屋内小孩儿只有六岁不到的年纪,想到将要与之谋面,心竟不可抑制地扑通通乱跳起来。 掀开石青底百合花的缎帘子,入目是一十分精巧细致的闺房,熏香淡淡,珠帘细细,小书架,各式名贵的小古董,花瓶,粉红色的床帘,床上一个小姑娘合被安稳而睡,白白脸儿,极清秀的五官,只是侧面,已足以令他撼动。 身子一动不动,双眼一眨不眨,脑中却不由得轻轻然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她就是林黛玉啊? 林黛玉就是她啊? 看得痴了,竟顾不上身后丫头诧异的提醒:少爷? 小黛玉眉头微微一蹙,翻了个身,这一刻,小家伙月中仙子一般的眉眼顷刻在林珑面前一展无遗。 长到这么大,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小孩子也可以将‘美丽’诠释地这么不像话! 值此情景,千万赞叹的言语似乎都变得虚弱无力,只想到一个字:绝世! 手指在大腿间猛地一掐,剧烈的疼痛让林珑忍不住哎哟一声,床上的女孩迷蒙之间睁开了眼,一瞬间,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四目相对。 林珑瞪大了眼,一口气就那么没上来,手中一松,帘子砰地垂落,骨子里某种难以名状的自惭自愧之感,令男孩在这一刻手足无措,转身便逃。 “我去吃饭了先——” “哥哥!” 笃定坚决的一声,带着几许疑惑,几许惊喜,还有隐约的哭音,从屋子里猛然传出来。 林珑戛然止步,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有下地的声音,踉跄焦急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没跑几步,忽传来闷闷的一声,震得人心里一阵酥麻。 林珑回身一把掀开帘子,果然见黛玉摔倒在地上,连忙跑进去,跑到一半,又止住了,眼看着身后的丫头一个个错身过去,慌忙叫着‘姑娘’,将黛玉扶上小床,让她靠着软垫坐着,围上被子。 雪筝嘱咐了黛玉几句,便向丫头们使了一个眼色,不一时,众人都走了。 这情景,让林珑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不知南川和黛玉向来同室惯了的,忙道:“哎,你们——” 帘子放下来,林珑慢慢回头,见黛玉双眼雾蒙蒙的,方才苍白的小脸,这会儿带了点红色,满脸忿然之气,想说什么,又不说,哼了一声,撅着小嘴,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林珑连忙哈哈一笑,坐在床边,笑道:“哎,哥哥回来啦。” 黛玉把头一别:“哥哥回不回来,跟玉儿什么相干!” 林珑一怔,忙又笑道:“哥哥走了这么久,你不想我?” 黛玉嘴瘪了瘪,又挺着说道:“哥哥走了多久,和玉儿也不相干。” 林珑嘿嘿一笑,有些尴尬,见床边桌上一碗紫粳米粥,一口未动,尚有余温,便拿过来,笑道:“玉儿饿了吧,来。” 舀起一勺,放到口边吹吹,递到黛玉口边,黛玉拧着不吃。 林珑笑道:“你不吃啊?不吃我可吃了。”说完,一口把粥吃了。 “还不吃?”又吃一口。 “再不吃可没了。” “再不吃可真的没了。” 于是,不到一分钟,一碗米粥就被他吃了个精光,又用同样手段消灭了桌上的两盘小菜。 黛玉见他狼吞虎咽,与平日情景大不相同,一时微微诧异,想了想,随即释然:哥哥这许久不回来,保不定在外面没吃没喝,受苦了。 想到哥哥受苦,便早将心中愤懑消了无踪,叹了口气,说道:“哥哥,你都瘦了,脸也黑了。” 林珑啊了一声,摸摸脸颊,笑道:“哥哥去乡下玩了。” 黛玉小声埋怨道:“去乡下玩儿也不带玉儿。” 忽又咦了一声,执起林珑的手,纤嫩的手指一下下摸着林珑手上的茧子,蹙眉说道:“哥哥的手上怎么都硬硬的?” 黛玉的皮肤细嫩如缎,摸在手上,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林珑忙抽回来,笑道:“在乡下玩的时间长了,手都像哥哥这么样儿。” 那黛玉本就年小,况见他今朝回来,只顾开心,并不想有何不对之处,几月来的病症竟突然间好了大半,话也多了,笑容也见了,再不追究他不告而别之过,只软磨硬泡,叫林珑讲乡下那些趣事儿,林珑对此信手拈来,又好生添油加醋一番,黛玉未到过乡下,自是深以为奇,其间小丫头红儿进来添茶,林珑连忙跳下床去,笑道:“不敢麻烦姐姐,我自己来吧。”小手在红儿手背一滑,颇纯洁地冲她一笑。 一时红儿走到外间,心犹跳跳的,不由得和雪筝等人悄然说道:“咱们这个哥儿此番回来,倒像换了个人儿似的,好生古怪。” 有人也奇,说道:“可是呢,从前只叫咱们的名儿的,这会儿不管见了谁,都叫姐姐,你还没见他点了那些东西呢,大鱼大肉,竟有二三十样儿,后面厨房可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去了。” “方才我偷偷在门外瞧着,哥儿跟姑娘说乡下的事儿,那神情,哪像在乡下待了几个月?竟像待了几年的一般,说话比比划划,上凳上桌,哪儿还有往日安宁沉敛的模样!” 众人都笑,只说南川此行归来,情性大变,却不知此行来者乃非南川,而是其同胞兄弟林珑,更不知自己所知所见,亦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其后多少趣闻怪事,多少风流佳话,皆从此处,其啼笑皆非之处,也一时难以尽描。 第9章:自卑 一转眼,林珑已经在林家待了一年半,春去夏走,时已入秋。 他已经渐渐进入了南川的角色,把自己当做林府的少爷,也学会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不过只是偶尔。 更多的时候,他总是暴露这样那样的小动作,市井味儿浓厚,丫头每每寻他,他要么是叼个草棍在房顶晒太阳,要么就是在炎热的盛夏藏到树半腰躲暑,更别提下水捞鱼,扬鞭驯马,聚结小子们赌钱喝酒此类,毫无一位爷该有的尊贵自矜。 林府条件已经是极好,可下人们常常发现后厨房的门是开的,海味山珍,鸡鸭鱼肉尽无,平日和他吆五喝六的管家和小子们,烂醉醒来之后,常常发现兜里的银子不翼而飞,弄到后来,但有守夜看门的小子们打瞌睡,并不用警其‘老爷来了’,只需说一句‘少爷来了!’,众人立时便如泼了一桶凉水一般,顷刻两眼便可晶亮如星,彻夜清醒。 而林珑又每每摆出少爷的谱来,让俏丽的丫头们围在身边,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或给她们讲最离奇恐怖的鬼故事,在丫头们花容失色的时候,趁机抚慰其受惊吓的心灵,嘻嘻哈哈,暗中偷偷揩油。 对此,林如海送其最恰如其分的一个评价:孽障! 为了不让他无可救药,林如海硬逼着他背诵繁冗的古文,学习刀剑,刀剑还好说,半年的严苛教授下来,林珑虽身在曹营心在汉,到底还是学下了一套相对实用的花拳绣腿,而那些拗口的古文,下人竟从来没见他背过一点,书皮都结上了细小的蛛丝网。 怪异的是,每每林如海考他,诸如唐诗,宋词,论语此类,他所背者虽细节与书中略有不同,也谈不上倒背如流,但大体却差不了多少,这对于下人对林如海偷报的‘少爷每常在丫头群和我们中间厮混,功课竟没看到学过半点’来说,可谓大相径庭。 而时常在一边冷眼查看,其虽只有十岁,言谈之间,又往往有超越今日今时的见解,更不乏深邃隽永之言论,远非十岁孩童所能说出,不免令其深以为奇,暗暗纳罕,只不过这些情景宛若流星一般,转瞬即逝,转头间,他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 是以这一年半来,林如海对其仍旧不冷不热,唯一视其为亲者,便是贾敏和黛玉两人了。 黛玉个子见长,已微微出挑身形,贾敏刚刚待其六岁生日过了,便时常教其闺阁小姐仪容规矩,那黛玉学得也快,未出几个月,便以像样,待到一年余时,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也已见大家风范,温婉之姿。 只是对于林珑,一来黛玉到底年小,二来性子又痴,她只道‘南川’乡村一行,所见所知者多,是以变了脾性,可是哥哥仍旧是当日的哥哥,况林珑虽诸事不上道,对黛玉倒是极尽哥哥本分,除了偶尔也把黛玉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尽收自己囊中,又常常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钱得钱’为由从黛玉处骗来许多零用钱‘种下’之外,好在黛玉对此也并不在意,两人兄妹情谊亦并未因此折损片毫。 那贾敏待林珑亦如当日对南川一般,并不似林如海般冷傲疏远,而林珑在贾敏身前,也是破天荒地内敛沉静,端茶递水,奉汤奉药,极尽孝顺,其谦恭谨慎之状,竟与平日无法无天的时候大不相同,而当贾敏对林如海说起,林如海自是摇头不信,笑道:若他竟能如此,真真太阳也从西边出来了!贾敏知他成见已深,也不多言。 且说那贾敏病体渐重,自今年年初开始,便只终日服药在床,面色更见苍白,请了多少名医大夫,都知病入膏肓,并不多说,只不过开些培血养身的方子罢了,那林如海依旧四处请医问药,花钱若水,以盼治得贾敏病身。 这一日风大,花园诸香残谢,落英缤纷,漫天漫地皆是飘落的花树之瓣,铺了林府大大小小的石路,黛玉因近日担忧母体,小小年纪,每常叹息,此时此刻,思及当时花盛香飘,及今朝粉堕玉殒之景,自是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伤感来,不由得合书起身,拿了个小花囊,扛着一个小花锄,一路拾花捡瓣,悠悠然向西边去了。 正遇到林珑从后边过来,走的匆忙,两人差点撞上,林珑将一手的彩头向怀里揣,见黛玉神情寡淡,便问‘干什么去’,黛玉笑道:“看这些花脏了可惜了的,正想收起来,找个好地方埋了。” 林珑听说要葬花,又见她身上花锄,花囊的装备,忽然恍然大悟,点头笑道:“葬花,对对对,对了。” 黛玉见他笑的古怪,诧异道:“哥哥说什么?怎么是‘对了’?” 林珑也不答,只嘿嘿干笑,左右无事,便跟黛玉一起去。 一时捡了许多花瓣,足有半个花囊,两人一起在树林中开辟了一块干净的空地,齐手埋了。 长风忽然涌起,枯落的碎叶被席卷半空,连黛玉的头发都被吹乱了,她本穿得单薄,这会儿被风一吹,脸色便有些白。 林珑在花坟之上弄了个小土堆,又把一个小棍子插在上面,一直低头拍着土,却突然笑问道:“冷了吧。” 黛玉点点头。 林珑呵呵笑一笑,故意哼歌,不说话。 黛玉等了半日,见他没反应,大声提醒道:“哥哥,玉儿冷了!” 林珑抬头,眨眨眼,忙拍怕满是灰土的手:“走吧,玉儿,哥哥送你回屋去。” 黛玉站起身来,跺足娇哼,转过身去,其状着实可喜可爱。 林珑这才哈哈大笑,三两下把外边的褂子脱下来,扔给黛玉,衣服落在地上,黛玉好半天才慢腾腾地捡了,双眼在他身上失望地一溜,撅嘴说了一句话。 林珑正极快地摩挲着自己双臂生热,没听见,便问道:“说我什么呢?” 黛玉便道:“我说,哥哥对玉儿没以前那般好了。” 林珑一怔,嘴角一挑,笑道:“怎么没有以前好了?” 黛玉微微一笑,拍净了衣服上的土,笑道:“以前的哥哥,早上来叫玉儿起床,晚上给玉儿讲故事,和玉儿一起读书,写字,念诗,画画,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玉儿,现在哥哥宁可和那些丫头小子们玩,也不和玉儿玩儿了,如果玉儿冷了,以前的哥哥,不会把褂子扔在地上。” 说完,已经把衣服递上来,强笑嫣然:“给你吧,逗哥哥玩的,玉儿根本就不冷。” 手指慢慢地接过褂子,林珑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站起来,黛玉已经拿着花囊花锄,轻步盈盈地走掉了。 这一刻,十一岁的少年忽然现出一种冲动的假想,他想象自己一下拽住黛玉的衣角,轻轻说了一句‘玉儿,来’,灰白色的褂子就那样自然地在空气中一展,然后,像千万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一样,极小心,极细致地给黛玉弱小纤细的身子包裹在里面。 他想象自己宠溺地捏着黛玉的小鼻子,很自然地对她说:“傻瓜,哥哥还和以前一样,永远都一样。” 可是他没有动,连并脸上僵硬尴尬的笑都没有变,脚步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了,林珑抬起头,看到最后一只鸟儿孤单单地在空中划过,某个人冷冰冰的警告之声,似乎又穿透了九天之隔,从杳渺的天际隐隐传过来。 “玉儿自小性子痴真,心绪易受旁人左右,你此番来,虽挂着南川的名儿,到底与之不同……” “你那些歪心邪性,尽可对别人使去,平日宁可离玉儿远着些,便是你尽了哥哥的本分了……” 在林如海的书房,那一个多时辰的警告,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头里,忘不掉。 林珑静静笑了,眼神中现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苍凉:爹爹,你即使不说这些,难道我林珑就真会如此愚钝,连这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怎么会不知道之所以能走进林府,不过是赖与一次机缘巧合,不过是赖与林府施恩,好心收留?否则,单单以林府这等豪门贵族,又岂是我这样卑微的身份能够进得来的? 虽然名义上是林府的少爷,是黛玉的哥哥,可是,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呵呵,我都明白。 好玉儿,哥哥知道你今天失望了,对不起,总有一天,当真正的南川知道他完全没有必要再躲避的时候,会再次回来林府,到那个时候,我这个假哥哥会悄无声息地退出你的视线,你身边会有人守护你,看着你长大成人,给你遮风挡雨,大家会努力把这个谎言继续编织下去,就好像,我从不曾在林府出现一样。 到那时,也许你再也想不起,有这样一段时间,曾有一个男孩儿真的傻傻的进入了角色,他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举动来吸引你的视线,吸引全家的视线,其实不过是为了纪念这点温暖的亲情罢了。 林珑苦笑,忽听到身后渐渐行近的脚步声,连忙眨掉了眼睛里的水雾。 小丫头跑了来,上前一把牵起他的手,笑道:“找了少爷半日,竟在这儿,快跟我走罢,老爷正叫人寻你呢!” 第10章:星论 林如海的书房外面安安静静,几个小子无不敛声屏气,见林珑来了,众人均是伸舌头眨眼睛,世仁凑过来,小声笑道:“老爷正看少爷前儿个交上来的作业呢,可有一会儿了。” 林珑心内便叫不好,那些字都是他暗中做鬼从四面八方弄来的,里面只装模作样地放上了自己的一件作品,还是一点打油诗,他本料林如海近来家事烦心,外事耗神,必没时间看的,谁知他竟这般精力旺盛,简直异乎常人。 屋子里鸦雀无声,林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果真,林如海见他来了,眼皮一抬,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些字可是你自己写的?” 林珑无辜地抬起头,眨眨眼睛:“怎么不是孩儿自己写的?” 林如海冷笑:“还在那儿撒谎,打量我不知道呢!”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数落:“这些张字体娟秀,下笔轻盈,一看便知道是玉儿给你写的,这几张缺笔少划,字迹歪歪扭扭,定逃不脱那几个粗活小子的手笔,这张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一点子菜叶,语句不通,凡不懂之处,便用菜蔬之名替代,不是厨娘手笔,又从何来?这张闻来一股腥膻味,纸上油污点点,若我没猜错,定是出自巷口哪家肉铺了,我说的可对?” 林珑嘴唇半张,怪异地看着林如海,好半天,方恍然大悟一般笑道:“爹爹真是洞察秋毫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啊,孩儿的小伎俩,竟都被你猜到了。”依林如海平日喜厌,他还是早些承认,少吃些苦头。 这边心中也不禁暗叹:可见探花之名,不是虚得,哪里想得到这巡盐御史,竟也是个侦查破案的好材料? 还未想完,耳朵早被林如海揪过去了,拿出一张纸来,咬牙说道:“这些还可恕得,我且问你,你娘一身的病,你怎么竟还让她写了半张?”在他面前抖着看。 林珑忙叫道:“爹爹恕罪,不是孩儿让娘写的,是娘说她整日床上躺着闷得慌,写写字,有益身心健康……哎哟——” 林如海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再有这样的事,我必罚你。这诗是谁的?” 正是林珑那首集合天地精华,古今妙处于一身的几首打油小诗,林珑一头酥麻,低头说道:“我的。”垂头屏息,等着暴风雨。 林如海却不恼了,又逐字逐句细细读了一遍,点头道:“虽此些诗整体看来混乱不堪,中心不明,然抛却条框,有些语句又颇可玩味,如这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倒有几分大家气像。”因又问一遍:“果真是你写的?” 林珑连忙点头,心道:“便是你不信,又能奈何。” 林如海看了他半日,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向来冷眼冷面的他这一次竟少有地现出一点和悦之色,折上了诗,说道:“近日我诸事缠身,每常外出,你如今也大了,况你娘又病着,你妹妹年龄尚小,你不可再如平日那般邋遢随性,该收收心,多学些持家之道——”顿了一顿,方说道:“那些大家礼仪规矩,更该知道,便是日后居于别家,也不致丢了脸面,叫人笑话。” 林珑见他说的模模糊糊,欲言又止,不由得好奇:“爹爹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居于别家?居于谁家?” 林如海并不答言,看去倒像有些疲累一般,淡淡说道:“你去罢。”自低头慢慢饮茶。 林珑这才想到林如海已经颠簸繁忙了这几日,此刻必是还未曾好好休息一回,只得转身下去,及到门口,忽想到一事,又止住脚步,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爹爹,孩儿,有一件事,想求爹爹……” 林如海问道:“何事?” 像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到底咬牙说道:“孩儿,想跟爹爹要一块妹妹身上那样的玉坠。” 林如海立即明白,静静说道:“你就说丢了就完了。” 林珑忙正色说道:“孩儿当时只怕妹妹不信,就说孩儿交了一个穷的穿不上裤子的朋友,玉坠被他借去当银子做生意了,要两年才能赎回来,这会儿时间快到了,又说丢了,只怕不行。” 林如海嘴角微微一挑,眼中冒出一缕笑意,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你先去罢。” 林珑只得出来了,小子们本以为书房里必是一番山惊地动,见今番情景,却大出所料,林珑方出来,便暗中一窝蜂地围了上去,直问怎样,林珑只掸掸衣服走了,毫不理会。 此后几日也无甚事可记,半月后,林如海叫小子给林珑送来一个紫色小锦盒,打开来,里面竟是和黛玉所戴一模一样的玉坠链子,林珑抚摩半晌,戴了脖上,寻机去与黛玉耍玩说笑,只是黛玉见了玉坠,神情间也似乎淡淡的,并没怎样,倒是出他意料之外,不提。 世事常常起伏不定,又过三月,贾敏终病重不医,撒手辞世。 此时阖府震动,众人大悲,下人们思及贾敏平日音容言行,着实温婉可敬,此一番去了,无不叹息落泪,林如海一夜之间,倒似老了几岁一般,只是林府在当地乃书香大户,前来凭吊者自是络绎不绝,林如海纵如何伤悲,还要应付里外,病痛乏累,实难形容,一时身子竟也有些难以维持。 林府深处主母病丧之大悲大痛之中,林如海又见不支,林珑此时竟一改之前乖顽不羁之状,帮助林如海料理起府内杂事来,林如海初时还不信他,后见他竟能将大小事项处理地有条有理,待人接物,颇为冷静沉稳,并不见小孩家的慌乱羞涩,便渐渐将手上杂事一点点都教给他去办。 而那黛玉,自贾敏病体沉了,便知终有此日,暗中不知有多少伤悲,如今贾敏一去,反倒不哭不闹,安静异常,也不与别人说话,每日家只独自一人悄然坐于窗前,眼神痴痴,不知想些什么,直叫丫头们悬心,岂不知今后脾性皆由此萌,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日见黛玉又不吃饭了,雪筝等人苦劝无果,没奈何,便命小丫头子去叫林珑来,知其平日主意最多的,那边林珑正掐腰站凳子上训小子们,听完小丫头说话,扭头便走,此时黛玉处宁静异常,小丫头们皆门口等着呢,急道:“少爷可来了——” 林珑点点头,这才想起告诉丫头:“让后面小子们先散了,干活去吧。”丫头忙答应着下去吩咐了。 这边掀开帘子,黛玉靠在床棱上,手中一本书,书体半弯,只书页在手指间扑簌簌翻动,眼睛却凝然床上,桌上饭菜尚温,一口未动。 林珑便也坐在她的旁边,静悄悄的,眼神从黛玉脸上移到书上,又缓缓移到脸上,渐渐变得柔和。 刚才训人时那般口若悬河,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出奇地愚笨,屡屡想开口,却不知说何是好,终于,男孩第一次涩涩地伸出手去,把黛玉的头发拂到一边,第一次牵过黛玉的小手,握在他暖暖的大手里,动作很生涩,却也很自然。 他歪着头,脸上淡笑,眉毛微微皱起,盯着窗格子上的镂花,像要思索接下的话题该从何开始,精致俊美的容颜在这一刻仿佛染上了某种古怪的魔力,现出一种安定祥和的美。 “从前呢,有一个这样的小男孩,他的母亲自把他生出来,就不要他了,一个拾垃圾的好心人把他捡回去收养,养了几年,教他认了些字,后来呢,这个人病重死了,小男孩那时候五岁,他想活下去,那怎么办呢,就只好就自己拾垃圾过活,每天背着一个比他身子还要大许多的破筐,颤颤巍巍去拾垃圾,他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兄弟姐妹亲人,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从垃圾堆拣来的那些旧书,街上的小朋友每次见了他,都要追着嘲笑欺负他,他经常挨打,可是他没哭过,玉儿知道为什么吗?” 小黛玉渐渐听进去了,她定定地望着林珑,摇了摇头。 林珑暖暖一笑,说道:“因为小男孩看到了一本书,书里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苍空上的一粒星辰,他会继续陪伴家人,小男孩在天上找到了这颗星星,他知道了,哦,原来那个人每天都在陪伴他啊,所以他没有再哭,因为他知道,一旦掉眼泪,被天上的亲人看到了,只会更添悲伤,你说是吗?” 林珑一脸庄重,毫无半点虚假的痕迹,黛玉眼睛里有晶闪晶闪的东西微微漾动,她点点头,又不由得犹犹豫豫地问道:“后来呢,那个小弟弟,他怎么样了?” 林珑笑了:傻玉儿,这样的话只有你问得出来,只有你才会这么心善。 “后来啊——” 后来怎么样呢?那个小男孩想凑足红烛水果的钱祭拜养父,为了能捡更多的东西,就跑到又老旧又脏乱的吊桥上,甚至为了一个瓶子爬上高塔,再后来—— 男孩的目光有些躲闪,他忽然笑道:“玉儿,今日天晴,我们晚上找娘的那颗星星,咱两人一起点烛拜祭,好不好?” 林珑的语气和热情颇具感染力,霎时便将黛玉死灰般的心情点燃,女孩儿眼中泛着冉冉泪光,满面希翼之色,点了一下头。 林珑伸出手指,笑道:“那你要答应哥哥,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哭了,还有,玉儿要吃饭,饿瘦了不但会变得难看,将来还会嫁不出去,娘看到了,心中岂不难过的?” 黛玉抹着眼泪,别过身去,娇嗔道:“哥哥胡说什么,你才嫁不出去。” 林珑也不争辩,笑着将桌上饭碗端来,一口口亲看着她吃下,直逼着黛玉吃了半碗,这边小子又有事来叫,方才嘱咐几句,猴一般窜出去了。 第11章:流言 自贾敏死后,黛玉几多伤感,恰这日林珑巧设化星一说,又殷殷劝慰,虽不能尽抹其伤,好歹叫黛玉不再自苦身子,茶饭也都进了,况林珑日后又使出百般招数,逗其开心,黛玉这方渐渐走出失母之痛,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而近日林如海见林珑做事不辞乏累,井井有条,小小年纪,实属难得,将他身上担子竟分担了许多,虽表面对其并没有夸赏之语,心中却不由得暗生赞叹,一并将从前对其印象渐渐改观,只不过恐其生出浮躁自满之心,是以虽有此想,面上却并不过多表现出来,一切如旧。 短短十数日,林珑把自己当做一根上紧的发条,林府上下大小事项,内外琐碎事宜,但凡经由他手,无不谨慎妥善为之,破晓起床,夜深方睡,林珑瘦了一圈,却从不嚷累叫苦,在他心中,当自己为林家忙里忙外的时候,似乎更像林家的一分子,一直以来的自卑感在这一刻似乎得以暂藏影踪,渐瘦下去的林珑依旧生龙活虎,行事还是十足的‘林珑风格’。 这日中午,刚陪着黛玉说笑一回,看她吃完了饭,且先不睡,想到昨日有事耽搁,账房那边这几日的支出等事还有许多未了的,便去了那边,意欲趁着此时空闲续办。 路过后边柴草偏院,听到隐隐说笑之声,一个小子正在门口四下探视,眉头一簇,顿时了然,想起此刻正是小子们聚堆赌钱的好时候,心下不禁暗笑。 果不其然,此时七八个小子趁着主子睡觉,此时空闲之际,围了满满一张桌子,口中琐琐碎碎,铜钱哗啦作响,玩的好不快活,林珑且先不惊动他们,心道:等我办完正事,再来和你们算账! 正待要走,哗啦啦的铜钱声忽然小了,交谈的声音便立时大了些,不知谁讶异地问道:“此话可真?” 另一人说道:“那还有假不成?那日可是我亲自跟老爷去的,事情原委,我自然知道,不过是老爷不让说罢了。” 众人啧啧不止,又有人说:“怪道呢,打从进门没几日,我就早看出他不是南川少爷,便是一样的样貌,岂有人离开那些日子,回来就变一个人了?只不过碍着老爷,太太,明知道是假的,又哪敢说?” “瞧他那每日举止言谈,哪儿有点大家公子哥的派头?比我们南川少爷十万不及一,便是他再怎么好,也不过是南川的影子皮毛罢了,我只纳闷,咱们家姑娘就再看不出来的?” 一声轻嘘:“作死,作死!提什么太太、姑娘!这些话且烂了肚子里,仔细你们的皮要紧!” 别人也都吐舌。声音复又变小,哗啦啦的钱声小心翼翼地响起来,却震得林珑心中发颤。 男子背对着声音来向站着,巷口的风异常汹涌,将男孩单薄的衣衫飘飘吹动,瘦了一圈的身躯看去更显瘦削,吹乱了头发,吹得他眯起眼睛,咬着嘴唇,半声也无。 悄悄从衣襟里拿出玉坠,悄悄解了下来,玉坠带着胸膛的温度,很快被他寒冰般的手心攥的冰凉,林珑端详了端详,而后,将它慢慢踹在兜里。 有什么用呢? 假的终究是假的。 即便他的胸膛多么温暖,玉坠上的温度总是虚无缥缈,甚至禁不住这样一握。 就像不管他多么努力,在人们心中,他永远都是外人,他做得再多,也不会有回报。 淡淡一笑,凄凉若海。 林珑很快甩了甩头,背着双手,大步走出巷子,细细地吹着口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嘁嘁喳喳的声音渐渐远了,小子群中本来极小的声音被风吹得轻若无影:“其实,我倒觉得咱们这个少爷很好的——” 账房杂事登记的那些小子们发现林珑少爷今儿真是古怪,尽管还是跟他们没大没小的,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他的态度一如每日那么仔细,丝毫不漏,可是总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比如故意放大的欢快,笑容总是转瞬即逝,反应似乎变的慢了,下人们常常要将一句很好理解的话重复两到三遍,他才忙不迭地点头——许是少爷连日来太累了,并没有一日好生休息的缘故。 且说这日傍晚,林如海忽然接到京城请函,竟是南郡王府下帖请其明日赴宴去的,林如海心中不禁纳闷生疑,又不好推脱,便命人将黛玉,林珑二人都叫来,以作交代,一时黛玉来至,父女细语一回,因提到外祖母家来信几次,黛玉闻林如海话中之意,似欲将其送去贾府,便有些不愿,林如海笑道:“如今你娘没了,我又没有续弦之意,爹爹如今年事渐大,外务应酬繁忙,尚且应付不来,你若去了,正好可解我顾盼之忧,岂不好?” 黛玉便倚着林如海膝边,小声说道:“爹爹说的固然有理,只是外祖母虽近,终究不是自己家,况那府上人多口杂,是非必多的,玉儿宁肯陪爹爹,不愿寄人篱下。” 林如海心头一软,便叹息一声,面上似有难言之隐,摸着黛玉头发,也不多说。 见林珑久也不来,林如海又叫人去催,好半晌才找来了,黛玉见其神情落落的,便问:“哥哥才去了何处?” 未及林珑回答,小丫头先笑道:“姑娘说可怪不怪呢,好好的人,竟猫在小湖边树荫底下坐着,咱们叫了几遍,少爷竟听不见,只一个人发愣。” 黛玉听了,便看着林珑,林珑尴尬地笑笑,说道:“只想坐会儿,不想竟睡着了,爹爹可是有事?” 林如海便说了次日将去赴宴一事,令林珑‘好生照看家里,照顾黛玉’云云,林珑一一答应了,一时又闲聊一会儿,林如海才叫各人回去。 至晚,黛玉想起林珑今日有些古怪,便叫人去找他来:“只说我有事,若哥哥睡下就罢了。”丫头去了一回,回来说道‘哥儿的灯灭着,丫头说回去就睡下了。’黛玉听闻,心中更加纳闷,默默洗漱睡了,不提。 第12章:思别 至第二日林如海将行,林珑早将车马随从花用等事悄然完备,林如海临行之际,又对其反复嘱托,‘左不过三四日便回来了,玉儿近日有些咳嗽,看着她吃药’等,又‘休和那些小子们混迹在一起喝酒赌钱,我若知道了,必要罚你’云云,林珑一一答应,林如海这才去了。 原来近日黛玉着了些风,况其体质又弱,便稍稍有些咳嗽,一时只在屋里待着,鲜少出去走动。 若照往常,林珑必是每日亲自监其吃药吃饭,如今却只督促着丫头们按时送上,每次不落,晨昏亦不常来了,黛玉每每叫时,丫头只回说‘少爷说了,此刻正上头闲杂事忙着,待办完了再来瞧姑娘’,每来了,却也不过在门口问问丫头们,便又走了,黛玉虽感觉到其渐渐疏远,倒也不多说,只心中颇有些疑惑纳闷。 且说第三日上,黛玉咳嗽的稍好些了,中午时分,刚吃完了药,并不想就睡,便和丫头们玩击鼓传花解闷,因小丫头们说:“这须人多了才好玩,何不叫少爷和那边的丫头们一起来?也更热闹些。”黛玉也正有此意,便让人去叫。 一时两个小丫头便去林珑的房子里找去了,去了一回,回来说道:“可奇了,大中午的,少爷竟不在屋。” 雪筝等人便笑道:“保不齐又在哪儿跟小子们混呢,你该到后边大院找他去。” 黛玉便微微一笑,道:“罢了,许正忙着,也未可知,咱们玩咱们的就是了。” 那丫头又笑道:“不是这个,从前咱们也偶尔去过少爷的屋子,咱少爷脾性,向来怕东西找不到了,什么都不要丫头收拾,直至后来,弄得被子也不叠,衣服,书籍,纸张随处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才我进去,却见那屋子竟并不像从前那般邋遢了,什么都规规矩矩的,我问小丫头,人说都是少爷自己弄的,从几日前便这么规矩了,你们说,可怪不怪?” 众人一听,倒都笑:“若真真这样,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黛玉闻言却是一怔,忽想起兄妹当日相别之景,屋中忽然收拾的干干净净,凄凄冷冷,墙上的佩剑也没了,心便有些跳跳的,说一句:“你们且先玩着,我去瞧瞧。” 便一径摇摇去了,至院子中,见丫头们都偷懒跑出去玩了,四处静寂,片声也无,一时开了门,果见屋子里冷清洁净,大不似从前景状,又见床边镂花小桌上一个粉色小盒子,正是这两年黛玉给过他的,都整齐地在那放着,打开看了,里面满满的均是黛玉旧日赠他之物,连并每日脖上戴的玉坠,此刻亦安安静静放于其上,盒上黄色锦缎写了四个小字,道是‘物是,人非’。 可巧,正值林珑刚从后面耍玩回来,手中还哗啦啦玩着钱串儿,忽看到黛玉正伫立屋中,惊了一惊,忙笑道:“妹妹来啦?才叫人熬的药可喝了?怎么这儿站着?” 黛玉便看他,笑道:“哥哥怎么收拾的这么齐整?可是要出远门?”声音颤颤巍巍,面上虽笑,眼中却大有悲戚之状,看得林珑不敢正视。 挠挠头,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纸包茶来,笑道:“这茶是我前儿亲自上山采的,费了好大的力气,妹妹可要尝尝?” 黛玉看了他半晌,便笑着点头,说道:“怪道这些日子哥哥都不理玉儿呢,敢是要不辞而别,我早知道了。”一语未完,眼中已盈盈泪现,转过身去。 林珑呆呆的,怔怔问道:“妹妹怎么这么说?我几时说的,要走了?” 黛玉笑道:“何用哥哥说,若哥哥觉得不是,必是争辩解释,凡把话题转移到他处的,可见必然是了,咱们俩相处日久,我岂有这点看不出来的?” 见林珑不言语,心中一酸,遂又点头冷笑道:“我也早知道哥哥的心,只是照玉儿看来,既要就此放开手,旧日之物,留之终究无用,他日每每看见,岂不睹物思人?何不如竟将它们一把火烧了,那时方才干净!” 便拿起桌子上的盒子,三两步走到里间,抽抽噎噎,将东西向小火盆里面一扔,林珑心下大惊,连忙叫道:“别烧!”一时扑倒去抢,虽拿出来了,却险些烫到,到底将盒子烧黑了一大块,黛玉见了,又觉自己唐突,心下顿生悔意,思他极力挽救之状,又觉可叹,因思:既哥哥将欲离去,又抢那些劳什子做什么?若非要走,又何必做出此景来,让人徒增伤感? 待要说什么,话欲出口,又不好出口,站留不是,正丫头来寻她,便转身出门去了。 原来林珑果然有欲去之意,这几日打了包裹,只带几件衣服,一点银子,只等林如海回来,便找一由头,和他辞行,不想却被黛玉看出,这一番事出,着实令他五味杂陈,思绪百转,一下午未曾出门,下人来叫吃饭,只说不吃了,只自己闷闷地坐在屋子里,直至入夜。 他还记得贾敏临死之时,将他两兄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语未发,含义深远。 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止一次,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说着:不如走吧,不如走吧!可是真到要走,又发现其实并不能舍得,这几年来,这府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深种在心里,融入他的血液,每一个人,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之处,在他心中,却无不是亲人。 他过了太多没有亲情没有温暖的日子,而这些珍贵的东西却在林府得到,叫他割舍,老实说,他有点害怕,在他心里,他已经将自己当做了黛玉的至亲,如果不是这样,为何黛玉一点失望的眼神,一滴眼泪,都会让他莫名心痛? 深夜的林府只听得到枯枝残叶哗啦之声,屋子格外静寂,反而放大了身边细小的嗡嗡之声,林珑没有点灯,就静静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墙,望着门板上摇曳的树枝残影,傻傻地发呆。 月色正亮,这必是一个晴朗之夜,天上一定是满天璀璨的星辰,妹妹此刻会不会正站在窗边,对着那颗象征着娘亲的星星,埋怨他的不守承诺? 树影飘摇,狰狞若手,就在男孩悄然叹息的一瞬间,一抹黑影忽然一窜,向东边去了。 一抹疑色瞬间划过林珑的眼睛,他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去将门打开了一个小缝,黑色身影刚好迅速地消失在一溜矮墙之间。 那里,是林如海的书房。 第13章:守护 那样的身手,那样遮遮掩掩的行为,必不是林府的人。 林府此刻正静,又没几个主事儿的,林珑稍稍有些忐忑,若有心人心存不轨,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他是知道那些下人的,若无管束,他们乐得偷懒瞌睡,所以他才在林如海走了之后,将每晚守夜分成三班,纵他们偷懒,规矩终究是规矩,疏漏的可能便也因此减少了许多。 林珑持了一把剑,趁着夜色清楚,偷偷跟到矮墙去,还未及走到,便听书房南厢传来睡音模糊的一声‘谁?’,即刻,灯笼坠地,脚步迭动,那些换班未久,还没有来得及入梦的小子到底听见了异样,一者动,众皆动,便有人叫‘这边有贼!’刚刚还静寂的夜晚,霎时间如投下石子的湖水,声影纷纷,又有几人向书房而来,瞧看是谁。 贼人既见暴露,连忙逃了出来,几个窜跃,迅速果断,忽见墙角剑影暗动,竟是林珑借此机会向贼人刺了一剑。 林珑在刀剑上本来也罢了,只是他一来悄无声息躲在暗处,使人半点不知,二来那人出来的匆忙,未曾留意,竟真中了招,被划伤了手臂,但也仅此而已,贼人不过略一回头,哼都未哼一声,转身又跑,林珑待要去追,贼人身手迅捷诡异,又哪里追得上?使其心下不禁大惊:这样人今夜悄然潜入林府,必然要行大事! 正此时,听一声尖细唿哨,短促陌生,似在和同伴做联络之音,叫之快走,林珑见有同伙,心下更罕,却见林府另一头也出花树杂声,迅不择路,惹得几个丫头,媳妇大叫。 那边离黛玉处太近,林珑只觉脑间嗡嗡作响,什么都顾不上了,箭一般窜去。 此刻的林府已经激起千层浪,不说小子们慌乱叫嚣着要抓人,连并已经睡了的丫头们也都纷纷惊醒,林府何曾出过这样的事,老爷又不在家,众人便有些慌慌的,一时间猜测纷纭,人心不稳,林珑来时,果然黛玉早被惊醒,脸色苍白,忙问何事。 便见林珑一脸的云淡风轻,悠闲地从桌边拿了一个果子,啃了一大口,笑道:“没事,是附近的百姓,穷疯了,竟跳墙进来偷东西,有一个被我刺伤了,抢回来一包的馒头。”还手舞足蹈,嘻嘻哈哈地学景,好容易安抚的黛玉收了惊,门口进来个丫头,像是有急事要回,刚开了个头,被正回头拿水的林珑一个狠厉的眼色吓回去了,呆呆站着,还好黛玉并没有发现。 林珑想了想,笑道:“哥哥有事,先出去,你就安心睡你的。”便给她合上了被,连忙出来了。 院子外有一个小子,匆忙说道:“老爷的书房都被翻乱了,倒不见丢什么东西。” 林珑眉头一蹙,问道:“看出贼人想找什么了吗?” 小子犹豫说道:“那倒不大知道,瞧那样子,似乎对密封的锦盒之物更在意些个。” 林珑点点头,咽下了口中的东西,思索片刻,方说道:“叫大家别慌了,从今夜起,直到老爷回来,原来的三班守夜小子换成六班,我不定时查看,有瞌睡的,立即叫他卷铺盖滚蛋,你吩咐去吧,就说我说的。” 下人方答应要走,林珑又想起一事,忙叫住他,那小子见他郑重,以为有大事,却听其曰:“才吃的红果子倒甜的很,明儿叫阿三他们给我买回来一筐,放我屋里。娘的,那小子还欠我好几百钱呢!” 下人一怔,也连忙答应着去了,林珑这边登时疑惑起来,因思:夜半偷盗,不为钱财,却专去爹爹书房翻锦盒,究竟想找什么? 回思贼人身手不俗,虽然蒙面,却感觉得到绝非普通百姓强盗之流,又想起其同伙所现方向虽看去似是黛玉处,如今细细想来,该是爹爹的寝室那边,而其潜入,恰在爹爹外出之际,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又想起林如海收到请帖时纳闷疑惑之景,一时脊背便有些发凉,隐隐猜到些什么,却不敢信,只觉此事重大,因思:他们此番计划落空,多半还会寻机潜入,倒大意不得。 忽见黛玉处丫头翠儿过来,笑道:“我们姑娘叫少爷去呢。” 林珑连忙回来,见黛玉被子紧合,眼中水光盈盈,颇有惧意,说道:“哥哥,玉儿才隐约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噩梦,这会儿还心跳呢。” 林珑见她细汗浸额,娇声软语,怜爱之感顿生,在床架上一靠,笑道:“什么梦啊?” 黛玉嗔道:“哥哥走了,没人管玉儿了。” 林珑笑的有些尴尬,想道:她必是总想着我要走的事,才有这梦,嗐了一声,说道:“白天的事,跟你说实话,哥哥就是逗你玩的!不想你心实,倒当真了——害我白输了一吊钱。” 黛玉一听,水目悠悠,半信半疑,问道:“此话可真?” 林珑重重点了下头,笑道:“你想,哥哥又馋,又懒,又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好看的丫头,又没人虐待哥哥,哪个傻子要走?” 黛玉看着他,这才信了,面上气得生笑,却将眼眶湿了,继而落泪,慌得林珑满地转圈找手帕子,又急忙要用自己的袖子上来给她擦,黛玉哽咽着说道:“哥哥真的不走了罢?” 林珑笑道:“板上钉钉儿了,只是输给人家的钱得你付。”黛玉听了,又嗔又笑,一时气不过,便在那边拿起枕头轻轻打他,道:“哥哥好坏,这就该罚!拿玉儿跟人家打赌,我成了给你们解闷开心的了!看爹回来我不说与他!” 林珑又忙求饶,心下却暖暖的,笑道:“你这回也知道了,也打够了,这就睡罢。” 看她懒懒地进了被子,林珑方转身,意欲吹灭蜡烛,黛玉忙道:“先别吹,怪怕的。”林珑回过头来,笑道:“放心,哥哥在门口守着你,再不会有进来偷馒头的草民了。” 便又踹了桌子上的一堆小果子在兜里,掩上了门,抱着剑,自在门口坐了,一个新来不久的小丫头——雪筝的妹妹,名唤雪雁者,见林珑少爷之身,竟亲自在那边守夜,忙过去说道:“这可使不得,爷快回去罢,有院子外头那些小子们够了。” 林珑便看她,笑道:“正是有他们,我才要在这儿保护你们啊。”丫头们皆在一边偷笑。 雪筝知道林珑性子,一旦定的事,别人再劝不得的,见林珑打趣雪雁,偏雪雁年小无知,还愣愣的,便对其笑道:“你且别管了,有这个门神,横竖我们今儿是清闲了。”因恐其冷,早为他拿了一床被子,林珑不要,因说‘要图这安逸,我何不回屋睡觉去?’,又对丫头们说道:“你们也只放心睡去罢,这几晚我都给你们守着。” 雪雁并不知林珑好意,全赖一个黛玉之故,还以为林珑果真一番护花好心,拍手笑道:“真真这样是好的,倒叫我们如何谢少爷才是?” 林珑正拿果子在胸膛上蹭着,吃了一口,斜睨着她,坏笑道:“若真要谢我,干脆以身相许吧,我不嫌你小。” 雪雁立即红了脸,丫头们都跟着啐林珑,林珑只笑,玩闹一回,林珑一声轻嘘,指了指黛玉房间,大家会意,一时都暗笑着去了。 那边便有丫头笑道:“瞧咱们爷一天着三不着两的,对姑娘的心倒实,我若有这样一个哥哥,便是无父无母,也是没妨碍的。” 雪筝也笑道:“也难怪众人都宠姑娘,咱们姑娘天生着一副娇娇软软招人疼的模样,连我一个丫头尚且看不得姑娘受半点委屈,何况少爷?你们没瞧见咱们爷呢,但凡姑娘眼中一点泪色,他口上不怎么样,心中不知怎么慌呢,只怕姑娘要星星月亮,他也摘得来,我只希望咱们少爷将来干脆也休娶妻妾了,将来姑娘出阁,他就跟着去罢了,索性护着咱们姑娘一辈子。” 一语未完,众人皆笑,又不敢放声,只悄悄捂着嘴,暗声叽叽喳喳,谈论说笑至晚,兼今夜贼人为谁,胡乱猜测,理不出个头绪。 第14章:将错 自有林府入贼一事,虽并未丢银财等物,人们到底有些惶惶然,悄然议论了一日,因林如海不在,林珑主事,这两日派遣上夜的小厮多了,轮流监看照管,而林珑为使黛玉安睡,更是一连两日守其门前,未曾离步,夜寒风重,加之林珑白日又要操管他事,劳体劳神,不过一日光景,便觉鼻塞气重,头脑昏沉,竟是病了,只是勉强挺着,平日仍旧和众人嘻嘻哈哈,也不太看得出。 至第三夜上,乌云集结,空气稍暖,夜半时分,林珑不由得稍稍打了个瞌睡,恍惚中,只觉耳边有脚步窸窣响动,心中顿时猛地一惊,暗道:来了!目光星朦,脑中嗡嗡作响,也不管天昏地暗,西北不分,持剑径直向来声中冲了过去。 只听道:‘老爷小心!’一身紫色衣角仓皇一躲,林珑一听这‘老爷’二字,脑中消失大半的神智迅速收回了几分,好在收剑及时,并没伤到林如海,虚惊一场。 原来林如海此行耽搁日久,方完了事,立刻便赶回来,回至林府,已然夜半。深夜之中,人物难辨,加之林珑头脑晕晕沉沉,是以有方才误会。 一时且先来不及训斥林珑毛躁,因听小厮说起家中有事,偏生那小厮又说不清楚,衣服尚来不及换,便先将林珑带入书房,询问走后之事。 林珑一一将所见说出,贼人何样,所行何事,及他如何处理云云,林如海思忖半晌,点了点头,冷笑一声,道:“果然我所料不错,竟应在此了。” 林珑便问:“爹爹知道那贼的来历?” 林如海闲闲扇茶,半晌方说道:“多半与大阿哥有关。” 此言正中林珑所猜,便看他道:“是趁着爹爹外出,府中空虚之际,派人来找其他阿哥与爹爹交往的证据吧?” 到口的茶微微一顿,林如海目光如灼,看着林珑,林珑被盯得不好意思,挠挠脑袋,笑道:“孩儿瞎猜的。” 林如海淡笑,并不答话,只说了一句:“身正何惧影斜?叫他们折腾去罢。”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如今我回来了,你可好生歇一歇了。” 林珑鲜少见林如海这样与之说话,不像父子,倒像是朋友一般,连忙‘哎’了一声,说些让林如海早些休息的话,便退出来了,这边林如海静坐凝思,直至良久,也不消多述。 话说林珑回了屋子,犹感昏昏沉沉,想了一回宫中权争复杂,林府欲置身之外而不能,不免微微有些担忧,一时口渴,偏茶又是冷的,对付着喝了一杯,也不叫小丫头伺候,自铺了被,胡乱睡下。 至第二日醒来,日已正午,只觉头晕目涨,脸颊火烧一般,知是病沉了,便让丫头去叫大夫来。 谁知又传到黛玉耳朵里,连忙过来瞧看,林珑此时正去倒热水,远远地见院里黛玉来了,连忙放下杯盏,几步窜到被窝里,口中哼哼唧唧,好不痛苦。 黛玉见状,眼中一股忧色,叹息一声,说道:“若不是为了玉儿,哥哥也不会染了这病,想来都是我害哥哥的。” 林珑咳嗽两声,点点头,说道:“自家兄妹……咳咳,说这些……咳咳,做什么?不过你说的……也是……咳咳。” 黛玉便伸手摸摸他额头,又摸自己的,娇声婉转,问道:“吃了药不曾?哪里可有不舒服?可请了大夫了?” 林珑眼睛半眯,喘了好久,看去虚弱至极:“大夫就快来了……还好……只是口渴的很。” 黛玉见没丫头,忙扭身自去倒水,因水热,吹了又吹,林珑笑笑地看着,见其回头,连忙又恢复半死不活的病态,黛玉颇小心地端上来,满面关怀,道:“哥哥喝吧。” 林珑便就着黛玉手里的水喝了,心中想道:一场病便有这些好处,便是天天生病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因哼哼唧唧地说道:“我这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都是为的妹妹,才有这病。” 黛玉神情落落的,点头小声说道:“知道了,以后再不敢劳动哥哥。” 林珑忙道:“劳动自然还是要劳动的,……只是,我如今身子骨不灵便,爹爹上次罚我的抄写……还没写完呢。” 黛玉便微微一笑,道:“你只好好养病吧,我替你,可使得?” 正中林珑下怀,忙答:“使得,使得。还有这次的作业,并十首小诗,临周的楷文,还有……”极力苦思:“怎么一时就想不起来了……” 黛玉也笑道:“只都交与我便了,还有什么?” 林珑握着黛玉双手,郑重嘱托:“好玉儿,字大些,粗犷些,且勿‘字体娟秀,下笔轻盈’,那样写出来的字不好看,作诗别软绵绵悲戚戚的,多说些祖国壮美河山,比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之类,爹爹看着也喜欢不是?” 黛玉嗔瞪他一眼,抽手别过身去,说道:“你既能说,你作便了,又找我做什么?” 林珑一噎,忙笑道:“我这不是病了吗?” 正说到此,见丫头说‘大夫来了’,黛玉连忙止话,翩然一绕,进里间去了,大夫进来,看了一回脉,笑道:“小病,我给开个药方,吃了就好。” 林珑因黛玉在里边,听得到,忙说道:“大夫,我周身无力,四肢酸软,口眼歪斜,忽冷忽热,只怕不是小病。” 大夫笑道:“脉是骗不得人的,少爷只放宽了心,吃两副药,只管能好了。” 便拿来纸墨,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味药,交给丫头,便去了。 黛玉出来,点头笑道:“好,好,大白日的装假骗人,看我可再理你!” 林珑又忙解释,一时两人说笑打趣一阵,倒也有趣,黛玉虽说不管,其后到底给做了诗,写了几篇字,晚间叫雪雁送了来,也不多说。 且说前文提到自贾敏死后,贾府常写书信,叫黛玉去,林如海一来难舍,二来思贾府水深,是以时常拖延不肯,不觉间几月又过,黛玉时已九岁,这日贾府又来了信,其意倒诚,言辞也不乏恳切,又说不日来船接应,那林如海便有些活心,最重几多权衡,终下决定。 原来林如海乃非不顾管黛玉,只因林府遇贼一事,‘今后如何,也颇多难测之变’,思忖再三,方欲在风起之前,将黛玉送至贾府,好歹那边上有祖母,身边有姐妹相伴,又兼林珑相随,也不至太过孤单。 且先将林珑叫至跟前,交代了一回,无非是叫其进入贾府之后,恪守那边规矩,‘你舅舅最是厌恶不学无术之人,宁可将旧日毛病改了去,也不叫人笑话咱们。’又反复叮咛‘好生照顾玉儿,勿叫人欺负了她’云云,林珑一一保证答应,林如海这才拿出一个素净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竟是许多大额银票。 林如海向来看淡银钱,便是官途许多礼尚往来之事,也不过顺其自然,不求得罪人罢了,这小盒子林珑也常见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又被林如海随意放在书架一角的,竟是个小聚宝盆了,瞧那些银票数额,少说也有十几万两不止,一时瞠目结舌,‘要早知道的话——’林珑眨眨眼睛,就是早知道,也不能怎么样。 林如海把这盒子交给林珑,因说‘那贾府人多口杂,你们此去,笔墨纸砚,吃用之费务要自己承担,也省得别人闲话’,只此一句,并没有多说,其实,林如海所担虑者何止花销一层?只不过这几年冷眼观察林珑举止行事,虽顽戾不羁,却有其明智老道之处,况看其对黛玉心真,交与他保管,也更放心些,今后贾府便有许多银钱上矛盾纠葛,相信他也必办得清。 便将大事嘱托,林珑皆答应了,林如海待其离去,方令丫头将黛玉叫来,那黛玉也知他此次定下了心念,不会再改,只叹与父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故这一日心酸,待来时,两只眼睛竟已经桃儿一般了,好勉强才止住了泪,林如海抚摩其发,眼露不忍,一应柔声嘱托安慰,黛玉只点头。 至了,林如海想起一事,犹豫再三,并不想相瞒,便对黛玉说道:“你如今也大了,世事也懂了许多,再不似从前小时景状,今番将别,为父心中有一事,不得不说。” 黛玉便幽然说道:“爹爹所要说的,可是哥哥一事?” 林如海倒有些怔怔的,道:“是,如何?” 黛玉微微一笑,静静说道:“何用爹爹说,玉儿早就知道了,想来两人大不相同,便是瞒得一时,岂能瞒到今日?玉儿如今大了,深知当日爹娘之心,哥哥一事,便只当做不知罢。” 仅此一言,含义却远不仅此。 当日皆是爹娘疼爱,恐我心病成症,故弄来个假哥哥,好让我安下心来,爹娘苦心,我岂不知? 林府乃非薄情之地,这些年来,暗中必然打听南川哥哥下落,既然无音,可见寻而未得,玉儿虽对其一直牵挂,也惟有祈祷其万事平安,早日归回而已,除了临床对月,枉自悲伤,又能奈何? 而这个哥哥虽举止轻浮,行事古怪,心地却是极好,更因其家道不济,心中每常自卑伤怀,若身份见光于众人,必惹其尴尬窘迫,不知以何自处,莫若我一直不知,如此,岂不更好? 窗外夜色正浓,九岁的黛玉已亭亭玉立,眼中一潭水般的柔和善良,林如海心生感念,并不知说何为好,不过叹息一声,笑道:“玉儿当真长大了。” 四日后,一轮画舫悠悠然划开水面,向北行去,江面浩瀚苍茫,远方群峦起伏,太阳现了半边,将万丈华光尽数倾泄于江面之上,旖旎生波,粼粼如星。 画舫之后,姑苏渐行渐远,慢慢消褪在薄雾的掩映之中。 第15章:贾府 舟船行了几日,这一日弃舟登岸,早有荣国府的人来接应,备下车轿马匹等着,黛玉只带了雪雁一个丫头,并一个自幼跟着的奶嬷嬷,林珑也不过两个小厮,一时林珑骑马,黛玉与丫头等人自上了轿子,悠悠慢行。 那黛玉一路沉静矜持,不肯多说一句话,而林珑见入目车水马龙,别有一番繁华热闹,一路叽叽呱呱不止,他自来本性也是个好动爱玩的,荣国府的小子们见状,也都投其所好,细说金陵有趣之地之事,一时又说起今日乃某庙道神之诞辰,往来上香拜神之人较之每日更多,‘听闻这日求福还愿,最是灵验’,林珑一听,便动了心,因叫众人先走,他且先逛一番。 便去和黛玉说,只说‘略转一转,去去就回’,也不等回话,便策马走了,除了近身小厮,也不带许多人,黛玉知他性子,虽觉这样不合礼数,倒也不愿拗他,由得他去了。 车轿行了约半日之久,方至荣国府,黛玉从轿中所见,门口一大堆衣着不俗的下人,兽头大门,两只石狮子,且不从正门进去,又绕了一会儿,方从西边角门进了。 早有无数媳妇丫头们等着,一个个口中笑道:“林姑娘来了。”争抢着上前搀扶,见林黛玉穿着一袭纯白色芙蓉绣的对襟白褂,纤腰酥手,仙灵眷秀,言谈行止皆是书香尊贵,举手投足尽显婉转风流,竟是府上无一人能比的,无人心中不叹不爱,众人密集簇拥,殷勤陪笑,一径携至贾母房中去了。 屋里花团锦簇,众衣着华丽的妇人,媳妇,婆子等人围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几个俏丽的丫头正为其捶腿捶背。 虽未介绍,黛玉便知这定是外祖母无疑了,贾母见黛玉来了,忙叫丫头扶着,颤颤巍巍,满眼是泪,搂着孤女心肝肉地大哭,黛玉也哭泣不止,众人好容易劝住了,那贾母便依次向其介绍屋内人众,黛玉亦依次拜过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人等,贾母因又叫姐妹们来厮见过,乃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其样貌性情各异,也不消多述。 一时众人闲话,贾母因问起同来的兄长,下人便都笑道:“提起那哥儿来,不是咱们虚夸的,真真生得跟个女孩子一般,好生俊俏,老祖宗见了他,必是喜欢的。”都只夸他,哪肯说别的?听得贾母也喜欢起来,忙问多大,性情如何,黛玉答了,邢夫人那边便笑道:“如此看来,跟我们宝玉也差不了多少,明儿宝玉上学,倒也有伴儿了。” 贾母点点头,便问现在何处,要即刻见上一见,别人这才回说‘半途先走了,说是要去庙里逛逛,只怕有一会儿才回得来呢’。 黛玉便悠悠笑道:“哥哥已先说了,要给老太太求寿,听说今日庙里许愿拜神最灵验的。”贾母便点头笑道:“也是他的一片心。”,再不多说,探春等人便问黛玉‘几岁上学,现读何书’等,黛玉一一作答。 正说话间,却听门外嘻嘻哈哈欢笑不绝,不一时,丫头们连忙打起帘笼,众丫头媳妇簇拥着一个彩绣辉煌,穿金戴银的女子进来,约莫二十岁左右,弯眉若柳,丹唇粉面,打扮得仿佛神仙妃子一般,黛玉经人介绍,方知这是琏二嫂子——名唤王熙凤者,忙上前相见。 那王熙凤并不与众人一般敛声屏气,先执起黛玉的手,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不住,赞叹不绝于口,直夸黛玉标致,‘怪道老祖宗每常说起,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千般讨好,百般殷勤,又提及贾敏生病去世,竟声噎气堵,掉下泪来,待大家说‘老祖宗才好了些,快别说那些事了’,又马上破涕为笑,真真竟比戏台上的小丑还快些。 便问黛玉‘多大了,吃什么药,带了几个人来’,又叫人打扫几间下房叫下人去住,黛玉和林珑等人也自有安排。 说笑一阵,一边的王夫人正吃茶,便闲闲问了这凤姐几件杂事,因说道:“该从后楼上那些缎子里随便找两匹,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穿的。” 黛玉听了这话,忽想起林珑船上特意嘱咐,忙起身敛容说道:“舅母好意,原不应辞,只是此行前来,所带衣裳日用等物都尽够了,便是多了,也不过白放着,二嫂子竟不用再为这等小事耗神费事,此是一件,再则,我兄妹此番前来,于府上多添了许多叨扰麻烦,虽说老太太,舅母等对黛玉一家看待,然我二人心中却多不安,亦有违父母平日所训,不是处常之法,是以今后一切供给务必算清花费,一概由我二人承担,此二项所提,乃非黛玉小气,实是该循之道,还请老太太,太太务要应了玉儿才是。” 凤姐忙笑道:“妹妹这么说,岂不是见外了?便你是大肚子弥勒佛,再一天换一件新衣裳,又能花费哪儿去?老祖宗既千呼万盼的把你给盼来了,还能短了你这点子花费?妹妹快休说那小孩子话。”别人也都笑着说是。 黛玉淡淡笑道:“二嫂子且别这样说,骨肉至亲,并与银钱无关,便我自己花钱,也不过图个安心,难道只因这一则,就与老太太,太太,兄弟姐妹们远了不成?” 贾母见黛玉如此坚持,多半是林如海之意,心知林府上也必然短不了这些,便呵呵笑道:“她既要这么着,就随她便了,几两银子的事儿,什么了不得的。” 凤姐便答应着,贾母又问宝玉,王夫人忙笑道:“宝玉去庙里还愿去了,得晚上才回得来。”贾母这才想起了,直说自己老糊涂,凤姐笑道:“老祖宗不是糊涂,只是如今外孙女来了,老祖宗一高兴,便把孙子给忘了。”众人皆笑,贾母只笑着指她。 聊了一阵,黛玉又自依次去各院拜见贾赦,贾政等人,有见到的,也有没见到的,其后丫头们仍旧将其送至贾母处,黛玉便与众姐妹说话,至晚吃饭,不提。 且说如今黛玉,林珑二人来,贾府皆当之为大事,不说那些上头的人心中作何想,单说伺候的丫头们早暗中议论开了,皆夸赞黛玉不绝—— ‘天下竟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竟将咱们家那几个姑娘比下去了!’ ‘虽并不知林府上什么样儿,只瞧那通身的气派,虽不奢华招摇,却一股自然的尊贵之气,一看便知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 ‘你还没瞧见林姑娘带来的行李呢,满满的几箱子书,若不是亲眼见了放在林姑娘房里,哪承想是她的,倒像是哪个哥儿的!’ ‘林姑娘一来,咱们二爷必然更没魂儿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偷偷讨论说笑一回,见上头吃完了饭,仍旧忙着进屋伺候去,各干各的,也不多说。 话分两头,且说林珑那一会儿闲逛,见街上繁华喧嚷,人烟阜盛,竟停不下脚来,逛了半日,又随人流去了斋庙,今日乃道神之诞,庙里人来人往,香雾缭绕不绝,林珑便也凑热闹,叫小厮栓了马,自去里面取香拜祭一回,也想不起什么,无非是求林如海福寿无疆,一切平安罢了。 忙了一回,却见小厮鼻青脸肿地来找,原来此庙附近只一处可栓马,方才一行人牵错了林珑的白马,小子去说,那边小子只不信,也不理会,只是林珑的马儿是自小驯着的,与主人心性相通,误骑的少爷还没走多远,马儿竟忽然人立而起,将那少爷掀翻在地,虽没受伤,却弄了满身尘土,那边的小子见主子受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又呼啦啦地找过来,将林珑的两个小厮揪住,一通打骂。 林珑见下人无故受打,倒也有气,便沉着脸去了,见那少爷身穿青红缎袍,颇优雅地骑上自己的马,正打算离开,当下一把将缰绳沉握在手,笑道:“打了我的人,就想这么走了?” 那少爷回过头来,眉目俊俏,英气逼人,和林珑仿佛年纪,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训他们了,你的小子,也该管管。”便要走。 林珑手不松开,性子中的无赖蛮横恢复了几分,冷哼一声,笑道:“我的小子都破相了,你一句话就完了?可没见过那么便宜的事!”他看得出,这个少爷必是大家子弟,不过,他最讨厌的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子后台就耀武扬威的人了,被打的虽是小厮,不过,他得有点义气。 一时人群聚集,悄然看着热闹,少爷眉梢一挑,许是不想多事,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扔给自己的小子,那小子便优哉游哉地将银子扔在被打的小厮脚下,神态颇为冷傲不屑,看都不稀罕看他们一眼。 林珑本意,不过是让他说一句赔礼道歉的话,也就完了,不想他不但不认错,竟做出此举,林珑向来好面子,一时更是怒火升腾,那少年给了银子,淡淡说道:“我还有事,烦劳先让开罢。” 林珑不动,道:“你走得了,就走!” 少年见他颇有些胡搅蛮缠之意,一时眼中也现怒色,一语不发,只将鞭子向马背一抽,马儿吃痛,欲要奔离,缰绳却被林珑铁一般攥在手里,暗嘶一声,马蹄踌躇,进退不得。 少年生平从未遇到此人此事,纵修养再好,此刻也恼了,目光一寒,倏然将自己腰间佩剑拔出来,空气中一道银光一闪,弧线立生,直取林珑手臂,林珑这一惊不小,连忙收手,但见那少年一个冷笑,又刷地一声收剑入鞘,策马行开。 人群中悄然议论,皆猜测马上少爷所系何人,林珑只觉受辱,胸脯直喘,双目如火如电,死死盯着少年身影,便听身后群中一人说道:“哥哥是明白人,何必与他一般分争?他人多势众,况被打的也不过是个小厮,有什么大不了的?哥哥金玉一般的人儿,若被他伤了,那岂不大了?” 林珑侧头瞥眼,见是一个衣着光鲜,面若秋月般的公子哥儿,林珑本看不上这样人,兼正在气头,未等他说完,先说道:“关你屁事!” 见道旁右侧是一些杂货摊儿,专卖小孩儿玩意,中间一个黑色弹弓状物,兽皮缝作,甚是柔韧,一时心念一动,几步上前,拿起一个,从地上捡起一个半个拳头大的石头做弹子,红涨着脸,瞄准未走多远的白马,照着马臀,狠狠松开了弹弓。 白马一声惊嘶,声音震天动地,豁然跃起,险些将马上的少年甩下身来,身后火辣的疼痛,令那牲畜登时便毛了头脑,不管天昏地暗,东南西北,顷刻间便扬蹄狂奔起来。 霎那间,道上百姓尖叫不绝,跌跌撞撞地躲避奔逃,惊马失控,再难控制,林珑刚刚出手,便有些后悔了,脑中开始嗡嗡作响,他只记得,乱马狂奔之际,那少年回头凶狠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刀一般寒冷锐利,令人彻骨生凉。 岂不知,就是这一记石子,竟打乱了冥冥中既定的乾坤。 第16章:巧合 林珑心知自己闯了祸,此刻也没法挽回,连忙上马,告诉发愣的下人:“还不快走?等人摔个半残,好回来抓你见官吗!” 下人这才仓皇跟着,林珑本想寻人打听贾府的地址,忽想起那少爷临了时寒冰一般的眼神,转念道:不行!他这次受辱又受惊,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人打听贾府,岂不是等于泄露行踪?想到那时将有的麻烦,不免沉吟未决。 正踌躇间,却见方才人群中劝他的那个小少爷骑马跟了上来。 林珑不是很爱理他,仍旧走自己的,他却丝毫不自知,一时赶上,遣远跟着的小子,满面关切,小声说道:“哥哥可往哪里去?” 林珑扫他一眼。 小少爷忙笑道:“哥哥且别多心,我见哥哥像不是本地人,如今失手,那人又似是个难缠的,若找上来,或有见官诉讼之事,哥哥必是难办,倒不如先上我家避一避,我们虽不算豪门大户,倒也不比那些寻常之家,若我说,哥哥且在我家暂忍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走,岂不好?” 林珑正为此犯愁,一听这话,正合心意,不免对这少爷多看了两眼,见他穿着一件两色金百蝶大红剑袖,外罩石青褂子,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约莫十岁左右,眉如墨画,鬓如刀裁,面如桃瓣,目似秋波,生得竟如个女孩儿一般,心中暗思道:既然他这么说,我要拒绝,不成傻子了? 林珑本也是多面之人,此刻便笑靥如花,客套几句‘这怎么好意思’,继而‘恭敬不如从命’,那少爷大喜,便要在前面引路。 这边林珑便让小厮求一个灵玉灵锁之类,‘交给那边老祖宗,就说我给求的,若问起来,你就说我遇到亲戚了,死活非拽我去他家,退却不了——妹妹那边,你再找理由搪塞,只万万别告诉我闯祸的事。否则打折你的腿。’云云。 小厮因悄声苦道:“灵玉灵锁何其难得,倒教我上哪儿给爷弄去?” 林珑便打他一记,道:“笨!你就随便弄一个玉啊金啊的,谁还能看出真假来?实在不行,那边地摊上买一个就完了。” 小子这才恍然大悟,笑道:“爷何不早说!这不就有了。”便去了,这边林珑方随他去了。 那少爷一路只不断和林珑寻话说,念什么书,家里都有谁,如今多大等等,林珑模模糊糊地答应着,也不尽说实话,走了半日,夜幕渐落,方进了一道长巷子,小少爷便说‘快到了’,林珑看得出这是一家豪宅,较之林府要豪奢阔朗许多,正门上题有匾额,天黑,也看不真切,又走了一会儿,至一小门,有下人接马来,小少爷便交代一句‘好生喂了’,牵了林珑的手,径直入府去,自是有人在前面打灯笼带路。 林珑便问:“这是去拜见令尊吧?” 少爷小声笑说道:“哥哥是在这里暂躲的,倘若见了家父,一旦他问起来,哥哥实说不好,撒谎又必不屑,倒如何作答为是?依我看来,竟不去见家父也罢了,哥哥有所不知,我家有一个老祖宗,我只引你去见她一见,只要求她说了话,哥哥便尽管放心住下就是。” 林珑先听到‘撒谎又必不屑’一句,心中暗笑,又因他说出此番话语来,倒出意料之外: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考虑事情倒周全,既他周全,我就都交给他算了。 进了二门,便见几个十分水秀的小丫头过来了,皆笑道:“二爷回来了。”见身后林珑,又慌忙避让不迭,那少年忙说:“你们不必惊慌,只待他像我这样便是,一会儿还要带他见老太太的。”众人便罢了,忙进去通报。 至此,笔者也不消多说,原来那少爷不是别人,竟是宝玉,今日去庙里还愿,不期遇到林珑,那宝玉本艳羡其人品洒脱不羁,见他样貌更是千百男子中难寻一个的,心下甚爱,而恰逢林珑有难处,依其性子,岂有不帮之理?便让小丫头引着在旁室略坐,自己先过贾母那边请安去了。 正是:千机难为定后事,一巧足矣乱红楼。 且说贾母那边方吃完了饭不久,王夫人,李纨等人都已经退下,探春,惜春等正围着黛玉身边闲话,人来回:宝玉来了!贾母忙让进来。还未说完,早进来了一个极清俊的公子哥儿,面似扑粉,唇若含脂,言语间极其谦逊温柔,见了贾母,待见过王夫人回来,贾母方笑道:“还不来见你妹妹。” 黛玉早听贾敏说起过贾宝玉,连忙起身厮见,那宝玉天生性痴,见黛玉一副弱柳扶风之姿,沉鱼落雁之容,较之众姐妹都有不同,早呆愣在那边,黛玉见他盯得痴了,微有不悦,扭头回贾母处坐下。 那宝玉又跟到塌前,也在另一边坐了,仍在黛玉面上打量不止,因笑问黛玉‘几岁,读何书,可曾有字’等,黛玉皆客客气气地答了,宝玉忽又笑问‘妹妹可有玉没有’。 黛玉心中便有些疑惑纳闷,原来来时路上,林珑曾对其叮嘱再三,皆是贾府众人可能谈及之事,问其‘如果这样,如何作答’?黛玉本当其都为玩笑话,不想此番一来,竟事事都应了他所说,连并‘有玉’一问,也是丝毫不差,颇可怪矣。 便静静一笑,说了一个‘有’字。 宝玉便缠着要看,黛玉少不得将衣里玉坠拿出来了,宝玉托着看了一回,见其颜色青黛,乃是半月,笑道:“怎么竟和我这个不一样?”忙猴在贾母身上,说道:“老祖宗,我也戴够这个了,明儿给我也弄个一模一样的半月来,和妹妹的拼成一个满月,岂不更和睦些?” 未及贾母发话,那边姐妹们都笑了,探春先笑道:“二哥哥好怪,见了林姐姐的玉好,就要她那样的,假若林姐姐没有玉,你可是又要闹一出‘摔玉’了?” 宝玉便讪讪的,只说‘胡说’,黛玉淡笑道:“这玉确是满月,一分为二,另一半在我家兄身上戴着,亦是和睦之意。”言外意思,此玉另一半已有人了,乃是亲兄弟戴着,宝玉身为一表兄,竟可不必凑这热闹。 宝玉便不好再说了,一时又闲聊几句,忽想起一事,哎呀一声,道:“可把这个忘了!可怠慢了他,该死,该死!” 贾母慌问何事,宝玉笑道:“前几日认识一个兄弟,好个人物,孩儿正愁平日看书上学没个伴,想让他跟着,我也好发奋,今儿想来请老祖宗的示下,我早将他带来,就在那边房里,老太太若见了他,必喜欢的。” 贾母便问哪家孩子,几岁,性情等,宝玉胡邹了些,只一意在贾母身上粘猴儿不止,‘好祖宗,老太太’地叫了几十遍,贾母虽觉有些不妥,却不过宝玉在那边一意磨缠,只说先看看。 那边林珑正坐在椅子背上,口里吃着贾府的糕点,每一样只尝个一两口便扔那边,一边优哉游哉地和身边小丫头逗话,听其称自家这少爷为‘宝二爷’,便觉耳熟,正想呢,忽听上房人叫,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一径跟着来人去了。 此时姑娘们都退在屏风之后,林珑见一个慈眉善目,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心想这必就是众人口中的老祖宗了,连忙跪下相拜,口中贺寿吉利之语不绝,乖觉懂事之极,贾母心下先一喜,便让近来看看,待其走进,见林珑修长身材,面目极是水灵俊秀,一张净白瓜子脸,宝带轻裘,顾盼生姿,又问了几句话,见其言语谦恭有礼,柔和体贴,更喜了几分,只是还未决定,只说道:“这事儿立定不得,明儿再说罢,天也晚了,这孩儿可怜见儿的,他家若知道了,倒可叫先住下。”宝玉连忙说‘早知道了’。 且说那屏风之后,黛玉方一听见林珑之声,立时便有些错愕:可奇了,怎么竟是哥哥的声儿?又听其自说其名,恍然大悟,知是他无疑了,然终究不知林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当着姐妹们,亦不好现身,或露行迹,只暗中蹙眉不止,只待事后问他。 可巧此时小丫头进来报事,竟是跟着林珑的那个小厮来了,贾母早派人出去接应,这会儿见来了音信,连忙让进,那小厮原是路上玩耍,耽搁了些时候,这会儿一进屋来,也不敢深看屋内之人,先按着林珑吩咐,大说一番,又是‘我们哥儿在路上遇到亲戚,七八年不见的,那人死命扯了我们哥儿去喝酒,我们哥儿欲要不从,他们只说瞧不起他们’,一错眼儿,忽看林珑正在那站着,此刻也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眼睛竟比铜铃一般,这小厮慌忙止住了话,其景其状,也着实好笑,不消多述。 那林珑也是个机敏的,至于此时,便知根底,连忙换了一副脸孔,只说是故意的,意欲给老祖宗惊喜,又送上礼物——因走时没给小厮扔钱,小厮并舍不得多花,竟是只用了几个大钱儿,从地摊上买了个劣质玉圈,林珑生生用三寸不烂之舌给那蠢物夸上了天去。 贾母年岁大了,好容易方转过弯来,命将东西收了,想起黛玉先说过的,其自小和黛玉一处,也是丫头群中惯了的,和宝玉一样,便叫姑娘们出来相见,林珑见老祖宗笑容也见了,好不容易,这才呼了一口气,想起今日这一出闹剧,心中却也暗笑。 第17章:衷肠 众人皆早知林珑身份,因黛玉上还有一个哥哥夭亡,是以贾母命丫头们等皆称林珑为‘二爷’,为和宝玉区别开,冠以林姓。 那林珑深会为人,又不因此没了规矩,是以此后贾母对林珑甚好,每每竟将宝,黛及众姑娘等都比下去了,连那些下人们见林珑半点架子也无,也都爱亲近林珑,林珑又常以此在黛玉面前说嘴显摆,‘看我这人气’,黛玉见他如鱼得水,心中自也喜欢,此些都是后话,暂不多述。 话说宝玉等至此时方知林珑乃黛玉的哥哥,对其自是更亲近了一层,因黛玉对其带理不理,宝玉便只缠着林珑身边问这问那,林珑有问必答,嘻嘻哈哈,真假难究,又常与迎探等人找话说,经常是眼睛被屋内姹紫嫣红弄得痴了,却并没听清她们说什么,往往一句话要重复问多遍而不自知,比如问探春:‘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读书识字的?’‘哦,那妹妹读书识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吗?那妹妹什么读书的时候开始识字?’‘不会吧?那妹妹的开始的读书识字的什么干活……’ 稍有空闲,眼睛便只在屋内那些俏丽的丫头们身上溜,用后来亲临过的丫头们私下悄悄笑说‘林二爷那天可真忙坏眼睛了!’ 贾母笑道:“你哥哥才来,你该带他去见那些舅舅们去,只在这儿叽呱个没完。”宝玉只得止住了话,引着林珑去见贾政等。 一时各处皆有吩咐嘱托,林珑皆一一垂首听着,至到贾政处,因林珑知这样读书世家的老爷,和林如海相似脾性——最喜谦恭守礼,敬长自矜之人,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一举一动颇有大家公子之风,谦虚谨慎至极,贾政料林如海身边调教出来的孩子,定然不错,如今见了,果不其然,心下对其大加赞赏,忍不住又骂宝玉:“顽戾无术的孽障!平日家只知道东跑西逛,偷鸡摸狗,也该向人家学学!若你有人一半好处,我竟给老祖宗烧香拜佛了!还不下去呢!等我赶你不成!”血脉喷张,满面涨红,显是动了肝火。 宝玉便向偷偷林珑吐了吐舌头,两人连忙退出来,又回至贾母处。 天色见晚,且分配住处,贾母见黛玉跟来的丫头太小,嬷嬷又极老,恐或有不周之处,因素喜鹦哥手巧勤快,恪守本分,便叫其伺候黛玉,见林珑只带两个小厮来,便让人告诉凤姐明儿分两个丫头给他,其余粗使丫头,上夜嬷嬷等人一如迎春等例。 宝玉本要在黛玉外间的碧纱厨睡了,说‘若妹妹有什么需要差遣等事,我也好照应’,林珑见黛玉淡淡的,有不愿之色,便搂着宝玉肩膀,笑笑地说道:“就算有需要差遣等事,那也是丫头们该干的,你一个爷,哪能叫你伺候呢?”又附耳小声说一句‘连我这个正经哥哥都得避讳些,今晚都没地方住了’,宝玉正低落,一听,连忙笑道:“既如此,哥哥索性就在我那边住了,咱们一同读书,一同上下学,岂不好?” 林珑连忙拍手称妙,贾母见宝玉上进有伴,心中自也喜欢,便叫林珑且先于宝玉处住下,待春季腾出房间,再收拾了几间给她兄妹二人住。 往常在家,林珑和黛玉等睡得都早,今见贾府和林府各处规矩都有不一样,少不得一一改过来,一时林珑洗漱完了,见那边屋子里丫头们还窃窃说笑聊天,且先不去凑热闹,悄悄出门,至黛玉处来,小丫头见了,连忙问去哪儿,又打个灯笼前边照着,引着去了。 彼时黛玉处正收拾衣服等物,屋子里多了两个水葱儿样的小丫头,皆十二三岁的年纪,一着粉红,一着水绿,下都是藕荷色花裤,黛玉一见他,嫣然笑道:“林二爷来了,我这儿须不是钟鸣之地,富贵之场,可没好处给二爷。” 林珑听了这话,知是打趣他在贾母面前讨好卖乖,便有些讪讪的,只呵呵干笑两声,问小丫头哪儿来的,黛玉笑道:“才二奶奶给拨过来的,我正要叫她们去呢,可巧哥哥就来了。” 林珑笑道:“给我的丫头?可有名儿没有?” 黛玉便笑看她们,粉红衣的忙笑道:“我叫六儿,她叫小月。” 那边雪雁笑道:“二爷只新给她们起一个罢。才姑娘给鹦哥起了名字,叫紫鹃。” 林珑便坐下喝茶,略想了想,笑道:“也别叫什么六、七的了,你叫龙儿,你叫语嫣!”两丫头连忙答应,便先出去了。 黛玉便歪头看他,笑道:“打哪儿想来的这名字?” 林珑只看她一眼,抿嘴笑着吹茶,也不多说。 黛玉见了此景,不知为何,竟忽想起一个人来,一样的样貌,一样的举止动作。 仅仅是几年之前,那人每日和自己朝夕相处,一处吃饭,一处玩耍,夜晚之时,须得等他道别,才睡得着,每每她年幼犯错,无理取闹,他就给静静地给她讲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时有多少莽撞幼稚之辞,他也只是这样笑笑,看她一眼,只有疼爱,什么都不说。 南川哥哥,你今昔何处?可还记得玉儿? 眼睛就这样痴然凝住,思绪早不知飞向何方。 紫鹃递上热茶来,黛玉垂头痴然接了,紫鹃向眼睛里细看,笑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又想家了?又哭了不是?” 林珑也看她,黛玉笑道:“好好的,我哭什么?不过才迷了眼睛。” 此时雪雁出去了,林珑便拜托紫鹃去一趟宝玉处,‘才洗脸的时候把随身的荷包忘那儿了,怕让不知道的小丫头收走,烦劳去给我取来’,指使走了紫鹃,只剩下他两人,林珑方柔柔一笑,轻轻拍了拍身边,说道:“来,玉儿。”便牵了黛玉身边坐了,细语温和,措辞慢慢,好一番安慰,只劝其‘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想家伤身,倒不如和姐妹兄弟们一处开开心心的,又不是和爹爹再见不着了’,说了许多,黛玉也只能点头。 那林珑因来这一日,所见贾府众生百态,形容举止,心中微有算计,此刻只他二人,一变嬉皮之状,目光沉然,语气严肃,对黛玉说道:“此时别人都不在,哥哥对你说这些,你要往心里去,亲戚终究是亲戚,隔了一层,再怎么近,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也只需要尽了你的本份,守亲戚之礼也就行了,我今天冷眼看着,那些太太,奶奶们,一个个菩萨面,慈眉善目的,却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别说这些上面的人,就说这些丫头,也是各揣心肠,脸上笑着,心里暗剑无数,当面奉承你,背地说刻薄话的有的是,虽不至于害你,却也对你没什么好处,只离她们远一些就得了。” 便问今天黛玉所遇的人事,黛玉便将所见之人都说了,一并将她说的‘吃穿用度,她二兄妹承担’一事,林珑听了,便拊掌笑道:“好,好,好,原该这么办!还是玉儿明白!要依我说,连这个紫鹃和龙儿,语嫣的钱咱们也准备出来,她们买这么个丫头,最多也不过一二百两,咱们准备一千两!至年末一起给他们,他们要不要随便,反正咱们是拿了!这样一来,衣食住行都是咱们花钱,丫头是咱们花钱买的,先堵住了那一堆到处闲皮烂扯的嘴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这叫‘未雨绸缪’,咱们求个省心!” 黛玉便蹙眉道:“如此一来,岂不太显得生分了?那些人必说咱们狂妄。” 林珑两眼泛着精光,断然说道:“狂妄就狂妄!好玉儿,你只记住,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就算狂妄也有狂妄的资本,宁可叫人说你狂了,比说别的好些!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经的事儿多了,自然就懂了。” 黛玉便道:“哥哥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只是哥哥之意,究竟叫我小心哪个?” 林珑便摇头说道:“只一面,我也不太能做得准,也不过凭个直觉,老太太对你没说的,至少现在你是她心肝上的,谁也比不了,有老太太在头里,别人都不能怎样,你就留个心眼儿就完了。” 黛玉便说知道了,犹豫了犹豫,到底没有忍住,又问道:“哥哥,方才你说的‘小九九’,玉儿不知何意。” 林珑噗嗤一声,笑道:“你猜。” 黛玉见他满面谑笑,知是逗她,便哼了一声,说道:“左不过是你凭空制造出的涩语怪词罢了,我懒得猜它。” 林珑摇头晃脑地笑道:“你若连这个意思都猜不出来,以后可别说你是书香世家出身,对外也别说是我妹妹了。” 黛玉便扭着头,含笑说道:“不说便不说,我原也不配做你妹妹,我哪儿比得上你来?才老太太还不知道你呢,也不过几句话,竟将她哄得只认你一人了,又‘心思巧,会说话,好个玲珑孩子’,以后竟不必叫你哥哥了,只叫你变色龙就是。”说到最后,又忍不住一笑。 不想林珑听了这话,只牵了牵嘴角,并无答话,老嬷嬷在门口探头,笑道:“老太太睡了,哥儿也回去睡罢了。” 林珑便答应了,看着黛玉躺下,看着她盖好被子,才说道:“贾府的水深,我们又是外来的,今后不知多少不如意之处,我对那些人笑,和那些人都亲近,其实我对她们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以为我愿意当变色龙吗?哥哥究竟为的什么?” 话语轻柔,在黛玉听来,却觉如雷鸣电闪的一般,只觉如肺腑中掏出来一般恳切,心中霎时肃然,一语不发,只两眸水目悠悠然望着林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林珑无声轻叹,眼中一抹疲惫掠过,静静给黛玉放下翠色绣花床帐,依旧笑着,声音变得更轻:“若连你这儿也是‘钟鸣之地,富贵之场’,要是我连在你面前都得戴上面具,那哥哥就死了算了,你这小傻瓜,还那么说我。” 最后一语,几如梦呓,脚步声在花帐之外渐渐远了,带着几许落寞萧索,门外忽传来宝玉的声音:“我见二哥哥久不回去,过来看看,妹妹可睡着了?” 林珑不耐地推搡他:“睡了睡了。”硬给弄走了。 这边紫鹃也早回来了,便给黛玉熄了蜡烛,一时间,周围万籁俱寂,窗外透进些许月光,将床帘映得淡白,黛玉方才听林珑一席话,只觉心中大悔:若早知他心中所想,方才必不会一再胡说伤他,此刻话已出口,悔也晚矣。 又暗中自思:你只道最是知他所思,解他所想,其实却何尝如此?想到林珑自进林府以来,虽行为举止放浪形骸,对她却百般卫护,虽对丫头们随意不羁,对她却从来无越格之举,凡事为她想在头里,生恐她吃了半点亏,整日嘻嘻哈哈,心中却最是明白不过,他虽不是南川,所作所为,却不比南川差了半分,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铁心卫护。 一时间黛玉脑中翻江倒海,思绪百转,便见静夜中双眸炯炯,水光盈盈,又凝思林珑所说之话,几多叹息,至深晚方睡。 第18章:情分 自从黛玉兄妹进府,贾母对其百般照料,衣食起居各例皆如宝玉等,因黛玉新来乍到,恐其诸事不顺手,晨昏着人叮嘱看视一番,问寒问暖,也算稍定了思念之心。 众人之中,最高兴的还数宝玉,他本来就甚喜女孩儿,黛玉又是仙子般的样貌身段,竟是千里挑一的,早为之倾心,每日必去献上几番殷勤才算完事,黛玉每每故意疏远他,他却毫不自知,林珑没奈何,只得横插在里面,让宝玉赶快催着凤姐儿去督办学里事宜,‘你我也好在外头好好玩儿,没人拘束咱们’,宝玉听了,心中深以为是,每日聒噪凤姐数遍,又和林珑商议内里事宜,那阵仗,倒像做着百年的计较,也没多少时间去姐妹丫头们堆儿里混了。 而那凤姐办事也快,也不过两日,便都妥当了,宝玉和林珑辞了贾母,贾政等,二人便与贾家其他同宗谱兄弟一起上学,说是上学,哪里有半点上学的样子?竟是大闹天宫,要作上了天去,老师也是乐得清闲,每日只装模作样一番,也不管他们,小子们凭空多了许多自在,谁又回去说?只哄得主子高兴了就完事,是以众人不知学里之事,还道他二人真的用心苦读的一般,暂不多提。 且说黛玉这边,自来这几日,将家里养成的习性慢慢都改了过来,初时想念爹爹,每每暗自伤心,亏了林珑常开导她,又兼紫鹃,雪雁等殷殷劝慰,才渐渐好些了,日里和姐妹们一处赏诗赏画,或针线女红,倒也还罢了。 这天起床,洗漱完了,且先来拜见贾母,此时邢夫人等也都在,闲话一阵,姐妹们便一处会着往李纨处去,那李纨正教引着贾兰作诗词文章,一时人说‘姑娘们来了’,贾兰忙下地厮见,由小丫头带下去玩儿了,黛玉便就着桌上的东西看起来,贾兰的诗在左,李纨于其下红墨画上,在右侧点评,黛玉看了一回,笑道: “平日家并不见大嫂子作诗,今看了评,不想竟是个诗翁了。” 李纨笑道:“什么诗翁,快别笑话我,我也不过略会看些,若叫我作诗可万万不行。”一时丫头上茶来,众姐妹都坐了。 探春想起一事,先笑道:“大嫂子,我昨儿和你说的诗社的事儿,你可和凤丫头说了没有?”李纨笑道:“一早就说了,还没音儿呢,凤丫头现在也懒了。”忙叫来一个丫头,让去问话,探春忙笑止道:“我不过白问问,大嫂子急什么?这会儿凤丫头许是忙呢,没工夫经管咱们这些小事。” 李纨笑道:“你不知道她,你若不催,她乐得不管,咱们这诗社一时半会儿也别想开起来。” 一时丫头去了,黛玉等都问‘什么诗社’,探春方笑道:“我见大家现在闲了,前段时间和大嫂子商议开个诗社,大家作诗玩,因人少,就没办起来,可巧你和二哥哥又来了,岂不正好?” 惜春便问道:“二哥哥可会作诗不会?” 黛玉忙笑道:“咱们只顽咱们的罢了,又叫他做什么。” 李纨笑道:“既宝玉都来,他自然也是要入社的了,怎么反不叫上他?” 黛玉笑道:“你们不知道二哥哥,若叫他作诗,还笑死人了呢,他只会‘押韵’,别的一概不会。” 大家听了,都笑道:“我们又会什么,也不过是没事瞎玩罢了。”黛玉见众人执意要将林珑纳入诗社,也只得莞尔不语。 便说起准备之事,笔砚纸墨,并茶水吃用等花费,色色皆不齐备的,正说话间,见小丫头回来了,连并凤姐处的一个丫头,笑道:“奶奶说可巧不巧,我刚去,正碰上二奶奶那边发放月例银子。” 李纨便问凤姐怎么说的,丫头笑道:“我说了,奶奶说,回去告诉你奶奶,什么‘监察御史’,说白了,就是个掏钱的,叫我掏钱也使得,只叫你们奶奶拿地抵押,若不然,明年我派人去将她地里的果蔬都收了,可叫她别心疼。”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笑,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早料到她有这话,前儿太太问她月例银子可发了不曾,她还答‘因近来林妹妹要来,琐事多,一时耽搁了,左不过三五日,等事儿办完了便发’,既三五日,怎么今儿竟破天荒先给我了?又说出这分斤掰两的话来,哪像大家的奶奶?分明就是个市井泼皮,等她忙过这一阵,回头咱们偏闹她去,看她给是不给。” 众人都笑,独黛玉听了‘林妹妹要来,琐事多,一时耽搁了’,静静不语,见她二人推来让去,因又想道:建一个诗社,能用了几个钱,两人竟这样了,她二人妯娌,尚且如此,府内各人之间,不想亦知了。又思:各家自有各家的是非,我终究是个外人,又理那些做什么?自己尚顾管不来呢。 便借口头发松了,要用李纨的梳子,向雪雁使了一个眼色,摇摇走至里间去,一番交代,雪雁忙到凤姐那边去了。 这边大家又闲话一阵,也不过是些有的没的,至中午吃了饭,各自且先回各自处,无需多述。 话往回说,且说雪雁一径至凤姐处来,此时正是人多回话的时候,执事儿媳妇们都在檐下站着,雪雁便也不进去,那些媳妇们有认得雪雁者,便忙凑上来笑道: “姑娘若有事,何不就进去?你哪比得我们?” 雪雁只摇头笑着不肯,说道:“左右也是闲着,等等也罢了。” 一时间,那些人便都借此机上来说话,又是‘你家姑娘今年几岁了?’‘听说林二爷并不是家生的哥哥,倒不知是哪头的亲戚?’‘林姑娘好个模样,不知小时可曾与人定下亲事没有’,及至自报家门,说‘若此后姑娘,二爷有什么吩咐,我们帮得上的,尽管找我们’,五花八门,七口八舌,讨好卖乖,极力奉承,那边早有人铺下暖垫子给雪雁坐,雪雁见渐渐说得不像了,里面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完的事儿,便寻一借口且先走,转一圈去再来。 那凤姐一早起来便是兜头的事儿,此时才看着人打点好送宫里的东西,水来不及喝一口,见一个媳妇来回,乃是此后一月学里的支出,凤姐看着一样样说过了,便觉繁冗纷乱,项目多杂,更兼不少古怪物事,正要问时,听外面隐隐有交谈之声,不觉沉下脸来,让平儿去看看是哪个。 平儿忙出来,不一时,进来说‘问了,媳妇们说,才是雪雁说话呢。’ 凤姐便忙让进来,平儿笑道:“她见二奶奶忙,就先走了,不然叫小丫头去叫罢?” 凤姐想了一回,笑道:“不用,我知道什么事了,定是又提昨天的话,来叫我免掉她那份月例的。” 平儿听了,且不言语,待门外众媳妇都各自手头事都办完了,独剩她二人,方说道:“我昨儿听林姑娘说,也觉太显外道了,可今日细细回想,竟是觉得也该这么着,咱府上人多口杂,且别说老太太多疼宝玉,他们背地里暗嚼舌头,每每气不忿,连说四姑娘‘明明是宁府上的人,倒成这边正经小姐主子’的人有呢,二奶奶说可笑不可笑?” 凤姐喝了口茶,冷笑道:“那些糊涂油蒙心,烂了嘴的,口里什么话说不出来?这也罢了,你若留心暗查,那些背地里说我的话不知多少呢,我要认真生气,早气死几百回了,如今也只装不知道罢了,也难怪她多心。” 正说着,雪雁又回来了,凤姐便笑道:“你走的也快,才我刚要叫你,你就没影儿了。”说笑毕,雪雁才回了黛玉的话,果然应了凤姐所猜,凤姐客套几句,雪雁笑道: “二奶奶只听我们姑娘的罢,我们家也不难在这上头,何必只是谦来让去的,本来没什么,说得多了,倒显得古怪了。”凤姐见她小小年纪,说话行事倒与其他丫头不同,心中暗暗称奇,见如此,也就罢了,让平儿将前儿别人送的茶叶给黛玉和林珑各捎去一包,雪雁客气相谢,告辞走了,一时送走了她,凤姐笑道:“如何,我猜得再不错罢?”两人都笑。 至下午,黛玉看了一回书,闲作了两句诗,正没趣味,见探春拿了奇巧绣样来,说要做绣鞋,便也跟着瞧看,因黛玉早听说探春有一个亲兄弟,名叫贾环的,见探春深为精心,便随口笑道:“可是给环兄弟做的?” 探春便笑道:“他丫头七八个,何用我给他做?不过是我没事做着玩罢了,或一高兴,谁能穿就给谁。” 黛玉来得日子少,并不知这里乾坤,想起一事,歪头笑问道:“三妹妹,昨儿姨娘拦你,说了那许多话,脸都红了,竟是为何?” 探春冷笑一声,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那些抱怨的话罢了,趁着学里没带出环儿那份儿,她气不忿,叫我去和凤丫头说去,我哪管得来那些!纵管得了,我也懒得为他们出这份心,她们爱说什么,全凭她们说去,姐姐来的日子浅,住久了就知道,这样的笑话还多着呢。” 黛玉听了这话,兼见她形容,心下明白了几分,淡淡一笑,并不多说,扭头翻看炕桌上的绣样,思绪立生:便是赵姨娘有千般不是,终究是她生母,如今她满面厌弃,话中颇多鄙夷轻蔑之味,血肉之亲,可冰冷至斯,倒真真让人心惊了。 而脑中忽生出一念来:倘若宝玉和贾环调换过来,或姨娘所处乃太太之位,倒不知她那时怎样? 第19章:打探 虽说黛玉来贾府的日子不久,于各人脾性皆是慢慢得知,听了探春一席话,也不多置喙,惟心中有数罢了。 一时见探春拿来的绣样好看,不单各种古怪稀奇花卉,并百鸟奇兽,山水草石等,样品实多,黛玉独爱那金尾凤的,不由得也慢慢缝了起来。 并没多久,忽听丫头说:宝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宝玉已经自掀帘子进来,黛玉,探春连忙起身,探春笑道:“二哥哥见过老太太,太太了?” 宝玉笑道:“见过了,老太太和二嫂子他们说话呢,太太也在上头。你们绣的什么?” 便拿过探春手里的东西看,探春笑道:“左右无事,索性做点东西,二哥哥比一比,看可能穿不能?” 宝玉便照着鞋底比了一下,略大了些,探春便笑道:“既是大了,回头我改小就是。”宝玉连忙说‘多谢’,探春便不再坐,和黛玉等告别出去了。 这边丫头上茶来,宝玉自先给黛玉端上一盏,黛玉客气接了,淡淡笑道:“我哥哥可也在老太太那边?怎么只你一人来了?” 宝玉忙笑说道:“二哥哥中途被老爷叫去了,并不知什么事。” 黛玉心中微微怔然:老爷何以巴巴的突然叫哥哥去了?便是考他的书,也不该只叫他一人才是,况这原也未必。笑着探问:“敢是哥哥在学里闯祸了不成?” 宝玉忙道:“何曾闯祸了,妹妹不必担心,老爷必是问他姑父的事,稍后便可回来的。” 黛玉这方点头不语,走到那边坐下,仍旧拿起针绣起来缝制,暗中纳闷。 宝玉见黛玉眉蹙若烟,眸盈如星,满面关怀之状,如梦如叹,一时忽想到晨日所看过:‘水是眼波横,山若眉峰聚’,又‘飘然出窍醉仙秀,向日相对可忘食’等句,心中不觉油然生痴,暗暗思道:我曾经只道家中这些姐姐妹妹们都只为我一人生嗔生笑,生愁生思,如今见林妹妹此景,方知未必尽然了,若其把那用在林哥哥的心能用在我身上,便是每日都被老爷叫去挨训受骂,或少活个十年八年,也是愿意的。 早有些心荡神驰,恋恋不舍的,也蹭到黛玉那边坐下,笑问黛玉家中之事,一会儿又说脖子该酸了,让歇歇,又说屋子冷,满处找手炉去,一刻又说茶凉了,要给添茶,竟一刻也不得安宁,倒弄得黛玉不自在,只觉又好笑,又好气,一时见他坐得近了,避让不迭,一个错神,手指触到了针,猛然刺痛,宝玉见状更慌,‘哎呀’一声,便忙要来看视,黛玉正色说道:“二哥哥,你且那边坐着去,咱们斯斯文文的说话,可好?” 宝玉听她如此说,只得慢腾腾挪到那边去,神情落落的,黛玉便叫丫头来,谁知叫了半日,竟没一个人应的,却见帘子响处,林珑迈着大步进来了,绣袍华带,俊眼修眉,周身流光溢彩,学着丫头的嗓子笑道:“来了来了。” 黛玉起身说道:“哥哥还知道回来。”语气生娇,眼中露嗔,和方才之景判若两人,林珑松了松领子,将桌上茶杯拿过来一饮而尽,笑道:“怎么,才一天不见,就想我了?”黛玉见宝玉在旁,嗔瞪了他一眼,不则一声,见他喝得急,可见是口渴了,扭身亲给倒了一杯茶奉上。 林珑也接过仰脖儿喝了,见黛玉翘着食指,便问道:“手怎么了?” 黛玉说道:“并没什么。” 林珑便道:“我看看。”一把牵过黛玉手去,看食指上面芝麻一点殷红,连忙放在手间揉揉,又吹了吹,口中说道‘好了好了不疼了’。黛玉早缩了手回来。 宝玉那边见两人笑谑温馨,又个个都是那般人品,看得呆了,连到口的话都忘了问,不由得又一番感慨,观及自己,便有些自惭形秽,心中更生失落,正值小丫头来叫宝玉,宝玉便默默去了,这边林珑还不忘说‘宝兄弟慢走’。 回头问黛玉:“他来干什么?” 黛玉道:“不过白坐着一会儿,问些家常的话,也没说什么。” 林珑笑笑,便叫丫头们。叫了好半天,才见雪雁来了,问:“二爷什么事?” 黛玉先说道:“你们去哪儿了?才我叫了半天,也没个人应。” 雪雁愣愣地笑道:“紫鹃姐姐差我到四姑娘那边借个花碗去了,别人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 林珑略想想,便笑道:“别问了,我知道。” 黛玉也忽而明白:定是都叫紫鹃支使出去了,留宝玉与她二人在屋,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便忙问林珑今日学里之事,林珑见她羞了,也不多提,只以他话岔开,说‘今天老先生说我了’黛玉便奇怪:‘说什么?’林珑笑道:“那老头儿说我说话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之乎者也,文邹邹的,说我讲话太直白平俗了,‘不像个爷,倒似杀猪卖肉的’。” 黛玉听了,一口茶没有咽好,伏在桌子上,又是咳嗽,又是笑,又是唉哟,林珑一边拍她后背,一边笑道:“你别笑,那老头就是恨话,气我昨儿在他中午睡觉的时候把他胡子剪了一层,其实让我跟你们一样,我也做得来,只不过嫌累得慌罢了,他只打赌说我不能,等明儿个我也给他之乎者也一回,‘老先生,水乎?茶乎?吃饭了哉?胡子哪里去了耶?’保证他听了,从此后再不说我了。”他不说尚好,越是这样,黛玉越是笑个不住。雪雁在一边听了,也捂着嘴咯咯偷笑不止,暂不多叙。 话说宝玉离了黛玉这里,颇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径来到贾母处来,身后小丫头拿着灯笼跟着,上台阶时踩了他鞋,宝玉一个踉跄,回身将灯笼一踢,气道:“好个蠢材!你也看着些!也没见这么愣头向上撞的!”那灯笼摔在地上,玻璃尽碎,哗啦一声,吓了众人一跳,里面贾母忙问何事。 便有丫头出来问,回去跟贾母回了:“二爷生丫头的气,把灯笼摔了。” 贾母便问何事,又命人将宝玉接过来,坐在身边,说道:“什么了不得的,也值得生这么大气,下人不好,撵了他们也就完了。”让人给那小丫头几两银子,撵了她出去。 这边王夫人便问跟着的秋纹‘从哪儿来的’,秋纹回说:“从林姑娘处来。”又问‘还有谁在’,秋纹摇头笑道‘只二爷和林姑娘两个’,王夫人便微蹙眉头,也不多言。 一时众人陪着贾母说笑,至晚方散,宝玉回了房间,先去林珑房间,见其今日并不在丫头群中说笑打诨,静静躺了床上,背朝外,面向里,枕着手心,也不知睡是没睡,待回了自己屋子,在小架子上找了一瓶贡品白药,悄悄指使个丫头送去黛玉处:‘今儿都是我的不是,叫林妹妹留着这个,若有磕碰之事,抹上这个,最好不过,叫她万要留下’。 丫头便送去了,黛玉刚躺下不久,还没睡沉,听见说宝玉送东西,便叫丫头回:“并不缺这个,叫二爷留着用罢。”仍叫送回去了,暗中生思,想起自来府中,宝玉一言一行:虽他行事随意了些,倒还并不无规无矩,待姐妹们倒也细心,毕竟亦为兄妹,此后太过疏远怠慢了他,倒也不该。因有此念,今后果然对之略和缓了些,只是仍比不得探,惜等那般亲络,更远比不得对林珑般亲厚罢了。 且先说回,原来那林珑下学回来,被贾政叫去,非为盘问课业,竟是因为今日忽然来了宫里跟着阿哥的人,问府上近来可有人过来的,贾政见来人是宫里的,本就小心翼翼,又听问得奇怪,小心应付,心中暗忖不止,那人也不甚说缘由,只说:“前儿我家哥儿认得一小爷,正苦这几日没了音信,找他不到,恰逢有下人见到这小爷和一十岁左右公子同学读书,这才知竟是贵府上的,听闻那公子称其为‘二哥哥’,是以叨扰一问,不知那小爷与老爷是何关系?” 贾政便知说的是林珑了,心思:或其与阿哥竟有交往不成?忙笑道:“其乃下官外甥,其父便是姑苏盐课林家,现与甥女暂居我府。” 那人恍然大悟,便即告辞,并不多说,贾政只得尽礼送出,因心中疑惑,林珑方一回来,便差人叫至书房细问,林珑反更纳闷‘并不认识什么阿哥’,‘恐怕是认错人了,也未可知’,便罢了,贾政又随口问了问近日所学,林珑早防着这些,暗中便已有一套应付之道,贾政频频点头,甚是满意,叮嘱其一番,又让他多看着宝玉些,林珑连声答应,便下去了。 而心中却不平静,忽想到林府那夜潜入的蒙面者,‘难道因我伤他,追找到这里了不成?’继而又想到林府与宫中纠葛,又担忧起林如海来,便早早地从黛玉处回来,也无心跟丫头们玩笑了,只自己躺在床上,琢磨来龙去脉,因果端由,也理不清个头绪,见那边灯都灭了,夜深人静,方才朦胧睡去。 第20章:冤家路窄 次日黛玉起床,小丫头伺候完洗漱,紫鹃奉上茶来,黛玉形容淡淡的,并不喝,让雪雁给梳头,紫鹃便从旁边抽屉里给拿出藕合堆纱的花来,黛玉也不戴,自在匣子里拿一支白玉珠簪,叫雪雁给戴上了,紫鹃有些纳闷。 却见林珑来告别,每日上学前必来一趟的,因见黛玉这几日有些着凉,又叮嘱一番,‘多喝热水,穿暖些,手炉凉了,别忘叫丫头换’,黛玉点头应了,紫鹃笑问道:“林二爷,今儿宝二爷怎么没同你一处来?” 林珑道:“太太叫他有事。” 又对黛玉笑道:“今早我隐约听到说什么诗社,要叫我入伙?不是你昨天跟她们推荐的我吧?” 黛玉也笑,看他道:“正是,你拿我怎样?” 林珑登时咬牙切齿,忽做出猛兽扑食的动作,到黛玉脸前戛然而止,又拿手在空中乱舞,啊啊呀呀,满地打转转,看去极度崩溃,最后呼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你不是我妹妹。”抽了抽鼻子,扭头就走。 这边黛玉早笑软了,且不说紫鹃和雪雁人等,且说外头那些小丫头们,也都在角落窃窃作笑,私下说‘怎么二爷来了,这屋里竟笑声不绝的?’,那个笑道: “你还没见在老太太身边呢,他和二奶奶一递一答,满场都是他两个的戏,旁人都只有扶着桌子笑的份儿,老太太喜欢,叫他晨昏都得去请安呢。” 正说话间,忽听珠帘哗啦一声,林珑又迈着大步回来了,笑道:“差点忘了大事,妹妹今儿在家闲着,给我找一段文章。” 黛玉笑道:“什么文章?哥哥要发奋习学了?” 林珑笑道:“说正经的呢,我记得《璇玑谋略》那本书有篇论兵法的,独树一帜,很是高妙。妹妹给我找来,我有用到的地方。” 黛玉说道:“我的书,你不是都有,怎么不叫你的丫头给找?” 林珑忙笑道:“龙儿昨晚和老太太请假,她娘病了,她家去看她娘,语嫣不肯找。” 黛玉便笑了:“这就奇怪,怎么丫头反不伺候主子?况我又不是你妹妹,不给你找。”掩口偷笑。 林珑笑道:“不是她不伺候主子,是我懒得用她,好玉儿,我急用,只能辛苦你一回,今儿出去再碰到稀奇古怪的事儿,哥哥回来给你说。” 黛玉别过头去,道:“谁稀罕听那些,正经去你的罢。” 林珑便笑着去了,紫鹃笑说道:“姑娘可信不得二爷,若我说,定是二爷把语嫣给冲撞了,不敢用她。” 黛玉淡笑不言,雪雁笑道:“二爷那性子,也难怪丫头都反了。” 紫鹃笑道:“二爷的性子也是随意些,同谁都玩笑,不过语嫣也忒古怪了些,姑娘不知道她,一般的玩笑,她就认真,动不动就生气了,从前我们之间一块儿玩,大家也都知道她这点,都不太和她深究的。” 原来那龙儿和语嫣原是贾府买来没几年的丫头,乃一对表姐妹,龙儿为长,语嫣小,生得袅袅娜娜,柔弱纤瘦,整日若有无限愁事,眉蹙春山,眼盈秋水,并不常与众丫头为伍说笑,落落寡欢的,林珑见其竟有几分林黛玉之风,心中对其便比对别的丫头更亲近喜欢些,昨儿说错一句话,语嫣梗着直到今日也不跟他说话,林珑一来不好意思使她,二来也怕她找不到误了事儿,才求黛玉来。 黛玉听他说急用,少不得给他翻找一回,来到里间书架上,忽一瞥眼,看到旁边白瓷隔架上一个小玉瓶,微微一怔,便叫紫鹃来。 因持着瓶子,看她道:“这个不是二哥哥昨儿送来的那个?” 紫鹃忙笑道:“我见丫头说二爷一定要让收下的,不好却他的意,只得收下了。” 黛玉听了,便冷笑道:“我说呢,我记得是叫送回去的,不想竟在这儿看到了,你若不说,我还以为自己花眼了呢。二爷让收下,你便收了,我让送回去,你就不听?我竟不知什么道理!” 紫鹃见黛玉有恼意,忙笑道:“姑娘别生气,我不过想着,二爷和姑娘挨近住着,又本比别人近些,二爷既深夜叫人送东西来了,可见有心,若非拗着逆他的意思,岂不显得生分了?二爷脸上也不好看,不如收着,我也是好心为姑娘,姑娘反怪我。” 黛玉脸色微微一红,道:“这话可奇了,我并无磕碰之伤,何故要白受他的东西?他有心无心,与我何干?既这样,我且问你,昨儿二哥哥来这儿,你为何把丫头们都带出去了?难道这就是亲戚之道不成?若让别人看见了,倒像我刻意为之,必然拿去当新鲜的事儿学舌,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疑我?又该大家说不清惹气!” 说完,也不等紫鹃说话,断然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将药送了回去,紫鹃见状,只得垂头敛容,一声也不敢再言语,一时黛玉默然找到了书,翻看一回,将一片红叶夹在林珑要的那张上,只等他回来了好给他,这一日要茶要水,都只和雪雁说,把紫鹃晾在一边。 紫鹃只道黛玉年小,又是个极柔弱好说话的深闺小姐,她素日见司棋于迎春身边,凡事替迎春做主,差不多的就自己办了,迎春也并不怎样,她想着自己比黛玉略大两岁,便也可如司棋那般,估摸她也不好怎样的,这一下知道了黛玉脾性,今后竟只肯小心伺候,不敢再妄为独断了,也不多提。 且说林珑那边,和宝玉别了贾母等人,出门上马,方说说笑笑,走过中街转角处,忽看到迎面几人几骑走来,众人簇拥着中间一少爷,那少爷十三四岁,正襟挺身而坐,华缎绣袍,修眉正目,一身神采不俗,只净白额头上的一点淤紫,还没尽好,看去微显不协调,看样儿像是朝贾府来的。 林珑一眼看见了,笑容一敛,心中暗叫了声‘不好’,原来那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街上与林珑冲突的那个,当日马惊,幸而他中途跃到了路旁树上,只将额头蹭破了点皮,毕竟还年小,当着那许多人吃了亏,失了面子,心中到底生着一股气儿,这几日正一直差人四处找寻林珑下落,方有了结果,正来寻他分证,宝玉也见了他,心下着慌,忙说道‘报仇的人来了!’,忙推林珑道‘还不快走!’。 林珑见他们四五个人,虽着装朴素,并不招摇,却个个利剑在身,想来定然都不好对付,暗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带了这许多帮手来,我若动手,肯定讨不到好去,不如先走为上。 偏生此刻那少爷也认出了林珑,见他转头策马,忙叫道:“站住!” 身边下人四五个,见此形容,顿时拔刀出鞘,一时间,林珑只听身后声音一片,脑中一紧,将鞭子在马臀上狠狠一抽,绝尘而去。 这边少爷咬牙说了一句‘都留在这儿等我,不许跟着’,众人道:“十三爷,万万不可——”被他一个眼神瞪回去了,策马跟上林珑,那边宝玉急的什么似的,跟又不是,不跟又不是,又不敢回去告诉贾政知道,只原地转圈圈,又赶打着小子们‘还不去保护林兄弟去’,大家只干答应着,见那边的手下紧盯着他们,个个又极凶神恶煞的,谁敢?不须片刻,林珑和十三两人都没了影儿,找都找不见了。 林珑今儿并没骑自己的马,而十三的马乃千里良驹,不一时便追上了他,少年心头一直窝着一股火,叫道:“还不下来么!” 林珑见身后没有追兵,放下了心,口中却还倔强,说道:“笑话,本少爷这是在练马,你说下来我就下来,难道我听你摆布!”那马久没这么跑,今林珑一心叫它超越千里驹,这会儿已经有些吐沫子了,林珑又狠狠抽了一鞭,道:“驾!” 十三冷哼道:“好,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二人一直跑出城外,入目几家草屋茅舍,田野远山,天阔地空,林珑的马渐渐不行了,心中恨道:蠢东西,连我家白龙一半儿都不如!正想着要不要停下:若是蛮不讲理之人,这会儿早打起来了,迟迟不动手,可见也还有点修养,是要跟我分个青红皂白的,思及此处,又见马不行,欲要勒马,却听啪的一声,却是十三在马臀上猛甩了一记,那马最后一声狂嘶,再受不了,忽然跪地,顿时将林珑滚了下来,跌了林珑满头满身的灰尘。 林珑爬起身来,气不可遏,指着十三:“你!跟我玩阴的!” 十三呵呵笑了,忽又正色说道:“这是还你那日摔我之仇。咱俩的帐还没算清呢!你那日在我背后下黑手,你想过什么来?可害惨了我,若不跟你分证明白,枉吃了这个亏,我也算不得个爷了!” 林珑便冷笑回敬:“说话不怕遭雷劈,若不是你纵容手下,欺负我小厮,蛮不讲理,我能那样对你,你还吃亏了!分证就分证,我还怕你?” 十三高踞马上,也冷笑:“事情因由尚弄不明白,亏了你披一张大家公子的皮囊!那日本是你家小厮先动的手,口中满是不敬之辞,骂骂咧咧,好没调教!我的小子看不过,才教训他了,你只听小厮的一面之辞,根本不知是非对错,就动蛮使横,还装出一副讲义气,重感情之状,我若是你,早臊死了!” 第21章:缘成金兰 林珑一怔,便道:“就算是,你今儿追到这儿来,要怎么样?” 十三哼了一声,背过手,道:“我本来要把你交给官衙,让他们办你,又恐你心中不服气,便想私了,我见你也佩剑的,我们就按照武上规矩,好好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我便不追究你冒犯我之罪,如今看来,别说你未必赢得我,只怕你也没这胆量的。”见林珑已经沉下脸来,将手握鞘,又淡笑道:“倘若你输了——” “你就一剑刺死我!”林珑目光似针:一样年纪,一样练武,他就比他高明多少?偏不信邪,比就比! 十三笑道:“本少爷从来不滥杀无辜,况便是你死了,于我又有何益?若你输了,你需好好给我赔礼道歉,然后,”他眼中忽然闪过一点犹疑,转过头来,盯着林珑的脸:“需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可放你。” 林珑便答了一个‘好’字,心道:料你也未必有这机会。 话音方落,忽见十三拔剑出鞘,虽天光被云遮淡,仍能看到剑光幽然,乃精铁纯钢所制,剑身和剑鞘相磨,发出淡淡的嘶嘶声,似蛟龙出穴,狂蟒吐信,让人心里也为之一凛。 林珑心漏跳了一拍,忙叫‘等等’,十三剑刚拔出一半儿,见他竟解下自己的剑,扔到一边,不知何意。 林珑说道:“我的剑是祖父给的遗物,曾上阵杀敌,饮血疆场,若我今朝拿他用在你身上,未免有损祖先的颜面,干脆,要打就赤手空拳打,你敢不敢。” 十三微怒,面色沉冷,也将剑刷地退回去,扔到一边。 两人都摆开架势,林珑刚冲上去,忽在中途停住,眉梢一挑,满眼不屑,冷笑道:“看你也是个大家公子,想不到竟这么卑鄙!” 十三一怒:“你说谁!” 林珑鄙夷地向旁边呸了一口,说道:“不过,就算你们五个打我一个,我也不怕!” 十三微微一怔,果听到身后声音渐近,知是身边人跟过来了,正要回头喝止,却见不是跟着的,竟是一老一小骑牛而来,便知不好,回过头来,林珑的拳头已经袭至面门,仓皇躲了,林珑又忙飞出一脚,这一脚没有避过,正中小腿,踉跄的一瞬间,早被林珑抢至马前。 从小到大,十三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一下,只觉腿骨酥麻,其辱更难释怀,一时指着他,怒道:“卑鄙小人!” 林珑在马上笑道:“你才知道啊?”策马便走。 十三上前一步,将手放了口中,猛然吹哨,那马没跑多远,忽然长嘶乱蹦,林珑没防备,立刻被甩下来,马儿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了,十三也不管马,便冲上去,林珑这时躲没躲的,只得接招,便见天昏地暗,枝颤树摇,两个少年早缠斗在一起。 初时打斗,还见些招数,及至林珑挨了几拳,知以自己这点花拳绣腿,打他不过,想起兵法上一招,大意为:若和对手不是一个水准,便努力将对手拖到自己的水准,是以动了蛮性,也不管招数不招数了,便上来抱腰掐脖,胡打海摔,大没章法,不一时,十三身上也挨了几下,肩膀甚至被他咬了一口,纵他再好的脾性,此刻也急了,不由得红了脸,两人顷刻间还原了好斗的少年本性,滚打在一起。 这个说:“你服不服!”那个说:“你还不叫饶?”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衣服无不皱巴巴的,尽是灰尘,半点没有爷的样子,好在郊外人少,也没谁看见,只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竟似藤条一般,谁也不先分开。 乌云集结,不一时,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渐渐变大,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十三说:“你还不松手!”林珑道:“你先把脚拿开!”十三道:“不行,你那么卑鄙,本少爷信不过你!”林珑道:“我也信不过你!” 忽见满天透亮,继而‘咔嚓’一声,道边的老树竟被闪电一劈为二,马儿正在树边,吃了这一下,立刻撒腿便跑,这荒郊野外,两人只有这一只马,此刻跑了,可怎么回去?两人竟不约而同松开了手脚,起身去追,哪里还追得上? 雨珠如倾盆一般,两少年早浇成了落汤鸡,忙跑到一处破败无人的土屋下面避雨,相互直埋怨,最后一齐冷哼,谁都不理会谁,一时间,惟听天地间暴雨纷纷,闷雷阵阵,无休无止。 好半天,林珑才碰他一下:“哎,你带银子了吗?” 十三背手昂头,冷然道:“本少爷身上从来不带银子。” 林珑嘴一撇:“连点银子不带,还算个爷。”便掏自己身上,今日可巧也没带许多钱,找来找去,只不过一钱多银子,买个马鞍还差不多,便有些发愁,抬头看天,想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可怎么回家?宝玉会不会告诉妹妹我被人报仇的事?妹妹会担心的吧?一会儿天好了,这家伙不知会不会偷袭,不过看他眉清目秀的样子,应该不会,不过也不尽然,我不也眉清目秀吗? 正想到此,眼中忽然一顿,寒色一闪,大叫道:“小心!” 十三正拧衣服上的水,不知如何,忽听林珑大喊,又猛然奔过来,将自己一推,霎那间,土屋的墙壁轰然倒塌,大雨倾盆,铺天盖地,一块败泥早将林珑压在下面,林珑再动弹不得。 十三一惊,忙从地上爬起来,搬开林珑身上泥土,碰他一碰,林珑只躺在泥水之中,片声也无。 探其鼻息,已然微弱,反复叫他,他只没反应。 男孩这时便有些慌了,马已惊失,回首前后,一人踪影也无,耳边大雨哗然,天地间混沌一片,他身为皇宫阿哥,向来一举一动,皆有人伺候,这时竟不知怎么办好。 忽而想道:罢了!想他都是为的我,方至如此,既其有此举,也算有义之人了,我若放他在这里不管不顾,又成了什么? 定下心来,便一把将他扶起,咬牙背了身上。 道路泥泞,极其难走,大雨如瓢泼一般,眼睛都难睁开,十三阿哥胤祥便在这荒村野外之中,背着林珑,高一脚,低一脚,慢慢前行,而在他身后,林珑嘴角一挑,笑得极为得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小了,方见几个侍卫远远地跑了来,见了阿哥,慌忙下地跪拜:“我等——” 胤祥早断然说道:“给我匹马!” 半个时辰之后,在一个临时租来的客栈屋子,林珑终于在大夫看视完,又在喝了一杯暖汤之后徐徐醒来,虚弱地问道:“我怎么了?” 胤祥一改前状,坐到床边垂询:“可好些了?觉得如何?” 林珑皱眉道:“身子酸软,手脚麻麻的,头也痛,不太好。” 胤祥便有些疚色,笑道:“大夫说不碍事了,你可能回家不能?” 林珑勉强动了动,哎呦不绝,却还笑道:“能,不过——恐怕将来要落下病根了,罢了,罢了。”心中暗忖:就是要让你知道,是为了救你才弄到这步田地,看你如何。 胤祥因回想当时之景,那烂土屋受不得大雨浇灌,若整个厚墙压下来,自己未必能有命在,知林珑救了自己,早将之前的嫌隙忘得一干二净,对其油然生出感激之情,听了这话,更添愧疚,便道:“你只管放心,若你今后行动不似从前那般灵巧,今后一应花用伺候之事,都到我家来讨,我管着你便了。” 林珑便看他,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十三阿哥重重点头:“真的!” 林珑摇摇头,有点不信:“虽然你这么说,你一不是我兄弟,二不是我朋友,三也不是亲戚,我怎么信你?到时候我找谁去?” 十三微蹙眉头,便笑道:“你既不信,索性我们结义,我认了你当兄弟,如何?”虽然他身份与一般少爷不同,多有不该,不过他向来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想来亲兄弟又能怎么样?如果真遇到那时之事,只怕不会救他,反而倒幸灾乐祸呢,反而眼前乃一个外人,倒能挺身而出,舍身相救,这是是非非,他判断得清,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林珑一时意外:“结义?我跟你?” 见对方眼中颇有坚定之色,知他是认真的,心下倒也一暖,他还并不知眼前少爷竟是皇宫堂堂阿哥,虽有贾政提示,只一心当是潜入林府的蒙面者,欲不利于林如海的,况两人今日又是在贾府之外碰上,只当是巧合,哪往这上承想?想及自小长大以来,所见同龄者无不是对自己嘲笑戏弄,或结众殴伤,今难得遇到这样真心的,便也感动,点头应了。 当下简单准备黄酒香烛等物,叙了年岁生辰,两人竟是同年,胤祥为长,林珑小几月,胤祥也不说自己身份,林珑听他排行十三,便称其为十三哥,胤祥因避讳‘珑’音,便称他‘二弟’,两人痛饮了酒,立下誓言,竟这样拜了把子。 胤祥便道:“怎么样,你这会儿信了罢?” 林珑低头嘿嘿直笑,他其实根本没什么伤,却没好意思说,想到一件事,涩涩地挠头笑道:“那日我的小子冒犯了哥哥——”他很少道歉,此刻还真觉有些不好开口。 胤祥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快休提那些。”拿起桌上茶盅,递给林珑一盏,自己一盏。 林珑接过来,又疑道:“十三哥不是说有事问我?” 胤祥也想起来,笑道:“也没什么,不过看你面善,想问问罢了。我只问你,六年前的姑苏灯会,你可去了?” 第22章:寒舍来帖 林珑道:“六年前我并不在姑苏,不知道什么灯会,怎么?” 胤祥点头笑道:“也没什么,时间也久了,况那日天晚,想是我看错记错了,也是有的。”便静静饮茶,不知想些什么。 林珑也笑着点头,垂头吹茶,暗暗凝思不语。 便见一侍从上前,在耳边说到:“四爷那边有人过来,像有事找爷,请爷回去呢。” 胤祥眉头微皱,说知道了,林珑笑道:“哥哥若有事就回去吧,我自己行的。” 胤祥笑看他一眼,便命下人去‘备好车马’,这边对林珑说道:“今日你我既成兄弟,改日伤好,需到我家去做客,方是兄弟之道。” 林珑忙笑道:“应该先到我家。”话刚说完,眼中又闪过一丝羞赧之色,胤祥会意:必定是因他在贾府为客边,是以不好意思,呵呵笑几声,说道:“我是作兄的,理应先到我家,况不瞒小弟,我旧日曾与府上老爷有过一点嫌隙,所以不太好见面,不如你上我家,更便宜些。” 既如此,林珑也不说什么,遂议定了日子,乃三月初五,胤祥听闻林珑有一个妹妹,自然也邀其同往,林珑想着‘妹妹未必肯去’,想及其每日家中闷着,莫不如出门散散心,便也答应了,欲到时力劝她。而这边胤祥且先看着手下将林珑搀扶上车马,吩咐了妥当的人跟着,又说‘到时我下帖子请义弟义妹’,林珑答应不迭,胤祥直看车马走远,方才回去了,不提。 林珑因记挂黛玉担心,一路吩咐车马快些,急急慌慌回了贾府来,且先不见贾母等,一径来了黛玉处,雪雁见了他,先吓了一跳,忙说道:“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时候,竟回来了?” 林珑听了这话,便知宝玉并没告诉黛玉,松了口气,问道:“妹妹在屋呢?” 雪雁说道:“才吃了中饭,正歇着呢。二爷没事罢?” 林珑便道‘没事’,正想进里间看看来,忽然想起来,哎呀一声,捂脸就走,黛玉方听外头有声,早醒了,也正盈盈走出来,忙叫道:“站着。” 林珑犹躲躲藏藏,黛玉便上前来,将手硬搬过脸来,见眼睛,鼻子,脸颊上都有伤口,颤颤地问道:“怎么这么些瘀伤?可是和谁打架了不成?” 林珑笑道:“不过磕了一下,一点也不疼。” 黛玉道:“胡说,哪儿有磕成这样的?你不说,我只问宝玉去。”便赌气要去质问。 林珑忙拦着,只得说了实话,那日为何回来晚了,今天如何遇到仇家,如何不打不相识,以致因祸得福,饮酒结拜作誓等,只没说自己被屋墙砸了的事,黛玉知他没有撒谎,便幽幽叹息一声,说道:“非要弄得一身的伤,才成得兄弟,若我看来,也没什么趣儿。”便叫丫头拿药水棉花来,亲自投了热毛巾递给林珑。 林珑不过一笑,一边擦脸,一边说道:“十三哥还叫咱们三月五日去他家玩呢,她家里也有好多的妹妹。” 黛玉道:“你们是兄弟,你去便了,又扯上我作什么。” 林珑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他知道你是我妹妹,这也算他的义妹了,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好心好意请咱们,咱们哪儿能拂了人家的面子?何况,我看他虽穿的光鲜,身上从来连点银子也没有,可见家道也未必怎样,却一定是个极有自尊,好脸儿的,越是这样人,咱们越该热情些,要不然,好像咱们看不上人家,不稀罕和他称兄道弟交往似的。妹妹说是不是?” 黛玉抿嘴一笑,按着他,说道:“还不老老实实坐着呢!只说个没完,待会儿上完了药,赶快回去换一身干净衣服,热热的喝点姜汤是正经。” 林珑便随意歪在一边茶几上,一边让黛玉擦药,一边吃茶几上的小点心,不一会儿,手中一顿,闲来无意地说道:“也不知这边的灯节有没有姑苏的好看。” 黛玉扫他一眼,并不答言,倒是雪雁一边说道:“金陵比姑苏大些,也热闹些,想必灯节自然是更好的了,不过话说回来,几年前的姑苏灯节,竟是整个江南头一份儿呢,想必再来一个金陵,也是比不过的。” 林珑便问:“什么时候?”话刚落音,脑皮一麻,立刻便后悔了,还没等挽回,一边的雪雁扑哧一笑,道:“二爷怎么竟忘了?那日不是你和姑娘出去逛的?只我没去,好可惜个,我那时也小,可还记得姐姐她们回来说的,二爷和姑娘遇了几个抢龙灯的爷,回来姑娘还丢了玉坠——” 黛玉便止住雪雁道:“好久前的事,又提那些作什么?我口渴,你去倒杯热茶来。” 雪雁只得去了,这边林珑便嘿嘿笑道:“看我这记性,这才几年,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黛玉也淡淡一笑:“何止哥哥,连玉儿都不太记得了。” 两厢无话,安静异常,但见玉塔里烟香袅袅,墙上挂钟滴答响个不绝。 不一时,黛玉上完了药,恰值贾母处有丫头来叫,林珑方笑说道:“老太太那些人见了我,肯定又要问伤的事儿,我就不去了,妹妹就说我病了,屋里躺着呢。”黛玉默默点头。 待林珑去了,屋内只剩黛玉一人,一时悠悠然顺着坐了椅子上,听窗外树音悉簌,风声呜咽,脑中心中翻江倒海,凝眸静坐,半晌不语。 眼前又现姑苏最盛大的一次灯节,万盏灯火,辉煌壮阔,将天地间映得通明,南川的笑容在灯火里璀璨夺目,他摸着小女孩的头发,满眼怜爱:“别担心,哥哥知道玉坠丢在哪儿了,你先回去,乖。” 人海中最后回眸,看到的是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策马离开,面容凝重,身子坐得笔直,那时候,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哥哥不能解决的。 蓦然回首,已隔沧海。 “玉儿,要是以后有一天,有人问你哥哥的事,问哥哥对你好不好,你怎么说?” “哥哥教玉儿读书识字,给玉儿讲故事,陪玉儿玩捏泥人,躲猫猫,还给玉儿讲故事,哥哥当然好了。” “那,哥哥要是走了,你会想哥哥吗?” 会想哥哥吗? 雪雁上茶来,看了看黛玉,愣愣地笑道:“姑娘怎么了?老太太那边正叫呢,问姑娘这边作什么呢,怎么还不去。” 黛玉想到林珑不去,她少不得去应个景儿,只得拭干了泪,对镜瞧着看不太出来,方扶着雪雁,摇摇去了贾母处,此时那边倒也热闹,几个小丫头给贾母锤肩,邢夫人正和王夫人说:“那边有娘娘呢,想必没什么难的。” 王夫人点头淡笑:“我想着也是。”很有喜色,不知为的何事。 黛玉本欲找个角落坐下来,探春等见黛玉来了,一口一个‘林姐姐’,给拉到贾母处,宝玉从丫头口中听闻林珑回来了,正睡呢,不便相饶,便忙问黛玉:“二哥哥可好不好?” 黛玉道:“着凉了,略休息休息,还好。”贾母留心,便问‘什么病,吃药了不曾?’黛玉笑道:“没什么,二哥哥说,就是昏懒些,稍后来看老太太。”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微微一皱,便笑道:“正经该给林小子安排个住处了,常和宝玉挤着一处,恐行动不方便,那孩子又不好意思跟我们说。” 一边婆子忙笑道:“屋子倒早腾出来了,色色都是干净的,只等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示下,就可搬进去了。” 宝玉连忙笑说道:“我那里倒大的很,住得下的,太太并不用担心。” 王夫人看来他一眼,淡笑道:“虽你那里大,然冬季未过,诸事该多防备仔细些,你二哥哥如今病了,和你们众主子丫头一处窝着,他也不方便。” 黛玉乃莹心剔透之人,一听这话,登时明白脸色一红,心中又羞又恼,想到如今毕竟客边,王夫人又是舅母,并不好回她什么,遂起身对贾母幽幽说道:“舅母说的是,还是叫二哥哥搬出来罢,二哥哥现身子不好,原也该小心些,若过及他人身上,事就大了。” 王夫人忙笑道:“哎唷,林姑娘这可多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黛玉笑道:“我也知舅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来时天冷,房屋尚未收拾妥当,如今既有了住处,原该搬出来为是。” 王夫人便不说什么了,贾母蹙眉点头道:“既这么着,搬出来也好,病好了再搬。”众皆答应。 宝玉便有些失落落的,探春对黛玉笑道:“薛姨妈一家子要进京了,林姐姐可知道?” 黛玉摇头,探春便笑道:“左不过一月左右,她们也就来了。”惜春等也都黛玉说‘听闻薛姨妈家有个宝姐姐,最是个谦恭和平的女孩儿,这次若来咱们家,咱们也更热闹了。’ 原来因今圣上崇诗尚礼,征才采能,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亲名达部,以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亦有因色貌才德俱佳,成得小主,答应者,薛家所为宝钗参选宫女一事上京,因金陵挨近,便先捎来书信与王夫人,或将在贾府暂居,王夫人与薛姨妈乃姐妹,多年未见,自是高兴,黛玉倒还罢了,跟姐妹等略说了一会话,便借口出去了。 谁知方一走,宝玉也从后面跟过来,打躬作揖,‘妹妹’叫了几十遍,又‘我替太太给妹妹赔不是’,好一番道歉赔礼,直把黛玉怄地露出笑了,他才放心,又忙忙地回去看林珑如何,真真脚不沾地,好一个‘无事忙’。 此后皆此类闲杂事等,林珑搬出宝玉处,黛玉思念林如海,悄悄写了信,叫林珑托妥当人送了家去,半月多后,来人只回说‘老爷说了,叫姑娘在舅舅处好生住着,待得闲时,再议接姑娘、少爷回府之事,一切安好,叫姑娘不要惦记想家。’黛玉听了,暗中伤感叹息一回。 却私给林珑一封信来,‘外事复杂,每每殚精力竭,近身体有恙,暂不忍相见,汝须好生照料黛玉,若得百事安好,吾亦安心。’说的林珑眼圈也红了,兼林如海吩咐不让叫黛玉知道,便瞒下这封信,只挑好的说,并不说别的。 不觉数日又过,听闻薛家已至京城,正耽搁于事,且等消息,众人皆私下议论不绝,传至最后,那宝钗竟似能十拿九稳成了赞善,妃嫔等一般,众婆子,媳妇等因王夫人吩咐,早忙慌慌地将贾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打扫了出来,这乃早年荣公养静之所,一溜小巧房子,干干净净,一应陈设皆备齐,其殷勤体贴之状,不可描摹,只静等薛家消息。 转眼临近三月初五,乃胤祥曾与林珑约好相聚之期,初四清晨,才吃了饭,林珑,黛玉,宝玉,迎,探,惜春姐妹等正在上房陪着贾母说话,便有下人拿来帖子,乃是请林珑和黛玉次日到家中一会。 贾母等问起,林珑恐她又说什么‘你去竟可,林丫头倒该避避嫌疑的’便胡诹道‘是旧日结交的一个义兄,他家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小时候也住过我家几年,大家常常一块玩儿的’,众人正疑林珑在金陵何以竟有兄弟,听了这话,倒也罢了,因瞥见帖子上写的,非是‘请至府上’,而是‘家中’,思其多半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公子哥,也没甚在意。 谁知到了次日一早,便见小子来回‘府外好些人马随从,说是来接林姑娘和林二爷的’,众人有好信儿的,见小子郑重,忙出去看,但见两辆颇豪华的车马,车身乃紫金和银蓝的苏绣,比贾母平日坐的还要好些,车边两顶轿子,并两只血红良驹备用,赶马抬轿听吩咐的小厮近二十余人,媳妇,嬷嬷等伺候的十余人,车马人轿,稀稀落落竟占了有小半条街,个个穿戴,打扮皆不俗,一声不言语,屏气敛神,恭恭敬敬站了那边等着,看得贾府的人皆愣愣的。 第23章:祥玉相见 心中皆暗忖道:倒不知这个少爷是哪个府上的?竟有这样的排场?相互对视,暗暗揣测,连并对他兄妹二人都多看几眼,黛玉也微微诧异。 因路途不远,林珑并未带跟随的丫头,然贾母到底不放心,令几个媳妇跟着黛玉,一路好生照料其茶水杂事,便出发了。 车马疾行,约小半日之久,便到了京城,其繁茂昌盛之状与金陵大有不同,早有小子先去告诉消息,黛玉因问林珑:“你这个义兄,究竟是哪家的公子?”林珑也早疑惑了,便问随从,小子们见他竟不知道,知是胤祥没告诉,也不敢说,只笑道:“爷到了不就知道了。”林珑更有些纳闷。 行至半途,车马渐慢,忽见来人说道:“爷包下了清怡斋,请二爷和姑娘那边去罢”,是以又转道,行了几条街道,来至城东一处清幽的小街,又一会儿,方见一朱红高门,上一牌匾,书‘清怡桃源’。 原来这乃是一处水上茶楼,设计的极为精巧别致,高三层,占地极大,墙壁,檐柱皆雕龙凤百鸟,左右设有游廊,假山,凉亭等物事环绕,茶楼之后乃清怡桃花林,时值三月,桃花方开,入目一片粉嫩,林中隐设小亭,其内桌椅茶具,琴棋笔墨齐备,整体看去,竟似仿照的江南姑苏风格。 两人下轿入院,见了这番景致,林珑倒也还罢了,黛玉似回到了家乡一般,心内便有些恋恋不舍的,因思:若其故意为之,倒难为他有心了。便见几个打扮鲜丽的丫头出来,笑道:“我们爷可等了有一会儿了。”上下悄然打量了这两人一回,心中暗暗赞叹,忙上来搀着黛玉,因见黛玉面红,又说道:“我们爷朋友也多,平日大家无拘无束惯了,况今番特意宴请二爷和姑娘,姑娘和二爷万要放开,不要外道才是。”,引他二人上去,余下人等都一边侯着,不敢造次。 还没进门,便见镂花窗隔子白影闪过,胤祥呵呵笑着迎了出来,林珑忙说道:“这个就是义兄。” 黛玉便盈盈上前来厮见,也随林珑,称之‘十三哥’,胤祥忙叫人给搀起来,看了黛玉一眼,不禁蹙眉,黛玉也悄然打量他,但见眼前这人一身大家之气,贵族之风,言语间却随和亲切,毫没架子,再看其面,眉清目朗,白皙脸面,颇为儒雅尊贵,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想道:可奇了,怎么这么眼熟? 那边胤祥也有些纳闷,忽然一拍手,笑道:“是你?” 黛玉也想起来,抿嘴暗笑,侧过头去。 林珑不解,问道:“你们……” 胤祥指着林珑:“我早纳闷了,偏你不早告诉我,原来咱们竟是旧相识,那日灯会的事,原来果真就是你两个,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 林珑便知这里面有故事,却是与自己无关的,唯有一笑点头罢了,胤祥也不深追究,只将二人殷勤向里边让。 一时到二楼中间小巧方厅坐下来,珍馐美酒尽上,边沿红毯珠帘,十余女子弹唱助兴,林珑笑道:“想皇宫也不过如此了。”胤祥听了,只笑着摇头。 下人将各人杯子斟满了酒,垂首站立一边,胤祥兴致很高,和林珑干饮几杯,畅谈姑苏人事,黛玉只一边听着,并不插话,一时林珑喝得眼睛乱恍,也不拘什么了,跑上红毯去,也要弄个古琴弹两下,啁哳难听,胤祥和黛玉对视一眼,都笑了。 胤祥便笑道:“林老爷可还好?” 黛玉点点头。 胤祥又说道:“那回我八哥得罪了姑娘,很是对不住。” 黛玉双手握着茶杯,笑道:“事都过去好久的了,还说它作什么?” 胤祥笑了笑,道:“上次仓促,没能和林老爷好好请教学问,若有时间,一定要登门拜访。” 黛玉笑了,默默啜了口茶,并不答言。 胤祥也喝了一口茶,因又问道:“林老爷身子可好?” 方一问完,黛玉颇诧异地抬头看他,他也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很不好意思,黛玉也抿嘴一笑,身后林珑过来了,绕到胤祥旁边,拄着膝盖看他,问道:“十三哥怎么脸红了?” 胤祥笑道:“我脸红什么?胡说。” 林珑也不多说,看看他,又看看黛玉,明白了几分,便哪儿也不去了,只坐在桌上喝酒吃菜,插科打诨,不一会儿饭毕,几人到后面桃花园赏景,林珑天生对这些花草琴书的没什么兴趣,便问京城中可有什么值得一逛之处,‘好歹来了一回,多走走看看,回去也好和那些小子们说’。 胤祥笑道:“这容易,你只说喜欢什么地方,我带你去就是了。” 林珑摇头笑道:“可不要说了大话,我说一个地方,倒看看哥哥能不能带我去的?” 胤祥一笑,让他说,林珑笑道:“皇宫,你能吗?” 黛玉忙说道:“哥哥不要胡说。”在一边扯他。 一旁的丫头们都偷偷抿着嘴笑,胤祥便点头笑道:“这有何难,只是京城好玩的地方也多,皇宫却没什么意思的。” 林珑将一个小果子扔了嘴里,笑道:“要是连皇宫都没意思,这世上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文武百官,后宫佳丽三千,雕栏玉柱,长长的白石道,重重宫墙,不瞒哥哥说,能到真正的皇宫看一次,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呢。” 胤祥看他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连黛玉都歪头看林珑。 林珑说走了嘴,连忙笑道:“是我爹爹告诉我的。” 胤祥点头,笑道:“既弟弟想去,不值什么,好歹遂了你的心,也不算白来京城一遭,只是今儿天晚了,你二人且先住下,明儿我自会派人来接你。” 林珑黛玉见他说的认真,都想道:难道他家在朝中做什么大官不成?口上答应着,可巧宫里有人找胤祥,胤祥辞了林珑,又辞了黛玉,嘱咐下人一番,方才走了,这边兄妹二人便往一处雅居住下,乃胤祥早叫人安置好的,诸事齐备。 黛玉倒没太将进宫的事当真,林珑因问黛玉‘我这个义兄如何?’一面观察她反应,见黛玉不过淡淡一笑,道:“也罢了,倒很随和的。”因说道:“出来了这一天,明儿也该回去了。”林珑执意要到皇宫看看,听黛玉这么说,自然不肯,好番磨缠她,黛玉没奈何,只得答应。 至第二日,果见人车来接,一车一马上道,竟真向皇宫去了,及至到了宫门前,遥遥的见胤祥的人在那接着,守卫当下放行,顺利之极,众人皆肃然无声。 穿了数道小门,眼前天阔地朗,行了又有一截香的时间,小子们都退了,林珑和黛玉方下来,由宫女引着,至西北一偏殿,一宫女过来,笑说道:“十三爷说了,本该出去亲自接二爷和姑娘的,因临时有事,耽搁了,请二爷和姑娘且在这里吃茶,十三爷就来。” 林珑早有些愣愣的了,忙喊住说话的,问道:“你跟我实说,你们这个十三爷,究竟是怎么个身份?”一路行来,他心中早隐约有些怀疑,到底还是不太敢相信,黛玉也不由得纳罕起来。 宫女失笑道:“宫里只一个十三爷,难道爷竟不知道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十三阿哥了。”笑着去了。 第24章:皇宫一游 心里吃了一惊,半晌也没有合上嘴,脑中第一想法既非结义权贵的欢喜雀跃,又无无故高攀的惴惴不安,而是将那日两人雨中打架之景又重新回顾——踹了他一脚,一拳猛击在他后背上,无赖似地死死抱住他,低头在他肩上狠咬一口,还抓过他头发,还曾往他脸上扔石子儿,还有些下三滥的招数,如果那些招数成功的话,基本今后生儿育女就成问题了…… 林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冷汗涔涔,暗暗思道:还好最后的收场是他为了救这家伙一命,被拍在烂泥墙下面,险些呜呼,要不然,这十三阿哥动一动手指头,都够他喝一大壶的,再如果,那九五之尊再知道了,他还能让跟他皇儿在泥堆儿里死磕的臭小子活命?皇家的颜面何在? 还好还好。 林珑只在这边忽雨忽晴,忽呆忽笑,脸上表情怎一个‘丰富’了得,却不知那边黛玉心中也是千回百转,五味杂陈,她想的是:既他是阿哥,那几年前的灯会上,那几个和他一起,与他称兄道弟的也必是阿哥了? “小妹妹,你还是让给我吧,就算你买了灯,只怕你爹爹也生受不起。” 她当时年小,很多事情看不出来,为什么小男孩那么狂妄无礼就没人管,而她刚刚说完一句话,人群中会忽然变出那么多的护卫守在这些少年身边?对她怒目相向,还说她‘大胆’? 南川哥哥为什么非走不可?究竟有什么隐情?直到现在,她才隐隐明白了些,却唯有黯然叹息而已。 林珑还在那儿歪着头自言自语,忽见黛玉盈盈走下来,不卑不亢地说了句‘见过阿哥’,他一扭头,才看到胤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才想起跳下椅子,只嘿嘿笑,不知该说什么。 胤祥一怔,连忙叫黛玉‘快请起’,知他们都得知自己身份了,笑道:“我不对你们说起,就是怕你们拘束,若在人前,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这会儿就咱们,快别弄那些虚的才好,我也不自在。” 此话正对林珑心肠,拍手道:“这才痛快!什么尊卑贵贱,我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黛玉在一边小声说道‘哥哥’,嗔瞪他一眼,胤祥只点头哈哈笑。 便都坐下喝了一杯茶,胤祥笑道:“这皇宫从外看着朗阔奢华,其实也不过是一层层的宫门,墙壁,没完没了的楼阁,长廊罢了,只要在这里呆了一段时候,准保腻烦死,真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见几个人,这才不算白来这里面一回呢。” 林珑听他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兴趣了,便笑道:“十三哥开口,我当然听着,倒不知道十三哥要带我看谁?可不是圣上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胤祥呵呵笑道:“美的你呢!我皇阿玛一天天日理万机,这会儿正跟人谈国事呢,稍后还要接待使臣,我都不敢去饶他,他还有功夫见你?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说得黛玉也转过头去笑了。 便又道:“这尊佛你是见不到了,既来这一回,倒该先见见我四哥,不知你肯不肯?” 林珑忙道:“四阿哥?我听爹爹说过,他是阿哥里头一个沉稳严肃的,只是,怕不好接近吧?” 胤祥笑道:“四哥是严肃了些,然却最是个睿智精明的人,他平日跟我最好,你既是我义弟,他自然也当你是自己人,你只放开便了,并没什么。” 林珑便答应了,黛玉摇摇起身,笑道:“我就不去了,哥哥见完了人,回来找我便是。” 胤祥笑道:“姑娘一人在这里,岂不冷清?如何竟不去?” 黛玉只笑着摇头。 林珑小声笑道:“我妹妹毕竟跟咱们不一样,就算是见你,还是看在你是我义兄的份上,她们女孩儿家,讲究多,不去就不去吧。” 胤祥听这么说,也不便相强,叫来自己的贴身宫女,名唤芷茉者,令其引着黛玉去皇宫四处逛逛,芷茉忙答应,引着黛玉下去了。 胤祥便带着林珑,出了院子,从东角门出去,行一条长巷,横穿了两个宅院,路上所遇侍卫,宫女皆屈膝拜见,恭敬谨慎至极,胤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看得林珑百感交集,不仅想道:“当阿哥可真是爽快啊,单说这许多人给下跪,就是说不尽的成就感了!”便想象自己若是阿哥,该是何情景:一排人顺次跪下去,口里喊着‘阿哥吉祥!’他呢?抬着头,撇着嘴,哼的一声,就过去了,还要用身处高位者具有标志性的特有的那种不屑的眼神瞪他们一眼。 一个衣着华丽,打扮光鲜的公子见到胤祥,忙上前打躬作揖,笑道:“我说前儿做了好梦呢,原来是今能见到十三爷,十三爷这急匆匆地,是要哪儿去?”胤祥爱理不理地说道:“去看我四哥。”那人恍然大悟一般,脸笑得像核桃似的,问道:“这位是……” 胤祥淡淡笑道:“这位是我义弟,叫林珑。”对林珑说道:“这是威远将军庄殚的儿子,刘虚。” 刘虚连忙作揖,笑道:“原来是林兄,久仰久仰。” 林珑刚听了胤祥的介绍,险些没有笑出来,后虽强忍着,还可见嘴角一动一动的:庄殚的儿子,叫刘虚。滑天下之大稽啊。却站得笔直的身子,也象征性地作了个揖,点头淡笑,恰是得体,‘将军大人身子可好?’‘将军大人为一方安定,远征在外,着实辛苦,实为我等楷模,在下深感敬佩’‘若得机缘,定要拜访请教’,喜得刘虚那边连连‘哪里哪里’,连胤祥都看了林珑一眼,这小子,真是一个变色龙。 等人一走,林珑忽然噗地笑喷了,断断续续地说道:“有趣,刘虚的爹爹,庄老爷子——”胤祥也撑不住笑了,说道:“你不知道这里缘故,庄殚几房妻妾,都不生子,这刘虚本是庄殚妹妹的儿子,死活非要认舅舅作爹,他父母也没奈何,庄殚虽然应了,因他妹夫重病,家中本还有一儿子,偏前不久出征死了,一时便不让他改姓,仍旧在家尽孝道,他也不管病着的爹爹,只当自己是庄家人了,又得了这机缘,三不五时地往皇宫跑,专门结交权贵,是头一个溜须拍马,曲迎奉承之徒,我心中很不喜这样的人,况他近来又跟我八哥他们近了,我就更厌他了。” 又小声说道:“去我四哥那边,本来西边的路更近些,就是因为要经过我八哥的书房,不合我心,我才绕远的。” 林珑点头笑着,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都是自家兄弟,这又何必呢。” 胤祥笑着看林珑一眼,只说一句:“我们这里复杂的很,现在难对你说,以后你自然明白。” 林珑也不糊涂,如何不明白这里的玄机?向来宫中争斗最盛,妃嫔间,宫女间,大臣之间,而尤数阿哥们为争储位所下心机最多,骨肉兄弟,为了一张黄金宝座,不惜手足相残,更有下死心至对方于死地者,一朝有果,便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千古如是。 倒不如当个百姓,逍遥自在,更滋润些,当然,也要有足够的钱和侍从们。 正胡思乱想时,听胤祥说:“到了。”早有宫女进去告诉,不久,胤禛回话相请。 林珑对这个四阿哥老早就好奇,此次见面,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见他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身材颀长,偏瘦,神情淡定,面容坚毅,显是不易为情所动之人,最是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锋利如火,便是他什么都不说,只坐在那里静静看你,也能看得人一身冷汗,心中有鬼的人,更难在这样一双眼睛下有所遁形,他很难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身上竟能有这样凛冽的锋芒。 让林珑诧异的是,这些锋芒不过是四阿哥胤禛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被他敏锐的直觉捕捉到的特质,更多的时候,他不过是一副亲切,随和,成熟,持重的形容,给人一种很好相处,不拘小节的感觉,这是一种古怪的的反差。 林珑暗暗思道:“可见能成至尊者,不是有超凡的狗屎运,就是有超凡的心机智谋,眼前这人看来,显然是后者了,倒不能小瞧了他。” 他二人偏似乎很聊得来,很有话聊,两人一递一说,一问一答,偶尔说到某处,两人都笑,意味尽藏其中,暗中了解,彼此试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胤祥只是觉得林珑此人不错,想将自己这个义弟引荐给胤禛,还怕胤禛太严肃了,吓坏了他,这下倒也出意外,竟把自己弄得局外人一般,只得闲闲地到旁边看书去,直翻了大半个书架,一时有人来报事,林珑也站起身来,就势告退。 两人走出门口,有人来叫胤祥:“四爷请十三爷回去,问给老太妃贺寿的事。” 胤祥微微一愣,纳闷道:哪有什么老太妃要过寿了?少不得扭身回去,林珑在这边等着,恰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宫女经过,便叫住她,问‘多大了?’‘几岁进宫的?’‘可有兄弟姐妹?’‘可有婆家了?’宫女脸红的番茄一般,到底找了个由头,匆匆告辞,逃也似的走了。 第25章:不近女色 胤禛那边也直问胤祥林珑的底细,时而点头,时而蹙眉,胤祥便问道:“四哥问这些作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胤禛笑着摇头,反问他:“你觉得这个义弟怎样?” 胤祥略想了想,说道:“忠肝义胆,很实诚,心思简单,这就难得了。” 胤禛淡淡笑道:“你的眼光,我自然是放心的,你的评价听来虽对,照我看来,却也未必尽然,才虽聊的不多,然我按中冷眼看着,这人玲珑多变,举一反三,着实是个狡猾如狐之人,见人则为人,见鬼则为鬼,却也不是那些投机谄媚之徒,别有一番进退取舍之道,兄长你几岁,看人也比你多些,这样人放在身边,可谓大幸,其天生奇才秉怀,若给他一点星火,便有燎原之能,正因如此,却也极危险,弟弟可懂我的意思?” 胤祥笑道:“我只知道他不错,很对我脾性,别的倒没想那么多,竟不至于到此吧?” 胤禛呵呵一笑,道:“若是别人,这话我宁可烂了肚子里,因你我最近,每每见了你,自是按捺不住说心里话,偏生你又不信,这话且放了这儿,日后再看,未为晚矣,弟弟且先去吧。” 胤祥便别了胤禛出来,心中不断琢磨纳闷,遥遥的见林珑正蹲在朱红长廊的横柱上,百无聊赖,拿小石子打对面的柱子,一刻也不得安闲,没有半分少爷的稳重端庄,胤祥见他此状,再想起胤禛‘给一点星火,便有燎原之能’的话,更添困惑不信,暂不多提。 且先说回,话说小宫女芷茉因见林珑乃是胤祥义弟,身份非俗,又兼黛玉是这般神仙样儿的人品,曾暗暗思道‘如今看来,虽其年龄尚小,将来定是个美人儿无疑了,便是将整个后宫的妃嫔娘娘等加起来,也赶不上她’,今得了胤祥吩咐,自是好好奉承黛玉,见这些亭台楼阁终是无趣,御花园等地虽好,又不能随便去的,因一心想讨好她,忽想到一处特别的地方,思黛玉虽是大家出身,这样场景也必是没见到过,便兴致勃勃地搀着她:“姑娘且随我来,姑娘今儿来得巧,宫里有个好景儿让姑娘看呢。” 黛玉便愣愣地笑问道:“是什么地方?”她想着,要是那些喧嚷嘈杂之地,她自来不喜欢的,竟不去也罢了,芷茉忙笑道:“姑娘不知道,前儿不久宫里一批女孩儿参选来,足有百余人,好大场面,二月二十六选了一批,三十日又选了一批,那些最标致,出身又好的,或钦点成答应,或成圣上,皇妃近身的人,将来出路都是错不了的,模样稍逊色些,却极通琴棋书画,女工针线的,亦被选上作才人,赞善等,伴公主,郡主身边,也是不错的。” 黛玉听了,便笑道:“既这么说,这两日热闹我都没有赶上,又去看什么?” 芷茉忙笑道:“这两日姑娘确是没有赶上,即便赶上了,那边选人是极严的,只怕我们也没机缘亲见,今儿咱们也算赶得巧了,因良妃说这一次参选的女孩儿品格也好,个个不错,意欲选几个,才上报了圣上,今儿中午就在德隆殿那边点人,那些落选两次的女孩儿们,本来都准备回家了的,见竟凭空掉下这机缘,都削尖了脑袋争抢,因这次能松些,那边于公公与我熟识的,我们暗中瞧瞧热闹,料别人也发觉不了的,从前有这样大事,我们这些没王法的已偷看过不是一两次了。” 黛玉听她这么说,她更不愿意做那等藏藏掖掖的事,正要婉转回绝,忽想起宝玉等人说过的宝钗上京参选一事,心念一动,‘倒不知她选没选得上’,因宝玉,探春等将宝钗夸得极好,兼下人们更是将她说的天地无双一般,这才添了几分好奇,‘既她和那公公熟识,他想必也知道宝姐姐的,竟去看看也无妨’,是以应了。 芷茉便先去打通了于公公,那于公公百般嘱托‘可静悄悄的,不要声张,让人知道了,咱们都有干系’,芷茉连声答应,半日方回,笑道:“都好了,姑娘随我来罢。”便将黛玉引至东北角的小空阁楼里,那里僻静,后门直通小巷的,直走出去便是养生殿。 镂空窗前一片花树掩映,遥遥望着前方一片阔朗的场地,铺着红毯,时间尚早,宫女等都还没来,芷茉端来茶,两人在临床小桌子上坐着,倒也安静。 未过多久,便见一小片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来了,个个争奇斗艳,嫩颜粉姿,皆敛声屏气地默默站成排,黛玉扫了一眼,问道:“我才叫你问的人,你可帮我问了?” 芷茉忙笑道:“忘了告诉姑娘,于公公说了,那个宝钗小主两下都落选了,做赞善嫌她品学不够,出身商家,恐一身市侩逢迎之气,教坏了姑娘们,做答应又嫌长得不够好,像她这样长相的,放在一般人家,自是极好的了,不过放在皇宫,却多得是,随便角落一抓都一大把,这会儿宝钗小猪也等着给良妃娘娘选呢,小主身材丰满,倒很好认的,今儿在前殿见她的时候,穿的一身大黄纱裙。是了,敢问小主跟姑娘可是亲戚?” 黛玉便抿嘴淡笑道:“是我舅母那边的亲戚。” 芷茉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黛玉却并不计较,因见两个穿黄色纱裙的,可能谓之丰满的,只有一个,黛玉便思:必是她了,因隔的远,并不能够看得真切,只隐约瞧得见是个脸庞圆圆的,很内敛端庄的形容,略一思索,便问芷茉道:“不知良妃选人,为的什么?难道她还缺使唤的人不成?” 芷茉笑道:“哪儿是良妃娘娘选人,姑娘有所不知,良妃娘娘是为八爷选人呢。” 黛玉一怔,问道:“哪个八爷?” 芷茉笑道:“八爷自然是八阿哥了,姑娘没听十三爷说起过吗?” 黛玉恍惚地点点头,幽幽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思绪迭生,垂头默思。 芷茉本来约束自己‘休再多说’,可偏偏又提到了八爷,更是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先自己小声笑叹道:“我们这个八爷长得也好,平日倒也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只一则古怪,这几年来,许是他逐渐通晓了男女之事,渐渐地竟不爱亲近女色,只交结好些朋友,成日家男人堆儿里高谈阔论,赛马骑射,惹得下人们暗暗猜测,难道这八爷有别的兴趣儿不成?前儿一阵听闻不知怎么了,将自己近身的人撵了大半,王妃问起,就说不好,不合心,一个作爷的,屋里没几个人使怎么行?良妃便自作主张,要给他在这里选几个呢。要我说,凭她选了多少,也是白搭,我这话必不错的。” 芷茉说了一大堆,黛玉只不答言,便见场内人忽然多了,一众花枝招展的宫女簇拥着一个衣着极华丽的贵妇人走了来,众女孩儿忙忙参拜,芷茉道:“这个便是良妃娘娘了。” 黛玉悄悄打量,见这个良妃穿的一身淡紫,中等身材,鹅蛋脸,面色较之别人稍苍白些,举止娴雅宁静,于女孩儿们面前走过,遇到可心的,问上一两句,虽听不见,左不过是问问出身,悄悄暗看着其举止谈吐罢了。 挨个问便了,斟酌剔除一回,最后定下八个来,皆是标致端庄,稳重沉敛的女孩子,看良妃之状,所选者甚是可心之人,传来公公,令将带出去了,选上者颇多喜气,落选者无精打采,黛玉见那宝钗也在里头,暗暗点头道:“如今看来,可是天不叫她白来一趟,若不然,可要空手而回了,又怎么说呢。” 正想着,忽听芷茉哎呀一声,回头看时,却见林珑,胤祥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后面都笑,便也忙起身来,胤祥笑道:“你们两个可让我们好找,一路问人,才知道来这儿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芷茉告了罪,方垂头小声说道:“林姑娘没见过,我带她来看个稀罕。” 黛玉笑道:“不与她相干,我听说这里面有宝姐姐,方央她来带我瞧瞧,既这样不该,以后不看就是。” 胤祥忙笑道:“没什么的,你若想看,明年我在请你来,何如?” 黛玉抿嘴一笑,林珑忙打岔道:“宝姐姐在里头?” 黛玉点头笑道:“正是,被良妃娘娘选去了,敢是叫送到八爷处了罢。” 胤祥听提起老八,微微蹙眉,林珑笑道:“我们在皇宫耽搁的久了,这可该去了。”黛玉也点头说是。 胤祥见要走,忙笑让道:“林兄弟好容易来的,多逛逛再回去不迟。” 林珑看他一眼,笑道:“都是兄弟了,别弄那些虚的,我们若想逛自然就逛了,来回快马不过小半日,哪儿就不容易了。”黛玉见他说话没轻没重,又跺足看他:“哥哥!”胤祥呵呵笑道:“不碍的,我们早这样惯了。” 出了这里,一边吩咐下了小子,等皇宫外车马齐备,这边且慢聊慢行,不多时,抬眼见前面一行八个女孩子,样貌都不错,正是方才被良妃娘娘选中的那些,正远远地站在书房外等消息,黛玉因中有宝钗,毕竟有亲戚关系,此次迎面碰上,一声不吭,乃非常理,却因那边是八阿哥书房,心中有些排斥,因此犹犹豫豫,林珑却不知这些,见那些女孩儿姹紫嫣红,只拉着黛玉,说‘近去看看长得什么样儿’。 黛玉被他拉着,正至半途,便见书房院里出来一个小公公,声音清细,昂着头,慢慢说道:“八爷说了,父辈做武官的,三代内当过农民的,一概不要,是家里庶出的一概不要,姑娘们都请回罢,八爷稍后自会回了良妃娘娘去。” 便转身要走,八人之中便见有六七个灰了脸面,中宝钗和一高挑女孩子连忙站出,都赶着公公,软语款款,细步柔柔,笑得颇为端庄优雅,说道:“公公且慢,公公说的那些,倒都与我们无关的,可是八爷要留下我们?” 那公公慢条斯理地回过头,看了她两个一眼,笑道:“是了,我险些忘了,实是对不住。”便向那高个子说道:“八爷说了,他不喜欢仰头看人,姑娘长得太高了,比爷还高半个头,明年想想办法再来罢。”又看了宝钗一眼,笑道:“爷说,他天生喜欢女子袅袅娜娜,纤细苗条的,姑娘这身材,未免臃肿肥胖了些,每天对着这样的人,爷怕吃不下饭,真真对不住了。”微微一笑,回头就走,留宝钗呆愣当场,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26章:莫名得罪 那宝钗好歹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姑娘,自小也未曾受过什么重话,今不期遇到八爷这等脾性的人,吃了这一辱,饶是心中再自谓广大,也不禁羞臊得面色红了,想要叫住那公公,再说点好话,悄悄许些好处,奈何他头也不回,走得极快,一时也无可施为,唯有自我安慰宽心一番罢了,到底还是有些失落落地。 黛玉见宝钗受辱,因思:若此刻上前相认,她脸上如何过得去?倒是不要去的好。忙拉着林珑,转过身去,假装慢行,那边十三也猜到黛玉心思,心下甚觉难得,因此条路本是出宫门绕远的路,胤祥刻意为之,既行不得了,便引了另一条路走,不过片时,还未聊什么,便见宫门前车马等着,想到回身便是虚应假面,尔虞我诈,哪儿有这般自由自在聊天说笑的?心下便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黛玉先与胤祥别过,林珑送其回去,方又和胤祥一通告别,也不自己骑马,干脆上了黛玉的马车坐了,和胤祥笑着摆摆手,阳光下笑容爽朗,齿洁如玉,笑道:“十三哥保重!”才吩咐车夫出发,阔敞宫门,悠然长风,胤祥独自一人,站了良久,直到其走远了,下人再四相催,方回去,不提。 黛玉便问林珑道:“哥哥跟十三哥说的,可是让他为宝姐姐说话?” 林珑诧异道:“为她说话?为什么?” 黛玉说道:“何必问,你不是没见今儿宝姐姐那番模样,若是我,早羞死了,十三哥与八爷毕竟是兄弟,他说一句话,想必八爷多少听得些罢?宝姐姐也不算白来一遭,今番这样收场,何以自处?” 林珑忙笑道:“谁管她那些闲事!况你也不知道十三哥,他在这皇宫最大的别扭就是八阿哥,他二人这十几年来养成一个习惯,别管大事小情,只要十三哥说是的,八阿哥一定说不是,只要十三哥拥护的,八阿哥一定反对,两人谁也看不上谁,活脱的一对‘针尖对麦芒’,他哪儿能去劝八阿哥收了宝妹妹呢?就算我说了,十三哥碍着兄弟情面答应了,也是不成事儿的!何必多费唇舌?” 黛玉听了,只得点头说道:“既是这样,那就没奈何了。” 林珑静了一会儿,忽然来了一句:“不过我也不明白了,这个八爷也怪,宝妹妹生得肌骨丰盈,雪堆出来的人一般,怎么竟看不上?”摇头不解。 黛玉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不语,林珑见她不理自己,想:女孩儿家就是这样,夸别人漂亮,她就不乐意,又东扯西扯地说了好些话,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黛玉逗得缓和过来了,今后暗暗留心,这话只烂在心底。 车行半路,林珑忽而在车中叫停,说‘先到清什么楼的那儿去’,车夫只得择路去了,黛玉见他郑重,便问:“巴巴的去那儿做什么?”,林珑小声说道: “我尝着那儿的花子鸡味道难得,油而不腻,咬一口,满齿汁水留香,不如买一个咱们路上吃”,喜欢得直搓手。 黛玉以为什么大事,不期是这个,嗤地一笑,道:“这话也只你说得出来,什么好东西,我就不稀罕那个。” 林珑笑道:“好,这可你说的。” 黛玉道:“我说的,怎么?” 林珑便笑:“待会儿我吃得时候,某小姑娘别晃着我胳膊,娇滴滴地又说‘哥哥好坏,不给玉儿吃’。我又得分给你。” 黛玉红脸打他:“好讨厌,几年前的事了,又拿出来说嘴!” 林珑嘿嘿干笑,两人说笑打闹一会儿,又好了,不一时到了清怡斋,车马停在门前,林珑先一步进去,自有人迎接出来,见是林珑,忙笑着让等等,又叫人拿椅子来,那边一溜烟儿跑去告诉老板了,老板乃一矮胖胖的人,点头哈腰地笑问何事,林珑方说了来意。 那老板一听是这点小事,忙慌慌地吩咐手下去拿纸包包了来,亲自递到林珑手里,林珑便要给钱,老板忙阻着道:“折煞小的了,爷是十三爷的兄弟,就是我们的贵人,以后一应吃食,分文不取,爷快休如此。” 林珑喜道:“果真的?” 老板笑道:“自然当真。” 便见林珑挠挠嘴角,点头说道:“那再给我拿两只吧。” 不远处的门外,黛玉听了个真切,又好气又好笑,俏脸弄了个嫣红,在车内轻声吩咐车夫:“我们先走,且别让人知道我二人是一起的。”车马很快绝尘而去,待林珑得意地出来时,见原地只留下一匹小马,余者一概烟消云散,林珑连忙上马急追,好久方撵上了。 贾府人报:“林二爷,林姑娘回来了。”贾母忙叫人出来接,黛玉路上吃了点风,身子有些不受用,略聊了一阵,贾母便叫人扶她回去歇息了,是以也叫林珑回去歇着,待两人都走了,才有人说出来:“原来林二爷结交的那个爷,竟是宫里的十三阿哥!” 这一句如平地惊雷,令贾府上下无不吃惊,贾母忙道:“可不要胡说,哪儿就有这等事了!” 跟着黛玉,林珑的人不敢撒谎,因到了皇宫,他们进去不得,便只将这一路所见所闻细细说来,如何见十三阿哥招待他两人,如何一路细致,宫里的人怎么接的,对十三何其尊敬,足以唬得众人失惊,贾母又惊又喜,先道:“阿弥陀佛,不想这林小子竟有这样造化,也是他的福气了。” 王夫人也忙笑说:“正是这话呢,可再想不到的,这样大事,该说出来合家高兴些才是,这两个孩子竟当作没事儿似的,半点口风不露,没见过这么安静的。” 众人都笑然议论,又直夸贾母有福,‘身边孩子个个不错’,说得贾母也喜欢,又有人趁机说道:“那边宝丫头再选上赞善等职,我们家就更锦上添花了。”众人都笑着应和,王夫人也喜欢起来。 一时散了出来,王夫人想到一事,叫来人吩咐:“林小子那边不太通风,夏天恐太热,你去问问他,仍旧还是回了宝玉那边,和宝玉一处住着也使得。”不一刻,人来回: “二爷说了,自己住的很好,不用搬了。感谢太太好心。”王夫人便罢了,回去吃茶不多时,小丫头正给捶腿,见宝玉下学回来请安,王夫人问了几句寒暖,便笑道:“你林妹妹回来了,好像不太受用,你当哥哥的,该问问去才是。” 宝玉听说黛玉回来,自是大喜,忙答应了一声,辞了王夫人去见,路上纳闷:怎么破天荒地遣我来看林妹妹了?这可是再没有的事。想不通,到底不理会了,仍旧兴冲冲地来至黛玉处,好一番问候磨缠,自觉尽了心,兼黛玉再四撵他,他才去了,不提。 至第二日上,黛玉越发觉得神昏头重,懒怠行动,早饭也没好生吃,林珑担心,便在家陪她,正要去问宝玉哪个大夫高明些,好请了来给黛玉瞧病,路上见个丫头急匆匆地跑,险些撞了他,因问何故,小丫头忙回道:“可是大事!薛家一家子来了,此刻都到了巷子口了。” 果然听得那边一片下人忙乱嘈杂,林珑好奇,便也去看,彼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并众姐妹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和薛姨妈是经久不见的,此刻又是抹泪,又是笑,拉着手说话,宝钗穿着大红牡丹对襟外褂,一副大家闺秀的形容,端庄知礼,随分守时,先过来给贾母请安,姐妹们早过来将宝钗团团围在核心,问长问短,好不亲热。 林珑自来贾府,见识了这么多姐妹,众人脾性也都了解了七八分,因不日前亲目宝钗皇宫遭遇挫折,心中想着宝钗也多半如其他姐妹一样,必因此一事,大受挫折,无颜见贾府众人的,今日见她举止得体,神态间从从容容,别说半点颓靡委屈的模样,看她那种神态自若,怡然自得之状,竟似根本没有参选一事一般,不免讶然暗叹,深以为与众不同。 耽搁了一回,回到黛玉处,黛玉见去得久了,便问起来,林珑笑道:“宝姐姐一家来了,我去看看热闹。” 黛玉听了,便冷笑道:“我说呢,口里说着为我出去,岸上拐别人那儿去了,若我说,你竟不用回来,横竖也死不了我,好好看你的去是正经。” 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不理林珑,林珑皱眉,心中想:也并没说‘宝姐姐漂亮好看’之类,怎么又不高兴了?推她肩膀,黛玉只不理。 林珑便坐在床边,笑道:“怎么我活了这么大,自认什么样人都能交明白的,就偏弄不明白你这位神道了,我又没忘了你的事,已经去叫人找周大夫了,一会儿就来啦。”黛玉不作声,说些别的,她也不回话,林珑便垂头长吁短叹,丫头们见了,都一边窃窃作笑。 第27章:金玉相逢 只得郁郁地回到自己屋子,默默洗漱,看了会儿书,因心中添堵,故而举止形容远不似平日那般活泼多话了。 而林珑方走不久,黛玉这边也有些后悔起来,想其自小以来,凡事只将自己想在头里,今自己无故恼他,毫无来由,也觉不该,兼思其临去时落落寡欢之状,又觉心头不忍,然终究没有反回过去屈就赔不是的道理,也闷一回,暗暗叹息罢了,不提。 话说宝钗一家来了,且安居在梨香院,薛姨妈和王夫人早说了落选一事,倒出王夫人意料之外,因问:“娘娘竟没帮上忙?”薛姨妈笑道:“宫中大选,自来有规矩的,这一点上,娘娘便是想帮,也是有心无力,咱们也没得多说的,听闻那良妃娘娘和咱们娘娘平日还好,良妃娘娘后来为八爷选人,咱们娘娘说话了的,岂料八爷性子古怪,选去的人一概不要,也是她没福,怨不得别人。” 王夫人忙笑道:“这也不过碰碰运气的事儿罢了,什么了不得的,难道官宦富贵人家的女儿不进宫便不行了?不用放在心上。”好番劝解,宽薛姨妈的心。 那宝钗也是头一个知书达理,深会为人的人,此次来贾府,上至贾母,王夫人等,中至姐妹,兄弟之间,下至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们,都挨个有见面礼相送,以笼络人心,所送物件或奇巧精致,或实用至上,不可胜计,都由其兄薛蟠四处买来,足有两车子,丫头们无不暗羡其家中阔绰,又觉宝钗行事大方,亲切随和,相对比之下,便显得黛玉稍显‘自矜倨傲,目无下尘,有些高不可及’了。 宝钗那日并没见林珑,黛玉面,自也不知道她两人和十三结交,曾进皇宫一游之事,当晚令媳妇将礼物尽送了黛玉和林珑处,黛玉所得乃毛笔和砚台,和迎春,探春等同例,给林珑时,刚巧手头告罄,便将随身带来的一方新砚,并随意找了本新词选包上,终觉得太少,又叫丫头拿两样海外传进来的药品,共弄了两个整装的小包送去了。 林珑正在那儿百无聊赖,拿自制的飞镖有一下,没一下地投靶子呢,听宝钗送东西来,也不理会,语嫣替他打开看了,一样样说与他,林珑想起和黛玉起矛盾,皆因宝钗,他向来在人情上是精明的,此刻也没精神了,便道:“你叫人送回去吧。”语嫣便封起来,龙儿笑道:“这样不好罢?宝姑娘叫人送来的,也是她好心,二爷非叫送回去,岂不显得二爷和她故意生分了?若我说,就算不要,索性留下一样两样,也是回事儿。” 林珑懒洋洋地站起身,自己去倒茶,说道:“随便,你们爱留什么就留什么。” 龙儿便笑对语嫣道:“前儿你不是说心口疼?这儿刚好有药,还有管嗓子疼和头疼的,你平日常生病,竟留着用也罢了。” 语嫣淡淡一笑,道:“我自己有病,自己花钱买药请大夫,这算什么?” 龙儿便拿胳膊肘捅她:“你又犯左性儿了,宝姑娘家的东西,色色都是好的,你再看看这药,并不是我们平日见的那种,想是不易得的,不比你外头买来的那些好呢?平白无事的轻狂个什么?拿着罢了。” 语嫣红了脸,冷笑道:“姐姐从前也不是这样的,怎么贾府住着这几年,也跟着变糊涂了?她家有钱有势,那是她家的事,跟咱们什么关系?何必见到点子好东西,眼睛就眯缝着睁不开了?别说这是给二爷的东西,并不是人家存心想给我的,我不能要,就是今儿她叫人送给我的东西,我也说不要还了,我也不是她的丫头,没伺候过她一日,无功不受禄,不敢要她的东西,我有多大福,享多大福,贪图的多了,还怕折寿呢。” 便将礼包合上,扭身出去,这边龙儿被噎得面色通红,赌气说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为她好,她还只歪派人,看我再理她!”嘴撅得老高。 那边林珑斜靠在书架旁喝茶,心中本闷闷的,这会儿看着两人娇声软语地斗嘴,只觉意趣无穷,呵呵直笑着摇头,因思:难怪人说,迅速减轻郁闷的法宝便是看别人郁闷,让自己开心的王道就是看别人不开心,这话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比‘子曰’的那些废话权威多了! 次日林珑早早起来,匆匆洗漱完毕,便去看黛玉如何,半道偏碰到薛蟠的人遣人来请,原来那薛蟠恐此次住在贾府,凡事拘谨不自在,正生憋闷,因打听得林珑也是个好玩好动的,甚合其心,便今日特特叫人请了来,连并贾府上宝玉及其他投缘的公子哥儿们,由他设宴相请,在一家好酒家吃酒耍玩,那林珑本是个黑道白道,神仙乞丐都乐意结交的人,自然应允,薛蟠等人便不等他多说,一阵风似的给掇走了。 黛玉正因昨日无故和他质气,心中好不自责,今天便想借着去找他的机会,两下好了也罢了,谁知林珑一早起来就走了,连面也没和自己一见,只得又闷闷地回来,做些闲事针线,和姐妹们闲聊一回,等他一日。 这林珑至晚方归,来不及见贾母等众,先看黛玉来,偏黛玉看书久了,此刻生困,正自小睡,林珑想她病着,且先不扰,招手把小丫头春纤叫到外头来,问她怎样,大夫可看过,可吃药了等语。 春纤笑道:“大夫看了,吃过药了,姑娘烧退了,咳嗽也好多了,只是说嗓子疼。” 林珑便皱眉,忽想到昨儿宝钗送来的药里面刚好有管嗓子疼的,便后悔那时没留下来,这会儿再要去,只怕不太好,转念一想,‘什么好不好的,治病要紧’。立刻大步流星向宝钗处来。 先拜见过薛姨妈,问了一回身体,薛姨妈日里才刚听说林珑和胤祥竟是结义兄弟,她向来虽觉得这些小孩子结交不过随口说说,图个好玩罢了,当不得真,然胤祥毕竟是十三阿哥,不同于别人,所以也对林珑较之别人更另眼相看一些,今儿见他来了,举止行为颇为守礼得体,心下甚是喜欢,脸上笑容不绝,又直说‘里面屋子暖和,你且去坐坐,姨妈稍后就来’,林珑便答应着,小丫头早去给掀帘子了。 却见宝钗穿着家常的衣服,正坐在小炕边绣花,见他来了,连忙下来厮见,林珑还礼,笑道:“宝妹妹可真是手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会,还会绣这些东西,明儿也给我绣一个,我挂屋里墙上。” 宝钗笑道:“二哥哥取笑我呢,绣这么个东西,还要用好几天的功夫,要挂在墙上,必是大的,我几年绣得完?况便是我绣完了,哥哥也不要,还得遣个丫头给我送来,我倒白出力了。”不由得一笑。叫莺儿倒茶。 林珑忙笑说道:“昨儿是误会了,不知道是妹妹送的,这不,我来跟妹妹讨那个治嗓子疼的小丸药回去呢,妹妹还得赏我这个脸。” 宝钗正要说话,丫头忽说,‘宝玉来了’。忙让进来,宝玉笑道:“远远的就听这屋热闹,原来林兄弟也在这儿呢,怎么不带林妹妹一起来?岂不更热闹些?” 林珑笑道:“她睡着呢。” 宝钗笑道:“这么早就睡,林妹妹好懒,偏该闹了她来。” 宝玉忙替解释道:“林妹妹身子弱,最近又着了些凉,想必困倦些也是有的。”便罢了。 一时莺儿上茶来,宝钗又让她找药去,这边林珑便静静喝茶等着,宝玉见宝钗身上一个金锁别致,猴上去要看,宝钗少不得解下来给他了,宝玉看看她的,又看看自己的,笑道:“好生奇怪,怎么姐姐的金锁,和我的玉像是一对儿?” 宝钗讶然,悠悠道:“果真的?”便也拿着他的看一回,笑道:“也真巧了,我这锁分明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嵌上来两句吉利话,让带着,也图个平安之意,不想竟和宝兄弟的一样儿。”也作势摆弄了他的一回,口中只称‘奇怪’。 第28章:情意初露 林珑在那边听了,心中暗笑:他有玉,你偏偏就有金,还偏都有两句话,八个字,对的偏又那么严丝合缝的,怎么就这么‘巧合’? 刚想说两句揶揄的话,因思今日跟宝钗借东西来的,何必挫她,便忍住了,只一边私下抿嘴笑,一时莺儿拿来药来,他收了揣好,便要告退。 宝钗忙笑道:“二哥哥,拿到东西了就走,你且也坐会儿再去不好?我听说二哥哥身上也有一方玉,不知是什么样的,今儿想瞧瞧。” 林珑听了,也无拒绝之词,只得从衣服里头把玉拿出来,笑道:“我这个倒没什么可看性,比不上你们那些精打细造,意义深远的,还是什么道士,和尚,大仙儿的给的。” 宝钗也不理会这话,贴上前来细看,见是一块青黛色半月状玉,盈盈剔透,灯光下宛若湖水一般,也是华贵东西,暗暗点头。 旁边宝玉,莺儿见宝钗看住了,也凑上前看,莺儿笑道:“若我说,宝二爷的东西跟姑娘自是一对,不过,若林二爷这玉四围编上纯白络子,和我们姑娘的金锁倒也搭配得上,我最会编络子了,不如我给二爷编一个,何如?” 宝钗便看她道:“莺儿。” 林珑听这话说的幼稚好笑至极,把玉收了衣服里,笑道:“我生来怕痒,这玉细滑,贴身了不觉什么,最怕那些绳啊线啊的东西,一旦贴身,干什么都不得劲,觉得痒,还是算了吧。” 便谢过宝钗的药,告辞去了,那边薛姨妈忙让人来拉着,说‘做下了好菜好汤,热了酒,让哥儿在这儿吃过饭再去罢’。 林珑哪肯在这儿多留,只笑说‘姨妈,妹妹别怪,我还有事,今儿没福气了,让宝兄弟替了我吧’客套几句,又让宝玉‘替我多喝几杯’。 宝玉忙拉着他,小声说道:“若是去林妹妹处,替我问个好,明儿我去看她”,林珑只一点头,笑着去了。 且说那黛玉,先前也不过小睡一会儿,林珑走后不久便醒了,听说他来过,便寻到他屋子来,却又不在,问丫头,都回不知道,纳闷一回,因思:可奇了,这是去哪儿了?别是在宝姐姐那儿罢? 虽有些不信,到底还是犹犹豫豫,便想左右无事,何不去瞧瞧,是以细步款款来到梨香院来,遥遥地听那屋里一片说笑,听了一回,果有宝钗和林珑之声,先淡笑点头,自语:果然在这。 及待近了,见雕花木窗半开,灯光之下,宝玉,林珑等人都在,黛玉且看不见旁人,只一眼看见林珑在那厢挺得笔直,宝钗正就着他身上细看青玉,又是笑,又是点头,不时问林珑一两句,林珑必温言笑答,其状好不亲密。 此情景下,黛玉忽想起林珑回来路上说过的‘宝妹妹生的肌骨丰盈,雪堆出来的人一般,怎么八爷竟看不上?’又兼昨儿更是看宝姐姐看的痴了,回来又常夸,心中便曾思:‘许是他心中所喜欢者,果真是宝姐姐这般的人品?’况今日才刚回来,并不在自己屋子歇着,先来和宝钗说笑,看起内戴之物来,满园谁不知宝姐姐有个金锁的?这时弄出这景儿来?是什么心思? 那黛玉便不进屋,只在暗影晚风中站立良久,想明白了,便淡笑点头,好半晌,方轻轻叹息一声,扭头慢慢走了。 此时月正中天,冷风飕飕,黛玉只穿一件薄纱裙,却浑然不觉冷,脑中似细声杂糅,又似空无一物,心底若有寒冰,意念却似火烧,并不知为何,从这时起,忽身边再无一人,再无一物,偌大的贾府,顷刻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从这时起,只觉自如漂萍柳絮,杳渺不知何处可依。 是以千感凝集于胸,天地豁然死一般沉寂,海升星沉,日升月落,万物了然无味,均与己无关,一径幽幽慢慢,痴痴然回了住处来。 不想她曲曲绕绕,走得极慢,却早被林珑从后面赶上,见前边娉娉婷婷者,不是黛玉是哪个? 心下一喜,也不叫她,只悄悄地脱下自己外罩披风,蹑手蹑脚走了上去,忽然一展,将黛玉整个娇小瘦弱的身子包裹在里面,口里笑着‘夜鬼来啦’。 黛玉吃了一惊,见是他,立刻暗淡下去,却强笑着,将披风脱下了,推给他,说一句:“我不冷。”扭头自走得极快。 林珑见她似有哭过之状,不免一怔,忙追上去,问道:“可按时吃周大夫的药?现在还觉得难受吗?”又抓起黛玉的手,放在手心里哈着气搓,笑道:“大风晚上的,不在屋歇着,又上外面跑来,要再病倒,我只能钻到异世去给你拽华佗过来了。”自己哈哈笑。 黛玉也不理他胡言乱语的,微微一笑,说道:“天也晚了,哥哥该回去歇着了。”便抽出手来,进院去了。 林珑哪能就走?也连忙跟进来,见黛玉似仍带着三分气,却更多了几分冷淡的客气,懵懂不知缘由,多半还是昨天的事,便闲闲地靠在茶几上,笑道:“你这小丫头现在长大了,越发难伺候了,一点小事,就哥哥别扭到现在?这一天一夜,就算比这再大些的事儿,也该消气了吧。” 黛玉本躺在床里,欲不与他多话,听了这话,冷笑道:“我也知道我现在难伺候了,哥哥心也大了,懒怠理我,既这么着,又在我这儿站着做什么?何不看谁好,就找谁去?” 林珑到口的百合糕微微一顿,哧地一笑,道:“我看谁好了?让我找谁去?你倒说说。” 黛玉又是冷笑:“哥哥明知玉儿的意思,又何必放着明白揣糊涂?人家又比我端庄,比我会做人,又会写会做,家里又千般的豪奢富贵,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比不得我整日生病,一无是处,既你如今懒怠守着我这病妹妹,何不大家就此放开手,今后大家各行各路,岂不好?” 林珑从未听过黛玉说过如此重话,而又毫无来由,没首没尾,一颗心当时便沉下来,及至听到‘从此放开手’‘各行各路’,又是失望,又是寒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自己这些年来眼里心里哪曾有过一个外人?如今却得来这样一席话,‘自己究竟图的什么?’笑容也没了,沉声冷笑说道:“好,你也不用跟我使性子,想必是你姑娘家大了,有了什么心事了,嫌我这个哥哥总在旁边碍眼了,你既有这个心,应该明白告诉我,哥哥从小到大,什么事没依过你?我既然能为你过得好,过得舒心,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每天说自己都陌生的稀奇古怪的话,当然也就能为了让你过的好,离你远远的。只是你终究不该用这样的法子,这算什么?死心法?还是激将法?这些把戏,不该用在兄妹之间,它对我们这么些年的感情是亵渎,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林珑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这时才注意到,手心的百合糕竟然都攥成了一堆粉末,闲闲地将它们拍落在桌子上,拿起一杯茶,饮下去。 黛玉那边听得心灰了大半,又是悔,又是伤心,早汪汪地滚下泪来,勉强撑起身子,面红发乱,气喘声嘶,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几时说的让你走来?是你自己心里有事,被我看穿了,你臊了,就歪派我的不是,你也不用弄出那些义正词严的话来怄我,我自小没娘的,爹爹现又不管,早该自生自灭,也没福享你的厚待,更不敢阻了你的好姻缘!今儿还你一样物事,你竟将它转赠给宝姐姐,不比你二人那一金一玉更当对?我这样身子,原也不配戴它!” 一边哑声哭诉,一边赌气从裙里扯出另一只半月玉坠来,摘下了,几步抢到林珑身边,哭着向他怀里一摔:“从此两下干净!” 那林珑先前原是误会了,还以为黛玉为的是那日请大夫延误的事儿,寻隙跟他发火,自己也不禁有气,这会儿听到‘好姻缘’,又让转增玉坠,‘岂不更当对’,形容伤痛,话多醋意,便如兜头受了一棒,立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今日宝妹妹看我的玉,被她看到了?才这样闹?’疑疑惑惑,将信将疑,却正碰到两人之间多年的一块禁地,脑中早轰然乱鸣,如山崩地裂,海啸洪川,登时汹涌澎湃起来,眼睛也直了,呼吸也快了,正值黛玉哭着过来摔玉,扭头要走,林珑忽然一把抓住黛玉手腕,紧如钳子一般,哑声叫了一句:“妹妹!” 却见黛玉哭得梨花带雨,气喘不禁,本就是一副病容,这会儿更添娇弱不胜之状,林珑直喘了好久,一时间,多少疑惑,不解,纳闷,猜测,通通涌到胸口,才颤颤地问了一声:“你——”,下半截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又说了一声‘我——’,‘我’了半日,却也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下半截来,全身早如火炭一般,连并脸也通红了,心跳更似狂鼓一般,似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 黛玉见他此状,心中也明白了意思,此刻上房不知说着什么,欢笑声传到这里,墙上的钟表坠子滴答滴答,小丫头们在那屋说笑耍玩,更显得两人间鸦雀无闻,一片静寂,所听所感,唯有相互心跳和呼吸而已。 黛玉怔了片刻,早将一张脸羞得通红,死命地抽出手来,说一句:“还不拿着去,站在这里做什么?”捂着脸,回身走了。 那边林珑还呆愣当地,双眼痴凝着,如梦似幻,不知该哭该叹,该忧该喜,直傻站了好半天,才默默将玉坠原封不动,小心翼翼放了桌上,转身临走之际,又从怀里掏出治嗓子疼的红瓷瓶来,也一并悄然放了桌子上。 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再在这么冷的天出门,再只穿这么少,我一定对你不客气,从此以后,我可看着你了。” 这本是兄妹间从前也常说的话,今天听来,意义却大是不同,黛玉更是羞红了脸,背对着他,一语不发,林珑已然大步走开。 这一晚,黛玉于枕上听风一夜,思绪万千,未曾合眼,而无独有偶,那边林珑的小阁楼,灯烛亮了一夜。 正是:身于两地心同往,两处情思一处愁。 第29章:各怀心事 这一番事出,将两人之前朦朦胧胧,不敢涉及的意思竟摊开于外,心中均是不小的震撼,是以各自都心如鼓跳,忐忑,不安,惊慌,及淡淡窃喜之意充溢于胸。 那黛玉想得是‘便是彼此有心,外人眼中毕竟是兄妹,从此后倒是如何自处?今夜所为,终究是唐突了。’羞臊不禁,好番折磨,然转念一思,当时行事全凭本性而发,却也难多埋怨,那林珑却不在乎兄妹不兄妹的,他想的却是‘我不过是别人的替身,碰到好运气,进了林府,如今不承望有这天降的福气,我怎么高攀的上?就算她有这心,我哪有这能力’是以欣喜之余,未免又勾起了自卑自愧之感。 各怀各心,各有各思,两方情愫,均难以用语言形容得出,彼此一夜都未曾安眠。 更因此事,两兄妹如今却忽然间像变了两个人一般,往常每日林珑便是有多少的事,晨昏也一定要来看黛玉一面,必在小屋子里两人说笑一会儿,才算了了功课,现在不好意思来,又习惯了关心,只借故让丫头来借这个,借那个,也令其‘顺便’看看黛玉干什么呢,回去告诉他,弄得丫头也神经兮兮的,暗中猜测,‘二爷和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明所以然。 渐渐地,不止丫头,连并姐妹们都觉得有些蹊跷了,尤其近几日,众兄弟姐妹们一处顽时,逢林珑者,黛玉必不见,逢黛玉时,林珑要么上茅厕,要么手头出现什么急事,再找他就没影儿,加上提及林珑,黛玉只是淡淡的,众想起黛玉平日爱弄小性,猜测多半是林珑惹她生气了,也就罢了。 那林珑却不如黛玉,各种千回百转的想法虽也都是有的,尴尬几日,却渐渐觉得这也不是长法,‘我二人毕竟是兄妹,总这样下去,连我们自己都别扭,别说让他人起疑心了,若再让贾母,王夫人等人看出不对来,到那时就不好说了’,所以他缓解的也快,这天听贾母处传饭,便穿戴整齐,索性到黛玉处来寻她。 刚巧黛玉也要出门去,看到他来,回身进屋去了,说要找手帕子,紫鹃忙笑道:“姑娘的手帕不是在手上的?” 黛玉也不回答,仍旧屋子里面走,林珑几步抢上来,惊喜满面,笑道:“妹妹快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由分说,抓着黛玉的手就跑。 直绕了好几层门户,跑到贾府西角一处圆拱垂藤门边,黛玉体弱,早已经气喘吁吁,强挣脱开了,转过身去,扶着墙,红红脸儿,颤巍巍地说道:“跑什么?要看什么?” 林珑绕过来,手拄着膝盖,对着黛玉的脸,笑道:“看我啊,你都几天没看到哥哥了,都不想的?” 黛玉脸色更红,呸了一声,捂着脸就要走,林珑忙拽住她了,笑道:“好玉儿,逗你呢,我是有话说。” 黛玉挣脱着手,说道:“有什么好说的,以后再说罢。” 林珑不松手,笑道:“不能听你的,你这‘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我只是想着,咱们要光这么生疏下去,老太太,太太们看着都不像,退一步说,就算是她们说的,咱俩有矛盾了,也没见兄妹间一点矛盾,就别扭这么久的?况且咱们也没有生气吵架,老让他们这么说,我听着心里也不自在,所以,咱俩还是像以前一样儿和和气气的才好,你说呢?” 黛玉渥着脸,道:“我知道了,可以放手了罢?” 林珑嘿嘿一笑,说了句:“行,行。”便放开了,忽然又笑道:“对了,不是说要像以前一样吗?”便又抢过黛玉的手来,五指交叉攥紧,一径领着她去贾母处吃饭,因有了前几日的事,此刻两人双手紧握,肌肤相磨,彼此心中都有种酥酥痒痒的异样的感受,黛玉一路别别扭扭,总想抽手,却再拽不出来,只得垂头由他。 那边饭桌已经摆下了,贾母引着宝玉,迎,探,惜,并他二人一桌吃饭,地下婆子,丫头等伺候的无数,皆敛容无声,惜春先看黛玉,笑道:“林姐姐脸儿怎么红红的?”林珑看一眼黛玉,忙笑道:“才在床上谁觉,我硬给拽起来吃饭的。”黛玉恐人说她懒了,忙小声嗔林珑道:“胡说什么。”众人都不理会,一笑罢了,独宝玉说道:“妹妹才好了没几日,别总床上歪着,没事多到我那儿逛逛,睡出来的病可大呢。”黛玉道:“别听他的。” 贾母这几日见黛玉病着,心下实忧,如今见其病好,饮食上都可以了,特意让人做的许多江南吃食,放在她面前,一叠声地直让她多吃些,林珑那边早无声给夹了满满的。 黛玉别过头去,问道:“怎么没见宝姐姐来?” 地下丫头笑道:“叫了,宝姑娘说近来身子不大好,暂不和大家一起吃了。”且不理论。 吃完了饭,众人聊天说笑,说起不日后史湘云来贾府,喜得宝玉无可不可,笑道:“如此一来,咱家可更热闹了,若云妹妹能在二月十二前来就更好了。” 迎春忙问为何,宝玉笑道:“二月十二是林妹妹生日,二姐姐竟不知道的不成?逢那日,咱们必要大乐一场才好。” 贾母也点头笑道:“你云妹妹来散散心,你们正是该好好陪她玩几日才是。” 一语忽勾起林珑旧日听来的话,原来前儿几日到宝玉处跟他的丫头们胡混,听麝月,秋纹几个说起,这史湘云乃是贾母那边的亲戚,自小生得豪爽不拘的性格,从小与丁家定过一回娃娃亲,两家相处都不错,那丁家也算得上一户豪门旺族,其钟鸣鼎盛之时,四方皆来巴结,其子丁怡与湘云小时也常玩的,彼此和气得很。 后丁家不知犯了什么罪,竟被抄家,当日富贵奢华的豪门瞬间变得‘衰草枯杨,陋室斑驳’,老百姓都不如,史家见丁家没落,那丁怡自是配不上湘云了,便自此再不理那边,但有丁家的人上门,也概不接待,又不许下人们再提起曾与丁家结亲这一回事,众人只装不知道。 麝月等都说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谁承望好好的竟被抄家了呢,说到底,史大姑娘毕竟是大家小姐,便是那人有多少好处,此时门不当,户不对,两人也再没姻缘了。”又因湘云和丁洛两人自小性子和对,此刻永不能再见,好生叹息了一回。 当时林珑只一边听着,因不认得史湘云,事不关己,如今再回想起来,却似生生应到了自己身上一般,细细究去,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丁怡?虽挂着个林家二爷的名儿,一样的没权没势,没根没基,褪去这一身华锻锦袍,也不过是一个俗中又俗的百姓罢了,现在想什么,想得多美,也都是海市蜃楼,终有一天,禁不起那些世俗眉眼的一瞥。 是以又勾起了心病,闷闷不言,仿佛胸膛有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时散了,仍旧送黛玉回去,及到门口,黛玉侧头说道:“送到这儿也罢了。” 林珑点点头,一语不发。 黛玉料他必像从前一样,赖皮缠一样地猴进去,却见他一动不动,不免微微诧异,抬头看他,竟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说不清那眼神里的滋味,竟似有一股无奈和苍凉,如深海黝潭,郁郁深深,难见尽头。 黛玉从未见林珑脸上有这样神情,竟一时怔住,林珑却又回过神来,闪躲了目光,低下头来,想了想,到底还是挤出了一个笑,才忽而转身走了。 这边黛玉又想叫他,话欲出口,又不能出口,不一会儿间,林珑早大步消失了身影,黛玉便犹犹豫豫,纳闷疑惑,转身回屋来,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那宝钗连日来未曾和大家一起吃饭,并不是‘身上不好’,因其心中尚存着一段希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是能饿瘦一些,只是此心情也不好对外人说起,便只以病言搪塞,纵兄弟姐妹看出端倪,也料其不能得知内情。 因此小一周以来,只吃稀粥咸菜,顿顿如此,一周将过,果然见了成效,已减了有七八两了,宝钗甚喜,因暗暗想道:照此下去,待到明年此时,想必也能如林妹妹那般了。虽有此想,半点不露出,对人也不说。 第30章:红楼迷梦 别人不知宝钗心事犹可,薛姨妈却焉能不知?因薛蟠整日家和那些狐朋狗友的瞎混,指望不得,便将那一门光耀门楣的心思放在宝钗身上,明面上万事不理,甚为豁达的,背地里母女两人却不知多少悄然细语,见宝钗这几日熬得面也发黄了,精神也短了许多,便趁薛蟠不在家,遣走丫头,因对宝钗说道:“我的儿,这里只咱娘俩,依我说,这终究不是长法,若她日还选不上,身体还熬得不行了呢,你又没听过,那八爷是头一个刁钻古怪的,那时若他又心血来潮,又不要瘦的了,又当怎么说?还是身子要紧。” 宝钗这几日也觉很心跳,兼什么都没精神了,也觉不是长计,便垂头说道:“依妈的说法,难道就罢了?都是一样的大家姑娘,虽门第差了些,若讲性情,模样,我自认也不比别人差,这心里终究是不服气。” 薛姨妈忙道:“罢了自然不能,只是妈心里有一套主意,你听着可是,你爹死得早,你哥又扶不起来,全指你有个好造化,全家跟着沾光,咱家又是商家,虽外头看着阔绰,却连一个寒门小官的高贵都赶不上,最是让人瞧不起的,你不知当日你爹曾与你林姑父有过一面之缘,你林姑父连正眼儿都不瞧你爹一瞧,还不是看不上我们乃是商家,一身铜钱气?我是深记在心,死都难忘的,若不是存着这一段心事,当日你爹怎能赌气那般让你们多读书习学?偏生你哥哥又是不争气的,你爹那么赶着打着的让他读书,他只淘气,你强些,偏又是个女孩儿,你不知道这个,只看你姨父对咱们纵客气也不过碍着亲戚的情面,一直都淡淡的,也就知道了。” 便叹了一叹,眼圈竟然红了,宝钗静静点头不语。 薛姨妈又道:“论理也不该计较这些,只是人的脸子难看,妈半身进土的人,好歹都不论,只想让你挑个好人家,却是今后一生的大事,这时再腼腆不得,也糊涂不得的,我正想着,那八爷也算众阿哥中的一个尖儿,十七岁便封了贝勒,有心机,有手段,宫中玄妙,一时也难对你说,这样人竟是个极难得的,也必有前途,若能跟着他,想必定错不了,他身边又正没人,这样天降的机会,若不抓住,再哪里找去?说不得妈再给你暗中找人使力了,虽如此,却也不能这一棵树上吊死,若真不行,也不至没了后路,才是正理。” 宝钗早红透了脸,弄着衣服,一声不吭。 安静半晌,薛姨妈悄声说道:“我听人说,那林小子和十三爷竟拜了把子,倒不知他二人如何。你们姐妹兄弟们一块玩时,竟没问问他的?” 宝钗摇头道:“大家不常在一处,我来的时候也少,况我也不好巴巴地赶上去问这个的。” 薛姨妈忙笑道:“我的儿,他不常来,你难道就不能找他去?左右他平日也是和宝玉一样,常在姐妹丫头群中混的,若能借他和十三爷结交上,自是咱们的造化,若不能,便退一步,他和宝玉不也个个都是好的?你向来明白,妈也不多说。” 薛姨妈只在那边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岂不知这两人本就是母女连心的,那宝钗从小被耳提面命,心中脑中也皆是这样心思,自进府以来,悄悄旁边看着,林珑色色均高出宝玉一筹,心下对其自也是喜欢,听薛姨妈这样说,却不言语,半晌,方说道:“我一个姑娘家,没什么主意,全听妈的就是。”薛姨妈见宝钗已经臊得脸通红,便不再说此事,不过细细谈些别的衷肠话,不一时薛蟠回来,才算了了。 因存着这样心事,第二日,薛姨妈便早早地来寻王夫人来,先说些有的没的,渐渐地引到林珑和十三爷身上去,笑道:“论理也不该我说的,我只是想着,他兄妹二人既如今住到姐姐家来,就和府上一家了,如今若不知道十三爷这样的一层事,也就罢了,若知道了,连点什么行动没有,倒好像咱们眼里没人似的,连个阿哥都不放在眼里。” 一语正触动王夫人心事,她忙笑道:“我何尝不这么想的呢,前儿我跟凤丫头说了,凤丫头跟没跟老太太说,我就不知道。” 薛姨妈便笑道:“凤丫头一天事儿也多,或者忘了,姐姐该亲跟老太太说去,前儿蟠儿托人去买好多北方难得山珍吃食,这儿是不易得的,我正想着,我们也不敢独享,不如用在正途上,款待他来,岂不便宜?” 王夫人便笑道:“既这样,我们可偏了你们的东西了。” 薛姨妈忙笑道:“哪里的话,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家姐妹,要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便又说笑一回别的,王夫人心中也高兴起来,听丫头来回说贾政回来了,薛姨妈忙告辞,王夫人也不多留。 便去见贾政,王夫人因又将此事说与他,听他的意思,贾政初时得知林珑和胤祥竟为兄弟,也吃惊一场,又点头说道:‘我就知他是个不错的,十三阿哥才肯跟他结义,换作宝玉再看看!’王夫人也不敢多置喙,那贾政听了邀请一事,却半日不言,也不知有何顾虑。 原来因此一事,却勾起贾政另一桩疑惑来,因八贝勒不久前独独找他,询问胤祥之事,竟也知道胤祥有一结拜兄弟,此刻就居住贾府,贾政不敢隐瞒,实说其详,连并林珑和黛玉暂居贾府等事,那胤禩听了也没怎样,面上淡淡的,只一句知道了。贾政心中却一直不安。 王夫人听了,先道:“两个小孩子结拜,不拘怎么说,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竟弄得谁都知道,却是打哪儿个口里探来的?” 贾政说道:“你深宅大院的人,哪里知道这里面的事?这些阿哥都大了,渐渐地都有了自己的心思,虽面上彼此和和气气,暗中却不知怎样较劲呢,别人也倒罢了,尤其是这个八爷和十三爷,天生的互相不对,十三爷一举一动,八爷自然是留心的。” 便悠悠然道:“我这些年旁边看着,这些阿哥里头,别的人心机,智谋都还有限,独四爷,八爷,十三爷是众人中的尖儿,若非圣上专心属意某一个,说不得了,若不然,他日荣登大宝者必是从这几人中出的了,和阿哥结交,自是我们高攀,平日求尚难得,只希望别牵涉上他们争斗里头,那时候就转福为祸,也难说明白了——你道妹夫因何病体渐沉?里面自是有不可道明的缘故。” 王夫人不懂政治,听了这些,却也大有些忐忑不安,先前还因和皇贵有瓜葛而沾沾自喜的,这会儿却急转直下,因思:若照此说,竟先不要宴请他为是,交不交的倒是小,倘若让有心人当了口舌,再定个‘结党营私’的罪,卷入他们阿哥乱七八糟的事里,可就大了!便且先不跟贾母提及此事。 转眼到了二月十一,因次日乃是黛玉生日,林珑最近都暗暗思索,意欲给黛玉一个与众不同的礼物,是以吃饭,谁觉,走路,满脑子都离不开这事,丫头们不知就里,看他常常坐在那发呆,都暗暗笑着说他‘魔怔了’,林珑也不理会。 谁知越是要特别,就是求之不得,这晚又躺在床上想至深夜,忽而有了想法,好生兴奋,继而翻来覆去,难以安眠,至天将亮时才渐渐有了睡意,却听窗外声音嘈杂,好番喧嚷,原来众人早里三层外三层给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直嚷嚷着让他出去。 林珑朦朦胧胧,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惹了什么官司,少不得出去看视一回,见入目处人山人海,更有许多女孩儿口中尖声喊叫不绝,声音嘶哑颤抖,眼中泪水长流,难以自抑,丫头们都在前方拦着开路,直叫‘让一让’,生怕群众气焰太旺,不小心伤了他。 不一时便被送到一干净整洁的华贵大厅,林珑便坐了椅子上,许多衣冠楚楚的人在下面一递一声地询问,兼匆忙做记录,大厅唧唧喳喳,挤挤挨挨,连两边过道都人满为患,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如看一外星人一般,眼中更是崇拜,艳羡,嫉妒不绝,一人抢先问道:“请问您所经历的真如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吗?您真的看到贾宝玉和林黛玉本人了吗?” 林珑正襟危坐,点头笑道:“大体上,和后人想象的差不太多。而且,我不单看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本人,还有贾母,王熙凤,探春惜春这些人,上下几百人,我几乎都见了。”心中想道:我连雍正和怡亲王都看到了,你们不信吧? 众人一阵喧哗,议论纷纷,边沿上的工作人员好番努力才让大家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一个女子颤颤地说道:“那您觉得,金陵十二钗里面,若单以美貌论,该是怎样的排行呢?人都说宝钗丰满完美,黛玉赶不上,您觉得是这样的吗?” 大家都目光瞬间电一样聚集在林珑身上,显然,这是一个大家都很好奇的问题。 第31章:金钗排行 林珑淡淡一笑,说道:“很抱歉,金陵十二钗我到目前为止还未曾都见过,比如元春,妙玉,史湘云等这些人,所以所谓的排行也不能做出来,至于宝钗比黛玉漂亮这一说法,我只能回答你,谣言,绝对是谣言,我个人甚至认为,将她两人在一起比较,本身就是对‘美’这个字的误解和亵渎!”林珑一边说,一边心中喊道:当然是我妹妹更漂亮了!宝钗?切,给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大家又是一阵哗然,很多女士私下笑着窃窃私语,显然心意中也向往着这个答案,一个男子推了一下眼镜,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问道:“林先生,您觉得,红楼中真正的群芳,和人们印象中对群芳的概念中,有哪些出入,或是有什么一直被大家误解的地方呢?”擎着纸笔,聚精会神地准备记录,全会场鸦雀无声。 林珑略想了想,便笑道:“这个问题,这样说吧,比如刚刚那个人让我给金陵十二钗做一个排行,无非是让我在外貌上排出个等级来,很明显,大家都无形中掉进了一个‘身份,地位’的框框里,为什么一定是这十二钗呢?诚然,探春,王熙凤,还有惜春,任何一个人拿到现在来,都足以让任何一个明星自惭形秽,那可是全天然的美啊,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她们,真是一点都不为过,比那些假鼻子,假下巴的人纯多了。”场内便有一些女士脸上挂不住了。 “可是。”林珑咳了咳,笑道:“若单以外貌来讲,抛开林黛玉,最美的不是这些人,是那些小丫头们,你们没有亲身经历,是不知道了,那丫头里面,晴雯,语嫣,平儿,香菱,还有我在林府时候的小月仙,雪筝,一个个就跟个小狐狸精似的,向你抛一个媚眼儿,哎呀呀,我想只要正常的男人,一定都受不了。” 下面已经有一排的男子直了眼睛,有的甚至流出口水,恨不能亲历亲见,林珑又拿手拦着口型,悄悄冲下面说道:“还有独家机密,宝钗胖得像猪,李纨背有点驼,贾宝玉是个小白脸,薛姨妈o型腿……” 便听下面刷刷刷一片,全是埋首作记录的声音,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又一人问道:“林先生,请问你身为林黛玉的哥哥,近水楼台,而她有‘秉倾国倾城之貌,姣花照月之姿’,您有没有可能对她生出那种……呃,就是那种情愫呢?” 他的问题忽然提醒了周遭男士一个信息,瞬间,大家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珑只觉得四周充满了凌厉的嫉妒,如刀似剑,如火如魔,恨不得能把他杀了,令其如芒在背,嘿嘿地干笑两声,灵机一动,说道:“请大家询问与本会有关,与红楼有关的话题,至于在下的花边艳遇系列就不要涉及了。” 一些年轻些的姑娘们红着脸问道:“林珑先生,请问散会后您可以跟我们合影签名吗?” 林珑整了整衣领,说‘散会’,那些姑娘们一愣,忙都争先恐后地跑上来,踩掉了高跟鞋,弄脏了裙子,推推搡搡,发出刺耳的尖叫,这一刻全然失去了理智,口中只喊着林珑的名字,工作人员立即上前保持会场秩序,可是哪里能挡得住这种潮水般澎湃的激流?林珑身处群香众艳的包围之中,被众人推来推去,脑中浑浑噩噩,迷迷登登,全然不知身处人间天堂。 便听一人在旁边说道:“怎么办,都推不醒的。” 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二爷没准中邪了,去拿一把针来。” 林珑心中激灵一下,倏然坐起,迷迷糊糊地喊道:“别扎针,我醒了。” 语嫣回头,冲别人惊怪地笑道:“这可奇了,大家推他叫他他都不醒,一听要施针就有效验了?比灵丹妙药都快些。” 大家听了都笑,此时窗外已经大亮,房檐下的金丝笼子里的鸟正啾啾乱鸣,屋内软帐纱帘,坠珠细细,古玩雅座,玉鼎飘香,一群娇俏的丫头正围着他说笑,林珑怔怔地发来一会儿呆,脑中还微有些混混沌沌,不知方才与此时,究竟哪一个是梦,那个是现实。 语嫣道:“才姑娘们差人来叫你好几遍,你只睡不醒,口中不知胡言乱语些什么,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不成?还不快出去?” 林珑‘哎呀’一声,一拍额头,一边穿鞋,一边嗔怪丫头们不早叫他起来,小声嘀咕说道:‘养活你们这些花瓶有什么用?还不如买个闹钟好’,语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大家说道:“你们听听,他死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倒说咱们的不是!敢是不想活了!” 挽起袖子,笑道:“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不是我们脾气。”带头来掐他的脸,丫头们都是爱热闹起事儿的,兼平日和林珑这样也惯了,身后龙儿也携着众小丫头一哄而上,把他按倒在床上又掐又拧,一时间屋内叫嚣声,求饶声,嬉笑怒骂声交杂不绝,乱乱哄哄,吵吵嚷嚷,林珑拼了好大力气从丫头群里挣扎出来,连滚带爬地,跌跌撞撞地算逃出了屋子,其狼狈之状,又惹得后面娇笑不绝,不可多记。 那边黛玉屋子里,惜春,宝玉,宝钗,香菱等人一大早便来给黛玉先作生辰之贺,都在黛玉房里说笑,将小小的厅室挤得满满的,林珑一进屋,众人都站起来,黛玉笑道:“你来迟了,可没你坐的地方。” 宝钗便将自己的花藤椅子让出来,笑道:“二哥哥坐这儿。”林珑笑着说多谢多谢,跑到宝玉那儿挤着坐了,黛玉因让小丫头去窗台芭蕉下把她闲时看书坐的小凳子拿进来,给宝玉坐。 宝钗又道:“前几日二哥哥跟我要的花绣,我日夜赶着,绣了有一小半了,等全绣完了给哥哥送去。” 林珑都有些忘了,隐隐想起来,忙摇手笑道:“我随口提提的,怎么你就上心了?快别费工夫了。” 黛玉便偏头问他:“什么花绣?怎么我不知道?”宝钗抿嘴笑道:“二哥哥竟没告诉你的?可奇了,我以为你二人平日无话不谈,二哥哥早说了的。” 黛玉听了,便看林珑一眼,淡笑道:“他不告诉我的也多。”垂头弄茶,再不说话,宝玉忙笑道:“宝姐姐越发能干了,也该多歇歇才是,那东西看着好看,绣起来着实费事的。” 宝钗笑道:“费事也倒有限,只是这脖子低地怪酸的,我又想着颦儿平常不太懂针线这些,说不得辛苦几日,只望二哥哥到时候别嫌粗糙又不要了才好。”林珑淡淡蹙眉,偷看黛玉,黛玉一语不发,也不知恼是没恼,心下便有些讨厌宝钗说话不挑时候。 可巧这边探春等都笑问道:“二哥哥才从哪儿来的?怎么发动衣乱的?敢是和谁打架了不成?”说得众人都笑,林珑低头一看,自己也笑了,笑道:“都是方才那些没王法的丫头们,说她们一句,把我从床上打到地下,妹妹快给我理理。”便就势走到黛玉身边去。 大家听见林珑一个作爷的,竟然叫丫头们给欺负了够本,都大笑起来,便见李纨处的小丫头走来笑说:“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请姑娘们那边吃茶说话去,还说有好东西给林姑娘呢。” 惜春等人便都笑道:“不知那边准备下了什么好东西。”先一步携手去看,林珑待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扯住黛玉笑道:“妹妹就让我这么邋遢着去?一会儿又大家伙儿吃饭,看我浑身上下乱成这样,可让人笑死了。” 黛玉扭头叫雪雁跟着,并不搭理林珑,宝钗从后面红红脸儿地笑着上来,说道:“二哥哥连个丫头也不带,不如我帮你理理衣带罢。”便垂首为林珑弄衣服,虽不说话,面颊却嫣红渐起,风情顿生,可见此番举止已超出了她平日行止范围,林珑忙躲着她,口中直说不用。 便见黛玉方行了几步,忽然扭身回来,至林珑身前,仍旧冷着脸,也不多说,且先给他理正领子衣带,这方踮脚将他的头发向上顺了顺,团紧了,扣在紫红镶银的发箍里头,又将银白色丝带轻轻放下来,看了看,动作熟惯,可见平日常如此,口中说道:“一年大二年小,还只和丫头们从前一样闹,今儿敢这样,明儿更无法无天了呢。” 林珑见她先前不管自己,看宝钗要弄,又回身赌气给他理头发衣服,其淡淡醋状,嗔视嗔情,真真可疼可爱至极,又因她身子挨近,吐息如兰,话语温软娇柔,心情便如吃了蜜糖一般,从里到外,五脏六腑至每一个毛孔都舒服,一时间嘴角含笑,笑道:“知道,打明儿起在屋里仰头走路,瞧都不瞧她们一眼。”情难自禁,向她脸上轻轻吹一口细气。 黛玉心下大羞,当着人,又不好表现得怎样,嗔道:“哥哥好讨厌!”将其向后一推,回身拉着丫头疾走,林珑呵呵一笑,几步跟上,这边宝钗好没意思,忙笑道:“二哥哥等我一等。”一边叫,一边也尾随着。 原来此时正值三月中,群芳盛开,百花斗艳,李纨,探春等并一些小丫头子采了许多花蔓花藤花枝,做了许多颇为雅致漂亮的花冠,值今日是黛玉生日,便叫她来,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将花冠给她挨个试戴,姐妹们唧唧喳喳欢声笑语不绝,忽见一人跑进来,胸脯大喘,拍手笑地说道: “不得了了,外面好些的人,好多华贵精致的东西,说是给林姑娘送生日贺礼来啦!” 众人听了,一时惊愣,黛玉便问:“是哪个送的?” 第32章:十三来府 众人皆愣,林珑先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义兄送来的!他人可来了?” 丫头便也知道了是十三阿哥送来的,满面堆笑道:“没见十三爷来,只见了好多东西。” 林珑微微蹙眉,又问:“可留下什么话了?” 丫头摇头,林珑纳闷道:“这可就奇了。” 黛玉便有些红了脸,笑道:“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林珑小声笑道:“那天你上马车时,我二人聊天,我就随口告诉他了,本来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他来一趟,我们聚聚,不想他上心,竟然送了这么多东西,人却不来了,也不告诉一声。” 黛玉道:“他比不得你,你平日爱哪儿去哪儿去,像个没笼头的马,他定然是平日事多,不方便出来罢了,这可生受不起,改日还要好好谢他才是。” 说话间,因府上众人也都大传说十三阿哥胤祥给黛玉送来礼物庆生,个个又是夸,又是赞,又是艳羡,仿佛不是送黛玉的,倒是送给他们的,竟也都喜笑颜开的,下人们将东西挨个挨样儿传进来,站了一圈儿的丫头媳妇们看,姐妹们也都簇拥着黛玉上前去:“我们也跟着瞧瞧送了什么东西。” 一见之下,连林珑和黛玉都有些震动,四个大礼盒,乃四季白玉景雕,精巧细致,鬼斧神工,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两个中礼盒,分别为旭日东升,月挂林梢,分别为绛紫色和淡茶色琥珀凝制,亦是罕物,最后一个小礼盒便有些古怪,竟是一个小小的灯笼,四周亮片贴制,灯市上很多见,并不多么花俏新颖,只灯笼上几个墨书的字‘未曾忘’。 林珑看了这些东西,笑道:“有趣,有趣,最后这一个灯笼,想是给我的吧?”便拿起来看。 那边黛玉便有些怔怔地,忽然悟出一句话来,道是: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未曾忘。当下脑中猛然鸣响,无数纳闷狐疑,恍恍惚惚,不知真假,思道:难道十三哥竟是这个意思?这却再不能的。 一时间心下乱跳,忙又自己否道:不过是个礼物罢了,你又多什么心,可是你胡猜罢了。 那边薛宝钗忽然扑哧一笑,上来搂着黛玉肩膀,看着她脸儿道:“果然是别致精贵的礼物,既有道理,又有意义。”说中黛玉心事,脸色一红,忙将林珑手里的灯笼抢过来递给丫头,说道:“也该收起来了,一会儿再弄坏了。”姐妹们都笑道:“瞧林丫头,我们略看看就怕坏了。” 因黛玉说自己屋子没处放,便先暂放在林珑房里,众人无不笑语纷纷,更兼赵姨娘在人缝里左右挤着进来,看来一回,笑叹道:“林姑娘竟这么好的福气,十三爷那样高贵的人儿,前儿是弄了那么大排场接你京里去,今儿又弄了这么大阵仗儿送贺礼来,这来来往往,岂不是越来越亲近了?” 黛玉羞红了脸,林珑也倏然淡下脸来,探春见她说的粗鄙不像,又是气又是笑,忙说道:“姨娘别乱说。”扯着黛玉别处去,暗道:“别听她的,说话没深没浅的。” 有的已经抢着去告诉贾母去了,贾母等人忙一叠声地命宴请送礼来的人吃饭吃酒,下人回说‘东西送来就走了,并不留下。’贾母也只得罢了。 一时日近正午,黛玉,探春等方陪了贾母说了一回话下来,见正厅摆桌子等饭,便汇聚偏厅儿去说笑,众人暗中商量好了,齐叫林珑作诗,又要限‘凹’韵,这下可难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方存着侥幸心理挤出一个‘春眠不觉晓’,众人都轰然笑道:“这是什么?二哥哥打量我们都是没看过诗的呢!”连黛玉等都笑得直弯腰,林珑料定今日丢丑,忙说道:“你们别当我不会作诗,我不过保留实力,等湘云妹妹来了再做,那时候震震你们,让你们知道我的能耐。”宝钗道:“既如此,就饶过他这遭,等云妹妹来了,再逼他做。” 黛玉也点头笑道:“也罢了。且先要说好,若云妹妹来了,你又做不出,又当怎么说?” 林珑笑道:“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李纨探春等都笑道:“谁打骂你做什么?不过一顿罚罢了。” 正说着,忽又见龙儿进来说:“林姑娘,二爷,十三爷来了,此刻老爷请进去说话呢。” 林珑看看黛玉,两下发呆,林珑便问龙儿道:“这又是哪个十三爷啊?” 龙儿也没见过胤祥本人,忙道:“我听别人叫他十三爷,也不知是哪个,还带的贺礼来,想是给林姑娘庆生的罢。” 一语未了,又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道:“老爷叫请二爷去呢。” 林珑忙整理衣袂,姐妹们都笑问林珑‘究竟结识了几个义兄?’,黛玉也困惑不解何意,林珑对众人失笑道:“青天白日闹鬼了,我去看看是谁。” 忙慌慌到了贾政处,见果然是胤祥,正和贾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他来了,脸上笑容顿深,林珑先见过贾政,贾政忙笑道:“你来了,正好,引着你兄弟上面吃茶去罢,好好招待。”又对胤祥笑道:“今儿阿哥务必赏脸在这儿吃饭。”胤祥忙笑道:“老爷客气了。” 便跟林珑出来,走至巷子口,林珑便使眼色,胤祥会意,遣退了下人,先拿手指指着林珑,故作严肃地说道:“你礼节不到,才怎么光拜你家老爷,不拜我?补上!” 林珑瞪眼,说道:“是啊,怎么连这都忘了。”便鞠躬下去,说道:“参见阿哥——”忽双手环抱胤祥,笑道:“我好好拜拜你!”便要给他凌空搬起来,不想胤祥早知道林珑要使坏,早掐着他肩膀,两人竟在小巷里嘻嘻哈哈打斗起来。 一时累了够呛,两人都闹出了一身的汗,胤祥方笑道:“怎样,我这个哥哥说话算数吧,你说让我来,我宁可把手头的事儿放下也来了。” 林珑便冲他竖一个拇指,又扑哧笑道:“那你也用不着这么费事,上午送一回礼物,中午又带礼物来,晚上是不是还有一次?” 胤祥笑愣,道:“上午何曾送礼物来了?” 林珑也怔怔地,笑道:“宫里的人我也只认得你一个,要不是你,还能是谁?” 胤祥笑道:“真不是我呢,东西在哪儿?我瞧瞧去。” 林珑见他不是说谎之意,也觉古怪,便带他先去看东西,沿途所遇一个个小子丫头,见胤祥银袍华靴,儒雅高贵,眼睛都看直了,皆放下手头的事,呆呆看着经过,更有相互捅着告诉的:“那个不就是十三阿哥?”“瞧那通身的气派,果真是宫里长大的,与众不同。”一两句飘到胤祥耳朵里,一概不理,这样情景早见得多了。 便到林珑房中看了一回,胤祥只看一两样,便隐隐猜出来,待及看到那灯笼,正是那时姑苏灯会时长龙身上的一个鳞片,上面字迹也更认得,心下纳罕:怎么是他?!冷笑道:“他的耳报神也快,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想及当日所作所为,思其心意,心下有些不悦。 林珑忙问:“是谁啊?” 胤祥淡笑道:“我八哥。” 林珑眨眨眼睛:“你八哥是哪个?他给我妹妹送礼物干什么?” 胤祥大为诧异,上下看看他:“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上次灯会上的那个,就是我八哥的?” 又是林珑记忆的盲区,他有些尴尬,连忙哦了一声,心中百感交集,疑窦丛生,小心翼翼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既然送礼物来,怎么连名儿也不留?” 胤祥嘴角一挑,冷笑道:“也有他自己的心思,也是为了跟我较劲,他算得明白,就是不留名,我也会说出来的。”两人都蹙眉不语。 不一时又去见过贾母,因薛姨妈,王夫人等人早在贾母跟前说了‘听闻这位阿哥也曾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好容易来这一回,且别约束了他,待他便跟待宝玉一样的,才显得亲切。’言外之意,不说自明,自是藏着各自心眼,贾母也不糊涂,焉不知这里面意思?心下也巴不得这样,便对胤祥百般体贴,又让上座,让上好茶,问些闲话。 有下人来说:“饭好了,老爷那边请呢。”胤祥这方作别贾母,贾母见状,且先罢了,又让‘一会儿务必回来’。胤祥答应着。 贾政独吩咐下人在客室摆了桌子,珍馐佳肴,玉液琼浆,宴请胤祥。贾赦,贾珍等也都在,林珑作为胤祥义弟,也得以跟着吃饭喝酒,桌上众人不过些歌颂盛世,冠冕堂皇之辞,虚华客套之语,也不可胜计。 吃完了饭,又聊了几句,方退出身来,贾母那边又差人请了,胤祥小声笑道:“真真来这一次,比在宫里应付那些人还忙些。” 林珑便笑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你来了,一会儿少不得更忙呢,你就瞧着吧,正因你光芒万丈,身份非俗,弄得这书香大族连规矩都且放在一边了,待会儿花枝招展,有你眼睛瞧的,刚才太太她们直在后面扯我,我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胤祥呵呵笑道:“这样人可见多了,也是她们白费心思,别说我心里有人了,便是没有人,也断乎不会上了她们的套,否则,我这阿哥岂不是太好算计了。”笑着摇头。 林珑笑道:“你可别夸口,你没听过‘好男不禁女逗’这句?你不过没见过厉害的而已,这大话也先别说的太早。” 忽又想起一事,诧异看他,道:“你心里有人了?谁啊?” 胤祥自觉失言,忙笑着摇摇头,白皙的脸庞竟然史无前例地爬上一层红晕,笑道:“我说笑呢,你别当真。”说话间,已到了正厅门口,里面隐隐传来一阵阵笑声。 第33章:装模作样 两人一同往正厅贾母处来,丫头早门口探头探脑地等着,见他来了,忙进屋告诉去,屋里霎那间了无声息,早有一群人迎出来。 果然隐隐见淡色祥云屏后面姹紫嫣红一片,鲜艳夺目,只黛玉因见过胤祥的,故而未避,贾母等都笑道:“你这个林兄弟和我家宝玉一样,成日家同姑娘们混惯了,林丫头如今是你义妹,她们也和林丫头一样的,既是一家人,也不必讲那些虚套,我们那边备下了粗陋东西,待会儿大家一块过去吃茶说话,阿哥索性自在些。” 胤祥淡笑答应,林珑那边向他挤着眼睛笑,王夫人便笑着将探春等人叫出来,姐妹们挨个和胤祥厮见过,胤祥一一回礼,饶是他在宫中宫女丫头见多了的,这会儿也有点不好意思。 王夫人因问:“宝钗怎么不见?” 有人回说:“才出去了,说是同薛姨妈那边忙摆茶果点心去。”王夫人点头不语。 凤姐李纨处丫头来说:“已经在翠微亭那边摆好了桌子,请老太太和阿哥过去罢。”众丫头忙搀扶着贾母,贾母叫人百般让胤祥,连并众姐妹,宝玉,林珑等人,呼呼啦啦都过翠微亭那边去了。 原来薛姨妈早安排了薛蟠去外面买稀罕吃食茶叶,今日要做东道,摆了两大桌子,个个上面十六个茶果碟子,五颜六色,皆是平日少见之物,因推胤祥坐首,胤祥十分不肯,便贾母坐了,右手边依次是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左边胤祥,林珑,黛玉排下,那边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又是一桌子。 宝钗亲盈盈送上一壶酒来,原来这么一会儿,早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又另梳了头发,打扮地着实千娇百媚,配以其端庄娴雅之姿容,落落大方之举止,竟别有一番风韵,胤祥欠身接了,客套一句道:“宝妹妹坐罢。” 这几个字一说,宝钗倒是一愣,她本想等胤祥问起,别人好告诉他,岂不对自己印象更深?哪儿知道八爷书房前被拒之景,林珑,黛玉,胤祥三人都曾看在眼里,是以胤祥认得宝钗,一时犹犹豫豫地问道:“十三哥怎么知道我?” 胤祥本是脱口叫出,见她问起,忽转念一思:我若说那日之事,当着这许多姐妹,她岂不臊的?忙笑着应付道:“是八哥提起过你,所以就记住了。” 宝钗一听,心下顿时又震又喜,大出意料之外,因思:我只道这是个无情的人,谁知他竟曾私下当着别人提起我,半点避讳也无,况十三爷仅凭他一时形容便能认出我,可见八爷对他说的必是精细,既见精细,可见其上心,妈说的那些,可真是歪曲他了。脑中晕晕炫炫,简直不知身处何地,还未饮酒,那脸颊已经嫣然红透,仪容仍旧大方得体,其实眼睛早怔怔地发起呆来。 别的姑娘都垂首默默吃着茶点,无人看到宝钗形容,黛玉见了,想其所思,抿嘴笑而不语,林珑也明白,跟黛玉对视而笑,惜春年小,因问:“宝姐姐怎么不坐?” 宝钗方寻了一处空位坐下,宝玉见那酒呈紫红色,与平日所见颇为不同,味道也极怪异,便问:“宝姐姐,这是什么酒?没平日喝的那般麻辣,甜甜酸酸,却又有一股别样的酒香。” 胤祥淡淡一笑,道:“这是外国出产的果酒,虽味道爽口,喝多了也醉人,倒是不易得的东西。” 大家一听,便都尝那酒,果然与平日所饮不同,虽味道甘醇,常饮不厌,然而两三盏下肚,也醺醺然微起醉意,众人本拘束很多,好在林珑一直在旁边说笑打诨,兼贾母久坐乏累,王夫人等人又都说‘我们这边待着,他们兄弟姐妹们说笑也不便’,便都下去了,众人借着酒力,也渐渐放开,敢说笑了。 日渐西斜,林珑因一心想让胤祥在这边跟着痛玩一日,便提议找个好地方,弄些小游戏助兴,宝玉也喜欢胤祥人品,笑道:“既这样,不如大家行酒令。”林珑忙笑道:“不玩那个,击鼓传花,掷骰子赢彩头,这样的玩意儿也多,哪个不比那有意思?” 宝玉笑道:“也罢了,须找一个阔朗的地方才好。” 探春笑道:“西边花厅那边就很阔敞,院子也大,回头还可以摆棋枰下棋。” 大家一听,都认为是,探春又笑道:“须跟二哥哥借些小玩意儿,一会儿用得上。”林珑忙亲跟她去拿。 便见其他姐妹都且先走了,因胤祥第一次来,名目上还是为的黛玉生日,林珑一时不在,黛玉少不得和胤祥同行,陪着说些闲话,胤祥平日交友各处,不拘男女,今日却有些迟钝钝的,只淡淡的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黛玉亦是爱羞之人,两三句之后,见他不说了,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了,两人一时竟忽然静默下来,唯听花树枝叶悉悉簌簌,衬得四周异常安静。 胤祥笑道:“今日来得仓促,并没准备什么好东西送你,要不喜欢,我明儿再补个好的。” 黛玉脸儿微微一红,笑道:“什么话?东西多少,只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况你那些东西,我若还嫌少,也未免太轻狂了。” 胤祥一愣,想了想,到底笑道:“实不相瞒,上午的那些礼,是我八哥送的。”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回思一回,将脸便烧红了,勉强点了点头,笑说一句:“原是这样,我误会了。”忙别过头去,假装看花,心中千万疑窦丛生而起,纷纷乱乱,将一双眼睛凝住了。 说到这儿,胤祥也不知怎么接下去,两人又相互垂首默默而行,一语不发,岂不知他两人身后还一个宝钗,原来她也有心等在众人之后,寻机和胤祥单独说几句话,好详细问问八爷那边情形,岂知黛玉竟总缠着胤祥身边,两人不时说说笑笑,形影不离,其状好不融洽,宝钗看在眼里,暗中只跺脚蹙眉,却也无可奈何。 忽又隐约听了他二人谈话,一时也纳闷:原来那八爷竟也认得颦儿的?想到八阿哥曾经说过的‘喜瘦不喜胖’之语,竟生出一股酸意来,见两人又好一阵子不说话,连忙抓住这机会,忽笑着放重了脚步,从花丛中骤然变出来,见了胤祥,脚一顿,对黛玉笑道:“你二人也在这儿?怎么走得这么慢?” 胤祥笑道:“聊些闲话,宝妹妹怎么从那儿出来的?没跟着她们西边去?” 宝钗面冲着黛玉说话,不想胤祥答言,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才见了一个大粉蝴蝶,捉了这半日,累得力气都没了。”拿手帕直扇风。 黛玉先时见她竟从花丛里面出来,便隐隐猜到是一直跟着的了,看她脸上半点汗意也没有,却直嚷累,又喘个不停,显是故意弄景儿的,心中冷笑,想道:既然她有小心思,我何必碍在里头,好没意思。便笑说道:“不巧了,我忘了手帕子在饭桌上,须立时取去,十三哥,你且先随宝姐姐去罢,我不能陪了。”嫣然一笑,将胤祥交给宝钗,回头摇摇去了。 胤祥若有所失,宝钗见黛玉去了,正合心意,垂头红脸儿,想了又想,因硬着头皮说一句:“十三哥平日和兄弟们都是极好的罢?” 胤祥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宝钗因又问:“听闻八阿哥十七岁就封了贝勒,竟不知为何?” 胤祥眉头一簇,知道了她意思,嘴角边一抹冷笑,说道:“我八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政治兵法无所不通,满朝文武上下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兼皇阿玛一直对其深为看重,年纪轻轻,封为贝勒,想来也是常理。” 宝钗心中大喜,见他话中似乎颇多醋意,以为是嫉妒,更坚定了对八阿哥崇拜执着之心,因又犹犹豫豫地问:“既如此,十三哥和八阿哥平日定是极好的罢?” 宝钗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岂不知这乃是胤祥平日最厌者,身边侍从丫头们一概都不敢提及一句的,因宝钗一个千金姑娘家,是以忍了这半日,见她执着不休,脸色便有些沉下来。 第34章:闺房闹剧 冷冷说一句:“我想静一会儿,你且先去罢。” 宝钗查颜观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大慌,忙想说什么话来掩饰,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话来,小声笑道:“既十三哥累了,我就坐这儿随你待一会儿也罢了。” 胤祥蹙眉更深,断然道:“你去罢!” 这一句便和逐客令无异,弄得宝钗面色通红,想了一想,只得又说了两句什么,自己都听不见,忙扭头速速去了。 且说黛玉那边,本来没什么手帕子可取的,也不过略愤宝钗无缝不钻,无处不到,索性让开地方给她去,不过略转了一回,估量着宝钗说的事儿说完了,因想自己就那样扭头走了,留下胤祥来,未免有悖主人之道,待客之礼,深觉不该,复又扭身回来,不期却见胤祥自己一人,倒意料之外,便忙走上来笑道:“怎么,可是谁惹了你不成?怎么闷闷的?” 胤祥见是她,淡淡一笑,道:“才酒喝得多了,在这儿吹吹风倒好。” 黛玉笑道:“不该,这里风大,再吹坏了,我担不起这罪责。”抿嘴一笑。胤祥见她笑了,自己便也一笑,才不悦之情立减了几分。 胤祥见长廊边伸进一桃花枝,伸手折了,说道:“这府里也大,然总归少了些什么,觉得缺憾,才没想起来,看到这花,立时就知道了。” 黛玉点头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说少一个园子?” 胤祥笑道:“正是呢,长巷矮垣,重重叠叠,古朴严肃虽有,未免太单调些个,若辅以一花园,许多清雅幽居落于其中,岂不赏心悦目?也较眼前更别致了,况一个园子,府上也该建得起的。” 黛玉摇头笑道:“好是好,只是料舅舅他们必想不到这一层来,便是有建此之财,也无建此之名,若为一‘赏心悦目’,却再不愿劳神费力的。” 胤祥听了黛玉的话,垂首想了想,笑道:“可见若有建此之名,就使得了。” 黛玉便歪头看他,笑道:“难不成有人要当散财童子,造福贾府众生不成?”噗嗤一笑。 胤祥忙摇头笑道:“妹妹别取笑我,我没那么多钱。” 黛玉又想了想,笑道:“想必是要拿出阿哥的款来,强令行之了?” 胤祥忙又笑道:“这可再没有的事,我从不以强势压人的。” 黛玉脸色一红,忙笑道:“我玩笑的,哥哥别多心。” 胤祥便呵呵笑道:“也不过是聊天说笑,认真什么。”便见丫头来寻黛玉和胤祥来,笑道:“二爷和姑娘们都准备好了,只等十三爷和姑娘去呢。” 便见屋子里林珑,宝玉,姑娘们并许多丫头,满满的全是人,地下摆了两桌子放热茶水果糕点,另叫婆子们抬了两桶酒放墙角,林珑存着心要叫胤祥在这里大乐一日,事先准备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众人心照不宣,都想着叫胤祥多饮两杯,因林珑最善调气氛的,不一时,满屋里便开始唧唧喳喳,喧喧嚷嚷,好生热闹。 且说黛玉不胜酒力,只一边吃茶磕瓜子,跟着其他姐妹说笑,忽觉心口一阵揪紧难受,扶着桌子,哎唷了一声,丫头忙上来扶着问怎样,黛玉撑着桌子,摇头不言,却见林珑和胤祥都看到了,都抢着过来,问怎样。 黛玉少不得幽幽笑道:“才憋闷得紧,不一时又过了,这会儿没事了。”心中疑疑惑惑,自己也纳闷。 林珑恐她累着了,说道:“不然你就回去歇着吧。”黛玉看他一眼,小声道:“哪能为我一个,扫了大家的兴?况我已经无碍了。”胤祥听到了,忙笑道:“今儿也在府上玩得够了,我可该回去了,下次再来,未为不可。”便叫林珑送黛玉回去,直说‘下次再聚’,林珑也不虚留,众人见状,也就罢了,自有下人撤去残席。 一时送黛玉回去,林珑方同胤祥出来,便将心中一事对他说了,原来林珑早觉一日日无聊,亦无作为,便想让胤祥给安排个一官半职,曾意欲书信给他,又怕别人知道,嚼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又恐胤祥不便,迟迟犹豫未决,今天也是借着三分酒劲,越性儿就将这事儿提了,看他怎说,若好办便罢,若不好办,只一句‘自己酒后醉话,当不得真’,嘻嘻哈哈搪塞而过,也省得他为难。 胤祥想都未想,当下便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没什么难的,你只等我消息便了。”林珑心下高兴起来,两人又聊了一些衷肠话,林珑这才与贾母等人作别,客套一番,方送其出门,望其走远了,仍旧回到黛玉处来。 黛玉倚在床边,半身盖了薄被子,正看书,因问:“可送走他了?” 林珑点头笑道:“走了,他那边明天还有事呢,须得连夜赶回去。”因又问黛玉:“好点了罢?怎么突然心口疼了?” 黛玉道:“这两天就隐隐古怪,心也莫名地照每常慌些,今儿却疼得厉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却又没事了,不知何因,想必不是病。” 林珑蹙眉道:“是不是病,明儿都得请个大夫来看看,我也放心。” 黛玉点头不语。 因黛玉也劳乏了一日,林珑便让她休息,就要回去,走到门口,忽被黛玉叫住,黛玉笑道:“你就这么走了不成?” 林珑一时不解,黛玉哼了一声,说道:“蠢材蠢材,你明儿再想起来罢!”埋身被子里,再不说话。 林珑怔了一怔,恍然大悟,忙笑道:“在你的床里被子花被子下盖着的,你看看吧,还能把这个忘了?”笑着去了。 黛玉听着声音远了,才含笑掀开被子,向身边花被子下面一摸,果然是两个小盒,一个略大些,红色的,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个红色小盒,再打开,还有个更小的,正好雪雁进来,见状噗嗤一笑,道:“是二爷给的?二爷就会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黛玉笑道:“好俗的招数,早用过了,也算不得稀奇,待看看里面是什么。” 打开最后一层,忽听嘶的一声,却是一股烟柱冲向半空,烟柱中许多姹紫嫣红的亮片,花瓣悉悉簌簌落下来,耀眼夺目,黛玉并不防,这些细碎的明艳之物都落在黛玉头上身上,雪雁拍手笑道:“看姑娘这样儿,倒像个成新娘子了。”又喜得要叫别人来看。 黛玉脸立时红了,忙让‘回来’,笑啐道:“傻丫头,还不快来帮我呢,我当什么好东西,原来是拿我取笑的,明儿不许再给他开门。” 雪雁忍着笑帮黛玉捡衣服头上的花瓣,见另有一小盒,盒边露出一截彩绣布尺,上面有字,并不知是什么,因笑问:“那尺子好别致,姑娘拿出来看看。” 黛玉早见了上面是两个字‘勿动’,想起林珑性子,生恐中计,是以不敢打开,雪雁年幼无知,笑道:“姑娘怕什么,我来看看。”便抽那尺子,也不知其被什么东西挡着,颇为迟钝,抽到大半的时候,忽听‘啪’的一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忽然倒扣在拇指上。 雪雁不看则可,一眼看去,魂儿没飞了半个,万没想到竟是一只比拇指还略大些的甲壳虫,顿时‘啊’的一声大叫,花容失色,连忙甩手,连一边看着的黛玉都吓了一跳,其他丫头听见,忙过来问,便听林珑拍手哈哈大笑,眼泪险些出来,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必不动它,定然有一个好奇的丫头上当,果然就有人中计了。” 黛玉也笑软了,扶着床柱,指着林珑,对雪雁笑道:“你们还不拿枕头打他呢。”林珑抱着头,仓皇逃窜,口中还不忘说道:“那是假的!别给我弄丢了,好容易做的,还得吓唬别人呢。”早跑没影儿了,黛玉这边和丫头们笑一回,紫鹃等收拾了残局,各自睡下,不提。 此后也无甚事可记,话说这一日,黛玉正于窗下看书,忽听丫头说:“薛姨妈来了。”黛玉忙起身相迎,心下暗暗思道:她来做什么?不禁纳闷。 第35章:妒妇邪言 这姨妈每常并不来的,今儿巴巴地来了,却为何故?忙让快请,起身让坐,这边让人倒茶。 薛姨妈满面是笑,和蔼可亲,先上下看了黛玉一回,见穿着家常的月白及膝小夹坎褂,露出两只白色软纱袖子,下面家常荷叶青的绣鞋,袅袅婷婷,清丽脱俗,如一支出水芙蓉一般,笑着点点头,摸着黛玉衣服,说道:“怪道都说你身子弱,这样儿天,还穿夹的呢。” 黛玉笑道:“我生性禁不得冷,不日前正因穿得少了,咳嗽好几日,这会儿不敢不小心了。”便问:“姨妈今儿来,可是有事?” 薛姨妈笑道:“才上老太太房里抹了会儿骨牌,才下来,顺便看看你做什么呢。”虽如此说,却不就走,只在那和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黛玉便忖度着她有事要说,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因指着一事让丫头出去了,薛姨妈会意,知不必再拐外抹角,这才笑道:“论理不该跟你提起这事儿,只是一来宝丫头你们姐妹处得亲密,二来你自小没娘的,姨妈一直拿你当自己女儿似的待,心里疼你较之别人更重许多,是以有心里话,也不想瞒着你。我今儿来,其实是为的你宝姐姐。”说到此,长叹一口气。 黛玉微微疑惑,笑道:“可是宝姐姐有什么难处?” 薛姨妈见只她二人,便索性将宝钗入宫参选一事说了,却并没提八爷当时转告宝钗的话,只说他‘事务繁忙,当时没理会’,又道‘后来八爷一思,送去那些人里,独独你宝姐姐是个尖儿,觉得她不错,当着别人也常夸她,说她好,只是当时话已经出口,也不好怎样了。’ 黛玉点头不语,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便听薛姨妈又说道:“姨妈为的你宝姐姐这事儿,每日茶饭无思,正犯愁寻人无路,不承望你竟和那八爷是熟识的,既这么着,何不你就和那八爷说一句话,只看在姨妈素日待你亲厚,你们姐妹又和睦的份上,好歹帮姨妈一帮,若成了,你竟是我们家的恩人,姨妈定然忘不了你。” 黛玉听到此,忙起身说道:“姨妈说笑了,他乃堂堂皇宫的阿哥,我不过一闺阁女子罢了,跟他如何能熟识?且别说熟识,我们平日连来往也没有过的,姨妈的忙,我怕是帮不上了。” 薛姨妈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谦得过了,姨妈也是明白人,若八爷不跟你熟,你生日那天,焉肯送来那么多东西?”原来宝钗早将那日所听告诉了薛姨妈,母女暗中计较,是以有今番相求。 黛玉一时面红,说道:“我也不与姨妈撒谎,他为何送那些礼来,连我也不知道,想是看十三哥和我哥哥相好的份上送来的,也未可知,姨妈切不可太当真。” 薛姨妈听了这话,摆明了黛玉是不想帮,回思一回,笑道:“姨妈这么把年纪,好容易来求你一回,也不过是姑娘一句话的事儿,姑娘既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八爷那么大阵仗送来东西来,又那么贵重,究竟是略客套一下,或是另有他因,姨妈焉能不清楚?想必姑娘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才如此说罢?这倒也说得过去。” 这一席话顿时将黛玉说得面红耳赤,又臊又气,想说什么,又觉不该说,直怔怔地站了好半日,才冷笑道:“我敬姨妈是长辈,言无不实,姨妈若非要如此做想,我也没说的,我虽年小,从小却知礼义廉耻,不是姨妈所想那等趋炎附势,一心只望攀附贵族的人,若能帮忙,我自甘愿出力,连姨妈来求情尚用不着,若不然,便是姨妈说破大天,我帮不上,也没奈何。若有得罪姨妈之处,我亦无法了。” 那薛姨妈心中有病,听她说的‘不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附贵族的人’,心中一臊,又见她话语冰冷,显是生气了,因思:此时毕竟客边,贾母又疼她,若认真跟她质气,倒没意思。便笑道:“罢了,罢了,我今儿原意本来也是想来看看你,这事儿也不过顺便问问,能不能帮,什么要紧?既这样,你且歇着罢,我还要过你舅母那儿去一趟。”执起黛玉的手,拍了拍,一叠声地笑说道:“别往心里去。”才走了。 黛玉站着生生说道:“姨妈慢走。”自己也不动,只告诉丫头一声‘送姨妈出去’。 一时薛姨妈走了,黛玉这边回思方才一番对话,复又羞臊起来,又觉生气,自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回呆,一会儿想在自己家时是何等畅快自由,如今虽说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样的,终究有所不同,便盼早日回去,又思林如海长久没信,不知是何原因,又是疑惑,又是挂念,忽又想到八爷巴巴送礼物来,既不照面,也不留话,着实莫名其妙,想到早年时两人一面之缘,后他赠自己佩戴之物,自己掷而不取,今番礼物上那一句言辞,心下又跳起来,脸色又红了,摇头不想,心内复杂纷乱,不可胜计。 且不说这里,话说薛姨妈去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探春说话呢,探春脸红红的,见薛姨妈来了,王夫人忙先让她出去了,见薛姨妈似有气状,便问何事,她两姐妹向来无话不谈的,薛姨妈也不瞒着她,将方才一事说了,自然略添油加醋一番,王夫人也讶异,想了半日,忽然扑哧一笑,摇头冷笑道:“都说林家如何书香世家,如何清贵,就此事看来,也未必尽然,你看着林姑娘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竟怎的结识了这么多阿哥,我竟想不通了。” 薛姨妈也淡笑道:“自然是人家女孩儿有手段了,哪能个个像咱们家这样的,口齿笨拙,知道守规矩,但凡有个人来了,便是老太太让接近,也都个个往后退,人家则不然,大模大样地跟着在长亭聊天说话呢。” 此语触动王夫人小心事,也闷气暗生。说了句:“是,咱们家女孩都是守规矩的。”叹一声,低头吃茶。 晚上林珑回来,先至贾母等处拜见过,陪着说了一回话,贾母笑道:“才林丫头说不舒服,没上来,你去瞧瞧她去,问问想吃什么,你吩咐人做给她。”林珑早有这心思了,便答应着,笑道:“老祖宗不知道她,她每常家中的时候也这么着,总得欺负我一回,到时候饭也吃得下了,也不用药,什么病都好了。”众人都笑,宝玉听着,深羡他们兄妹和睦,想道:若我能得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成天欺负,便是将她一生的灾病都过到我身上,也不失为美事。早在那边心驰意骋了。 正巧黛玉听他回来,半日没来看自己,刚悠悠然出门,欲寻他去,和林珑走了个顶头,两人交谈几句,且不回各自居所,会着向那日生日宴的小亭去了,林珑见黛玉闷闷不乐,便问何事,直问了好几遍,黛玉才说了早上薛姨妈来找的话,薛姨妈如何说的,她如何回复。 黛玉一行说,林珑一边听着,半日不答言,只点头,直到黛玉说完了,他也不过嗯了一声,仰头看天,抱着双臂,若有所思。 黛玉便嗔道:“哥哥!” 林珑忙捅捅她,极认真地说道:“你看那个星星,居然会闪呢。” 黛玉打他一下,跺足噘嘴道:“人家拿你当个人,才跟你说这些,哥哥竟半点不理会,凭我被人欺负去罢了。”扭头要走。 林珑忙拦着,笑道:“干什么去?”见黛玉星光下双眼水蒙蒙的,竟有哭意,这才有点慌了,忙全身上下的摸,最后到底把黛玉的手帕子抢过来了,给她擦泪,笑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是你,当时也不会那番作为。” 黛玉赌气道:“她那般羞辱我,我连说一句话儿都不能了?难道还冲她笑不成?那可再不能够。” 林珑抿嘴一笑,说道:“所以说,各人处事方法有所不同,要换成是我,我就不回绝,我会答应她,你就跟她说‘姨妈素日疼我,好容易来开口一回,我哪有不帮之理?’她既然认为你和八爷关系不一般,你与其否认,让她疑心你不愿帮忙,闲话更多,不如就索性承认,倒教她今后更不敢小看你,只需对她说‘帮自然要帮,只是八爷那边听不听我的,就未可知了。”如此一来,岂不给自己留了后路?便是事没成,你样子做足了,她也怨不得你,可比你当面拒绝要好多了呢。” 黛玉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道:“我一个女儿家,这样的疑惑躲尚躲不过来,岂有去承认之理?况我又口拙心笨的,演不来这样的戏,说得再多,不过是违心的话,什么意思。哥哥越发有凤丫头之风了,也学她那样油嘴滑舌的功夫。” 第36章:花丛捉奸 林珑指着自己,笑道:“我有她之风?”撇嘴笑道:“若我说,凤丫头也有不精明之处,她的‘功夫’虽高,也不过整日家哄得老太太,太太几个高兴而已,下人多少恨她的?就如当权者,一味对百姓严管暴政,就算能得一时极盛,早晚给人反动的机会,到那时看她怎么收场,想必也少不得落个‘墙倒众人推’罢了。” 见黛玉落落不答言,林珑想了想,柔声说道:“我也不是叫你学那些阿谀奉承的举止,只是告诉你一种处世之道,过刚易折,至察无徒,你看古来那些最清高,最多棱角的人,最后都落得怎样?比如汉高祖身边,最后为何只萧何留得下?这府虽小,也别有一番勾心斗角,别管别人怎么样,我们只保护好自己就完了。” 黛玉很少听林珑这样言论,一时有些怔怔地,看他说道:“哥哥今儿很古怪,说这样的话,当日是谁对玉儿说的,‘我们不比别人差了什么,不必把别人放在眼里’的?”看林珑躲闪了目光,不言语了,又点头淡笑道: “哥哥说的,固然有理,只是俗语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若变成那样,也就不是我了。”自笑着悠悠走了。 这边长廊小亭,月朦云淡,蜿蜒花径上,只剩林珑一个人,靠在赤红的柱子上,想了想,默默摇头一笑。 方才一言一语,全凭心臆,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他不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可这时候忽然后悔,黛玉就是黛玉,她永远都是这样的一副傲骨清心,柔柔弱弱,偏有一股子倔强,正因为她这样,他才会这么刻骨铭心的迷恋她,而他现在反而来劝她改变本性?让她变得圆滑些? 是啊,要是喜欢圆滑的,宝钗够圆滑吧?算了,看到她就想吐。 望着渐渐幽深的小径,佳人已经杳无踪影,树影斑斓,无数摇摇曳曳的虚影投掷在长墙上,林珑眼睛不由得凝住,心中一个声音说道:妹妹,你说我今日古怪吗,这是因为爹爹现在的境遇,让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坚信的东西,如果爹爹不是这么耿直清高,不是这般恪守原则,他是不是不会因为怕牵连我们而选择两地分离?也就不会走到如此这一步? 周围一切开始蒙上了一层雾,林珑渐渐咬紧牙关,眼前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被封为太子的,高高在上的人。 他不会把报复两个字挂在嘴边,但并不代表,他心中会忘却任何一点怨恨,比如自从进贾府以来,那些暗处零星飘进他耳中的闲言碎语,包括今日对黛玉说了重话的薛姨妈,背地定然也有宝钗的怂恿,比如把爹爹逼到今天这一步的罪魁祸首,一个一个来,别急。 暗影中的林珑仿佛一座风化了的雕塑,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暗暗地呼出一口气,夜深了。 还未及动,忽听到花丛里隐隐人声,林珑一怔,将身子更向暗影中一躲。 便听一人小声说道:“这里偶尔也有人来往的,不行。”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听来几分耳熟。 另一男子说道:“若这儿不行,府上还有什么僻静地方?我的心肝儿,今儿好容易得你主子放你一回,左右你是要过那边编东西,明儿才回来的,料跟我混半日也无妨。” 那女子起初不肯,经不起对方巧舌挑逗挽留,半推半就的,慢慢地也便依从了,林珑暗笑,因思:这必定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小子,趁着主子略松些的空子,在这里幽会。 想到跟自己无关,待在这儿也没趣儿,便要悄悄撤了,谁知正赶听到那男子说了一句:“前儿你家薛大爷应了我,说得空跟链二爷说一声,把以后给姑娘们采办杂物的事儿一并也交给我,若要那样,咱们可就能常见了。” 女孩儿忙说道:“果真的?” 那人笑道:“可不是真的?我唬你做什么?” 林珑想他所说,眉头暗蹙,心下忽然一亮,自语道:怪道我觉得生意熟呢,原来是莺儿。 便叹世事多由巧合上生,怎么也没想到这样儿事儿就偏他碰上了,岂不是天意?暗中冷笑,故意冲着花丛说一句:“那边是谁?”一边说,一边放重脚步,意要捉他二人。 这一声不要紧,登时将这一对野鸳鸯吓得灵魂出窍,险些昏厥过去,此时好事未成,却个个衣衫不整的,见林珑就要过来,忙慌慌地穿衣弄裤,意欲逃跑,林珑笑道:“若不站住,我可就嚷了。” 两人又不敢跑,钉子一般站在原地哆嗦,还是莺儿反应最快,见来人是林珑,知他平日不比黛玉,最是个和姐妹姑娘们好的,和宝玉的性子也差不多,先扑过来跪倒在林珑脚下,抓着他褂子,小声哭道:“二爷万万别嚷,今儿我们原本是糊涂油蒙心,一时犯错,既被二爷看到,我们也没甚可辩的,只求二爷千万别对人说,咱们来世当牛做马回报二爷。”又拉着早已经吓得脸色青白的男子跪倒在地,两人一起捣蒜般地给林珑磕头。 林珑脸色平静,向莺儿道:“你们胆子倒大,若让人知道了,撵你们出府都是轻的,只怕各自也少不了一顿好板子,打个半烂,扔出去,生死由得你们。到那时你们倒真是比翼双飞,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了。” 两人更是吓傻了一张脸,都同时叩头哭求道:“求二爷高抬贵手罢,我们再不敢了。” 林珑也不说放不放的话,问莺儿道:“他是这府里的?” 莺儿小声说道:“他原是我堂兄,求了我家大爷跟链二爷说话,谋了个差事。” 那男子忙哆哆嗦嗦抢着答道:“小的叫启儿,是负责府上厨房里那些采办事项的。” 林珑点点头,不一时,笑道:“你们亏了遇到我,也是你们的造化,今儿这事儿,若是遇到别人,定饶不了你们,你们的运数也就尽了,你们素来也没得罪过我,我也不跟你们为难,但只一条,今后我若有差遣,你们可就说不得要为我十分尽力了,不知这点要求,可行不行。” 他二人一听这话,心下大喜,哪有不愿意之理?都忙不迭地哭着给林珑磕头,又直道谢,林珑便让启儿先去,启儿连忙拾了残衣,跌跌撞撞地跑了。 这边莺儿还浑身颤栗,不敢则声,林珑倒柔声宽慰了她一回,叫她别怕,因又对她说:“我也没什么事指派你,只是我天生是个淘气的,我看你们家太太小姐一天天神神秘秘的,背地里也不知都什么古怪心思,很是好奇,你今后就专门给我留意着,她二人若在我们身上有一星半点言语,或什么奇思妙想的主意,你一点不许隐瞒,都来告诉我知道,我不但今天的事情不说,还格外有赏给你,你觉得怎样?” 莺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全心全意忠心护住的丫头,何况还有这样大的把柄在林珑手上,连忙点头,为求将功补过,当下便先将薛姨妈,宝钗等背后曾有议论托出些来,又是‘胤祥来了,她们打算怎么做东道招待,以博得好印象’,又是让宝钗‘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宝玉和他也是好的,种种这样言论,常有一两句飘到莺儿耳朵里,兼今日生气,回去也曾和嬷嬷说起黛玉不是,很多不实之处,却全凭她们臆想,说得若有其事一般,莺儿皆如实转述。 林珑只是点头,看去很平静,末了,笑道:“今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用那么害怕,你也知道我不是那样为难下人的人,去罢。”莺儿忙称谢回家,想一想,走错了方向,又忙折身回来,神慌慌的跑了。 林珑见草窠里一只红色的什么东西,过去捡起来,竟是一只绣春香囊,冷笑道:“真够笨的,这样东西竟然能落这里!也活该他们今日被捉到!” 可巧龙儿等丫头出来找,林珑忙将东西收了袖子里,龙儿等笑道:“二爷自己在这儿做什么?才去了林姑娘那儿,二爷也不在,姑娘说你该早回去了。害得我们跑了一圈。” 林珑笑道:“赏月呢,妹妹睡了?” 众人点点头,向天上看去,此时乌云渐渐集结,将一轮月亮遮了个密不透风,大家面面相觑,都笑道:“原来二爷在这儿赏月呢。” 林珑也笑笑,并不理论,一时众人回家去,林珑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因想起林如海在两人将来贾府时说的‘贾府人多,各人藏各人的心思,纵没明枪,也有暗箭,想要独善其身,半点没人算计沾惹,可是太难了些’,当时自己还不服气,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即便不去沾惹是非,是非也会主动来找你,从上到下,谁也不能置身漩涡之外。 手指触碰到软绵绵的香囊,想起黛玉今日受辱一事来,究其原因,还是某人那点拔高往上爬高枝儿的心思,她爱爬哪儿去,这本来也不干他的事,可是牵涉到黛玉,这却大不一样了。 林珑的眉头又一次皱紧,却渐渐放开,丫头们起初见林珑在床上直着眼睛,半日不言语,忽然听到他在屋里扑哧一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才丫头们刚相互打趣‘二爷对着一堆乌云,还说赏月呢’,又见无缘无故这样,都暗暗笑说林珑‘这可不疯魔了?’,也在暗处取笑一回,不可胜计。 第37章:借钱建园 恰逢手头扣了莺儿和启儿的把柄,想出一妙法,只是太捉弄人,自己都把自己逗乐了,又想:像她们这样人,本来也不知道什么廉耻,索性热闹一番,让大家也开开心,因短时暂也没机会,便静静等着,也不急在一时。 是以每日或与宝玉等人学堂玩乐,或与薛蟠及贾府众子弟外面喝酒阔论,回府仍旧在贾母面前说笑,及和黛玉及众姐妹厮混罢了,和平日无异。 话说这日贾府忽得一天大消息,竟是元妃将于冬月左右归贾府省亲,原来圣上不知道听了谁的提议,觉此法甚为人道,亦能体现君主隆恩,是以贾府从天降下这一喜,一时间阖府上下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每日府上凭空多出千万事来打点计算,以迎盛事。 便合计建造一座大园子来,亭台楼阁,山水花鸟,以用作元妃省亲别墅,别人听了这个消息犹可,独黛玉一听,心中顿觉纳闷,因想起那日胤祥说过的话来,疑心圣上一令,定然有他的因由在里面。 因眼中见识了贾府忙乱之景,竟一日都不得安闲,不免感叹:可见身居高位,便与他人天地之差,只不过一两句话,竟能将这小小一府都翻过来了。 一月下来,早各处丈量计算完毕,破土动工,外面开始采买各种园中物事。园子极大,竟占了大半条街,红墙雕砌,山水亭楼,虽还未能见形,将来繁华缤纷之景象,已经可以想见。 省亲一事出,贾府上下自是人仰马翻,独凤姐却是众人之中最累的,便是没有元妃一事,贾府上下每日尚有千百件大事小情等着她,这会儿又凭空每日多了许多事项,更是片刻也不得安闲,从睁眼起便有许多人等着回事儿,每天忙至深夜,平儿等常劝其保养身子,凤姐又恐落人褒贬,极力支撑,连王夫人每日也少了许多清闲,每天总有闲杂事等相扰,一月下来,身子竟也渐渐不受用了,常在屋里歇着。 且说这天与凤姐闲话,说起府里各处采办尚有一半未能落实,自是缺银子了,王夫人便道:“我记得赵府上欠咱们三万银子的,可要来没有?” 凤姐忙笑说道:“太太忘了不成?赵府上早还了,现在还有几处拖欠的租子没收,打法人去催了,还没回来,还有去年年前甄家借的银子没还,他们近年不知怎么紧了,料也指望不上。” 王夫人便蹙眉不语,半晌,说道:“这事儿也不能烦老太太,老爷也不管这事儿,你且先去罢,我再想想办法。” 凤姐便答应着去了,这边王夫人想了半日,便想向薛家开口,转念又思:那些租子也未必能要回来的,那几家欠钱的大户虽当日旺盛,如今都听闻有这样那样的难处,若三五年不还,府上又一时拿不出钱来,虽妹妹家不说什么,终究不好,倒还是想别的办法为是。 忽念想一动,想到林珑,黛玉兄妹自进贾府以来,吃喝嚼用都自己花费,看那模样,倒似很宽绰的样子,林如海只此一女,此番令之寄居在贾府,必然少不了给她钱使,竟问问她也使得。 便叫丫头去叫黛玉,只说有事请她,黛玉正要去贾母处,一听王夫人叫她,不知何事,只得来了,王夫人牵着她手,满面是笑,又让上座,又让倒茶,先问了一回黛玉近来身子怎样,闲话半晌,方遣退左右,笑道:“找姑娘来,不为别的,才你二嫂子找我,因要建这园子,花费一时紧了些,地里的租子要迟些才收得上来,下面各处采办等事又都等着开销,暂时无法,舅母想暂且跟你借些银子,不知可使得不使得。” 黛玉心中顿时一怔,原来近日林珑有曾和她说过,与贾家众兄弟外头吃喝时,或有管种植花草树木,购买鸟禽等的人说过一两句贾府艰难之事,他便告诉黛玉存着防备之心,她当时还笑林珑太过小心了,‘便是舅母家急着钱用,也未必能借到咱们头上的’,不想今日王夫人果然和她开口,岂不诧异。 当下便幽幽笑说道:“舅母家有难处,甥女原不应辞,只是来时所带钱财一直由我哥哥把持着,我身上竟是一个钱没有的,舅母少不得再费事一回了。” 王夫人便点头笑道:“既这样,等晚上你哥哥回来了,我再跟他说罢,正巧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他呢。” 说了几句话,因黛玉也要去贾母处,索性两人一同去了。 彼时屋内只三春姐妹,宝钗并一些媳妇随着贾母,几个丫头给捶腿捶背,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来了,探春,宝钗等都起身见过,贾母因说道:“你近来劳乏,多家里歇着罢,竟不用来看我也使得。” 宝钗便看王夫人,笑道:“太太身子不好了?” 王夫人道:“这段日子每日睡得晚,筋肉都酸得很,倒也没什么。” 宝钗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虽现在没什么,若是不重保养,日积月累起来,小病也能成立大病呢。我听人说有一种赤色小丸药,叫‘九根养神丹’的,乃是深山九味千年仙草做来的,府上若有,只需吃它两三丸,保管身子立刻就清健了,比那些燕窝,人参的都好许多。” 探春不由得笑道:“到底是宝姐姐,知道的多,我长了这么大,竟没听过有这样丹药的。” 宝钗忙笑道:“这丸药既不易得,也难做成,买又不好买,是以鲜少有人知道,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贾母点头道:“既这个好,索性就叫他们拿来些,林丫头身子也不好,若也能吃,就也跟着吃两丸。” 丫头便要去,王夫人忙笑道:“不必问他们了,咱们府上必没有这样东西的,便是外头买也不好买,又贵,可不用破费了。” 宝钗抿嘴笑道:“太太别管了,再破费也是有限,只包我身上就是。” 众人说了些闲话,至下午时分,林珑方回来,给黛玉带回几个花枝编成的小筐,黛玉便将王夫人借钱的事跟他说了,林珑笑道:“答得好,原该这么答,我妹妹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黛玉便小声笑道:“你是借,是不借?” 林珑笑而不答,忽见王夫人处来人传话,叫林珑去,两人笑着使一个眼色,林珑方与丫头出去了。 可巧宝玉又来看视,和他说了会子话,有人来说‘宝姑娘请二爷去呢’,宝玉正腻在黛玉处不肯走,便说道:“你说我在林妹妹这儿呢,等会儿再去。”黛玉忙抢下他手里的东西,笑道:“你竟快去罢,许是又有什么‘九根’,‘十根’的好东西等你去取呢,又难买,又金贵,岂不比我这儿的俗物好许多?”直数十遍催他,宝玉方恋恋不舍地去了。 又等了有一盏茶时候,方见林珑回来。黛玉因问:“去了这么久,怎么说的?” 林珑喝一口茶,笑道:“我告诉太太,说钱放出去了,没到日子,也要不回来,不过倒可以找人给她借一借。” 黛玉笑道:“可是扯谎呢,你在这儿有什么朋友?跟哪个去借?” 林珑见身边没人,小声笑道:“我自然没有朋友,我也没放钱出去,我是想做个小地主,将这园子租下一部分来,自己住也使得,再租出去也使得,既赚了钱,又住得安心,岂不两全其美?到时候他们也建成了园子,也肯定谢咱们,要这么借给他们,我可不放心。” 黛玉便点点头,说一句:“我也知借给她们,未必妥当的,既这么着,也罢了。”想想,又说道:“今儿我听太太说有事委派你,不知是什么?” 林珑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府上要请个道姑来,叫什么‘玉’的,因她傲气的很,府上不但要下帖子请,还得找个妥当放心的人护送的,听我小时候学了点功夫,又对我放心,便拜托我去。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黛玉尚不知这‘玉’便是当日山上所遇的妙玉,后来灯会变故,南川离家,多般是非坎坷,皆未逃脱她当初所说,听说林珑要走一趟,心中倒有些失落落的,便问:“什么时候走?” 林珑说道:“两日后就动身。” 黛玉悠悠笑道:“既这样,哥哥出门的东西,我给哥哥准备罢。” 林珑笑道:“也不必准备什么东西,左不过两三天也就回来了。” 黛玉却不听他的,至第二日日落时候,亲自到林珑处,挑了一两件干净衣服叠好了,散碎银子放了自己旧日缝制的小荷包里,另有扇子,汗巾子等小东西,又恐其旅途无趣,给带了两三本书。皆叫丫头包好了,兼又见他屋子里连半点花草没有,叫丫头去自己房里取了两盆来,亲自摆在窗台边,一样样弄好,天已黑透。 估摸着林珑该快回来了,便坐房里等他一会儿,见一龙儿来说:“二爷回来了,现在上房跟老太太等人说话呢。” 黛玉听了,便摇摇至贾母处来,却不期竟然赶上一桩阖府惊动的好戏。 第38章:香囊巧现 今儿人又比往常的多,凤姐儿正在那儿给贾母剥荔枝,林珑在下面随便坐着,见黛玉来了,略一呆,而后抿着嘴,神秘兮兮的一笑,黛玉也不知何意,贾母让黛玉坐了自己身边,吩咐鸳鸯等拿软垫给黛玉靠着。 贾母方吃了三四个荔枝,笑道:“这东西往常这个时候是没有的,这次却能吃到,可是稀罕物了,我也不赏别人,你给我留着,我也得省着点才好,若这一次吃完了,下次想吃的时候没有。” 凤姐笑道:“我劝老祖宗,趁着有的时候多吃些,这东西可是薛大妹妹特意弄来孝敬老祖宗的,里面多少周折,它偏又是爱坏的,老祖宗这会儿心疼不吃,到时候若坏了,又怎么说?” 旁边有媳妇笑道:“正是呢,宝姑娘最是个知礼孝敬的,到那时候,岂不辜负了宝姑娘的一片心?” 凤姐笑道:“辜负了心倒是末则,只是到时弄得不能吃了,难道眼睁睁看着老祖宗流口水不成?可显得我们这些孙辈无能,连点吃的都弄不来。” 众人听了,顿时都笑,贾母也笑道:“没得又讨打!我就那么没见过东西的,对着一个果子流口水。” 凤姐儿忙笑道:“不是这么说,因我家就曾有个老婆婆,有了好东西,藏着掖着舍不得吃用,等到东西坏了时候,心疼了,这才拿出来,到时候好衣服也变成旧的了,好首饰也不时兴了,这倒罢了,吃的东西也坏了,那时候才想起大吃大嚼的,回头身子不受用,躺在床上直哎唷——” 话未说完,贾母早笑软了,王夫人笑道:“可是胡说了,你家哪儿来的这个婆婆?”林珑正磕瓜子,没等凤姐说话,他接过话说:“老太太,太太别不信,这样人我也见过,我家也曾有个老伯伯——” 凤姐儿忙着看林珑笑道:“要讲讲别的,别学我,我家有老婆婆,你家就有老伯伯,待会儿又该林妹妹问你了。” 众人都知道她二人如此惯了的,不过现编出笑话逗贾母开心,十有八九从未有此事,见又撞车了,大家都一阵大笑。 林珑笑道:“真没学你,是我家乡那边的老伯伯,他苦日子过怕了,也是天生这样的剖腹藏珠的脾气,给他买了果子,舍不得吃,一天最多吃一个半个的,那还心疼半天,等到坏了烂了,一天十个八个的吃,那时候就不心疼了。给他买了糕点,软的时候不肯吃,放外面挂着,等到风干了,硬了,掉地下能把石头砸得稀烂,这开始拿过来啃,啃不动就拿蜂蜜冲水泡,泡软了再吃,气得我常说他,老人家,您这是省吗?东西好的时候不吃,要省,要省,到现在啃不动了吃,还得给你搭几罐子蜂蜜!” 林珑学得逼真,还带着表演,这些富贵场的人何曾听过这样笑话?刚一说完,满屋子顿时轰然大笑,贾母笑得红脸儿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劲儿推黛玉,又指着林珑,似是让她去打他,黛玉也是笑得直喘,又断断续续笑道:“老祖宗推我做什么?”探春扶着椅子蹲下,只看见肩膀颤颤的,迎春拿双手捂着口,宝玉从椅上滚到地下,红脸笑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不说王夫人,邢夫人等人,连凤姐都扑哧乐了,林珑还一副无辜的模样,挠头瞪眼,像是‘有那么好笑吗?’,越是这样,大家越觉可乐,其热闹之景,难以细描。 好容易平了,贾母笑道:“既这样,我也不省着了,越性给姑娘们吃了罢。可别等到最后,能把石头砸烂了。” 大家又笑一回,贾母因又问道:“怎么不见薛姨妈和宝丫头?”便让去请,大家这边闲话。 丫头去叫一回,却在半道见了宝钗,旁边莺儿手里两个密封紧系的盒子,一大一小,原来薛姨妈今儿不舒服,是以未来,宝钗便自己去了。 凤姐儿一见宝钗拿了东西来,忙笑道:“又有人装了荔枝来了。” 宝钗见大家听了都笑,自己怔怔地,不明所以,旁边丫头告诉方才正拿此打趣,方知道了,也不以为意,笑道:“老祖宗别嫌烦,这是前儿我说过的‘九根养神丹’,今儿拿了来,给老祖宗一盒,吃的时候只需拿出一个,用温开水冲化了服下,过后仍旧封好,这东西娇气,最怕进风的,东西虽不多,是我一点心意。”便将那大盒密封的双手捧了,交予贾母手里,贾母便叫鸳鸯收着,很是谢她,宝钗连忙谦虚一回。 剩下一个小的翠色盒子,用两道绣线横纵系好的,也亲拿着交了王夫人手里,笑道:“姨妈身子不好,这盒给姨妈的。”王夫人连忙接了,笑道:“你这孩子心也细,我不过说了一两句,你就记着了,这东西不好弄来罢?” 宝钗笑道:“东西再值钱也是有限,身子才是最要紧,这丹药若没病时候服下,不过觉得身子暖暖的,并没什么特别,若身子不舒服,吃一丸下去,立时便可清朗许多,姨妈何不这就试试?” 王夫人点头道:“也好。”便让人去取温开水来,宝钗一心想让大家见识见识,既显得丸药不凡,也显出她能力来,更教人说她孝顺,心下很得意,便悠悠走到一边,寻了一处坐下,和姐妹们闲闲说话,面上却很不拿此当一件事儿。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之徒,当下都夸宝钗细心懂事,贾母心下喜欢,呵呵笑道:“当着这些孙子孙女,不是我夸这孩子,再没一个比得上她的,端庄贤淑,识体明事,想法又比一般的女孩子深远沉着,将来必是错不了的。” 众人也都道是,宝玉那边听贾母夸宝钗,便呆呆看她,又心驰意骋,宝钗在这头脸儿红了,回过头跟丫头说话。 林珑也笑道:“若我说,最难得的是宝妹妹知道的多,见识的东西也多,像这些‘九根’之类的东西,照理说姑娘们每日深居府中,定然没听过的,可是宝妹妹就知道,想必宝姐姐见识过的东西,许多也定然是众人没见识过的了,改日得多和宝妹妹讨教讨教。” 正说着,一眼瞥到黛玉正在那边笑着看他点头,见他看自己,冷笑一笑,又看别处了,林珑说这一句,本有用意,见反惹得黛玉误会,心下微微生悔,倒没心情去管宝钗脸上怎样了。 众人正这边夸宝钗夸得火热,那边王夫人早悠悠然将盒子上的丝线打开来,几个贴得近,好信儿的人也跟着探头去看,王夫人自己也笑说:“这么个稀罕物,倒要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 却见盒子打开,王夫人当下怔了一怔,连并身边左右的人也将笑容凝结在脸上,四四方方的一个红底儿锦盒,里面并没有什么丹药,只中间一个橘红的绣囊,上面细细地纹路,绣着不知什么图案,芳香扑鼻。 因盒盖子挡着,也看不真切,王夫人不由得伸手去拿,刚拿至半途,心中忽然一震,想道:别是那个东西吧?细细一看,果见上面像是两人盘结的模样,不是绣春囊是什么!胸中便如有焦雷炸开了一般,烫手般地将东西扔回去,‘啪’地一声盖上盖子,眼睛瞪瞪的,心口突突直跳,面如灰土,难看至极。 身后几个人也有看见的,也都傻呆呆站着,相互交目咧嘴,片语不发,另有离得远,并没看真切的,还在那儿小声问身边人‘是什么’,也都不过得一眼色,断然而严厉,谁敢告诉? 宝钗本因这药极是难得,等着王夫人吃了药,必然身体畅快,那时跟大家形容一番,众人也知道知道,不想半日没声,抬眼看时,一个个神色又都极其古怪,心下倒纳罕,凤姐儿虽未看到盒子里是什么,见了王夫人举止,想必是意外之物,并不敢问,贾母年老眼花,没看真切,便笑问:“怎么一个个都跟被定住了的?” 王夫人强挤出了笑,对贾母说道:“这药气味古怪,我禁不住,且回去再说罢。”便匆匆忙忙又将盒子系好。宝钗这边纳闷,因思:那丸药本该略有香气,怎会气味古怪?至于让姨妈连吃都吃不下了? 忽想到薛蟠平日大大咧咧的,别再将别的药错装了这里,忙笑道:“哎唷,也许是我忙乱中将东西放错了,姨妈且先给我看看。”忙要过去。 不想王夫人厉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如火,口中断然说一句:“不用,没错!”宝钗走到一半,心下大异,又讪讪地回去了,座下众人皆纳闷不解,探惜,宝玉,黛玉等也都不解其中玄妙,好在有凤姐并着众媳妇说话出来打岔,一时也便混过去了。 好容易众人散了,王夫人也不用丫头搀扶,一路走得极快,到了自己处,将盒子向桌上狠狠一摔,身子直颤,坐在椅子上,如泥塑木雕的一般,不一刻竟湿了眼睛,丫头们都慌了,也不敢上去问,各自面面相觑。 第39章:厉声斥问 宝钗那边还纳闷,便想问问薛蟠可弄错了,正巧薛蟠暂时出去,薛姨妈见找的急,便问何事,宝钗还未等说呢,王夫人那边来了一小丫头,说:“太太说了,让宝姑娘立刻去一趟。” 此前王夫人未曾于这么晚叫过宝钗的,这会儿宝钗见让马上就去,便疑心和丸药有关,忙‘哎’了一声,跟着去了,心中百般猜测,颇有些忐忑不安。 彼时王夫人正拿手帕子拭泪,宝钗愣愣地,见手帕竟半湿了,忙笑着递上自己的手帕子,问:“姨妈怎么好端端的伤心?谁惹姨妈了不成?” 王夫人早将一众丫头遣出去了,只她二人,颤颤地说道:“你还问我了,我倒要问你,你送来的是什么,你自己看!” 宝钗大感诧异,因平日王夫人向来和颜善目,对其更是慈爱有加,从未有过此种形容,想必若不是大事,定然不至如此,只得慢慢地拿过桌上锦盒,打开看了,见竟然是一锦囊,因一时也没看仔细,还不知道这锦囊里面的文章,只是惊道:“这可奇了,果然是装错了。”忙又陪笑:“姨妈别生气,是我弄错了,我回头再给姨妈送来。” 王夫人忙猛然站起,喝道:“回来!你要到哪儿去?还拿着这东西到处走不成?” 宝钗只得停住,不解何意。 王夫人哑着声音,点头冷笑说道:“好个宝钗,真是我‘贤淑知礼’的好甥女,还跟我装憨儿呢,这样下流东西,你一个大家闺秀,是怎么得来的?便是那些平日很不注意到小两口子,有这样东西,也必藏得严实,万万不肯叫人知道的,你个女孩儿家,竟然公然装了锦盒里给我!不知有多少人看了!我若不是你姨妈,若心里不将你当成自己女孩儿待,今儿再对着大家说出来,你这脸面今后要是不要!” 宝钗听这一席话,便隐隐想到了那香囊用途,心下大骇,暗呼不能,忙要去拆开盒子看,手刚碰了盒子边儿,又觉使不得,欲要解释,一时间却又无从解释起,早将一张脸涨得通红,想到当时别人也必然有看到的,若传出去,自己一直以来树立的贤良形象岂不瞬间瓦解?便如天塌地陷的一般,欲诉无声,欲哭无泪,怔怔瞪着眼,鼻腔里细细地颤音,有如鬼哭,此番煎熬,真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好半晌,方看清了眼前天地,回过魂儿来,想了一回,颤抖着说道:“姨妈别生气,实话跟姨妈说了,这些药,是哥哥百般求情,外头花大银子买来的,我也只是今儿进屋之后,将东西转给姨妈和老太太,在这之前,这盒子我连碰都没碰过,自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姨妈细想我平日所作所为,我一个姑娘家,岂能明知里面是这个,还故意叫自己出丑,叫姨妈难堪的?” 说到此,终于忍不住拭泪,王夫人也觉她说的有理,平定半日,便道:“我也知不是你,如此看来,自然就是你那哥哥,总之这脸面却是丢了,纵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处?我是你姨妈,你说什么都使得,大不了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是别人的口,你是知道的,定然保不住她们乱说,何况既这个被调包,焉知道老太太那儿就没有被换过?若叫老太太发现,这事可就更大了,罢了,你自己弄出来的事儿,你自己瞧着办去罢,我也没精力,也没那心情了。” 长叹一声,便自起身走了,这边宝钗呆了半晌,忍了泪,忙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先说不得让丫头去贾母处,偷偷跟鸳鸯说了,将贾母还未及打包的东西要回来,鸳鸯虽不说什么,那些小丫头子背地却都暗暗笑她小气,‘送了的东西竟又要回去’。 那宝钗回来拆看一回,见是货真价实的,又忙让悄悄还与鸳鸯,谁知道贾母竟知道了,鸳鸯却回:老太太说了,不要了,让宝姑娘给姨妈用罢。宝钗听了,深悔方才没有弄好,连并之前委屈一起积攒而发,伏在床上大哭。 薛姨妈忙过来问,宝钗也不瞒着她,哭哭咽咽,断断续续都说了,将薛姨妈惊地目瞪口呆,脑中嗡嗡乱叫,彼时薛蟠回来,薛姨妈也不多问,先将他一顿打骂,直哭着说他‘毁了你妹妹了’,宝钗早避出去哭了,薛蟠又是惊呆,又是躲避,好歹听薛姨妈说了大概,也不由得失惊,大呼冤枉,说道:“我这么大个人,岂有这点子东西弄错的道理,定然是谁给调包了。”薛姨妈哪听他的,只是追着打。一时间,鸡飞狗跳,忙乱吵嚷,不可胜计。 且不说这边如何,单说黛玉因林珑明日就走了,此刻正与他交代路上需注意之项,她说一样,林珑就点头答应一声,最后笑道:“干脆妹妹跟我去好了,这么多样,我怕自己也记不住。” 黛玉笑道:“我也不过是白费心,横竖你有小子跟着,他们自然就给你打点了。” 林珑忙笑道:“他们乐得不管我呢,哪有妹妹这样精心。” 黛玉点头笑而不语,忽又纳闷道:“才在老太太那儿,太太那样形容,究竟何故?你离得近,可看到盒子里是什么?” 林珑蹙眉想了想,摇头说道:“我没看见,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明儿问问别人。” 黛玉道:“既是见不得人的,你又问什么?将来若有一言半语露出去,大家倒尴尬,还是不问的好。” 林珑笑道:“好,我不问就是,不过别人要主动告诉我,我就没办法了。” 原来林珑自始至终装成局外人,整个事件罪魁祸首却正是他,今日正巧他和薛蟠,贾蔷,并几个外四路的少爷一起吃饭,薛蟠酒醉,无意中和大家夸耀起了丹药之事,大家方知道那边屋子里宝贝似的两个锦盒是给贾母和王夫人的,也不过都跟着凑话附和一场,独林珑接着小解之机,悄悄潜进去,将丸药和香囊给调了包,又照原样缠好了,看不大出来。 大家当时都乐着互相灌酒,下人们也都旁边伺候着,竟没一个人知道,那丹药因据说不能透风,是以众人都要看,薛蟠也不许,谁承想会有今后这些事生? 事情至此,连薛蟠也知道是被人暗算了,一时间搜肠刮肚地想人,那林珑平日在众兄弟中是头一个讲义气,重情意的人,况他从未和薛家有过任何恩怨,也不曾跟薛蟠红过脸,薛蟠心下深近之,更暗中有思:若能是他,除非这天地掉个个儿!是以第一个就排除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姓周的曾在几个月前跟他有过一次口角,那人平日又是个暗藏心机的,又爱去花柳场所,或许早想寻机阴他一下,今番事情,也定然难脱他手脚。 薛姨妈向来能忍的,也愿意顾全大局,因今日一事,关乎宝钗清誉,又与平日不同。此时气得浑身哆嗦,听薛蟠说那周家也是一商家,近几年靠着和自家的生意贸易往来,越发赚了,也不及问出青红皂白,断然向薛蟠道:“我们家的生意,从此后再不与他周家沾边!若现在有什么帐目事宜没交割明白的,明儿你就跟他算清楚,今后你也再不许跟他来往!”薛蟠见薛姨妈动了大气,只得唯唯答应,只叹那周家无辜,平白无故地惹恼了薛家,财源平白无故断了,到最后尚不知何因。 自宝钗受此大窘,虽明知是误会,却知那些下人口中传得没边儿的,自己一个闺阁女孩,颜面大损,每日只闷在家里垂泪,姐妹们或有来找,也都借故不出,贾府上层虽暂未知道,那些下人们早暗中将绣春囊一事传遍了,只是碍着薛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那些小子们私底下却嬉笑打趣,口无遮拦,颇多下流肮脏的揣测,也难以转述。薛姨妈因和王夫人系姐妹,少不得又来哭着诉冤多次,又让帮着拦拦那些下人的嘴,‘保全宝钗,也就是保全我了’,种种形容,皆是后话。 话说第二日林珑出门,黛玉一直送到近门口处,又好番嘱托,林珑答应了,笑道:“我也不过去个三五日,便回来了,瞧你这模样,倒像和我有个三五年别离似的。” 黛玉便蹙眉淡淡说道:“我只是觉得这阵子心里总闷闷的,不知怎样,所以才叫你小心些罢了。” 林珑忙笑道:“这都是你平日屋里闷着的缘故,没事多走走,和三妹妹四妹妹她们说说笑笑,就好多了,你也不必担心我,这么多人跟着,我又有功夫,何况这趟也不过就是个样子,有什么好怕的?” 反劝了黛玉几句,又神秘兮兮地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别对人说,前几天我说要租下这园子,再转租出去,这会儿可找到妥当人了,你猜是哪个?” 黛玉怔怔摇头。 林珑抿嘴一笑,说道:“我现在不说,你要给我绣个好荷包,我回来看着满意了,兴许就能告诉你。”扭头笑着上马去了。 第40章:高洁如此 因园里姐妹们前段时间皆说湘云要来,不知怎地又没来,别人也罢了,倒将个宝玉急的不行,每日必念叨两三次,又常央贾母派人去接,接了一回,说暂时来不得,要耽搁些时候再去,宝玉好生失落,兼宝钗近来也鲜少出来了,林珑又突然出门接人,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若能得和黛玉厮混一回,倒还好些,可是黛玉又常常对其敬而远之,不太理他,是以一天天常在那边唉声叹气,举止更添疯疯傻傻,大家都当他平日如此惯了的,都不过私下笑话几句,也不在意。 谁知这日却突然出了状况,原来宝玉晚上睡的时候,袭人忽然发现他脖上佩戴的通灵宝玉竟然没了,会着麝月,秋纹等人四处找了几遍,都没有,心下不免有些慌了,忙追问宝玉,宝玉并不以为意,因说:“也不用急着找,左右过几日便出来了,若不出来,我也再不带那劳什子了,也没什么。” 袭人忙道:“小祖宗,你一句话轻巧,难道不知老太太平素将那东西当你命根子的?若丢了,我们头一个逃不了干系,你究竟是落了哪里?” 然宝玉终究是想不起来,袭人又找到大半夜,至第二日,仍旧无果,也不敢自专,犹豫了犹豫,到底先将此事报知了王夫人知道,王夫人便道:“这也是你们不仔细,且不先不必告诉老太太知道,你既说宝玉昨儿上午还戴着玉,下午没的,他又没有出了这府,横竖那玉自是在这里,你只问问宝玉昨儿去了哪儿罢了。” 袭人忙说道:“二爷平日最爱在姑娘们群里厮混,左不过是林姑娘,宝姑娘这些地方,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这些地方也或有到过的,别的地方二爷断不肯去的,那东西又滑,落到哪里,若不经意是难料到的,只是我们也不好开口,怕她们多心。” 王夫人想也有理,便让袭人亲带了她身边的丫头一起去,只说是她的话,让姑娘们也帮着找找,袭人得了令,心里有底,这才放心了。 便先吩咐两个小丫头,分别去三姑娘,宝钗那里去看看,说‘只问一声就行,有就有,没有就罢了’,自带着玉钏等先过迎春处来,迎春老实,见她们来找,就让找了,玉钏等都笑道:“待会儿翻乱了姑娘的东西,姑娘可别怪。”迎春只在那歪着弄一支钗环,不过笑笑。 袭人眼里看着丫头们行动也没个遮拦,真将迎春的柜上架上的东西翻个乱七八糟,忙笑道:“使不得,哪能翻起丫头们的箱笼来?还不停手?”因她心里也急,恐找不出来,到时贾母若知道,又少不得挨骂,是以口里说着,也不过是假意虚拦,后来见迎春果然说都不说,心想:人都说迎春是个‘二木头’,果然名副其实。也不太拦着了,一时四处都找过,并没见到,那边去探春,宝钗处的也都回来,都说没有,方和迎春告扰,又呼呼啦啦出去。 又到黛玉处来,此时黛玉正蹲在树边捡花瓣,忽然看到这么多丫头来了,一时不解,紫鹃,雪雁等都出来,问什么事,一边小丫头还没看到黛玉,先抢着笑道:“宝二爷丢东西了,太太让上这儿来问问呢。” 雪雁便说道:“宝二爷丢了什么东西?昨儿他也不过略坐几分钟便去了。为何让上我们这儿来找?难道我们拿了不成?” 袭人便笑道:“别听她们的,二爷那块玉丢了,太太着急,也不过让我们来问这里可瞧没瞧见,才宝姑娘,三姑娘那边都去过了,我想着二爷平日和你们姑娘亲近,保不准就落在这儿了,所以才来问问。” 那些小丫头们并没有袭人着急,找玉倒在其次,却都是为凑热闹的,兼有太太的话在里,便有人笑道:“才我们去二姑娘处,二姑娘可着让我们找,到处都让翻过了呢。” 黛玉听得明白,不由得冷笑,叫了一声‘雪雁’。 袭人等这才看到黛玉,忙都陪笑道:“姑娘在这儿呢。” 黛玉也不看她们,摇摇走出来,对雪雁说道:“既然宝二爷丢了东西,我们自然是头一个嫌疑,既这大群的人兴师动众的来了,我们若不让她们翻,岂不摆明了我们是窃贼了?” 便让‘将所有丫头和我的箱笼都拿来,放在地上,可着让她们翻去。’,丫头们答应一声,都赌气进去搬东西。 袭人一听,忙笑说道:“姑娘若这样,我竟站不住脚了,真的就是来问问,有就有,没有就罢了,快休如此。” 黛玉笑道:“不是这样说,连你们正经家生女儿都可着让你们找,‘四处都翻过了’,我是个外人,你们疑我也是应该的,我也自然更该让你们搜,这才好洗脱嫌疑。” 便见丫头们果然都将箱子一个个摆在了小院子里,摆了一排,黛玉便让人拿过一个小椅子来,自己旁边悠悠然坐了,请众人翻找,一边淡然喝茶,袭人脸色微红,哪敢去翻,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讪讪地笑道:“既这样,可见姑娘这是没有了,我们这就去回太太,姑娘歇着罢。” 正碰到上房差丫头给黛玉送一食盒苏州清淡吃食来,里面几样细巧青菜粥米,那丫头一进门,刚巧看到这景儿,愣愣不知何故,袭人等不好再说什么,借此机忙退出去了,雪雁后面还故意大声地问:“袭人姐姐不找了?这些大箱子一个个都敞着呢,是你自己不找,可别回去歪派我们的不是!”袭人红着脸,也不好回话。 是以一直无果,直到午后,才忽然听有人说‘傻大姐才拿着个东西晃晃悠悠的,倒像似宝玉的那块玉’,袭人忙四处找她,果然是她手中拿着通灵宝玉,说是在哪边墙头捡来的,袭人便知是宝玉不妨掉下的了,这颗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忙让小丫头告诉王夫人知道。 偏宝玉知道了今儿在黛玉处一事,跺足叹气,说道:“不该,不该,怎么还得罪了林妹妹了?若要这样,倒不如把这东西砸碎了才好!” 袭人正一腔憋闷没处发,听宝玉这么说,冷笑道:“你林妹妹自是天上的神仙,得罪不得,倒也犯不着这样活供着的,连找个东西就犯了天条了?何况二姑娘,四姑娘也都让找了,我就不信,她就比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都尊贵不成?往常你闹着要摔玉时,老太太是怎样形容?若她老人家不拿这当你命根子一样,我们也乐得省事不找了,你既气不忿,索性你回了老太太,说我为给你找玉,得罪了林姑娘,让老太太裁度轻重罢。” 宝玉听这话不入耳,又不敢跟袭人多分辩,涨红了脸儿,说道:“罢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我躲了你,何如?” 遂摔帘子出来,想了想,一径到黛玉处,欲和她赔罪道歉,丫头回说‘姑娘睡了,二爷回罢’,宝玉方失落落地走了,转了几个圈,诸处都不愿意去,想着黛玉今后对自己必比以前更疏远,对着月色叹息几声,终究垂头丧气地回去,将丫头一概都不理,暂且不表。 原来黛玉并未曾睡,因今日出了这一回事,想自己已经不肯太近宝玉,尚能惹疑,追根究底,不过因自己是外头投奔了来的,方能连一丫头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向来是多愁善感之人,胸中不免又盈起淡淡伤感来。 却眼前仿佛又见林珑笑对自己,似对此伤春悲秋念想深不以为然,想到其说的:老天对每人都是公平的,各人各有各人的幸与不幸,和宇宙无极,浩渺乾坤比起来,个人的这点小悲戚又算得了什么?虽这话听来平俗好笑至极,如今细细咂摸,竟也似有几分道理,连并自己的感伤都如化淡化虚了一般,并算不得什么了。 便暗暗丢掉愁思,再不枉作慨叹,左右睡不着,便开始计算起林珑今时何处,还有几日方回等事,带的东西可够用不够,天气渐趋炎热,不知他受得了受不了,辗转反复,纠纠结结,直至二更天了,方朦朦胧胧睡去。 不说黛玉在这边牵念担忧,且说那林珑,边走边逛边玩,本来半日不到的路程,竟走了两日,终于到了清州一镇,又按着府上交代,一径寻到妙玉庵上。 原来妙玉处坐落在此镇北边一座清雅幽静的小山之上,正值七月,日照当头,繁花正盛,倒是一个极好的清修之所,林珑差人上了请帖,静等消息。 须臾,见门开了一个小缝,大家以为出来了,都避的避躲的躲,谁知那小女童并不开门,不过从门缝看了众人一眼,傲慢至极,悠然说道:“我们姑娘现在在后园剪花枝呢,你们等等罢,姑娘还说了,叫你们都站远了些,你们一群大男人,气味腌臜,我们姑娘不喜欢。”便摆手让众人后撤。 第41章:小惩妙玉 林珑心下便不悦,刚想回敬两句,忽想到来时王夫人说的‘这妙玉性子古怪,秉性清高,你们还是多担待她些为是’,想自己不过护送一程,别惹了她,到时又耍性子不去了,回去没法交代,且忍住了,让大家照话后退。 直退了又二三十米,到一小片开阔地,小童方满意而归,便有人小声嘀咕:“也没见这么多事的,难道她就是纱糊丝堆的?我们连喘气儿都能把她熏坏了?” 话音正落,又见六七个小童又开门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笤帚,将方才林珑等人站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好半晌才扫完了,及待回去,扫了这群人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看得林珑等都怔呆呆的,话也没有了。 少不得忍气吞声地等她一回,谁知这一等却着实好费时候,初上山时,晨雾方下不久,大家聊些闲话,偶有凉风淡淡,也还不觉什么,岂料这妙玉久不出来,不觉日已上正午,天渐炎热,风也开始没了,地面升温,连躲进林子里,渐渐地竟似如置身烤炉闷箱的一般,让人很是难受。 林珑便让人去敲门催,而那妙玉又是饮食,又是吃茶,又是沐浴,一件小小的事,不知在她那里要费多少工序,将众人等的极其不满,林珑虽一语不发,却也是皱紧了眉头,耐性如他这般的人,也开始有些不悦。 忽听一声咕咚闷响,竟有一人耐不住热,晕倒了,原来这众小子里面有一个方十三四岁,姓秦名荣的,生的最是怯懦胆小,平日不爱说话,又白白净净,如女孩子一般,因家里穷,方好容易至贾府谋了个轿夫的空,今被点派了来,一路奔波,本已有些不受用,勉励强忍,不期又在此受这苦等炙烤,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身边人见竟倒了一个,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树荫中,折了些树叶铺地,让他躺了,那小子又悠悠醒转,忙挣扎着要起来,被林珑按住了,见他嘴唇焦白,气息微弱,忙从黛玉给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一粒清凉丹,将自己的水和着给他灌下了,又让下人叫四柱的去和庵里求凉水冰湿的毛巾来。 门敲地擂天响,好半日,才见小童出来,有些嗔恼,说道:“我们姑娘说了,‘官宦人家,最爱以贵势压人,强令硬请的’,若你们再这样无礼,她就不去了!”四柱忙陪笑说‘不是强请,不过是有人病例,求一方凉手巾救人的’,小童听了话,回复一回,开门扔出一条,四柱点头哈腰地接着,笑道:“待用完了,洗干净了还姑娘。” 小童嘴一撇,冷笑说道:“不用了,你们这些脏人用过的东西,我们姑娘是断不会再要的。”回身去了。 这一句声音大,连下面的人都听到了模模糊糊,别人尚可,林珑心中却腾地窜上一股火来,且抿嘴一言不发,先为秦荣降温,那秦荣吃了林珑的上好丹药,又敷了回毛巾,好多了,林珑见状,这才放心,方起身默默靠在一边树上,双臂望门,脸上表情僵硬严肃,也不知想些什么。 终于看到了庵门不叫自开,两个小童在门口摆手,意思妙玉要出来了,下人立时手忙脚乱地将轿子抬到门口去,各自散开,那阵仗倒不像一个姑子要出来,竟如皇帝妃子要出宫的一般,林珑也只得背过身去,身后静寂,直过了好半天,估摸着妙玉进去了,大家才静悄悄地上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轿子,心中无不吐出一口气来,感叹等到此时,何其难得! 林珑见秦荣身子不好,便将自己的马让给他骑,和别人一样步行,妙玉轿子边跟了两个婆子,因带的东西多,且不说书籍,琴棋,换洗衣服,念经打坐之物,但说吃茶的茶具,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玉石翡翠的,就足有二三十种之多,吃饭的碗筷盘子也要单单预备出来,通共这些东西,只怕连一辆马车都装不下,少不得下人们给扛着,及到山下,各自都满脸是汗。 那妙玉又性子古怪,所有跟着的人,须离轿子十米开外,那些装了东西的箱子,若要放下时,须先在地上铺了干净白布,还要极其小心,若她有吃茶倒水等事,贾府这些随从们绝不许碰到杯盏半点,就是看也不许看的,若有一点不依,她便立刻不去了。 众人除林珑外,都是些身份卑微的下人,又因她是贾府下帖子请来的,虽然心中有气,却不敢不殷勤伺候,素粉色的轿子里面安安静静,微风拂过轿帘,飘出幽幽然的丝缕香气,偶尔风将轿帘子吹开,现出一抹净白的衣角,可就是这一路上太多刁钻刻薄的矜傲之气,破坏了轿中那份本该有的恬淡空灵,慈悲宁善,更多的是佛家本不该有的装腔作势的虚伪。 林珑发话了:不管妙玉姑娘怎样,大家都要无条件依从!当着众人面,这句吩咐很大声,可是熟悉林珑的下人们很明显看到他故作轻松的笑容中是一张铁青的脸,尤其是当其目睹为了妙玉喝一口茶,七八个大汉要为挑一个放箱子的地方忙乱半日,而后妙玉还因为一个小子不小心碰到了杯子边,将那杯子嫌厌地扔了路上等此类,脸色变地更加难看。 不觉间,一队人马已经过了几个小镇,进至郊外,太阳渐渐西斜,最后一个市集也渐渐不见了,四处安宁祥和,偶尔有几只鸟在山涧中啾啾啼鸣。 林珑早先命人雇了两辆马车,走到这里,便请妙玉下轿上车,妙玉不肯,说道:“马车颠簸,我是不坐的。”林珑点点头,便让人将妙玉的行李放在马车上,先运送到贾府,小童忙拦着,林珑眉梢一挑,笑说道:“运不运也随你们的意愿,只是这里又僻静,山贼又多,最好还是别因为这点东西招来什么人,吃亏最大的还是姑娘。何况有这些东西慢腾腾地耽搁,只怕天黑透也未必能到了金陵。” 轿子里一声不吭,林珑头一别,意思叫走,下人们早抬得快虚脱了,巴不得这一句,连忙将大小箱子都扔上了车,吆喝着先行而去。 夕阳渐渐浓稠,一片橘黄如潮水一般铺盖了天地万物,又行了有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现出一对婆孙来,老妇人七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还拄着拐杖,佝偻着脊背,背上一个大包裹,小的不过五六岁光景,背上一个小包裹,她二人显然走了许久的路,脸色苍白,很是疲惫,两条寂寥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小孩子先知道后面有人来了,忙告诉老妇人停下,婆孙垂首敛容地紧紧靠在路边,给让出道来,面容及其恭敬。 林珑向来对这样情景最是窝心,见她二人一脸颓态,心下顿生恻隐,一个念想忽然一闪,灵机一动,连忙命身边人去叫搀那一对婆孙过来,这边又让停轿。 众人都不知何意,见林珑先自到妙玉轿边,笑着说道:“姑娘,前面一对祖孙,好像走不动了。” 轿子里静了片刻,不一会,一个声音响起,温温软软,却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戒备,问道:“你要怎样?” 林珑笑道:“她一老一小,走得实在艰难,姑娘是佛门中人,自然是慈善心肠,想必您平日常念的‘阿弥陀佛’,不止是装装样子哄人的吧?”便自作主张,让将那婆孙搀过来。 小童忙指着林珑说道:“你让我们姑娘下轿?这却不能——” 林珑顿时拉下脸来,冷冷说道:“我跟你们主子说话,你一个奴才,胡插什么嘴!”那小童见他瞪着一对厉目,双眸血红,当下将气焰吓到了爪哇国去,涨红了脸,鼓着腮帮,不敢则声。 那老婆婆忙颤巍巍摆手说道:“不用,这好轿子,咱们坐不起,谢大爷好意了,不用,不用。” 林珑手只紧紧牵着那老婆婆,断然说道:“老人家,你这话不对,你们坐不起,还有谁坐得起?难道还能让这些晚辈后生白看着你走晕在路上的?若是这样,就是修行千年,也未必能得半点福报。” 又扭头淡笑道:“我不过问姑娘一声,姑娘若不愿意体恤这一对老幼,那就别下来了。” 一时间两下僵持,四面无语,空气中静地仿佛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和心跳声,那些下人明白了林珑的意思,也不说话,都静等妙玉如何。 第42章:绣荷揭谜 妙玉向来高洁,尤其对这样农家人,最是烦厌透顶,嫌其肮脏,若照往常,是断不肯下来的,如今不想这林珑这样可恶,竟拿一‘佛家’之语压她,外面又一群人眼看着,她长了这么大,便是出家修行,也向来只有别人敬重她的,何曾受过这样尴尬?当下红了脸,满腹恼怒,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一时含羞忍气,只得说道:“既这么样,也罢了,叫小子们都避开罢。” 林珑便回头说道:“你们也不用避了,留下两个伺候,其他都先走。” 妙玉这方肯下来,一身净白纱裙,飘飘欲仙,端的是倾国倾城之容,沉鱼落雁之姿,林珑向来对美女都多看几眼的,遇到这样绝色,却只瞟了一瞟,脑中想起一句:“容貌绝世,心硬如铁。”纵其多美,心里也只是疏远。 便扶了那婆婆和小孩上车,老人受到这种对待,眼眶竟湿了,口中千恩万谢不绝,林珑忙让人将其送了家去。 又颇含歉意地对妙玉笑道:“还得委屈姑娘一回,这里并不能租到马车,姑娘少不得跟我们走一段路了。” 妙玉面朝残阳,脊背一僵,冷笑点头,半晌,方对身边一婆子笑道:“怪道我今晨占卜时,说路上有劫,因今是二八之日,未能算明,不想竟然应在此了。” 林珑也笑了笑,说道:“姑娘言中了,不过让姑娘走几步路而已,若这也算‘劫’,那些下人可是天天都受劫了呢!我这人倒也迷信,不过我只信‘因果’,别的那些神儿道儿的东西,都当空气看。” 妙玉一怔,眉头立蹙,婆子见林珑性子如此,与别人不同,忙笑道:“哥儿好歹看我们姑娘一个女孩儿面上,雇个车马来,哪能让她就这么抛头露面的路上走呢?若让人见了,岂不失体统的?” 林珑笑道:“这也有趣儿,你们佛家不是向来说‘天地万物,不过尘埃’的吗?姑娘也不过是在一堆尘埃中穿行,还怕什么呢?”说得那边的小子们都笑了,林珑边说,一边就走了。 未行多远,忽又回头笑道:“是了,姑娘最好跟紧了我们,离城口还有一段距离,这天也眼看快黑了,姑娘要还是矜持,非在二十米开外,我可未必能保得了姑娘的人身安全。” 妙玉气地脸儿发白,身子直颤,以其高傲之性,便赌气想立刻回去,转念一思,如今各样物事都已经先拉到贾府,她身边除了几个婆子小童,竟是什么都没有,说要回去,如何回去? 况回首看去,夜色已坠,远方一道绵长颠簸之路,遥远无边,黑黝糁人,若果真遇到强盗匪徒之流,却是因小失大了,便思:他一个尘世俗人,你又是谁?何苦跟他一般见识?若执意跟他较真,岂不是犯了嗔戒?倒是罪过了。 便略觉平衡,重又恢复了俯瞰众生的清高,一语不发,自用透明薄纱盖住了脸面,扶着小童在后面摇摇跟着,只是天色渐黑,后面稍有点点怪声,妙玉便心惊肉跳,渐渐也不管什么矜持不矜持了,只一路碎步,急着跟在林珑等人身后,不敢落得太远,待到林珑叫下人雇到轿子来时,方觉双脚又酸又麻,几乎快不是自己的,休养好些几日才好些。 王夫人早在妙玉的东西送进来时,便已叫下人安排一清净住处给她,欲待园子建成,再独拨一处,做她清修之地,各样招待都算周到,妙玉气恼这才渐渐平息了,暂且不提。 且说林珑等人归回之时,贾府方开了晚饭不久,因今日月圆,天又凉爽,凤姐,李纨等便问了贾母的意思,将桌子摆在凉亭那边,众人都陪着,林珑换过衣服,方来见过贾母等人,下人忙加椅子,放了黛玉旁边,这两人见面,也无一语,不过相视一笑,黛玉见林珑衣袖上沾了一小截彩线,静静给摘下扔了。 贾母便对林珑笑道:“你走了这一路,也够累了,好好坐下吃顿饭罢。”便让给倒热酒,又让‘姑娘们也跟着喝几杯。’ 便有人拿着小玉壶挨个杯中满上了,黛玉默默给夹了几样菜,林珑见黛玉面又白白的,并不怎样动筷,面前只一小碗粥,也只略动了几勺而已,因小声问何故,黛玉笑道:“这几日不太舒服,吃了不消化。” 林珑蹙眉点头,便一仰脖儿喝了自己的酒,又悄悄把黛玉的酒倒了自己杯里,说道:“那就别喝了。” 寂然吃完了饭,漱口洗手毕,杯盘碗筷都撤下,摆了些茶果糕点等物上来,探春等人便问林珑这一路可见识了什么东西没有,林珑心想:这也不过是半日多路程的事儿,到底是深闺女儿,久不出门的,但凡有人出去一回,便觉得定能有什么奇闻奇见了,因见贾母等人在旁,便不肯说没有,索性胡乱编造些见闻,有的没的,也不过为逗贾母开心而已。 说笑了一阵,各自散了,林珑要送黛玉回去,黛玉笑道:“今儿我送你。”林珑拗不过她,也罢了,一时两人并肩而行,黛玉问道:“说一两日就回来,走了这三四日,还顺利罢?”林珑点头道:“凑合,倒见了很多漂亮女孩子。” 黛玉便抿嘴笑着看他,林珑说道:“我一眼都没稀罕瞧她们。” 黛玉噗嗤一笑,道:“还装呢,我是知道你的,便是不正眼看,也必拿着小镜子一边偷偷窥视,可是不是?且不说别人,我听说这妙玉便是头一个标致的,你可没惹恼她罢?” 林珑淡淡笑道:“你说着了,还真把她惹恼了,我也惹了一肚子气,早知道这样费力不讨好,当初我也不答应太太去接她了。” 黛玉听他回答,知里面有事,忙问其详,林珑也不瞒她,索性将这一路妙玉所行所为都说了,兼他是怎样回敬治她的,黛玉听了,先说道:“你又多事,何苦捉弄她?将来她必不待见你。” 林珑笑道:“我用她待见?你也知道我,上至皇宫阿哥,下至街上乞丐,三教九流,神仙小鬼,我从来都讲结交,很少得罪,可是说来也奇怪,我生来最讨厌这等眼高于顶的人,虚伪冷漠,披着一副好皮囊,满口的仁慈道德,腹内心肠都是冰做的,对于这样的人,我只想离她远远的,最好今后谁也不见谁,彼此清净才最好。” 黛玉淡笑摇摇头:“也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脾性罢了,许她生就是那等孤高自傲的人,与别人不同呢。”,林珑冷笑道:“也许吧,那也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而已,明儿她就成仙了,我也懒得拜她一拜。”一时两下无言。 原来黛玉本是今晨才听说接来的叫妙玉,因那日在山上曾听过婆子叫过妙玉的名字,便记住了,今番听说,心下又惊又疑,是以想先从林珑口中打探一番,若不是便罢了,若果真是她,可见那天她差婆子告诉的‘将来在金陵有见面之日’是她早就算定的了,既然如此,想必南川因何离开,如今何处,她也是能知道的。 心下便有些跳,眼睛也怔怔地,两人早就走到了,又进了屋子,黛玉都没有注意。 忽听林珑道:“这是谁的?”几步走到桌子边,拿过上面一个莲花彩绣的精致小荷包摆弄,黛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道:“这人也奇怪,不是你临走说的,告诉我园子里住的是谁,换一个荷包的么?” 林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先小心翼翼将荷包放了旧日的锦盒里收着,里面满满的,都是自小长大以来黛玉给过他的所有东西,盖上盖子,拿小木条别好了,依旧妥善放了抽屉里面,方回头笑道:“我要早知道你带病做这个荷包,当日也不说跟你做交换了,你可吃亏了!” 黛玉便问:“说那么多,到底要进园子来的是哪个,你只直说了罢。” 第43章:园入贵客 林珑少不得告诉她:“来的不过是我家乡的老婆婆,还有他的小孙子。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你为了这个消息,偏又带病绣出个荷包来,是不是吃大亏了?”黛玉问:“哪个老婆婆?” 林珑便解释,原来他进林府时候虽然年小,却一直惦念老家那边孤苦无依的外祖母,常将自己苦攒下的零用钱托人捎回去,几年前又遣人去打探了一回,来人说,如今他外祖母和一几个月大的孙儿相依为命,那小儿也是父母皆无的了,两人日子过的很清苦可怜,是以林珑想借此机,将她二人接来,一来报当日外祖母养育之恩,让老人家享享清福,二来令她一老一小不至日益艰难,撑持不下。 黛玉点点头,道:“既有此事,我怎么早不曾听你说起过?” 林珑有些吞吞吐吐,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没有特意说一回的理,况自来也有规矩,我既成了林家的少爷,本来便该跟原来家里断了的,我也是怕你不同意,少不得来个先斩后奏,先安顿了这对孤寡老幼,再跟妹妹请罪吧。” 黛玉嗔道:“胡说,我若知道她祖孙一事,岂有坐视不管的理?我还成什么人了呢?” 林珑见黛玉生恼,忙笑着拉住赔罪,黛玉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她们来?” 林珑笑道:“妹妹说让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黛玉沉吟道:“你既说她们艰难,我自然是让你早接她们来,只是这园子现在还没建好,况不知老太太,太太那边怎样说,这园子本是为省亲用的,她们若知道咱们接外人进来住,未必是愿意的。” 林珑忙说道:“这点你放心,我早跟太太说好了,我那婆婆也不是强盗流氓,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再说,我不过在这园子里买了东西两角两块地皮,既然咱们是地主,愿意让谁住,就让谁住,她们又想把贵妃归省办地风风火火,又着急用钱,只得我一句保证话,少不得还得点头,也不过等它六七个月,府上的面子足了,那时候也就什么都凭咱们安排去了。” 黛玉点头道:“你既都想好了,就这么办罢了。另外一处给谁呢?” 林珑道:“那个是外人,几日前一个中年人私下找了我,是一商家,要给他们家少爷避找一处地方避暑,一年也就住个四五个月,余时都在外跑买卖的,出了好大价钱,我看合适,就答应了,东边地方安静,树多,等到大事过了,把通园子的门常年锁上,另有一门直通大道的,我们再跟他签份协议之类,也不用怕他怎样了。” 黛玉静静听着,蹙眉不言,正巧紫鹃来找黛玉,林珑也觉天黑了,便劝她回去歇着,两相别过,一夜再无话。 至次日黛玉得空,便独自一人去寻妙玉,谁知妙玉小童回说:我们姑娘闭关呢,因府上暂时又没事,姑娘吩咐下,一概不见人的。黛玉听了,也只得先闷闷地回来。 此后府内园内依旧忙乱,皆为元妃省亲一事,不可胜记,约过了半年,园子规模已成,贾政携众清客及宝玉等人同游,已各自为其命名,至第二年春三月,各项采办事项也完成,此时园内百花方开,河水融融,与初时早已天地之差,其山水亭台,小桥碧湖,如画中之景一般,美不胜收。 便由贾政择日上本,朱批恩准,这日乃十五,从一早开始,贾府从贾母起,皆按品服大装,肃静森严,直等到日暮时候,元妃才来了,其后花彩缤纷,细乐声喧,府内盛况,难以细描。 因这样大日子,薛姨妈,宝钗等人少不得出面来,那元妃正值雅兴,也为试宝玉及众姐妹才学,便叫众人为各处景致作诗,终评宝钗,黛玉二人为众人之首,命各自给赏,因其记得宝钗当日参选落败一事,也因她当日未曾帮上忙,也是为抚慰其心,给她的东西又与众姐妹不同,竟和宝玉的一模一样,将黛玉,三春姐妹都盖下去了。 那宝钗连续几月来皆怯怯落落的,忽得了这一赏,又怔又惊又喜,心中便如注入一抹清泉的一般,回去之后,和薛姨妈暗暗分析猜测,夜深不睡,最后一致认为,此乃元妃暗示,或令其勿要灰心,八爷那边还有一线希望,或是有暗许她为贾府未来少奶奶之意,不拘哪一种,对于之前对人生渐感挫败的薛家来说,无疑都是一盏明灯,令这母女重又有了大希望,暂不多表。 忙乱了大半年,奢华糜费之至,只为一晚鼎盛,至元妃去后,只是收拾园中陈设等物,就用了两三天,那元妃又传下话,说‘园子空着也是浪费,不如让姑娘们都进园子中去住也好’,贾母等听令,是以三春姐妹,宝玉,黛玉,林珑等人都按贾母的意思,各自在园中选了一址,宝玉选了怡红院,黛玉选了潇湘馆,其他姐妹各有了心仪之地。 林珑也不在乎,等大家都选完了,余下的给他,原来叫‘柳香居’的,自己改了名,叫‘小九寨’,别人也不知什么意思,因买地一事本是私密悄办的,恐一两人知道了,传与别人,惹人闲话,便与黛玉商量,又请示了贾母的意思,自出钱在园中设立一个小厨房,一切采办都由他们兄妹出钱,一月到头,也不过几两银子罢了。 如今只说黛玉,因几月前心口常疼,后来又无故好了,便放下这事,近来忽又隐隐犯起,每发作时,竟觉较之从前更厉害了些,也不知何故,恐林珑担忧,也并不常对他说。 因她想起林珑老家那对孤寡婆孙要来了,这两月每常闲了时候,便缝制些小衣服,小围兜等物,但凡林珑外出,便让其买些小孩儿的玩意儿,林珑见她从中有乐,每日竟丰富了许多,再不常做从前长吁短叹状,便暗暗忍笑,她要什么,就都如数买来,她要缝制小东西,也都由得她去,两月下来,黛玉竟都攒了好些了。 这天又没事,便吩咐丫头将一小凳放了桃花树下,自又持着一只精致小绣鞋在桃花下刺绣,彼时悠风淡淡,花瓣纷然飘下,落了黛玉一身,浑然不觉,那绣鞋也就比半个手掌大不了多少,每绣几下,黛玉便拿起瞧瞧,又拿小尺子比量,很是认真。 忽听脚步声急急忙忙,直要向屋子里去,黛玉抬头一看,忙笑道:“我在这儿呢,什么事?忙慌慌的。” 林珑回头,见黛玉花荫下站着,笑道:“大事,西院人来了,马车就要到巷子口了,妹妹去瞧瞧?” 黛玉听那婆孙这么快就来了,倒一怔,心中也喜欢,说道:“怎么这就来了。”因想到她们必没有丫头,便回头叫雪雁春纤等人跟着,好做搀扶护管等事,林珑忙拦道:“那边有丫头,咱两人去就很好。” 便从房后一丛海棠斜穿过去,绕过花山,过了小桥,从祥云阁大门进去,穿过三层门廊,至后门一山水屏风前,听外面搬搬动动的吵嚷一片,林珑先道:“你等等,我让小子们避一避。” 黛玉点头站住,心中纳闷,因她所想者,这婆孙二人定是长途跋涉了来的,不想既是坐的马车,还有丫头伺候,这会儿又要先让小子避开,不免暗暗古怪。 林珑便在屏风后面笑说道:“妹妹过来吧。” 黛玉听外面静了,摇摇慢慢,疑疑惑惑地走出去,见入目一辆颇华贵绚丽的马车,已是蹙眉凝目,心中暗疑,待看见来人,不由得一呆。 哪里有什么婆孙,便见林珑亲自掀帘子,一人穿着青紫相间的长褂,腰系黑底祥云镶金腰带,正从马车中下来,身材修长笔直,眼如秋夜星辰,俊眉挺鼻,英气逼人,先拍了林珑一下,见黛玉出来,忙叫‘妹妹’,展口一笑,一口白齿在阳光下宛若珠贝。 见黛玉怔怔地,胤祥便上下看了自己一回,未觉有哪里不对,便笑笑,问道:“我今日搬来,不太巧罢?” 林珑只在一边摸鼻子,脸上含笑,听了这话,忙笑道:“没有没有,我妹妹知道你今儿来,还给你准备了份见面礼呢。” 胤祥顿感意外,忙看着黛玉笑道:“果真的?” 黛玉脸红了,忙暗暗跺足说道:“哥哥。” 林珑笑道:“她不好意思,没关系,就在里面,我引你去看。” 便笑着携胤祥进院,胤祥早见墙垣门檐古朴雅致,很是可心,及至进去,却又觉这其中透着点点古怪,一应事物,要么苍朽太过了,要么极其幼稚,墙角辟出一块地来,已经开好了垄,不知何意,那边又可见摇椅,秋千等物,边沿一圈设小栅栏,种下一圈小巧精灵的古怪植物,胤祥没见过,走过去细看,忽又听耳边嘤嘤咛咛叫唤,竟是几步远一个枝叶掩映的木笼子里,几只小不丁斑点狗儿刚刚睡醒,正在那咬耳朵打架呢。 看着胤祥茫然痴愣的表情,林珑早在那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第44章:空饷之职 心下犹不解,趁着胤祥打量院子各处之机,私下问林珑道:“哥哥不是说婆婆要来的?怎么不见?” 林珑见黛玉直到现在,尚不知真相,脸上表情颇为天真可爱,扑哧一乐,小声说道:“我婆婆几年前就病故了,哪儿来的什么婆婆,我是逗你哪!” 黛玉哭笑不得,气地暗中嗔道:“哥哥怎么这么坏,害我白白辛苦两个月,这院里一切陈设都是我刻意为之,必不合他心意的,哥哥真真胡闹呢!” 林珑忙笑道:“我本来想拦你,看你难得这么高兴的,何况有这么一个营生不要紧,连饭都肯多吃了,也比平常更爱说笑了,倒是好事,我还拦什么?”见黛玉嗔目咬唇,又小声说道:“有客当前,先不急着收拾我,你那些辛苦制来的东西,回头我照单全收,行吧?” 便躲了这边,赶到胤祥那去,引着走上花阶,先进了正阁旁边一个小巧屋子。 阁楼乃是两层,左右两边各多出一方狭长如翼的小单间,每个不足二十平米,小小巧巧,各带小天窗的,做书房,琴室等最是不错,黛玉选中一间,打算给婆婆所带的小孙儿做寝居室的。 掀开贝壳小兽骨等物做成的门帘,入目七彩缤纷,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桌边柜边,枕上窗角都有,或柳枝编成的小篮子,或竹条精造的果盘,或各种小木船,木房,小山等的模型,眼花缭乱,童趣无穷。 胤祥看了一圈,怔怔地回望林珑。 林珑自先满意地点点头,故作严肃地问道:“我妹妹设计的,还满意吗?” 胤祥听是黛玉设计的,尽管面上表情古怪,说了几句‘这个……’,还是背着手,干笑着点头。 林珑因又装模作样地补充道:“窗下那边地,十三哥闲了无聊可以种菜,那边还有秋千,小弹弓,小弓箭,十三哥平日演习骑射用,东北角还有许多小狗,旁边还有个搭建好的空架子,过两日买些雏鸡鸭来放进去,等十三哥把它们喂出感情了,以后不管你上哪儿,它们保准在你身后颠颠儿跟着,比特意训练的还管用,皇宫也照样进去。” 黛玉在一边听得又气又笑,试想胤祥一堂堂阿哥,一身儒雅之姿,高踞马上,身后唧唧乱叫地跟着一对小狗鸡鸭,成了什么样子了?见林珑一副自得嘴脸,偏又借她之名捉弄胤祥,故意说道:“十三哥,我哥哥占你便宜了,你还不好好惩治他?” 胤祥便看林珑,笑道:“哦?如何占我便宜的?” 林珑也瞪瞪地看着黛玉,很是讶异:“哪有这回事?” 黛玉微微一笑,因说:“哥哥前些日子骗我说家乡有个表兄,那表兄有个一母所生的弟弟,家里有一个年方三岁的男孩儿,生的很好,我哥哥说喜欢,要今儿把他接来,我听了这消息,才做了这些准备,如今看来,不但我上当,费了这些功夫,连十三哥都被他占了便宜去,十三哥今儿若饶他,我也不依。”说完,拿帕子捂着口笑。 胤祥一边听黛玉说,一边悠闲地拿起衣箱上的小木马赏玩,随手打开箱子,竟是好多小巧玲珑的衣服,红黄蓝紫,令有小手套,小鞋袜等物,及待听完,想起‘表兄胞弟的儿子’一层,眼睛忽然一顿,回头盯着林珑笑道:“那么有些人是说,我是他的侄儿了?” 林珑初时张口结舌,含笑瞪目看着黛玉,听胤祥发问,连忙笑说不是不是,黛玉含笑说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走到院子中心,便听屋内噼里啪啦乱声一片,夹杂笑语恶声,可见两人又滚到一起去了,黛玉笑道:“该,看你还捉弄我。” 便见李纨处的丫头来找黛玉,笑道:“林姑娘在这儿呢,我们大奶奶叫林姑娘去呢,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也都在。”黛玉因见宝钗近日常不出来的,今儿在李纨处,正想看看,便暂且不回潇湘馆,先跟了丫头去了。 这边胤祥和林珑闹了一回,各自衣衫狼狈,又笑又咳又喘,胤祥忙对镜弄衣,林珑平定了一回,笑问道:“你大剌剌地就搬这儿住了,你阿玛不管的?” 胤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我阿玛一天恨不能变作两天用,外有寇贼进犯,内有南方涝灾,另流民失所,文人兴反,连皇宫里面都不安宁,人报太子结党,暗逼良臣,每天睁眼上万件事等着,案上奏折整日成堆的,你道我真是来游玩的不成?我不过是借避暑一名,暗查附近州县那些与太子有干连人的,不过小住些时候,有了眉目,还得回去。” 林珑点头了解,又问上次提的‘当官’一事,胤祥笑道:“记得,记得,我早和金陵县官通了气,你若愿意,明儿就可就职了。” 林珑愣愣的,问道:“明天就能就职?那,做什么呢?” 胤祥便含笑说道:“文府监管,何如?” 林珑蹙眉,怪怪地看着胤祥,道:“听都没听过,干什么的?” 答道:“监管本城文上杂事,如编纂书籍,赶考办学,文人兴办诗社画社此类,说大一点,凡是本城文人学子的活动,都归你管,怎样。”笑着看他。 林珑想了半日,恍然大悟,指着胤祥道:“哦,我知道了,你不过是说的好听,什么‘文府监管’,不过是县官碍着你阿哥的人情,空设的一个光吃饭拿钱,不干实事儿的位子罢了,我是要建功立业的,那算什么?不要不要!” 心中一动,忙说道:“对了,现在不是有边患吗,干脆给我个军师,元帅什么的当当,等我打个大胜仗来,你脸上也有光不是?” 胤祥扑哧一乐,撇嘴笑看他道:“你?” 林珑忙说道:“我怎么了?你要不信,就真给我个这样差事干干,哪怕能管十来个人的兵头也行,等我有了成绩,你再说话。” 胤祥想了想,淡笑摇头,说道:“不是不信你,只是那边乃是烽火残酷,刀剑无情之地,不比平常玩笑,我焉肯让你拿性命去冒险?此是一则,再则,你只一去,路上走便要走一月有余,一旦深陷战中,别说一年半载,就是十年八年难以抽身,都属正常,你这边就撂下不管了?” 林珑听到这里,便垂首淡笑,拿脚蹭地,缄口不言。胤祥又忙说道:“你的意思是堂堂男儿,该为国出力,我很明白,不过你倒可以放心,如今圣旨已下,被派去守城的乃是李士贤李老将军,如今已近七十,身经百战,很有经验,他身边又有一员枭虎之将,是他的学生,虽只有十六七岁,却打退了贼人数十次进攻,用兵如神,据传,敌人闻他之名,便立丧肝胆,不敢迎战,其能不可小觑,将来也少不得是我大清一臂,有这一老一小,我们便可稍稍放心了,若果真贼潮压境,民族临危亡之际,那时我们再拔剑上阵,自是不能推辞的。” 林珑听他这么说,只得点头,便问自己如何上任,有何须注意的事等,胤祥少不得告诉他一回。 这林珑也极聪明,次日果真打扮光鲜,拜会县令,上任去了,先时还恪守己任,尽职尽责,每日拿回许多‘文件’来,办公到三更之后,弄得黛玉笑他:“哥哥这么忙,敢是当了史官了?”林珑也笑不回言。 到后来见自己也没什么实质的权利,也不过白辛劳罢了,渐渐的就将一颗心松懈了,虽仍旧常常两三日不回家,却是利用职位便利,结交了许多白道黑道的朋友,尤其是一些赤诚忠正的文人贤士,偶尔与其等饮酒座谈,古往今来,乾坤大智,深觉其思想谈吐,心机谋略与众不同,回来跟黛玉说,黛玉也每每折服其过人之见,只是觉他们词锋太过,意气凌人,劝林珑对其最好‘敬而远之’,林珑也不以为意。 话说贾母初听闻林珑联系了外人,欲租大观园中的地方住,不是很愿意,王夫人因先收了‘别人’的钱,有凭有据,这边贾母又摆出了意思,是以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丫头告诉其详,方知道是胤祥要住进来的,连忙告诉贾母,贾母得这信息,自也是又喜又惊,便告诉王夫人‘不可收了他的钱’,又恐他丫头小子不够使,让凤姐管照。 凤姐连忙叫开库上楼,从屏风挂扇绫罗软纱等物中挑出上好的打点了送去,又送了四个丫头,四个小子做扫院杂役等事,殷勤备至,可巧别府拖欠贾府的钱近日还了,凤姐便忙将胤祥交付的钱如数还他,胤祥并看不上贾府的东西,连并丫头等都委婉回绝了,后贾府还来的钱,也转手交给林珑‘保管’,以后便将这事儿忘了,都进了林珑腰包。 若说进府之后唯一争议之物,便是黛玉准备下的那些东西,林珑欲要回,胤祥不肯,两人费力好一番口舌,各自不让,最后还是林珑先用了手段,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潜入祥云阁窃取,胤祥早料他有此招,装作不知,只是第二日发话:若不将东西还回来,监管一职立时便撤销,还将林珑‘利用职务之便,私下聚赌敲诈’的告状信公布出来。 此话说出未久,丢失的东西很快如数出现在祥云阁,一件不少,胤祥便命人好生收了箱子里,不表。 第45章:难以抉择 贾府上下凭空多了这样一个阿哥做邻居,自是惊喜,各样招待细致入微,如敬神灵一般,这胤祥又与别人不同,虽身为阿哥,并不因此颐指气使,除了黛玉,林珑二人之外,并不多与其他人往来,但凡有贾府相邀等事,他也都以礼相敬,没有半点倨傲凌然,无论上下,都一贯对待,客客气气。 因他与林珑都是一样年纪,又都一表人才,品貌非俗,下人是以多爱拿他两人做比较:林珑行动随意不羁,八面玲珑,因他一视同仁,且别说贾府上层的主子,便是那些丫头小子们也都跟他好,愿意亲近他;而胤祥虽也很随和,更多的是一种儒雅尊贵,举止行为似有某种无形的规则尺度,半点不越,他从不肯主动和园里的姑娘们接近,便黛玉是其义妹,如果林珑没有伴着,他绝不会走进潇湘馆半步,若真有事,也是在门口等着,令人请黛玉。 从胤祥住进大观园起,下人们眼中所见的他总是干干净净的衣衫靴带,一丝不苟,人们或可以捕捉到林珑放荡不拘的形容,可失态二字却永远不会再胤祥身上出现,他身围似乎有一座无形的透明的屏障,阻隔在他与外人之间,便是他言笑晏晏,人们也下意识地与其保持着一段敬重的距离,不敢逾越,这段淡淡的疏远的距离,而今看来,也只有对林珑和黛玉两人来讲是不存在的。 下人们想到胤祥,脑中只有唯一的评价:君子。 而林珑呢,很难形容,有时恬不知耻,所作所为,比强盗流氓强不了几分,有时又彬彬有礼,是个最正直优雅的大家公子,非要归类的话,只能说,他是介于君子与小人之间古怪的混合体。 胤祥和薛蟠等人半点不沾,也不愿和整日在花柳群中厮混的宝玉来往,却乐意和林珑结交,甚至结成兄弟,在贾府的下人们看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一句:世事难料…… 如今且说这胤祥住了府上,将薛家母女着实兴奋了好久,薛宝钗见胤祥这等品性,想起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意早驰骋到不知何处去了,胤祥自是君子中的君子,若论窈窕淑女,舍她其谁? 是以自胤祥进贾府以来,宝钗常借各种名目接近祥云阁,或有林珑邀请,令其与众姑娘们相聚一处说笑之机,宝钗便使足了力气展现其仪德淑容,自问各面做得都是极好的了,可胤祥似乎对她并没有多看一眼,反而似有故意疏远之意,只是碍着彼此常见,并不怎样叫她难堪罢了。 这日宝钗听闻因丫头无心之失,令胤祥练剑伤了手,连忙借此慰问看视他来,此时祥云阁一片安静,翠藤边朱漆栏杆上并排栓着六根小绳,六个白底黑点小不丁狗儿正在哪儿互相咬耳朵尾巴缠斗,见来了人,蹦蹦跳跳,口里呜呜嗷嗷叫唤,垄地边一个小丫头子,名叫尘香的,正在那儿拿小水壶给花草浇水,因笑说:“姑娘这会儿来做什么?我们爷不在,丫头们也都偷滑玩去了,只凝月姐姐不舒服,那边屋子躺着呢。”,宝钗便上来摸摸她的衣服,笑道:“那日我给你的软纱裙子,怎么不穿?可是你在宫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穿罢?” 尘香忙说道:“阿弥陀佛,那衣服我叠了板板整整的箱子里放着呢,那样贵的东西,我又不是瞎子,平日哪舍得穿呢?”宝钗不过笑笑,道:“你只管穿罢,何必这样敝帚自珍的,将来我做衣服,再给你捎几件就是了。”尘香听了,忙千恩万谢不迭。 宝钗因想起凝月是胤祥近身伺候的丫头,此时又病着,胤祥虽不在,见见她也好,遂绕到后院小屋子来,凝月正床上躺着呢,见宝钗来了,便想下来给倒茶,宝钗忙按住她了,反倒杯热茶,吹了吹,亲送了她手中,笑道:“病好些了罢?吃了药没有?” 凝月生的鸭蛋脸,细眉细眼的,皮肤本就白腻,添了病,更显苍白,笑道:“早起吃的药,这会儿还好,就是晕些。” 宝钗笑道:“你这是热伤风,我那里有一种药沫,冲服下去,治这病最好,回头晚间我叫丫头给送来。” 凝月谢了,静默不语。 宝钗见她眼睛肿肿的,似有哭过的意思,便问起来,凝月先时候不说,后见宝钗果然关心,红了眼圈,说道:“我闯了祸,用不了几日,横竖便要家去的了,治不治得好病,又能怎么着?” 宝钗不解,便笑问道:“这可奇了,你平日最是谨慎小心的,犯了什么大错?竟要撵你?” 凝月见宝钗不知道,只得告诉她,原来胤祥本四个近身伺候的丫头,此次出皇宫,带出两个来,因她这两日生病,身子虚弱,今早因头晕,弄倒了兵器架子,胤祥为扶她,碰到刀刃,又将手割伤了,虽胤祥并不觉怎样,不过包扎一番了事,也没怪罪她,可依照皇宫向来不成文规矩,丫头下人斗胆伤了龙子,便是无心之失,也要立时撵出宫去,更有扣月银打板子的。 凝月心性单纯,从来小心翼翼,没有过这等疏忽,这回便怕了,哭道:“姐姐不知道,阿哥身边的若星一直跟我过不去,宫里执事姑姑又是她堂姐,她得了这个机会,定然告状去,我只怕定是要家去的了,将来还不知什么着落呢。” 宝钗听了这话,也叹一声,低头不语,因她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不肯出头得罪人的,若换作她人她事,必然不愿沾惹,此时却想道:那若星心机多,最是个难缠的,平日眼高于顶,不好收买,远没有凝月心思简单,若我能出个一谋半策,帮她弄走若星,不愁凝月今后不对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思及此,见四下安静,左右无人,便凑前悄悄笑道:“若我看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倘若那若星犯的错比你还大,大家都看在眼里,纵她堂姐是姑姑,难道还能光天化日偏袒她不成?到那时候,相比较起来,你这倒是小事了,想那堂堂阿哥身边又不能一个近身伺候的都没有,二者选一,定然留你。” 凝月怔怔地,似明白了什么意思,张口结舌,好半晌,方嗫嚅说道:“姐姐若能帮我,就是我一家的恩人了,只是那若星也有心机,又多疑,不是好动的。” 宝钗点头,便趁着四下无人,摆摆手,让凝月过来,在其耳边琐琐碎碎说了许多,末了,方对着满脸怔怔痴痴的凝月,肃容说道:“我是拿你当亲姐妹看,才对你说这些,要是别人,凭他好歹,我是断不肯说的。” 凝月红了眼圈,忙说道:“姐姐大恩,我记着就是,若真能扳倒若星,我就认你做亲姐姐,若不能,我也断不说出来是姐姐出的主意,天地作证,倘若有一言虚假,就让我嗓子里长个疔,下辈子变作聋子哑巴。” 宝钗忙拦着她的话,笑道:“真是傻孩子,平白无故起什么誓呢,你有这心就好了。” 便见莺儿来找宝钗,宝钗便站起身来,交代了一回按时吃药等话,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去了,这边凝月目送宝钗走远,将其办法在脑中又过一遍,只觉脑里轰轰的,心里也突突直跳,痴然发呆半日,不提。 话说宝钗出来,心中暗暗计划:经此一事,成与不成,凝月对自己必然亲近,她又是个没有心眼子的人,将来胤祥所有喜好,都能从她口中套出来,况有她说好话,两相往来也便利,再凭自己玲珑机变之心,日子久了,不愁胤祥将来不对自己刮目相看。 又想到更远:倘使老天故意捉弄人,八爷那边元妃娘娘说话,也成了,倒是选八爷,选十三爷呢? 两相为难,举棋不定,只觉得个个都有其好处,个个都舍不得放手,着实难以抉择,是以面容含笑,将一张脸面羞得嫣红胜花,因思:若真有那时候,倒要让他两兄弟争地面红耳赤,乌烟瘴气才好。 仿佛此事已经十有八九,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在园子里盈盈走了一路,也没看到胤祥身影,也不太急着找他了,且先找探春等人说话去。 这边宝钗将整个祥云阁恨不能都算计地满满,尽掌握在手中了,那边胤祥却是半点不知,此时淡云集结,方才还略显炎热的空气,忽而凉风习习,许多缤纷多彩的花瓣被吹得悠悠荡荡,散落在碧透的湖水之中,湖上翼然一方翠绿色小凉亭,亭里正有两人凝神下棋,四周祥和安静,唯闻树叶花枝沙沙之响,以及棋子落坪时候极细小的‘啪’的一声。 胤祥自小得名师教授,本想着棋路收敛些,让黛玉多赢,谁知黛玉虽是和林如海学的,那林如海乃一朝探花,学渊识深,竟半点不逊色于他,反倒逼得他要凝神应付,方不至落败,每每胤祥占了上风,并不像林珑得了便宜那样眉飞色舞,不过喝一口茶,或拿纸扇轻轻扇着风,若黛玉一子灵妙,也只是妙眸轻启,嫣然一笑,两人摆棋如布阵,一递一往,一得一失,微妙无穷,尽藏于淡笑无言之中。 因两人下棋,不知何时才散,丫头们皆自便去了,碧青岸上,杨柳树后,偶尔有经过的小丫头子,遥遥地看到胤祥黛玉二人静坐下棋,一个仙袂仙姿,空灵圣洁,一个倜傥潇洒,风采卓越,都恋恋不舍地错不开步,相互告诉:瞧那边林姑娘和十三爷两个,倒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一对神仙呢! 这边两人依旧凝神对弈,恍若超脱物外的一般,忽见黛玉下了最后一个子,淡淡笑道:“十三哥可输了。” 第46章:世事多变 胤祥便撤手不下了,笑道:“不愧是探花之女,我比不过了。” 黛玉笑道:“是十三哥让我。” 胤祥摇头笑笑,抬眸展眼看去,湖面已经落了一层的花瓣,层层积云倒映其中,想到一事,悠悠说道:“宫里花园也有一处这样的地方,也如这样的亭阁碧湖,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个淑妃娘娘常带我收捡花瓣,扔到湖里,看它们从疏口盘旋出去,她说是这些花魂会活的,活了便来找我,我那时年小,就信了,还因为这个,挨了皇阿玛一顿训斥呢,只是那湖终没有这里的看着清透。” 黛玉点头说道:“想必那淑妃娘娘必是善感易伤之人,故有此举罢?”遂起身摇摇至亭边,说道:“只是将花瓣投于湖中,使其流出宫墙,终不免身陷泥淖一局,莫若收于香囊里,埋于花树之下,‘质本洁来还洁去’,岂不更好的?” 胤祥听了,淡淡一笑,道:“‘洁来’容易,只是置身宫中,欲要‘洁去’,却是难上加难了,纵不去寻事,事也总要寻你,陷于是非场,哪守得住云淡风轻之性?便是我今番来此,也不过是为了躲一时清净罢了。” 黛玉听了,便歪头笑道:“既如此,十三哥为何又给我哥哥谋职?这一进去,欲要‘洁去’,可就不能够了。” 胤祥笑道:“那也无妨,左右他从来未曾‘洁’过,我倒怕官场被他给玷污了呢。” 说的黛玉也笑了,胤祥因又笑道:“我也知你是不愿意的,偏他又赶着托我,我没奈何,只得应了,你放心罢,他眼下一职也不过是空挂个名,让他过一回官瘾,若让他被朝中是非染了本性,我是断不肯的。” 黛玉点头沉吟道:“我也知十三哥苦心,只是我向来知道他,哥哥这一次,绝不只为图官瘾这么简单,我每每听他说起职上之事,并结交的那些友人,冷眼瞧着形容,竟是认真要有所作为的,只是那些文人性狂凌人,我终究不放心。” 胤祥听了,也略略蹙眉,又笑道:“他是有分寸的人,不至于怎样,何况还有我呢。” 黛玉淡笑点头,忽见树叶垂动,头顶滴答作声,竟下起雨了,胤祥抬头看看,说道:“这雨一下,必然不容易停的,你穿得这么少,岂不要受寒?” 便要送黛玉回潇湘馆,可巧自己穿了外衫来,硬展开扯着,给黛玉披了头上,向潇湘馆急行。 走至于大半路时,雨瓢泼而下,胤祥撑着衣服两角,不让黛玉淋了雨,他自己却淋地落汤鸡一般,早晨时手背被刀刃割了,只简单包扎一回,这会儿被雨水一浸,又麻又沙,丝丝缕缕的疼,犹自在雨中说笑,半点不理会。 及待快到了,方见紫鹃等人都忙慌慌持伞接出来,黛玉见胤祥也不进屋,转身就要走,忙叫‘等等’,扭身进去了,胤祥也不知何意,便在大门檐下静静等着,不一时黛玉出来,手里拿着药水纱布竹伞等物,笑说一句:“雨水最脏,若不就弄好,等感染就不好了。” 便将胤祥手上旧布摘了,用药水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慢慢包上新纱布,系好了,胤祥直说‘多谢’,黛玉又递给他一把大伞,静静一笑,道:“等衣服洗干净了,再还十三哥。” 胤祥便笑着接过伞,见黛玉已经冷地微微哆嗦,忙叫其回去,自己也扭身走了。 待进了屋子,紫鹃忙给黛玉送了小手炉来,又给围上薄绒被,站在旁边,噗嗤一笑,黛玉便问道:“笑什么?” 紫鹃说道:“我笑姑娘和十三爷怎么这么客气,一个屋檐里,一个屋檐外,倒像谁能把谁吃了呢,难道这就是那时宝二爷说过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成?” 黛玉听了前面也罢了,待听到‘举案齐眉’四个字,顿时脸颊哄地一热,瞪起一双似嗔非嗔目,似怒非怒眼,说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偏生紫鹃犹未听出黛玉恼了,又赶着小声笑道:“姑娘何必羞呢,我既跟了姑娘,自然凡事跟姑娘是一条心的,况随姑娘这许多时候,姑娘有什么心事我看不出来的?先前姑娘远着宝二爷,我尚还不解,如今也知道了,纵一百个宝二爷,也比不上一个十三阿哥,竟是我当日太愚钝了,竟只看到眼前,若我说,姑娘这样若即若离的,终究不好,何不——” 黛玉脑中又羞又臊,心下大恼,未等紫鹃说完,先点头冷笑道:“好个‘一条心’,真真是我的好丫头!你既有这般见识,我这庙可是住不下你的,你竟也不必说了!” 便叫来雪雁,扶着胸口说道:“领她回老太太那儿去,就说紫鹃在我这儿学坏了,满口无法无天的言辞,在如此下去,恐毁了她清白,我担当不起,依旧让她回去伺候老太太罢!我不要她!” 紫鹃本笑意盈盈的,见黛玉话语颤颤的,气色也变了,知道是认真恼了,方后悔莫及,恐雪雁真个去回,连忙跪下来,说道:“姑娘别生气,原是我说错了,得罪了姑娘,姑娘好歹看我伺候了这么长时间,多担待我些,若这样回了老太太,我哪儿还能在府上呆的?” 丫头们鲜少看到黛玉发火,这会儿一个个都瑟瑟地聚在门口,一语不发,不明所以,黛玉别过头去,冷冷说道:“你这样人,原是我不配你伺候,也没得耽误了你,我岂不愧的?倒是去了的好。” 紫鹃忙哭道:“姑娘若恼我,打骂都使得,只是别惊动了老太太,若姑娘真不想看见我,便是让我做些粗活杂役也使得,只别撵我,算是看在往日我伺候姑娘还算殷勤的份上,可怜了我罢?” 黛玉静默半晌,方冷冷道:“罢了,你去罢。” 紫鹃一行眼泪,一行抽泣,忙谢了黛玉,含羞忍愧地下去了。 黛玉也不说话,自在床上歪着,窗外大雨犹淅淅沥沥,身拥薄毯,竟不觉十分暖,觉有些懒怠怠的,雪雁给送了热姜汤来,黛玉因有紫鹃一事,也没甚心情,不过略喝了两口,便床上歪着,迷迷糊糊,意念乏沉,因屋子寂静无声,窗外一片萧索冰凉,十分想此刻有林珑伴着说话开心,谁知林珑偏不回来,直到晚饭,黛玉也只是应付了些罢了,不提。 话说大雨直下到黄昏时候才止住了,黛玉一直在潇湘馆中等林珑回来,岂不知林珑今日因和一众友人在酒楼吃酒,直喝得酩酊大醉,至晚方散,晃晃悠悠地自策马回了贾府。 自林珑有了这一营生,下人们见他仗着有了个好兄弟,白得了个官做,每日又早出晚归的,彼此暗暗说道:怪道人说‘大树低下好乘凉’呢!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表面上却是对他更多了许多恭敬,此时门口小子见林珑到家犹自不知,连忙陪笑上来帮牵马,‘二爷’长,‘二爷’短的,又有小子殷勤搀至厅上。 林珑喝得多了,却不忘礼,仍旧来拜见贾母等一回,强撑着神态如旧,和贾母和众姑娘等人说一回话,除了爱抢话些,其他一如往日,大家也因近日亲眼见着他和胤祥举止亲厚,又因其有了官做,将来保不准就靠着胤祥,大红大紫了,是以对其也高看一眼,远不似往日那般形容。 林珑便说起近日听得的新闻来,别的也罢了,独一件却是众人意外的,原来近日宫中有一大事:太子游历江浙,体察民情,不想途中遭遇刺客埋伏,太子随行虽带了好些人,然刺客人虽少,却个个是精妙身手,眼见太子安危难保,谁知此时竟有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出面救助,其武功绝伦,不同凡俗,然终究是以寡敌众,硬是拼了最后一丝力气,生生将太子救出危难,自己却也弄了个重伤,未及大夫救治,早已气尽身亡。 太子见他宁死护救,大感动容,回京之后,一行追究凶手来处,一行便叫人查探此人名姓,扬言‘定要厚待其家眷’,说来竟巧了,原来那个乞丐模样的人不是别个,竟正是当日家族鼎盛,如今被查抄家产的丁家少爷丁怡。 原来那丁家原也是因为间接得罪了太子,逢奸人进谗,方受了殃及之灾,得抄家之祸,如今生了这样一事,丁怡又死了,竟比别的多少功劳都大了,那太子也算说话算话,立即上报圣上,圣上因其拼死护卫龙子,甚有嘉许之意,论功行赏,重追其封,所谓得失荣辱,本就是变幻莫测之事,谁能料到丁家惨败至斯,却因这一人生死之功,重又得翻天覆地之变?虽一时之间,丁家也难缓和到当初那般钟鸣鼎盛时候的模样,可将来风华,显然可想而知了。 林珑在这边云淡风轻地细细说来,可众人听得恍如痴化了一般,不知各自想些什么,满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第47章:情案难断 那宝钗想的是:“丁家如今复又兴旺,若丁怡尚在,与湘云妹妹倒也算得上好姻缘,偏其又去了,也是没奈何的事。” 探春想的是:“这丁怡也是有骨气的,纵身死人亡,死后倒得一好名儿,强似乞丐般地活着呢,可不也算有了一番作为?” 那宝玉却别有一番想法,因当日丁家败了,想到湘云和丁怡虽互相倾心,料门第之别,致使两人再难相见的,好生为之叹息感慨了一回,这回听那丁怡偏又死了,因想:云妹妹听到这消息,必然伤心难过,我又替不了她,倒不如让我这蠢浊之物去了才好。呆呆痴痴,竟怔怔掉下泪来,趁着大伙不见,忙偷偷擦拭了。 半晌,方见歪在榻上的贾母点头笑道:“这也是他家有造化,才生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大家见贾母这样说,方也都笑着凑话,都说丁家‘本来看着也是有福之家’,诸如此类,林珑隐约间想起,当时丁家落败之时,那些言语间将丁家贬得一文不值的也是这些下人,如今却全然换了另一副样貌口舌,人面人心变化之速,岂不令人可惧可叹! 也懒得听大家长篇大论地在那卖乖附和,先起身与贾母告退,贾母也看出他有醉意,便让丫头好生伺候回去歇着,不提。 且说林珑出门来,便要看黛玉去,行至转廊的时候,忽遇上一群贾府那些专管闲杂事儿的头头,早在这侯着林珑半日了,好容易逮他出来,一齐上来围住了,口里都笑说着:“好二爷,叫我们好等,您老几日前就说要跟我们喝酒的,日日耍滑,今儿府里没大事,上头也松,可再不容你了,说不得跟我们走一遭罢!” 林珑笑道:“改日再说,今儿我醉了,可再不能喝了。” 那些人见如今他风云得势,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怎肯依他?便都哄笑着不肯,一时间,架的架,搀的搀,一阵风似的给撺掇到东边去了,林珑无奈,少不得去应付一回。 这一程又被众人死灌了几杯热酒,林珑只觉意识沉迷朦胧,不敢再弄杯,借着一机逃也似地出来,脚步踉跄,天旋地转,胸膛里扑嗵嗵乱跳,自知酒沉了,身边一个丫头也没有,只得自己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不知行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见入目柳影憧憧,花荫暗暗,如到了画中之境的一般,更奇妙者,这画中竟然盈盈走出个极袅娜,极纤巧的白衣仙女来,见到是他,连忙快步迎上,搀扶住了。 林珑醉眼乜斜,笑道:“你是哪个房里的?长得倒漂亮,叫什么名字?” 那仙女嗔声娇语道:“还说胡话呢,回得这么晚,又喝这么多酒,看明儿不嚷头疼才怪。” 林珑方知是黛玉,忙笑道:“是妹妹,我竟没看出来。晚上有风,很冷,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先送你回潇湘馆。” 黛玉哼道:“你自己的屋子尚且找不着,还送我,老实些罢,好多着呢。” 便扶着他往小九寨去,林珑因絮絮叨叨自笑着说道:“这些人虽低了一层,一个个却也都是用得着的,柳成的媳妇管园子里厨房,赵六家的管上头至姑娘们的布料绸缎,韩玖平家的管园子里花草种植等事,还有贾璜的表姐专管你们胭脂水粉的采办,我跟他们结交好了,让你每日吃穿用戴都是随心的,他们也没有闲话,乐得去办,还有你那日跟我说的,想把屋后窗下两侧都开辟了,自弄花草,刚我也跟他们说了,明儿就来给你张罗去,只是这个时节,现种是不成了,都是时令花草。” 一语未完,忽而蹙眉拍着胸口,一声不吭,黛玉听他这些话,虽断断续续,琐碎凌乱不堪,心中却生暖,见他难受,便且先停下,口中说道:“也不过是你为图八面逢源,自己玲珑疯了,偏拿我当幌子,难道我说一件,你就必须做一件不成?” 林珑喘出一口长气来,笑道:“你说着了,就是你说一件,我就要做一件,谁让你是——是我妹妹呢。” 黛玉又气又笑,啐道:“好不知羞,你弄出这样一幅万事为我的模样来,分明就是想噎得我没话说,既我的话那么灵验,今儿就让你去摘月亮,你可摘是不摘?” 林珑抿嘴点头道:“摘。” 见月亮正树梢上挂着,便挣脱黛玉,踉踉跄跄地向那树身走,谁知脚下也没个高低,眼中没个远近,‘嗵’地一声,那额头早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摔在草窠里。 黛玉先时忙拦他,见他又撞了头,撑不住噗嗤一笑,连忙上来扶着,查看一回伤口,也没怎样,也不跟他多话了,只半搀半拖,送他回家。 因黛玉娇小,身子又弱,着实费了好大气力,好容易到了门口了,语嫣,龙儿等都哎唷一声,忙上前来帮忙,黛玉一头细细地汗,叫人煮解酒汤来。 一时来了,黛玉亲自捧着,拿小勺给林珑喂了下去,因又让丫头烧茶,拿水洗毛巾去,不一时,见林珑安静了些,似有入睡之意,便略放了心,扭头要走。 谁知才刚起身,林珑忽然扯住黛玉衣角,叫了一句‘妹妹’。 这一句深沉宁静,远不似平日嬉皮笑脸时候景状,黛玉只得坐下来,柔声问道:“觉得怎样,胃里好些了罢?” 林珑眉心微蹙,半沉半醒,似不知黛玉的意思,只慢慢将黛玉的手挪到胸口,那里怦然跳动,滚热异常,好半晌,才听他极小声地说道:“妹妹,我这里,九分为你,只一分为自己。”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像是有谁故意为之,黛玉怔怔的,脑中一字一字过着这句,寂静中,一种排山倒海的情绪浪潮般席卷而来,很快包围了整个身心,黛玉脸色一红,继而滚烫,仿佛身处烈焰烧灼中的一般,连忙抽出了手,走下床来,走了几步,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眼。 林珑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表情淡定,呼吸平静,该是睡着了,也许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黛玉回思一回,脸孔又烧,幸好屋里没丫头,别人不曾看见听见,连忙那手握了脸,一径低头出来,连外衣落了小九寨那边,也不管了,匆匆回至潇湘馆来,默默洗漱完了,坐在窗前发一回呆。 原来这黛玉年龄渐长,也渐通事理,并不似小时般所想所思,自那时因金锁一事,与林珑口角之后,两人间隐隐不可外道的情感忽然明朗,竟是让她又喜又忧,又叹又怕,每独自一人之时,常常发呆,也曾因为此事纠结,彻夜不睡,那心中更似有两个人打架的一般,忽而言曰‘彼为尔兄,焉能错乱?此意此情断断不可有’,忽而又说‘凭他什么规矩道理,你只为你的心就完了’,一边是众人口舌,一边是自己心意,愁肠百转,辗转难定,不知如何取舍是好。 反观林珑,竟似乎全没有这上的疑问烦忧,也并看不出半点忧愁难断,每日对她形容举止一如往日,黛玉常疑:难道他就不知这世上人言可畏?就一点不惧怕的不成?如若不然,何以竟半点不露?我行我素至此?抑或他果真不畏那些严苛肃穆的世事规矩,方能这般狂傲? 因此一事,这黛玉竟似凭空长了几岁的一般,方知‘情’之一字,着实为世间痴儿女的劫数,无法超脱。也不过长叹数声罢了。 话说黛玉今日本就着了凉,晚上又经了风,偏又一夜没睡,至次日起床时,便有些鼻塞声沉,嗓子干干的疼,欲叫小丫头来倒茶,谁知竟一个没有,紫鹃昨儿惹恼了黛玉,暂时不敢上前伺候,只到下面忙些杂事,雪雁去了凤姐处收长花碟子,方走不久,春纤等人见黛玉睡得晚,料这么早起不来的,便打水的打水,闲逛的闲逛,也都不在,黛玉见没人,只得自己扶着下来,忽见一个穿着绿底儿百花小褂的女孩进来了,笑道:“姑娘坐着罢,我来。” 便伶俐俐地上前,先在水盆中洗了手,用紫鹃的毛巾擦了,将茶碗倒了三分之一的热水,晃了一晃,估摸着热了,将水倒了水盆里,又洗了手,擦干净,这才到素日专盛茶叶的小盒子中捏了一点茶叶出来,放在另一个茶壶里冲上,慢慢将方才温热的茶碗续满了,整个过程,极是熟练迅速,末了,才将茶托留了几上,双手捧着茶碗,递给黛玉。 黛玉喝了两口,便悄悄打量她,见她生得一张瓜子脸,弯眉,樱唇,笑时脸上两颗酒窝,面孔双手白皙,站在那里,虽一语不发,却不卑不亢,便问道:“你是这院儿的?做什么的?叫什么?” 那女孩儿忙说道:“回姑娘,我是这院儿扫院子的,叫墨桥。” 黛玉点点头,便问:“你什么时候来我这儿的?从前也是干粗活么?” 墨桥便笑道:“回姑娘,我是二月份来的,先时在二奶奶处做浆洗,后来和姑娘房里的小舛儿调换了,就在姑娘这里了。” 黛玉淡淡一笑,低头啜茶不语,暗暗思道:可奇了!既是一直粗活使唤的,何以她上面伺候的这些活计竟这么熟练?倒像先时常做的一般?况观其颜面手指,白白细细,也不像常年风吹霜冻的样子,奉茶时,侧行而上,中规中矩,而其言语间又常说‘回姑娘’,和府上丫头大不一样,可是古怪至极了! 第48章:花境两痴 话说黛玉叫小丫头无人,正巧一个叫墨桥的进来帮忙,黛玉见她与众丫头不同,心中纳闷,便对这墨桥多看了两眼,装作无意,闲闲问了些家乡生平等事,墨桥只说自小被拐子拐了的,多都‘不记得’了,黛玉听了,也不理论,因觉身子虚,便歪在床上,叫墨桥拿一本书来,叫《紫薇笔记》的。 墨桥便上书架上给翻了一回,手忽然一顿,感觉黛玉正在旁边看着,连忙抽出一本《草堂诗选》来,笑道:“我并不太认得,姑娘看看是这本不是?” 黛玉淡笑接过,说了句‘多谢’,墨桥便指着一事,低头告退了,行至门口,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忙一叠声地道歉。 林珑疑疑惑惑地进来,怪异地看着黛玉,小声问道:“怎么了?那小丫头脸那么红?” 见黛玉把脸别过去,想了想,便对着镜子弄弄头发衣服,喃喃道:“不是我今天这打扮,太勾魂了吧?连你也中招了。” 黛玉见了他,本因忽然想起昨晚之事,有些羞赧赧的,一听这话,又不免失笑,看他形容,显然全不知昨儿说过做过什么,许是梦里所为,亦未可知,自己便也淡了,遂蹙眉凝神说道:“不知道为何,我见她言谈举止,似很有大家之气,不像那些小户出来的丫头,总之有些古怪。” 林珑回头瞪目道:“不会吧?难道又是个翻版的香菱?或是前朝皇室之后,忍辱负重,在我们家当扫地丫头,只伺机窃取情报,以图‘反清复明’的,那可就大了。” 黛玉有气无力,笑道:“越发胡说了,这可再不能的。” 林珑从镜中看了看黛玉气色,问道:“怎么脸色不太对?病了?”便过来坐在床沿,拿手摸摸她的头,又摸摸自己的,果然有些发烫。 便皱眉问:“又怎么惹上的病?吃药了吗?” 黛玉摇摇头,笑道:“不过是昨儿着了凉,你只走你的罢了,在这儿磨蹭什么,横竖我有丫头呢。” 林珑也不多说,将床沿边放了个靠垫,让黛玉靠了,自下来在小药柜上翻找一回,又去给倒水,口中自语道:“不怪二嫂子说你是美人灯,风吹吹都能坏,这才好了几天,又病,体质这么差,将来谁肯要你?说不得还得我慈善心肠,总不能害了别人。” 黛玉他嘴里叽咕个没完,又听不清楚,好气又好笑,嗔道:“说我什么呢?” 林珑忙道:“说你什么?我在这回顾历史呢。” 便走过来,笑道:“我现如今看着人家编书,跟着他们混,肚子里墨水越来越多,那些古往今来的事,张口闭口就是一串,但凡遇事,所思所想都与从前大不同,好像整个人,连并灵魂都深沉许多了一样。” 黛玉接过药来吃了,又漱了口,听他的话,禁不住一笑,因问道:“编什么书?” 林珑笑道:“新五代史纲,这跟别的史书不同,这群文人说了,要‘力图贴近史实,客观评价’,我做挂名的督导,你别皱眉头,这可是大有荣耀的事,试想将来有了子孙后代,我们从书架上拿出这本权威的书来,说当时参与了某个流程的运作,岂不妙事一件?” 黛玉道:“哥哥胡闹呢,史书也是能乱编的?” 林珑笑道:“公民本就该言论自由,干吗编不得?其实他们刚开始也犹豫,不知可不可行,还是我鼓励他们,才敢了,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人,大多胸秉奇才,像傅秋怀,庞枝柳,聂青,龙玉贤,上官云靖等人,真真每个都是千里马,只是遇不到伯乐,若真是机缘巧合,得侍明君,难保他们就不是管仲,乐毅之流,我和他们在一起,畅谈请教,总觉得,他们就是无边际的苍穹,是浩渺的夜空,而我就是里面一粒不起眼的星星,从他们身上,我真的能够仰望到一种精神的境界,至奇至胜,让人油然向往,真恨不能能立时死了,或者成尘成灰,和它合二为一才好!” 黛玉从未见他说一件事时,能如此神采飞扬,双眸亦星亮有神,大不似以往言谈景状,连自己都有些动容,本来满腹的话,现在倒不好说了,只低头听着,淡淡笑着点头,只末了,才说道:“我虽不曾亲历亲见,哥哥说的,我心中也懂。你喜欢的事,我也拦不得,只希望你行事多谨慎小心些,我倒并不想你身上多少尊贵荣耀,只想你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的了,我也放心。”说完,自别过头去,手指在床上圈圈画着花纹。 林珑见了,面容渐渐安静柔和下来,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既你这么想,我就不做那个所谓的督导了,也不插手这事儿,只做旁观者,一边看着,这总行了罢?” 黛玉面上嫣红,一声不言语,微微一笑,忽见胤祥处的小丫头金喜儿跑来说道:“总算抓到二爷了。” 林珑笑道:“忙慌慌的,做什么?” 金喜儿笑道:“我们爷说了,叫二爷晚上早些回来,去找他。” 林珑问何事,金喜儿笑道:“我们也不知道,只二爷早回来就是了。” 林珑便答应了,这边又跟黛玉说了几句话,左右是些嘱咐之语,见时候不早了,便出门去,暂不下表。 黛玉见金喜儿犹站在门口,便问道:“还有事么?” 金喜儿忙笑道:“我们爷还让问问,姑娘今儿觉得怎样。” 黛玉笑道:“还好,回去告诉,‘多谢费心了’。” 金喜儿看了一回黛玉气色,便跑着去了,约小柱香时候,雪雁回来,怀里拿着一个小金盒子,先屋子里环视一回,过来笑道:“怪道呢,原来院子里没个丫头。” 便对黛玉笑道:“才我见十三爷在门口背着手踱来踱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见了我,把这东西向我手里一放,说‘给你们姑娘,一早一晚,冲服一次’,我正纳闷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小蹄子都脱滑出去了,十三爷就干在日头下等着。” 黛玉见那盒子小小巧巧的,却锦缎华绣,料想是宫中之物,心生感激,因问:“他可去了?” 雪雁道:“是,给了东西就走了。” 黛玉点头不语,因才吃完药,便叫雪雁好生放着,这一日身子乏,姐妹们来叫,也都以身子不好推托了,屋里歇着,别人亦不多扰,只宝玉和宝钗分别来看视一回,黛玉都装作睡着,不愿应付,那宝玉外间小声问了丫头一回,又少不得罗嗦嘱咐一通,宝钗只让叫告诉黛玉说来过了,便走了,不提。 话说林珑这一日依旧忙些杂七杂八的事,因胤祥告诉早回,故意推了两处酒席,欲到县衙做些交接就回来,偏生又碰到冤民告状,因他们告的当地一土豪,县官自是颠倒黑白,令打他们,又让关进大牢,林珑看不过去,帮着调停了一会儿,说了好些好话,那县官碍着林珑与胤祥交好,才放了他们回去,林珑又看他们可怜,自从身上拿了些银钱相赠。 这一耽搁,天已擦黑,且绕了半条巷子,来到祥云阁正门,见门口竟多了几个小子,个个穿戴不俗,自先有祥云阁的小子,素来熟识林珑的,上前来接过马儿,笑道:“十三爷等二爷好一会儿了,二爷怎么才回来?” 林珑便问道:“谁来了?” 小子忙小声回道:“四爷。” 林珑蹙眉:“哪儿的四爷?” 那小子哧地一笑,道:“明儿二爷是不是连我们爷都不认得了?还有哪个四爷?自然是宫里的四阿哥了,这会儿正跟我们爷说话呢。二爷快进去罢,十三爷都差人出来打探好几回了。” 林珑方知道是胤禛来了,心中微觉诧异,且先不叫小子告诉,自己悄悄进去,见阁楼上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依稀能看出其中一个是胤祥,两人挨得很近,显然这会儿正说着什么机密话,林珑见状,便且先不进去,外头石亭里面坐了一会儿,又逗了一回小狗儿玩。 不一会儿,闻一处似有唱歌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笑声呢喃不觉,一两句声音大了,飘进林珑的耳朵里,心中不由得纳闷,因想:别人都敛声屏气的,这倒是哪个丫头,连四爷在,竟也这样放肆无法,居然独自唱起来了我那兄弟最是好脸面的,若知道了,未必就轻饶她。 也是好奇,想看看是哪个,也警戒她一声,遂顺着声音,从夹花小过道走到后面去,但见后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花树园子,园子边上,两棵枝叶遮天的大树掩映一个小巧的四合小院,是丫头们住的地方,此时那边门户大开,林珑借着灯光之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在那里穿了一套戏服水袖,咿咿呀呀地乱唱呢,另有三四个小丫头见她胡闹不像,恐胤祥知道了,连忙又是推她,又是嘘声,忙乱不绝,竟压服不住她,反而越唱越乐,脸颊红红的。 林珑辨认一回,想起这丫头是胤祥的近身大丫头,名叫若星的,心中又是笑,又是疑惑,暗道: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不苟言笑,自傲自尊的女孩子,竟也有这样失态一面?若不是酒醉乱性,便是吃错药了吧?可真奇了怪了。 正琢磨呢,忽听身边丫头笑说道:“二爷别看热闹了,十三爷听说二爷回来了,让进屋呢。” 林珑见请,便放下这里热闹,整衣跟着去了。 一时和胤禛等见过,林珑见隔了这几月未曾谋面,胤禛越发骨瘦神清,沉着稳重,便其只是一语不发,静坐啜茶,自有种由内而生的从容淡定之气,令人不敢不敬,一旁暗暗赞了一回,而胤禛也见林珑远不像上次相见时候那般,言谈举止多是刻意雕琢出来严肃成熟,而是更多了几分自然不迫,游刃有余,也暗暗惊叹其心窍灵透,领悟力超俗,因笑道:“听说你做了官,可要恭喜了。” 林珑谦虚笑道:“四爷见笑了,我哪儿会做什么官,不过仗着皇恩浩荡,圣上眷顾,四爷又多抬爱,虚得了个职位,略为百姓苍生发挥些余热罢了,还得仰仗十三哥平日多指点,才不至于给官场抹黑,让四爷丢脸。” 胤禛听了,呵呵一笑,把眼神扔给胤祥,胤祥也抿嘴笑了,颇含深意地看了林珑一眼,林珑自是明白,‘你这小子,倒会拍马屁,谁都不落呢’。 林珑不理他,因笑说道:“四爷此次来,是有公干,还是来散散心的?若是公干,咱们也不敢多扰,要是为游历一回,下官说不得要做个东道,好好请四爷玩乐几日,常听十三爷说四爷是个有酒量的,号称‘千杯不醉’,我那儿有上好的‘仙府佳酿’,还请四爷务必要赏个脸才好。” 胤禛放下茶杯,摇手笑道:“罢了,罢了,就因为要避酒避宴,这才一路便装私密来的,若大吃大喝的,我倒不用管别人了,况我也不跟你撒谎,我可是有名儿的‘一杯倒’,还‘千杯不醉’,你信他那些胡说的呢!”说得几人都笑了,胤祥忙说道:“我四哥这一行要去江南,是有正事要办的,故暂时受不得你的酒宴,且存着,下次再说罢。” 林珑听了两人说的,隐隐猜出几分来,忙答应了,也不多问,胤禛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要行,胤祥再三邀请住下,胤禛不肯,只说‘这已经够扎眼了,再茶水饮食地上下折腾一回,惊动了贾府,又是一番虚应客套,烦人的很,那边早安排下了安静住处,我也折腾了小一天了,好清净地歇歇’,胤祥便不十分相强,和林珑亲送出门去,看着走远,方回来了。 这边两人在月下凉亭中闲闲坐了,林珑翘着二郎腿,踮着脚尖,笑道:“他又不吃不喝不玩,你让我这个‘现成的铜商’回来做什么?” 胤祥一笑,道:“你倒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去!我果然想咱们一起吃个饭,对你也有好处,说不得你把那些素日珍藏的好东西拿出来大家受用,偏生我四哥这次匆忙,没心情,你可得了便宜了。” 林珑便问:“究竟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能说吗?” 胤祥道:“要是别人,我自然不跟他说了,谁叫是你。我四哥是要去查江南大贪官徐祖荫的,不过路过这里,来我这略站一站。” 林珑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贪官,就这么点事儿,还至于他一个阿哥亲自去查?又是便装,又不叫人知道的,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胤祥淡笑道:“你不知道,这里面事就复杂了,表面看来,徐祖荫是大贪官,其实他背后有一张纵横交错的贪污官网,一个套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而且根深蒂固,你道江南百姓为何现在总要作乱?为何朝中派人压服,总是按下这边,那边又起?究其根本,还是百姓受不了繁重严苛的赋税压迫剥削,受不了官员一层一层地敲竹杠,百姓向来是能忍则忍的,除非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起义。” 林珑忙点点头,示意了解,胤祥背着手,踱到藤边,又说道:“现在朝中以我八哥为代表的铁拳派官员越来越多,很多人要领兵平乱,把这群暴民压下去,可你想,若根本原因解决不了,光靠对百姓行铁拳政策,即便令其暂时畏惧屈服,又岂是长策?一旦积怨沉重,再次起义,定然会是更大规模的反叛,别说我四哥一人之力,便是集合全朝的精锐能人,也未必能挡得住那时的飞湍激流了。” 林珑蹙眉无声,好半晌,才说道:“我也听江南遭灾,很多百姓流离无所,不如……”林珑本想说‘不如我捐些银子好了’,话到口边,打了好几个转,却变成了:“不如我明儿在园子里和各处放几个募捐箱,让大家凑份子捐钱好了。” 胤祥扑哧一乐,回头指着他,说道:“你仔细点!别以为我口里说着别的贪官,你平日那些作为我就不知道!你当个虚官儿,那些小吏的油水你岂是剥削得少了?你兜里满满的,这会儿拿些钱出来救人,你倒心疼起来了?还让姑娘们凑份子捐钱,亏你怎么说出来的,还皇恩浩荡,圣上眷顾,我都替你脸红!” 林珑瞪大眼睛,怪声说道:“谁剥削他们了?天地良心,这是有人嫉妒,污蔑我!” 胤祥恨恨地点头笑道:“还不承认,好,那我问你,是谁私下在黑市里贴出布告,把我的东西都明码标价了?旧褂子五百两,新褂子三百两,我碰过的手炉一千两,我写的字二百两一对儿,另有我这院儿里花儿草儿杯盘的,只要人给得上价,你都肯卖,我竟纳闷怎么东西成天丢?那日我早起竟发现衣服上扣子少了一只,想了半日,才想起是你那日跟我练剑,假装失手,弄了卖去了!你还装!” 林珑张口结舌,见瞒不过去了,才忽然嬉皮笑脸地笑道:“我不是图钱,只是那些人实在对你十三阿哥崇拜之至,欲一见而不得,所以求爷爷告奶奶地要我好歹弄出点东西给他们,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慈善的,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胤祥听地牙酸,忙伸手止住他,淡笑道:“罢了罢了,这高帽子我不戴,这是你走运了,若你贪污的不是那些脏官的钱,我早教训你了,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 林珑嘿嘿一笑,见胤祥复又沉默,知道还想着灾民的事,便也静静待着,不肯插言,半日,听胤祥突然在静夜中疑疑惑惑地说道:“我四哥还说,我八哥不日前也和皇阿玛请示了,说要出来。不知为的什么,要去哪儿。” 林珑想了想,说道:“别是要偷偷跟在你四哥后面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胤祥摇摇头:“应该不能,没有那个必要。” 林珑道:“为什么没必要?万一你八哥和什么荫的是一伙的呢,你四哥这一番调查,再查出他来,他当然要暗中破坏。” 胤祥摇头笑道:“他若那样,可就真是‘此地无银’了,结果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况我了解他那个人,他为人虽然古怪刁钻,心狠手辣,却自有一身的傲气,若叫他平白无故做那些有辱身份的事,他是断不肯的。” 林珑正要说话,忽听后面哗啦一声,像什么摔碎了,紧接着,隐隐传来一阵杂乱之声,喧喧嚷嚷,纷乱压抑,胤祥不禁皱起了眉头,断然叫人来,沉声说道:“是哪个在那儿喧哗吵闹?” 吩咐未下,但听小道上一溜悉悉簌簌的小跑,若星披头散发地出来了,脸上涂抹地红一块,白一块,便如戏台上的戏子,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常褂子,衣宽带松,面上十分喜气洋洋,见了面前有人,更是喜笑颜开,不顾追上来的丫头阻拦,挣扎着冲向林珑去了,抓着衣服,口中笑语道:“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理我一理?” 林珑困惑不解,瞪着眼儿愣愣地笑看胤祥,胤祥见状,登时生怒,丫头们吓地忙将其与林珑强分开,那若星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见众人拿他,林珑又不理她,复又大悲,便四处寻刀寻剑,要立时寻死,将兵器架子弄翻,刀枪剑戟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七八个丫头拦着她,推推搡搡,口中直劝,她忽然又忘了寻死,猛地甩开众人,脸上笑着,脚下轻移莲步,怪声唱了几句,多恍惚听不清晰,有两句是:“你道荣华富贵,可享千年,到头来,终不过一抔净土,千般恩怨随风云散,呀——” 又戛然而止,噗通一声跪倒在一个丫头脚边,头扣地震天响,满面恐惧,口中只一叠声地说:“神天菩萨,饶我这一遭罢,再不敢了……” 仅这一会儿,不知颠倒折腾了多少节目,总不消停,丫头们拼命拦截劝止,不想她似凭空多了许多力气一般,纵多少人,总按不住她,那胤祥对下人本是极宽松的,不想若星今番失态,又唐突了林珑,令其颜面大失,心下又臊又恼,见她越发闹地不像了,也懒得追究原因,断然说道:“来两个小子!给她架了后面去,锁起来!明儿清醒了,让她立刻就走!岂有此理!” 见胤祥真恼了,几个小子只得从门后出来,便架胳膊的架胳膊,抬腿的抬腿,乱哄哄地闹着给关到后面小屋里去了,又拿大锁锁上,凭她怎样哭叫,总不理会,直到半夜,这若星方突然不闹了,恍若虚脱了一般,悠悠然倒地睡了过去,人事不省。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见祥云阁一处门悠悠开了,凝月瑟瑟缩缩走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拿钥匙悄悄开了小侧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从小巷走到头,拐弯处早有一中年妇人等着了,谄笑道:“我的大姑娘,怎么这好久才来,可灵验罢?” 凝月忙点点头,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给她,说道:“你快走罢。” 那妇人经久事的人,犹笑道:“怎么姑娘就怕得这么着?以后许还得姑娘多照应呢” 凝月说道:“以后再别来了,去罢。”倒自先扭头匆匆走了,所幸这一晚大家都折腾地累了,各自早已入梦,凝月异举,竟没人知道。 话往回说,因凝月这一闹,胤祥见她竟失礼至斯,喝命将其关了,林珑见是家务事,不过略劝几句,也不多待,就告辞回去,心中放不下黛玉的病,又来潇湘馆看视一遭,两人说了几句话,林珑看着黛玉吃了饭,方才回去。 这边黛玉日里昏昏沉沉的,晚上睡不着,便叫丫头将林珑那日买来的姑苏水墨卷轴拿来,将小桌子放了炕上,铺上绣稠,披着衣服,一针针低头依样刺绣,那边丫头们皆先睡去了,这东西偏又是极费工夫的,黛玉绣了一角墙垣,已是三更过了,隐隐手酸眼痛,又觉乏累,便靠了板壁,闭目小憩一回。 忽见天色竟然已经透亮,也不知自己何处,但见入目是一片幽然恬静的小山,薄雾蒙蒙,落雪寂寂,循着曲折的山路而上,进一粉垣门户,墙角白梅数枝,楹楹数间房舍,一女童正紧紧抱着林如海脖子,眼中点点泪星,撒娇说道:“玉儿不让爹爹走,爹爹在家,陪玉儿玩儿。” 那女童不过两三岁的光景,生地粉雕玉琢,灵透可爱,不是自己,却是哪个? 林如海满面宠溺,笑道:“玉儿乖,爹爹总是要走的,误了时辰,那头该怪罪爹爹了。” 黛玉哭道:“爹爹撒谎呢,玉儿若松了手,爹爹几时回得来?玉儿岂不是再看不到你了?”说到此,只觉心中酸痛难禁,如有重物压着的一般。 林如海便给黛玉擦泪,淡淡笑道:“爹爹走了,还有哥哥呢,你哥哥是个妥当的,以后定然能将你照顾的很好,你命中又注定得一良缘,彼此相守终老,亦不用我多操心。” 黛玉还哽咽着要说话,抬眼看去,林如海不知何时竟已经离了她,在十数米开外了,飘渺的雾气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像要化仙而去。 黛玉大惊,忙跌跌撞撞地跑上跟着,哭道:“爹爹回来。”脚下无力,忽然跌倒在地上。 便见一只手伸过来,还像许多年以前那样,温暖而有力,静静将幼小的黛玉从地上拉起来了,笑着说道:“玉儿不哭,哥哥在这儿呢,别怕。” 这是南川的声音,一如往日,坚强而笃定。 那时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哥哥办不到的,那时许多苛刻任性的要求,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磨缠,都会被他用温暖的笑容无条件地接纳,就算在茫茫人海中遗失了一个细小若无的玉坠,他也是那样的微笑,对自己说一句:“哥哥去给你找来,玉儿听话,先回家去。” 很多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任时间变迁,这份情感永远不会褪色。 ‘别怕,哥哥在这儿呢……’ 声音又轻又细,恍若呢喃,很真切,好像就在耳旁,黛玉悠悠睁开眼睛,窗纸已经见亮了,彩羽鹦鹉在窗下百无聊赖地叨扯着翅膀,窗子半开,珠帘微拂,香炉中的香只剩残骸。 并没有人,也没声音,一切不过一梦。 黛玉痴想半晌,轻叹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脸颊泪湿,胸膛憋闷难受,仍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桌上的针线还在展开的雪白的布料上,仍然只绣了那一点粉色墙垣。 便拭干了泪,慢慢下地,那边听到了声音,忙一阵悉悉簌簌,不一会儿,雪雁等揉着眼睛,呵欠着过来了,笑道:“姑娘多睡会儿罢,还早呢。” 黛玉道:“我身子酸,起来活动活动,许还好些。” 雪雁向床上看了一回,说道:“好姑娘,你把我们支使走了,难道自己就绣了一夜不成?”,见小丫头打了水来,便伺候了黛玉一回洗漱梳头,又问想吃什么,喝不喝茶。 黛玉心中絮烦,便道:“罢了,你们依旧睡你们的去罢,只在我耳边吵,横竖我只是看看书,院子里略走走就完了。” 雪雁等人也一个个是睡眼惺朦的,她们多知道黛玉与众不同:一年到头,通共也睡不上十日整觉,或有夜深不睡,晨起看书之事更是常有,也见怪不怪了,便笑道:“姑娘既这么说,我们就睡我们的去了。” 黛玉点头,不一时,丫头便都退尽了,屋内屋外,一片静寂。 将林珑赠的小怀表打开看了,方刚过四点,略翻了翻诗本子,自己就着韵写了一两句,很是无聊,见窗外晨风涌动,想那园中必然吹落了一地的花瓣,因思:与其等众人都醒了,将那些花瓣肆意践踏,倒不如我现在收了些,给她们葬了,岂不更好? 便拿了花囊,信步出了院子,一路捡拾,直向东边花林中去了。 夏日时分,天亮得很早,此时园子里只有些做粗活的婆子们走动忙碌,做些抱柴扫地开门等事,薄雾尚微微一层,唯鸟儿在树间啾啾啼鸣,空气中一股子泥土和花瓣混合的清香,拂面而过,闻之清心。 黛玉捡了一路,花林方入不深,囊中已经渐渐满了,正琢磨着寻何处葬了它们,忽听花林深处隐隐有剑声,又有人呢喃着什么,只听不真切。 便有些纳闷,摇摇循声而去,行至花林深处,果见淡淡薄雾之中,一人正专心致志练剑,空气中花香浓郁,沁人心脾,乱英缤纷,簌簌飘下,落了地上一层,那人穿着白底儿青花长袍,白靴子,本一身的儒雅俊朗之气,这会儿却多了几分逼人的英武,宝剑在其手中诡异万变,忽而凌厉汹涌,如雨丝滂沱,忽而又刁钻灵动,似银蛇狂舞,更兼其练至乐处,信口朗朗吟诗,剑随诗舞,诗由心成,三者浑然一体,如入惘然痴迷之境,道是:‘乱花如雨,傲气乘风,身舞而云开散,剑动而鸟惊飞,一剑戏红,乾坤动,何羡气吞山河,呼啸长沙?世间繁华尽看,敢蔑金尊玉贵,三千华丈,坐笑苍生,庸庸碌碌争荣辱,荆棘蓬榛,甘之如饴,空叹叹。’ 剑气狂舞,又道:‘乘虬龙以破浪兮,驾瑶象而寻泉;毁琼楼以种菊兮,为陋室而觅旧居;瞻云气而凝盼兮,俯碧落而有情,得逍遥而自在兮,愿捐弃于尘埃’。 吟至最后,如飞湍渐止,激流趋缓,游刃方始柔柔,至于收手,胤祥额上细细的汗珠,顾不得擦拭,微微喘着,眼光一错,忙将剑横截身前,一朵淡紫色小花悠悠荡荡,刚好落在剑身上。 胤祥看着,神思微骋,想起某时某刻,某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只是将花瓣投于湖中,使其流出宫墙,终不免身陷泥淖一局,莫若收于香囊里,埋于花树之下,‘质本洁来还洁去’,岂不更好的?” 嘴边现出一笑,便把那花儿拿了手中,将剑入鞘。 忽听身后小小的拍掌之声,一人柔柔笑道:“剑舞得好,诗做得也好,真真让人难不出来一赞了。” 原来黛玉直至胤祥一赋终了,一直站在不远处听着,因她本就是灵慧多才的人,自小至今,所见所触之人,如宝玉,林珑等,其胸中才学,总无一人能令之敬服赞叹,今儿听胤祥无意中吟了这些,虽只几句,却觉其境界自与别人大为不同,竟令她也瞬时如入净透之境,浑然忘物,不觉间听得痴了,这会儿现身一赞,亦是不由自主,下意识而为之。 胤祥只凝神练剑,并不知有人,忙转过身去,见花影之后,竟是黛玉含笑走出来,心中一惊,连忙将花儿藏了身后,笑着答话。 不知两人如何,下回分解 第49章:屈尊赔礼 上次说到黛玉听胤祥吟罢‘剑诗’,不由自主出来称赞,胤祥不期是她,连忙笑道:“妹妹竟也起得这么早,几时来的?” 黛玉笑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不想碰到十三哥练剑,怎么停了?可是我扰了你了?” 胤祥笑道:“没有。我每日院子里练剑,也不过小柱香的时候,前儿见这里倒是一处好地方,一直惦记着,今儿起得早了些,料园子里人都还没醒,便来了,一时忘情,胡诹了两句,让妹妹见笑了。” 黛玉抿嘴笑道:“若不是今儿冒昧听了这一回,也不知眼前竟放着个诗翁,不过是十三哥‘真人不露’罢了。” 胤祥忙笑谦一回,两人见太阳升起,薄雾也散尽了,便且悠悠然并肩同行出去。 胤祥见黛玉仍有病容,便欲问问‘昨儿可按时吃药,现觉得怎样’等语,话到口边,又觉昨儿已送药,今儿又贸贸然相问,有些关心太过,是以咽了回去,一时无语。 那黛玉本想谢他昨儿赠药一事,又想‘昨儿早叫丫头回去谢他了,如今又巴巴地说一回,竟也没道理’,且见胤祥不言语,也不肯言语。 便见两人默默穿梭于柳暗花明之中,皆垂头看影,一声也无,鸟语花香,枝叶婆娑,越发烘染了静谧,一种古怪怪的痴惶之情,不由得从彼此心底油然而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胤祥不安,忙笑说道:“妹妹——” 赶巧黛玉笑道:“十三哥——” 两人同时一愣,胤祥竟红了脸,忙笑道:“你说。” 黛玉莞尔一笑,说道:“我不过白问问十三哥拿的什么罢了。” 胤祥展开手,见手心满满的汗珠,一整朵花竟都被浸湿了,却是一路想事,早忘了这层,‘哎唷’一声,笑道:“这怎么说的!”便想扔掉。 黛玉忙道:“不必扔,给我罢。”便笑着解开花囊,胤祥便将那一只花放了里面,拍拍手,自我解嘲地笑笑。 黛玉又好生将花囊系上,想了一回,也不免噗嗤一笑。 出了花林,沿桥而上,忽见桥边竟多了一把椅子,椅上一红色小纸盒,拿铁丝跟椅子固定住了,盒心正中几个大字‘募捐箱’,下另有一排八个小字‘拯救灾民,人人有责’,上一投物的开口,黛玉认得林珑笔迹,蹙眉笑道:“可奇了,又弄的什么新闻?” 胤祥明白,便笑道:“昨儿二弟听我说江南遭灾,百姓失所,他上了心,便扬言要集资救灾呢,我当他随便说说罢了,不想竟认真的,瞧这阵仗,定是连夜叫人做出来的了。” 黛玉点头,笑道:“他做的许多事,也只这一件还严肃正经些,偏又放错了地方,若这样集资,纵等一年,想必也得不来几两银子,又能帮谁?” 胤祥笑道:“我二弟点子多,我料他除了这个,定是还有别的办法罢。”黛玉只微微笑,并不言语。 便见小丫头来寻胤祥,笑道:“左小王爷和周少爷来了,正家里等爷呢。” 胤祥不由得蹙眉,心道:烦人的很,哪个愿意听他们谄媚讨好!也只得对黛玉笑道:“我先回去了,妹妹也歇着罢。”便告辞而去。 这边黛玉见胤祥走了,自己并不想就回潇湘馆,因估摸着贾母尚未起来,请安尚早,便摇摇行至湖边,凭栏赏景,忽见隔岸那头一个小丫头人影一闪,向宝钗的蘅芜院那边去了,黛玉认出她是胤祥身边的凝月,因见其行色匆匆的,微微纳闷,倒也没多在意,站着看了回彩禽戏水,终觉无趣,便沿湖绕堤,信步闲逛,一路向北边去。 因其脑中无数念想纷扰,不觉到了一处,抬眼看时,竟是拢翠庵门口,但见石阶盘旋而上,苍朴厚重,阳光初绽,零星点点透下来,树影森森,花影寥寥,十分安静,两个小童拿着扫帚,默默打扫着门前。 黛玉便悠悠拾阶而上,问道:“你们姑娘可醒了?” 那两个小童之前已经见过黛玉数面,其中一个圆胖憨憨的,名叫念空的,因知黛玉出身书香之家,心下仰敬,便客客气气,说道:“该醒了,姑娘找我们姑娘有事?” 黛玉点头微笑,说了一个‘是。’ 念空便让等等,进去通报了。 另一个叫念净的小童生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因一直记着那日林珑吼她之辱,黛玉又是林珑妹妹,连并对她也没好气,见那小童进门去了,她也忙扭身跟了进去,小声拉其说道:“你又多事,管她做什么?姑娘又不愿意待见她,岂不嗔怪你的?” 念空说道:“她已来了两次,次次失落回去,我见她这样人品,心中不忍呢。” 念净撇嘴说道:“什么人品?咱们姑娘说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你又胡发善心!也罢,你既要说,就说去,看怎么着。” 念空只得进去告诉一回,果然妙玉说:“要打坐,叫她先回罢。” 待出来,念净笑道:“如何,我再没说错的罢?你既不忍不管他,这会儿可忍得叫她回去?” 便自作主张,替念空出来,脑中略一思索,站门口说道:“我们姑娘说了,暂时有事,叫姑娘略等等罢。”便三两下收了门前残骸,进院去了。 黛玉因日里一梦,心里十分难受,很欲得知南川今日消息,因有此念,这才不知不觉走到拢翠庵来,这会儿听闻妙玉暂不能见,便果真默默等着,谁知时间分秒流逝,转眼已过了半个时辰,却并不见妙玉让进,不由得胡思乱想,心中暗暗揣摩道:“人都说她是个灵验的,我久求不见,难道是哥哥出了什么事了,她慈善心肠,不忍告诉我的么?” 想到这层,只觉心头乱跳,双腿发软,便靠着大树悠悠蹲下,双手抱了膝盖,双目痴然,更坚定了苦等问明之心,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不想庵里一个粗役使唤的婆子,因疼黛玉神仙一样的女孩儿,一边悄然看着,心中甚是怜惜,便趁着她人不见,悄悄过来说道:“姑娘别等了,纵等到天黑,我们姑娘也未必见你,我只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只叫林二爷来好生跟我们姑娘赔个礼儿,低气儿说几句话,保管就完了,我们姑娘也待见姑娘了。” 黛玉听了这话,方知:原来这妙玉不见我,竟是因那日哥哥得罪她的官司,只是出家之人,原该万事皆空,淡然红尘,怎么她竟这般计较?到现在尚且耿耿于怀? 到底松了口气,转念又想:既是因为这个,也罢了,我只叫哥哥来和她说两句软话,前嫌一去,她也必告诉我南川哥哥怎样了,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因一心皆系南川身上,一时之间,竟并没想其中多少大不妥之处,忙谢过那婆子,望了门口一回,便转身找林珑去了。 话说林珑今日集资捐款,自问为一大正事,是以并没有去任上,这时候起来有一会儿了,先叫丫头去看了一回募捐箱,回来告诉,‘园子里共四个募捐箱,加一起约有二三百个钱’,林珑以为这一个早晨,该有几十两银子的,不想竟这么些,险些喷茶出来,琢磨了琢磨,因想:俗语说的,‘穷大方富小抠’,我这样弄,大家都一笑而已,没人愿意真掏钱,而且掏了钱的又没留下名姓,也不明白,还得想别的办法。 便叫丫头拿来纸币,伏在案上写名单,先从底下那些管事儿的写起,名字后记上数额,数额后面又画上图案作标记,穷的就画圈,好比窝窝头;身上有好差事、阔绰的就画黑点,以此为蓝本,或软磨硬泡,或勒索敲诈,好歹弄出钱来。 又写至小子们,粗使杂役,宝玉及姑娘们,顺便带上她们的丫头,后面几十个钱,几百钱至几两不等,写到宝钗时,犹豫一会儿,写了个二十两,想想又划掉了,改成‘待定’,还在后面点上十几个的点,密密麻麻,意思是‘油水多的,能敲则敲’。 便听身边一声响,一个鼓鼓的手帕子被放在桌上,语嫣等人笑道:“这个是我们的,好歹就这么些,我们自己交上来了,二爷黑名单上不用写我们了罢?”其他人也都笑。 林珑‘哦’了一声,拿起手帕来掂量掂量,笑道:“不愧是我的丫头,最积极,倒不知这些能买几壶好酒,若能再剩些,做件秋袍就更好啦。” 语嫣忙指着他笑道:“美的你呢,拿我们赈灾的钱买酒吃,我们若知道了,非把你绑在树上,饿你几日!” 大家都笑,龙儿也笑道:“对,把你饿成灾民。” 众人立时大笑,林珑也扑哧笑了,连忙点头说‘不敢不敢’,小丫头芸香插口笑道:“二爷可写林姑娘的名儿了?” 别人也忙赶着说道:“是呢,可别是哥哥妹妹就袒护不写了!我们可是不依的!” 林珑笑道:“写啊,怎么不写!” 便众目睽睽之下写上了黛玉的名字,后面跟探春,惜春等同例:三两,龙儿还笑着要说话,忽听外面院子里人说‘林姑娘来了’。 大家听了,都笑道:“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忙出去让黛玉,林珑又回头让人倒茶来。 一时黛玉进来了,笑道:“远远的就听你屋里热闹,说什么呢?” 龙儿笑道:“姑娘来瞧瞧,二爷写的集资单子,要照这个去催帐的,还一点亲情都不顾念,把姑娘也写上了。” 黛玉便凑过来看,果然写了她的名字,后面还有钱数,笑着点点头,林珑便问:“你病还没好,今儿又是个热天,还出来跑,再添了暑,更叫人没法子了。” 见丫头拿了茶来,林珑见烫,先端起来给吹吹,瞟她一眼,问道:“吃药了今天?” 黛玉随意说道:“等会儿再吃不迟,你这个并不急罢?” 林珑道:“不急,怎么?” 黛玉道:“你出来,我有事找你呢。” 便将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放在一边,扯着出去了,林珑见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着三不着两的,只一路拉着自己出门,跟平日比较,很是有些古怪,便愣愣地笑道:“走的这么快,去哪儿?” 黛玉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珑纳闷不解,见她心急,只得跟着去了,谁知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却是越来越朝着拢翠庵去了,连忙拽着黛玉,小声问道:“妹妹要做什么?去那儿干什么?” 黛玉头也不回,说道:“那日你得罪了她,好歹给赔个礼,说两句好话就完了。” 林珑一愣,见已到庵门口,连忙撤手,道:“妹妹叫我出来,就是为的这个?这可莫名其妙!好好的干吗给她赔礼?妹妹今儿怎么了?不是她跟你说的,让你找我来罢?” 黛玉红了脸,跺足说道:“好啰嗦,横竖我是有大事,你只说两句软话,就走你的罢了,这也不行么?” 林珑道:“不行。不是我能伸不能屈,只是这件事上,我不愿意跟她低头,你不明白的。”便扯着黛玉回去,黛玉撒手不从,站着,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声,林珑轻轻说道:“犯不着求她,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买,你想知道什么,哥哥差人给你打探去,她不过一个装腔作势的姑子而已,咱们犯不着纵她,把她惯的天上去了!走。”便执起黛玉的手,黛玉不肯,别过头去,一语不发。 林珑见她娇喘细细,脸红红的,眼中淡淡水光,低下头去,水光满沾了睫毛上,簇簇闪动,知道她心里很是失望,不知为何,心中方才冰山一样的坚持,忽然就软了,一点点融化成水。 蹙眉盯了她半晌,问道:“究竟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这么重要吗?” 黛玉颤颤地说道:“是。”眼圈更红了,强忍着不流泪。 林珑也转过头,看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半晌,过来攥着黛玉的手,大步走近庵门前,朗朗叩门。 不一会儿,念净开门出来,上下瞄了他两个一眼,冷冷问道:“有事吗?” 林珑道:“我来和你们姑娘赔礼道歉,她在吧?” 念净一怔,不太相信地看着他,说道:“我进去通报一声,你等着。” 林珑点点头,念净忙进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笑道:“姑娘刚好念完了经文,这会儿有空,你们随我来罢。” 便引着黛玉,林珑二人客室里面去了,妙玉早已在那等着,一身素白长袍,头发束了大半,略留下薄薄青丝,随意散了肩上,着实是仙姿雅容,清灵水透,旁边围了一溜的小童和婆子们,显然是要大家都亲见亲历,偏一副淡漠无意的样子,见他二人来了,静静说一句:“上茶。”便自先坐了一边,等他开口。 黛玉和林珑便也各自坐了,林珑说道:“那日是我不对,冲撞了姑娘,我原想着:姑娘是出家人,雅量实深,未必就和我一般见识,只是我心中藏着这事儿,总过意不去,茶不思,饭不香的,所以今儿特来给姑娘赔礼,姑娘也不喝酒,也不受礼,我索性就拿这茶敬姑娘了,就当担待我那日粗俗无礼罢!” 便双手持了茶,一口喝尽,几个小童在下面抿嘴递眼儿,满面得意之状,妙玉也淡淡一笑,扇茶不言。 黛玉本以为只她三个人罢了,纵林珑难为情,也是有限,谁知又这些外人在,心中也不舒服,见林珑竟不计较这些,果真给赔礼了,顿生感激,暗暗思道:好哥哥,难为你了,仅此一遭,为的知道南川哥哥生死荣辱,你今儿为我拉下脸来,我记得的。 便柔声对他说道:“哥哥,你且先去罢。” 林珑也不说什么,说了句‘告辞了’,起身走了,方到门口,却听妙玉悠悠说道:“你只放心罢,你欲问之人,虽历经无数艰险,却有大成就,将来自有光耀林家门楣一日,然他此刻何处,我并不能透漏,只说一句,你兄妹二人还有见面之日,你也不必太过牵念伤心了。” 黛玉怔怔起身,浑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处何处,听了这些,正是自己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事,又是安慰,又是伤心,又是惊喜,又是酸痛,心里脑里都是妙玉的话,一句一字,回环反复,许多情愫交织碰撞,难以自持,隐隐听妙玉说了句什么,再抬眼时,人都走了,黛玉只管静静点头,只管痴痴然迈步回身,冥冥中对自己说了一句:好了,这就好了。 忽想到一事,顿感不妥,忙摇摇走出庵门来,叫了一句‘哥哥’。 林珑已经走了很远了,听黛玉叫他,只得停步,不回头,不说话,只树一般地站在那里,给她一个后背。 黛玉走近了,看见林珑面无表情,并不知其心里想着什么。 黛玉怯怯地站着,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想起从前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时候,她犯了错,林珑也是假装深沉,故意等她上来说话,他偏又是最把持不住的,仅仅只要自己可怜兮兮叫他几声‘哥哥’,作服软之意,他要么哼哼两声,瞪她一眼,说道:“要有下次,我肯定不饶你。”或者正严肃着,突然就做了一个鬼脸,吓黛玉一跳,两人也和好如初。 可是,天真无忧的童年早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中,一切早悄然改变。 林珑开口:“你早知道了?” 黛玉点头。 林珑很怪异的笑:“怎么不说呢?” 黛玉抬起头,盈盈看着他,眼底像藏着一碧清泉,晶莹剔透,一点杂物也没有,虽一句回答也无,却尽在于此。 林珑别开目光,忽然又笑道:“你原来为的这个,何不早说呢,好歹他也是我哥哥,我若知道了,何必到现在才来道歉,这毕竟是大事,颜面也就不算什么了,你何不早说呢。” 便笑了笑,四周暗影憧憧,森然静寂,笑声变得极其空洞,林珑深深喘了口气,不知为何,胸口宛如一个巨石压着,使得喘息悠然似叹,更添沉重。 南川是他的哥哥,他今番所作所为,无论出自亲情,或是道义,都是应该的,可不知道为何,他的心里并不畅快,直至这时,他才知道黛玉心里一直深藏着这私密的一处,这里有一个真正令她魂牵梦绕的人,为了知道他的消息,她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低三下四地去和妙玉道歉。 他现在已经可以想到,每每夜深人静时,黛玉会满脑子思念当日那个不辞而别的南川,她会辗转反侧,情思不止,也会悠然长叹,黯然落泪,她会将对南川的想念带进无数个梦里,许多陈年旧事,会在那里重新演绎。 他曾经对她很好吧?他两兄妹之间,想必,一定曾有过许多值得回味的往事吧?他们常常让话题在那个灯市变得扑朔迷离,可是,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又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他很好奇,可是,那毕竟是他们两个的秘密,他不过是个外人,没权利涉足,没权利知道。 老实讲,是有些嫉妒。毕竟在他眼里,南川跟他一样。又不是亲兄妹,又没有血缘关系! 现在,这嫉妒之中又夹杂了一些灰色的东西,他开始有些怀疑,黛玉对他的情分,是不是因为一直无形中将自己当作南川,是不是想给空落无依的牵挂找到一种寄托和延续,仅此而已?他与南川的一切都是那么相像,他又在那样巧合的时间里,出现在她面前。 听黛玉犹犹豫豫地叫道:“哥哥。” 林珑回过神来,再听到这两个字,心如针扎。 他想了想,苦笑一笑,说道:“这可好了,以后不用再做别人了。” 便呵呵一笑,送黛玉回潇湘馆去,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路并无一言,回了小九寨,无精打采的叫丫头们自便去,自‘彭’地一声躺在床上,思绪凝成了冰,整个世界都冻住了,是苍茫的白色,一点生机都没有,什么都没了意义。 第50章:东施效颦 话说那黛玉见林珑没有精神,自己也没有精神,她又是个多心的,自回来后,只怅然坐了窗前,猜林珑所猜,想林珑所想,一样的柳眉不展,寂寥落寞,岂料林珑心内复杂,实乃年深日久,前世今生积累而成,纵她心细,也不过略知一二罢了,始暗暗后悔:若早知今朝一事,令他心中郁郁不快,宁可不叫他去也罢了。不觉又黯然。 这一日林珑并没有来,将到晚间,黛玉便让丫头去看看他做什么呢,丫头回说:“二爷床上躺着呢,倒像是很累的模样。”黛玉点头不语。 忽见宝钗又来了,笑道:“妹妹可好些了罢?” 黛玉忙起身让坐,说‘还好,多谢姐姐费心’。 宝钗看了一回黛玉气色,说道:“早起时我丫头说看到你在园里逛了,天这么热,你又病着,偏出去逛,难道存着心的不让我安生?”便扶着黛玉坐了床上,从丫头手里接过茶,递给她,一边上下打量她看。 黛玉忙接了,微微一笑,说道:“今儿起的早,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才逛逛的。” 见宝钗只顾盯着她看,微微疑惑,笑道:“宝姐姐可是有事?” 宝钗笑笑,道:“没事我就来不得了?”便道:“倒真有一点子事,好妹妹,把你素日闲时做的诗稿给我瞧瞧,我正闷呢。” 黛玉笑道:“我又做什么诗了?纵做了,也那时就烧了撕了,哪有留的,姐姐可是空来这一遭了呢。” 宝钗指着她,笑道:“还唬我呢,我是知道你的,若明白的,我劝你快拿出来,可好过我‘严刑伺候’,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不给了。”便做摩拳擦掌状,要上来搔黛玉的痒。 黛玉向来最怕这个的,忙笑道:“好姐姐,饶了我罢,要那些做什么?不过都是我胡乱诹的,并不好,况姐姐不是常说我的诗‘悲凉太过,缠绵太过’了?竟不看也罢了。” 宝钗忙笑道:“正经人家跟你求个东西,你又轻狂上了,又不是拿去赶考的,要那好诗做什么?今晚我难得没活做,看看你们的诗,权当歇息了,过两日仍旧还你。” 黛玉见她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叫雪雁开了小匣子,将自己旧日闲时做的几首诗拿来给她,笑道:“姐姐看也就罢了,可别让人看了去,我竟愧死了。”宝钗忙答应。 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宝钗见黛玉怯弱不禁的,面上有疲惫之色,便借故告辞了,黛玉自歇着不提。 话说林珑那边,自此日之后,便似忽然间忙了许多,并不怎样跟黛玉照面,每每黛玉找他去,他只不在,晨昏于贾母处聊天说话之时也并不常见他,从前每日总要来潇湘馆问候几次的,这会儿也少了,有时不过叫丫头来看视一番,问问怎样,也就罢了。 先时黛玉尚失落落的,至于后来每每不得相见,连贾母等人竟都开始揣测‘这兄妹二人可是拌了嘴了?’,久而久之,黛玉心中不免也因惑而气,想道:纵是因妙玉一事,你失了颜面,何至于这许多日避着我?难道我竟成了毒蛇猛兽,能吃了你不成?或是嫌弃我多愁多病,拖累你了,抑或恐我再想出什么为难你的招数,心中厌倦,才这般不理不睬? 思及此处,心中生酸,不免又暗暗垂泪,又赌气想:若真要认真躲避,竟今后永远也别见面了的好!两下也干净!便也横着心再不找他。 不说两人如何解这官司,且说那日宝钗去黛玉处借诗,并非为她说的‘难得有空闲,看看诗,权当休息’之因,却另有一层不可外道的缘故,原来自宝钗那日牛刀小试,给凝月出的铲掉若星的办法奏效,凝月对宝钗自是感激不尽,便常常私下趁着他人不觉,借故去蘅芜院跟宝钗一处私话,宝钗从其口中套了许多胤祥喜好,亦越发知了其性子,颇以为自得。 这才知道,原来胤祥看去儒雅沉静,个性却颇为散淡不羁,行动常率性而为;身为皇子,置身功名利禄场,却常常厌而远之,更向往世外般的恬淡宁静;对人对事常淡淡的,敬而远之,其实内心情感却颇深沉,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而其心地良善,更为所有皇子中之冠。 宝钗暗暗铭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胤祥常常近黛玉而远她人,并非仅仅因为黛玉是其义妹,较之园中别的姑娘更近了一层,更因胤祥心中的所有向往都可以在黛玉身上找到:纯净,善良,灵秀多才,淡泊名利,虽表面柔柔弱弱,却常常有不羁之行,率性之为。在胤祥眼里,黛玉便如一支空谷幽兰,虽于尘世之中,实则远离尘世之外,魂清骨净,为心而为,傲然一株,独自芬芳。 他二人彼此个性相像,向往如一。连宝钗都不得不暗叹,胤祥和黛玉,倒也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有此一叹,那宝钗亦非凡人,岂肯轻易将眼中人拱手放过的?她想的是:若我万事不知,也就罢了,偏如今让我知道了他所有喜好脾性,岂不是老天故意为之,给我一机,让我和她争上一争的?若我能做得和颦儿一模一样,未必他仍旧如从前一般对我,也未必就不将一颗心渐渐地移到我身上,所谓淡泊名利如者,必定不屑于争荣夺耀、耍弄心机,如此看来,这竟是颦儿输于我之处了! 心下深为自己的权谋机敏,深沉睿智所折服,便要从今日起,一步一步实行计划,想了几天几夜,渐渐成型,先问黛玉借了几首诗文来,琢磨半日,暗暗悟出其内里境界,解其所思所想,所敬所厌,看了又看,一字不落地记了脑子里,以作备用。 这日小丫头悄悄来告诉‘十三爷去了小九寨去了’,便忙做足准备,穿戴整齐了在小九寨外面静候,且先上花径上等着。 原来是林珑特地请胤祥来的,这两日他特意放出话去,欲要集资救灾,贾府那些管事儿的头头知他少不得和他们要,逃也逃不过,因这里面也有素日和林珑交好的,也有想借此一机巴结讨好他的,也有碍着他面子不好不给的,方方面面,许多人等,大家索性想开了,与其等林珑到面前去软磨硬泡,那时也不好说不给的话,倒不如主动些,便都派人一包包地送来了,一两日间,得来了竟有七八百两银子,连那凤姐都暗中冷笑思道:“他竟得了个来钱的好名头,只是那些人也巴结他,便是我借一机会这样筹款,也难一两日内筹集到这许多钱来。”不由得心中也叹其八面逢源之能,对之更刮目相看。 是以林珑请胤祥来,将初筹到的银子钱都交给他,让他办去,胤祥一时并不方便,便让他先留着,‘等你集得更多了,装了箱子里,我再叫小子来一起取也是一样’,林珑也觉得是,便罢了,若在往常,他二人但凡到了一处,必是要聊许多时候的,此次胤祥见他精神比每天似乎短了许多,恹恹懒懒的,全没了往日生龙活虎,嬉皮笑脸的劲儿,又并不是生了病,便知其心中有事,胤祥也不便贸然相问,不过略坐一坐,也就出来了,林珑送至门口。 此时月色正好,天边点点星辰,暑热下去了许多,阵阵风涌花香,草间蟋蟀长鸣,越发衬得这夜色安静祥和,胤祥信步慢慢前行,低头静想心事。 忽听耳畔浅吟低诵,断断续续的,循声一望,见花柳之后,荷花岸边,似有一人正倚着栏杆而坐,自顾吟诗,隐隐约约,也看不太真切,胤祥便思道:这个时候,是谁对着静月荷花作诗呢?倒是一番好雅兴。 便想去看看,悄悄沿着青石小径,绕过环抱古柳,见一人侧身坐了横栏上,长发随意拢了,随风轻飘,脸如圆月,目光朦胧,望着渺茫星空,浑然忘我,口中悠悠然吟道:‘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黯然一叹。 胤祥听了,心中微微一动,不免有些纳闷,想道:看她平日最是虚伪世俗的一个人,竟也能吟出这样诗句来,这可奇了。 正凝思间,见轻风又涌,花瓣飘簌簌落下,宝钗伸手擎了一只,有感而发,随口念了两句,道是: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胤祥更是又疑又叹,竟生感触,既生感触,不由得又想道:诗句倒是好的,只是太作悲了,倒不知她这样人,能有什么凄婉缠绵的心事。 自摇头淡淡一笑,见宝钗仍沉于其境,不愿相扰,轻轻折身去了,宝钗听耳边声音细细,渐行渐远,忙追出来,藏在树影之后,遥遥看了一眼,深幸自己第一步已然走出,‘不论怎么说,他心中对我定是较从前不同了’,心中很是喜欢,也不急功近利,且先回了蘅芜院,再行盘算。 又欲借一由头,再将胤祥请至园子中吃饭,也好有名正言顺的见面之机,只觉胤祥那样性子,未必能肯,倒白费事了,这一日,闲闲说给那凝月听了,只说‘老太太近日要请吃螃蟹,只怕要请你们爷呢’,看她的态度,凝月便道:“请也未必去的,我们爷近来正操心灾民的事,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前儿又差人上本,求圣上‘开库赈济’呢,还能自己在这儿山珍海味大吃大嚼的不成?” 宝钗听得纳闷,到底忍不住笑道:“这可古怪了,真真不懂你们爷,他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份,不过那点子灾民,何必就这样放在心上了?至于连饭都吃不下的?” 凝月笑道:“正是呢,每常我们说起这一点,也都不解,我们都说,‘人自来就分三六九等,那些灾民活该便是挨饿受冻的,像我们爷这般,生来就是为受众人拥戴的,古今尊卑,自来如此,也是没奈何的事’,我们爷心中倒似从不这样看,偏愿意劳心这些事,我们背后都叫他‘怪人’,若我说,你趁早悄悄告诉了你们老太太,别请他了,到时候他必然不来,若说是为灾民,谁都不信,倒好像故意不领你们老太太情儿似的。” 宝钗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我私下告诉老太太就是了。” 送走凝月,寻思半晌,心生一计,便去找薛姨妈商量了一回,母女协商妥当,到了中午,宝钗特地带来几个妥当的丫头,每人捧了一个中等大的锦盒,一径去了祥云阁,此次知道了胤祥性子,不敢贸贸然进去,便门口等着,请小丫头去告诉。 不一时,便见小丫头回来,笑道:“我们爷此时会客呢,不便相见,问姑娘什么事。” 宝钗便将来意说了,下人见宝钗拿来那许多东西,料里面都是值钱之物,不想竟是为的灾民一事,不敢自专,忙又进去回报一回,半晌才出来,带出几个小丫头,笑道:“姑娘将东西给我们罢。” 宝钗知道胤祥收了,放下了心,两下交接完毕,再无别事,只得回去,心中微觉有些失落落的。 还没走出多远去,忽见一小丫头从后面一叠声叫着‘宝姑娘’,追了上来,宝钗便站住了,那小丫头跑至跟前,笑着说道:“我们爷说了,要‘替那些百姓,谢谢姑娘’。”说完这句,扭头又跑了。 宝钗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想起胤祥是特意叫丫头出来说这一句的,这一瞬间,立刻觉得周围一切都大不一样,展眼望去,见天更蓝了,草也更青了,深呼一气,空气中的花香更浓了,连阳光都不似那么扎眼了,如果不是身子太过于沉重,简直便想立刻在草叶上踮足旋转几圈,方能一表此极悦之情。 回至家中,薛姨妈也正关心等着,见宝钗回来,忙问如何,神态间惶然紧张,竟可与当日入宫参选一较上下,宝钗心情激动,半日方说了清楚,将那薛姨妈也高兴得不得了,母女二人将身围左右所有下人全部遣了出去,将胤祥这一举止密谋半日,私语窃窃,猜测其心,到了最后,一致认为: 宝钗之计划已经初步奏效,从昨日的‘月下吟诗计’,至今日的‘善女赈灾计’,胤祥显然已经对宝钗有所倾心,爱慕渐生,待到宝钗再施它计,将来胤祥逐渐了解宝钗好处,不愁他不动心动情。 便仿佛事已确凿,宝钗已作准了是胤祥的人一般,是以两人一夜未睡,其心中激昂澎湃,热血沸腾,不可言表,外人面前却仍旧说笑依旧,一点不露,别人亦不知这母女所想。 闲言少叙,话说那林珑自那日妙玉处归来,心冷意灰,便将万事万物都看淡了,每日早早出门,不过外面闲晃一天,也不认真就职去,晚上入夜方归,到贾母,贾政等处见个面,便洗漱睡了,日日如此。 是以好几日没见黛玉面,初时不愿见,慢慢的想见,不忍见,直至后来,见黛玉倒似有躲他之意,使得林珑心里渐渐地煎熬起来,他向来将万事都想得开,看得淡,只一个黛玉,却是心中最纠结难解的一处,不论手中做什么事,此刻间多忙,一旦静下来,想到她,便感觉得到腔内隐隐作痛,多少刻意为之的努力,立刻土崩瓦解,前功尽弃。 他不得不承认,黛玉是他的一个劫,他经历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时光错乱,绝世巧合,为的,就是和她相遇,如果没有她,这一生也就瞬间被抽空,没了意义。 可是,她也是这么想吗?他对于她,也是一样的重要吗? 小丫头进屋,对着躺在椅背上瞪目发呆的林珑说:“二奶奶处的丰儿让问问二爷做什么呢,说姑娘们都在上房,二奶奶想让二爷也去,我只说二爷不舒服,躺着呢,叫她去了。” 林珑不言语,想了想,双腿连忙从桌子上撤下来,大步出去了。 贾府今日得一大消息,竟是跟湘云有关的,此时贾母处议论不止,皆是因为此事,原来自上次丁怡身亡,湘云得知了,因说‘他家昔日好歹跟我家交好一场,不拘怎么说,该去慰问一回’便自作主张,穿了一身素服,至于丁家府上,本是要劝慰丁怡之母安夫人节哀的,不想自先哭得哽咽难言,倒教别人劝了她一回,待遥遥见了丁怡灵堂,情难自禁,哭倒在地,其悲怆哀凄,令人不忍卒视卒听,许是悲伤太过,竟至于昏厥了过去,又使得众人手忙脚乱地抬到床上,着人又是灌药,又是掐人中,好生折腾了一回,湘云方悠悠醒来。 丁家上下至此方知湘云丁怡二人情深,无不震动,那安夫人更是为之动容,丁怡已死,便要认了湘云做干女儿,那湘云也愿意守着丁夫人左右,相伴相侍,因丁怡救太子之功,丁老爷重又恢复了职权,连并丁家其他子弟都各得了一职,成为太子翼下铁党,受太子庇佑,丁家风华自与先时大为不同,史家这边听闻湘云成丁家干女儿,自也是喜出望外,岂有不愿之理? 是以便认下了湘云,令下人均以小姐之礼待之,只等丧事过了,那时再择机重办仪式,正式认之为女。 众人听了这信,无不欣喜,都说湘云是‘有造化的’‘将来错不了’,宝玉又缠着贾母派车接湘云来贾府散心,贾母也笑着答应。 林珑早三五天前便知道了这事,听大家议论一两句,便明白了,也不感兴趣,眼睛只向黛玉处看,见其气色,显然前些日子一病,不但未好,倒像更重了几分似的,心下挂念,偏黛玉一眼不看他,只顾跟探春等人说话。 一时贾母劳乏,众人便都散了,探春因要和黛玉借江南图样,回去也照着绣一个,两人同路而行,行不多远,王夫人处差小丫头来找,说有事,探春少不得折身去了,黛玉便自己扶了丫头回去。 路过沁芳桥,见桥下碧波旖旎粼粼,桥边垂柳细枝并皓月繁星都倒映了河里,点点清光,也随细风荡漾碎裂,或又慢慢凝聚,瑟瑟颤抖,响起桥之‘沁芳’一名,岂不正应了此景?更兼见了这天透月清,四周静谧,正触了一颗诗画之心,恋恋不肯回去,且先遣了丫头,只说自己略转一转,便顺着岸边杨柳,自循着那日下棋的水上凉亭去了。 凭栏未久,便听身后忽有人说话,声音细细尖尖,很是古怪,黛玉纳闷,回头一看,林珑正背靠着树,两只手各套着一只布制的玩偶动物,自在那儿摆弄动作,兼自言自语,仿佛给她们配音一般,全然沉浸其中,很是好笑,像不知黛玉在旁,黛玉听其动着黑色玩偶,叹一声,说道:“唉,怎么办,我妹妹已经好几天没理我了,我都急得快生病了。” 又动另一个白的,换一个声音,说道:“活该,谁让你惹她生气了?还不快些去给她赔礼道歉!还等什么!” 黑的说道:“我自然想给她赔礼,就是不好意思去,走到门口,妹妹又该叫丫头拿枕头打我了。” 那白的尖声细气地说道:“胡说!那林黛玉我最知道的,断不会如此,你只管去你的,好生给她赔礼,只说‘好妹妹,原是我错了,好歹看在许多年前我曾经给你盖被子,给你守门口,陪你做游戏,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你,还要无缘无故受你欺负,闷在被窝里偷着哭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吧’,想那林黛玉乃是大家的小姐,最有涵养的,她听了这个,不但立刻便会原谅你,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说‘哥哥坏死了,现在才来给人道歉来’,不信你试试去。” 黛玉在那边看他自演自戏,好气又好笑,便知他是故意借此,以作道歉了的,果真立刻便将这几日来的气闷忘到九霄云外了去,待听到他最后学的自己声音形状,不由得又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别过脸去。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51章:走火入魔 上回说黛玉见林珑用两木偶演戏,作道歉和好的意思,她心中本闷闷地生气,直至于此时,见他低气讨好的模样,心中不但没了气,倒又酸又愧,因思:是我逼着他去妙玉处道歉在先,他心中不自在也是应该的,如今反倒他来给我赔不是,我又凭什么恼呢?因此想来,倒是自己更无道理了些。是以一腔的幽怨至此皆无,只是林珑说的好笑好气,将自己小时候那些语气都学出来,不免惹的黛玉啐他。 林珑见黛玉笑容见了,再不似之前时模样,一颗心便也放下来,遂收起木偶,也悠悠踱进了凉亭,靠在黛玉旁边,笑道:“不生气了吧?” 黛玉扭头,道:“我几时生气了?是我得罪了你,你懒怠理我罢了。”不免将眼圈又红了。 林珑少不得又凑上来说了一通好话软话,又妹妹长妹妹短地逗她开心,黛玉总算破涕为笑,林珑扯着黛玉手道:“这儿冷,咱们不这里受风吹,走吧。” 黛玉道:“干什么去?” 林珑笑道:“去我屋里去,我让你看看我这几日集资的成就,管保吓你一跳。” 黛玉撇嘴小声说道:“什么了不得的,我断不信这贾府能捐给你个金山银山呢。”只得跟着他走了,暂不下表。 且宕开一笔,话说那王夫人将探春叫去,说起来因,竟要从赵姨娘身上说起,原来这赵姨娘性子,本是一个无事也要生事,无风也要生浪的人,身为姨娘,半点不尊重,但凡府上有半点热闹,她先赶了瞧去,有人惹到他半点,不管丫头小子,便敢对到脸上指着骂去,无事不到,无缝不钻,上下众人无不厌她。 偏她对此半点不自知,因自己生了一个探春,又为贾府也添了儿子,心中将自己抬得老高,觉得和王夫人也不差什么了,自从胤祥住了园子边上,对其人品身份垂涎三尺,白日生梦,竟也生起了一层拔高往上的心思,想的是:若我家探春也能沾上这十三爷的边,不愁我们赵家以后不跟着她吃香喝辣了,我也跟着享些尊贵。 而她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又和其他人大有不同,自存了这段心事,便留了心,每日常偷偷进园,暗中观察和胤祥有来往的人,好心里有数,弄得进园跟做贼一样,夹夹捏捏,蹑手蹑脚,久而久之,这竟成了每日的作业,这才发现原来这胤祥很是自制,虽常进小九寨去与林珑说笑,竟并不怎样太和园子里女儿来往,所接触者,也只是黛玉和宝钗两个罢了。 便择一时机,悄悄将此心事说与王夫人知道,又暗暗报了所见,那王夫人本是最不愿待见她的,谁知破天荒地,两人竟在这一件事上出奇地撞了心思,只不过王夫人藏在心里,不比赵姨娘那般搁不住事儿,不过静静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去罢。以后竟可不必管这些闲事,好好管好环儿就罢了。”赵姨娘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笑着去了。 这边王夫人自然也有念想,刚巧今晚在贾母房里又听了湘云的事,更是触动了这层心思,便叫人将探春请来,四下无人,缓缓将心中意思委婉托出,探春只听了开头,便明白了大概,顿时将脸臊得通红,垂头弄带,不言不语。 便听王夫人说道:“今儿你湘云妹妹的事,你也听见了,各人有各人的兴衰运势,这倒也强求不得,只是若手头的机会把握不住,这可怎么说呢?你是女孩儿,比不得你哥哥,若挑中了好人家,好门第,是你一生的大福气,若不然,也不过跟着一生不如意,别人也替不了你,你现在虽还年小,我却知道你素来是姐妹们心中要强的,所以才对你说这些话。你平日和十三爷常见不见呢?” 探春一声不吭,脸红如赤,摇摇头,说道:“男女有别,我怎么好巴巴地跟他见面?也不合礼数。” 王夫人笑道:“礼数自然是要守的,心思自然也少不得,你看你林姐姐,还有你宝姐姐,她们怎么就肯跟人家近呢?” 探春道:“林姐姐和十三爷是义兄义妹,自然是近得的。至于宝姐姐,许是十三爷喜欢她那性子,是以愿意近她。” 王夫人冷笑道:“他喜欢你宝姐姐人品?你不知道你姨妈她两个——”她本想说‘她两个暗中多少筹谋计划’,想了想,也不必说这些,便说道:“那十三爷什么样人物,也不用我多说了,多少王亲贵族赶着巴结他,如今他竟住到我们家来,这不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既如此,你就该好好把握这机会,错过这一回,再要找这样人物,这样背景,打着灯笼也不能的!你宝姐姐纵是好的,然毕竟出身商家,这就差了一层,那十三爷是因跟你林二哥哥的结义之情,才亲近你林姐姐,可再怎么说,他们俩也不过都是小孩子,说过的话,都可当玩笑看,今天既能结义,明也可以散了,况你林姐姐没娘的人,爹爹又远在姑苏,纵她心中有意,也是‘没火的柴禾’罢了,你素来是个聪明孩子,我这番话,你定是明白的。若辜负了我一片心,可就枉我素日疼你了。” 一席话,将探春听得无地自容,无言以对,惊极臊极,继而成恼,心中冷笑道:好一个大家贵族,满口的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竟都是作在表面上的功夫,平日对女儿家更是多少训导,‘若有外男,女孩儿不能着面’又是‘男女授受不亲’,如今只来了一个十三爷,竟全都改了,一个个费尽心思,丑态毕露,竟把所有贵户豪门的礼仪都忘了!可着劲的拔高往上,生怕把自己的女儿落下! 又想:只叹我没有生就一个男儿身,否则早走出去了,那时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自是另有道理,又岂肯在这里听这些言辞! 忿恨暗生,却再不肯将气恼当着王夫人面使,只站在那儿,一声不肯言语,王夫人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只是羞臊了,‘也得让她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也就明白过来了’,便也不再多说。 待探春走了,这边王夫人又想,宝钗虽是自己的甥女,和探春比起来,也终究远了一层,黛玉是林家人,她更不在乎。只是她二人一个小小年纪,深有城府,那一个得老太太疼爱,又是书本网,有这两人从中梗着,探春终是力薄势单,胜算微弱,‘须得我暗中再想办法才是’。 辗转择谋,苦无良策,忽然想道:是了,那佛书上说,‘万物皆有灵性’,是以婚丧嫁娶,衣食起坐,至于门宅,地域,舍取,摆放等事都有大讲究,既这样,我何不请教一个高明的人来,大至为探春择日如何行为,如何进退,小至探春屋内物品调动安放等事,加以引指,岂不如神明为其相助一臂之力? 便兴奋起来,自以为得其正道,更觉之远较别人的小见识,小算计不同,苦思求助何人,想来想去,忽想到一个妙玉来,点头思道:她是个得道的,必能帮我,只明儿找她便了。 果然第二日差人去请,妙玉便答应了,说下午去。王夫人安下了心,仿佛事成八九,便事先吩咐了两个丫头,下午好生去拢翠庵接妙玉来,以显虔敬之心。 岂不知这妙玉却因黛玉和林珑二人,将遇一滔天大劫,浩世奇难,却仍身陷囹圄而不自知,说起来,那日她不叫给黛玉开门,果真因林珑冒犯,迁怒到黛玉身上,可林珑给她道歉,却是她再没想到的,这才故意召了许多人,让大家亲眼见识,好叫大家对她更为敬服,堂堂十三阿哥的结义兄弟,对她不也是这般的俯首顺目? 只是妙玉向来深居庙中,鲜少与男子见面,当日当时,听了林珑一袭温言屈就的言辞,见识他这样彬彬有礼的一面,心中对其印象大大改观,竟有一股别样情愫自心底生出,古怪陌生,不可名状,每每静下时候,不由自主便思及彼时形容言语,更兼及来时路上其谑笑令责,念念不忘,虽也知这样危险,只是情由心生,思绪实为无影无形之物,又岂是人能刻意压制的? 这日打坐时,不觉又想起林珑来,方起了此念,忽听耳边人说:“府上太太处叫人来,说有事叨扰,请姑娘去呢。” 声音本来不大的,在妙玉听来,竟似乎从天外来的,轰雷一般,将其惊出思绪,便觉身上一层细密汗珠,心跳地极快,忙问何事。 小童怔怔地,只得再重复一遍。 妙玉此刻心神不定,平定了一回,便说‘知道了’,吩咐小童出去,让回王夫人‘下午过去’等语。 待小童依言去了,妙玉这边着实痴愣了一回,岂不知方才一事,竟已经做了警报,只是世事多令人兴叹,若这妙玉果然以此为戒,从此断绝了杂心杂念,倒也没此后诸多事生了,谁知她刚刚侥幸脱了逆路魔境,闭眼默念未久,竟又糊里糊涂,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才所想上去。 这一次当真陷进去了,一时意识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似来到一渺茫空灵之境,虚空中一座百花之殿,仙鸟绕鸣,回旋其上,云层盘阶,至一极高之处,上设仙鸟羽座,一位极美的白衣仙女正坐于其中,仙子座下又设十八朵祥云,一群仙袂飘飘,袅娜翩跹之人分列两边,均是天界掌司各处的仙女,只一朵祥云空着。 妙玉隐约想起,这便是百花仙子了,立刻自惭形秽,忙悠悠然跪下,头不敢抬。 便听那百花仙子柔柔说道:“你本须再苦修七年,不但可免得十八世来罪孽轮回之惩,更可位列仙班,自此永驻百花殿,掌管人世嗔怨情痴之债,谁知你中途竟动了贪恋红尘之心,致使前功尽弃,如今非但正果无修,还要打入孽世断崖之下,重受十八世来的轮回之惩,岂不令人可叹。” 妙玉听了‘打入孽世断崖之下,重受十八世来的轮回之惩’一语,全身冰透,早忘了自己昔日清高傲世之性,连忙叩头不断,哀声求饶,恳求百花仙子相助,百花仙子也不过长叹一声,道:“因果之道,天意注定,也是你咎由自取,我等岂能逆天而行?若再想重新来时,须在‘惩孽窟’受刑洗罪一回,再回凡间受余下之苦,罪孽清尽,方可轮回,投胎成人,只是那时,尔有几分佛缘,却是我亦难知晓的了。” 便说了一句‘去罢’,袖如薄雾,轻轻一甩,妙玉便见身围再没有仙花仙鸟,云开雾散,竟已来到一处极阴惨恐怖之处,头上乌云浓重,耳边阴风呼啸,怪叫声不绝,四周一片暗黑,隐隐有灰衣行人垂头而行,个个面肿发乱,形销骨立,经过妙玉身边,或有抬头看她者,妙玉见其面孔青苍,皮包头骨,眼神空洞糁人,竟将浑身汗毛都要吓得立起来了。 忽见一根极粗大的链子从虚空中飞来,套住了妙玉脖颈,两个只有人面,脖子下都是枯骨的人拖着妙玉向前疾走,妙玉浑身哆嗦,话已不能说出一句来了,身子像不是自己的,只机械地跟着前走,一条道路走到头,过了一道黑水桥,前方现出一洞,洞门乃是一鬼面,凶口獠牙,大张着口,鬼面上阴雾层层,上写‘惩孽窟’三字。 妙玉早听见里面惊天动地的哀嚎声,凄厉糁人,震耳欲聋,身子早软了,拽着铁链哀求不进,那两个枯骨人尖声细气地说道:“既到了这儿,便由不得你了,别说是你,便是王亲贵族,豪富之家,一旦积得孽债足了,都要到此受刑,你老实跟我们走罢,再磨蹭,先给你一顿‘鬼咬鞭’尝尝!” 不由分说,拖着她便走,洞里极大,里面像是炽焰般的血红的颜色,中又分七七四十九个门洞,每个门洞各设一刑,妙玉耳中听着磨刀声,爆裂声,拉锯声,更有古怪不知名的声音,夹杂受刑者尖锐刺耳的求饶嚎叫,直令魂飞魄散,脚早软了,枯骨人便将她抬起了,走至第七个门洞口,妙玉耳边隐隐听一嗤拉拉翻书之声,而后说道:“第一世,生为屠户,宰杀生灵不计其数,今番特命之受万畜啃噬之刑。” 说完,便将妙玉扔了洞里,合上洞门,瞬时间,妙玉耳边顿现浅啸低鸣之声,许多像狗非狗,像猪非猪,像羊非羊,像牛非牛的东西冲上来,尖牙利口,俯身啃咬妙玉的皮肉,在此之前,妙玉总隐隐觉得所遇所见虚空如梦,并非真实,直至此时,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皮肉中窜出来,爆裂了每一处神经,此时方知,所见所经,都是真真切切的。 獠牙利齿,鲜血,惨叫,难以形容的痛,像是经历了千万年,洞门开了,妙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白袍早被撕烂,周身多处已经没了皮肉,露出血浸的骨架。 枯骨人见怪不怪,随意地将手中一只笔向妙玉额头一点,顷刻间,妙玉复又恢复如初,痛感没了,倒像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一般,锁链重新套上,枯骨人引着妙玉再去第二处受刑。 便将妙玉带至第十一个洞口前,枯骨人说道:“第二世,大臣之女,为成后宫之首,毒杀皇后,坑害妃嫔,今番特命之受千刀凌迟之刑。” 两个小鬼立刻将妙玉紧紧拴了柱子上,一独臂鬼跳跳地拿刀上来,先在妙玉胳膊,腿上比划比划,犹犹豫豫,不知割哪一块肉,妙玉吓直了眼睛,从嗓子眼里挤出求饶,叫着‘饶命’,宛若鬼哭,独臂鬼也不理会,终于对着肚子,一刀横切下去,入目都是红光,血光立刻如喷泉一样,喷了面前小鬼一身。 那妙玉疼的周身战栗,撕扯喊叫,像要将天裂开,独臂鬼竟如没有听见一样,横一刀,纵一刀,有时又歪歪扭扭,割下的肉一条条放了身边托盘上,共割下了九九八十一块,那妙玉腹前一个大洞,五脏都挂在外面,滴滴答答流血,胳膊,大腿,手足,脸颊的肉都已不见,好好的一个人,已经分明变成一具血尸,别说昔日绝世清丽之容,就是连是男是女都已经难辨别得出了。 是以如此循环,周而复始,枯骨人又依次将妙玉带至剩余刑室,一样样将其某世某孽道明,妙玉便一样样将十余世来所犯下的罪孽一一受了,‘万针攒心’‘生吞毒蛇’‘油锅烹煮’‘闸板裂体’…… 每每当其疼地凄厉惨叫,疼痛难忍,至于昏厥过去,便有一只笔将其一点,妙玉生命又重新恢复,务必要使其清醒地将每样刑罚受尽,如若不然,一切又当重新开始,是以妙玉虽受极刑,却不敢晕眩昏死,硬是要咬牙挺着,方算了事,其残忍恐怖之处,千古奇绝,倾尽想象,亦难得知,便是将自古至今人世所有酷刑看遍,也没有这魔鬼之窟的惩罚狠毒残忍。 最末一层刑罚终了,妙玉身子竟是齐刷刷的几截,枯骨人将身子四肢都拼凑到一起,独独找不到妙玉的头,四处问了一回,只有一人说:“才见三十五洞的狮兽叼着一个人头,向雪狮窟主的仙灵堂去了。” 枯骨人叫了声‘不好’,忙乘一黑云,一径追去,遥遥追至雪狮窟的仙灵堂,仙灵堂乃是雪狮窟主私设之处,年年月月,内只供百花仙子一位,此刻枯骨人见白雪狮兽正坐着,妙玉的头被放在它脚前,并没有被放上供奉台,松了一口气,又见雪狮窟主一身白色松绒长袍,白发白眉,清秀朗俊,此时正拍着雪狮兽笑道:“我几十年后将幻历凡尘,在雪山以身化莲,以此报答仙子当日天庭上的辩护之恩,你今番作出这等事来,岂不叫我触犯天条,重受轮回之苦么?非但报恩不得,倒又添了罪了。” 雪狮兽似懂非懂,口中呜呜作声,只歪头看他,雪狮窟主便淡笑摇头,手轻轻一指,妙玉的头已然离地,窟主对呆愣的枯骨人说道:“带她去罢。” 枯骨人连忙答应,回去将妙玉拼凑完整,带其至红尘岸边,说道:“此处惩罚已经受尽,然你阳寿尚且未了,是以你前世作杏花楼老鸨,买了许多良家姑娘坑害这一番公案,还得于凡间了结,这可该去了!”猛地一推,妙玉只觉立即掉入了无边深渊之中,忽又沉溺入水,呼吸维艰,哑声呼叫救命。 却见一群婆子小童推搡妙玉,直问:“姑娘怎么了?” 妙玉悠悠睁眼,见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周身是汗,浑噩不知,便问何故,岂知一开口,声音半点也无,嗓子早哑透露,念空拍着胸脯,说道:“姑娘真吓死我们了,姑娘好好的打坐呢,忽然叫了一声,就倒了,咱们把你七手八脚抬上床来,就听姑娘直着脖只管喊,婆子们在林子外干活的,都听到姑娘叫喊了,姑娘做噩梦了不成?” 妙玉忽从阴世重回人世,本一下忘了刚才的事,这会儿听小童提起,又一点一滴想起来,身子便开始如筛糠一般哆嗦,吓得众人连忙倒茶去给她喝,又问怎样,妙玉满脑的思绪滞留在方才惊吓里,耳边仍旧回荡着受刑时的凄厉叫喊,夹杂着嗡嗡乱响,浑不成物,一个经过事儿的婆子见妙玉也不说话,也不喝水,只直着眼睛,糊里糊涂,恐这些人只在身边七口八舌,她更大发了,便将众人都摆手叫了出去,说是‘让姑娘歇着’,至于出来,见四下人少了,便与素日跟她亲近的婆子说道:“若我看来,姑娘必是打坐时候,走火入魔了,才至于这样,之前老师太就曾说过这层,只怕姑娘今后未必修得成结果呢。” 另一婆子见她说得言之凿凿,便也信了,两人悄言悄语的,倒好生为妙玉惋惜了一回。 话说那王夫人犹记得下午请妙玉的事,睡过了中觉,吃了一回茶,便忙着叫人催请妙玉去,三番四次,妙玉才来了,却见其与以往大不相同:眼睛神情都呆滞滞的,说话也没个首尾,亦无逻辑,王夫人问她三五句,只能模模糊糊答上一两句,这王夫人怎知妙玉这般迟钝,乃是因走火入魔,受了天惩,继而早将那些多年修来的‘预知前尘后世之能,阴阳起伏之变’能力没了,以为她故意不愿透露,很是不悦,便冷冷地命丫头送其回去了,不提。 且说妙玉这边皆因一‘林珑’,至于走火入魔,前功尽弃,林珑那边自是半点不知,近来因和黛玉重归于好,心中高兴,又开始和丫头们胡乱说笑打闹,或夜深人静时,偶有触想南川一事,刻意避绕,自言安慰:两人在一起就好了,何必管那些别的。 这日给胤祥送银子去,顺便与其喝酒聊天一回,回来得晚了,料黛玉已经睡着,便不扰她,自也洗漱睡了,天大亮时,忽被龙儿推醒,说道:“姑苏来人了。在老太太屋里呢,老太太让叫二爷去。” 不知为何,林珑心中咯噔一下,预感不详,连忙穿戴齐整了去贾母处,果然得一惊天消息:林如海病重去了! 满屋之人听了此讯,从上倒下无不作悲叹,亦有人黯然落泪,真真假假,难可辨明,林珑只怔怔站着,似觉头上乌云凝结,大雨将至,使人透不过起来,着实憋闷难受。李纨等人来劝,王夫人,邢夫人等也都说话,如若无视,恍然无闻。 隐约似听得贾母一语,让好生跟了黛玉说,林珑这方扭身慢慢出门,却不知谁早将消息告诉了黛玉知道,黛玉此时将早起吃的粥并吃的药全吐了,发乱声嘶,怯弱不禁,林珑心下难过,只得虚说一些安慰的话来,这半日有如梦中,全不知所说所作,所想所思。 是以贾府出车派人,随着林珑回去料理后事,贾琏也跟着,黛玉本该回去,只是经此大悲,本来带病的身子更是忽然不好,唯能扶床起来,贾母,林珑等都眼见她柔弱不堪,定难受长途奔波之苦,都执意不叫去。 林珑便对黛玉说:“凡事有我呢,若你路上再有个闪失,爹爹在天之灵,也必不安生,而且你若跟着去了,老太太也牵忧挂虑,我也分心,不如竟在家养着的好,何况我这边还有许多不了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所以你要马上把病养好,好给我办。” 黛玉万事都没了精神,听他这么说,又少不得问何事,林珑说道:“我这一去,事情繁碎,短时间内未必回得来,九月中旬,跟我早约好的那个商人会搬进来,住到‘聆风居’去,别的事都好办,只是银钱一项,须你亲自把持交办,我才放心。” 第52章:螳螂捕蝉 上次说到林如海病重亡故,林珑须回家料理后事,因黛玉走不得,恐她生愁生愧,便将一些事务交给她做,在他口中,将这些事说的个个都含糊不得,马虎不得,‘正巧’黛玉留下,才助了他一臂之力,否则后果不堪想象,黛玉见他说的也郑重,虽没心情,却少不得点头。 便又集合了潇湘馆所有丫头们,吩咐好好伺候黛玉等话,大家见林珑如此,都暗暗生笑,雪雁等笑道:“二爷倒像是有三五年的走头呢,便是不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好好伺候姑娘的?” 林珑平时和丫头们都随意惯了,大家于他面前也敢说话,只人群中有一人非但未笑,看去面上似有冷嘲之意,林珑偏眼尖看到了,认得她便是上次黛玉说‘有些古怪’,叫墨桥的,心下存疑,待解散了众人,寻了个由头,将其叫至跟前来,闲闲说道:“你们姑娘心细,偶尔私下跟我说起过你,我也知道你与别人不同,是个妥当的,这次我走了,上头的丫头还好些,都是能妥善伺候她的,我只恐怕下面的趁姑娘没精神管,偷懒耍滑,我倒想把她们交给你看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墨桥也不知是林珑故意试她,想了想,笑道:“若我说,二爷倒不用担心下面的丫头怎样,横竖管她们的人也多,看着她们的眼睛也多,纵偷懒也是有限,稍做得不好,叫主子知道,必然要撵的,这就是最大的忌惮了,我倒觉得上面的丫头该好好管教些。” 林珑听这话里有话,便笑着问:“上面的丫头不好吗?” 墨桥冷笑道:“不是不好,只是太好了,甚至都有些不知尊卑了,论理我是一个下面的,不该讲这些是非,只是素日冷眼看着,觉得太不合个体统,姑娘是个主子,喝茶的时候没人倒茶,出行的时候能忘了给加衣服,这成什么道理?姑娘起得早了,她们自也该立时起来伺候,这才合乎礼法,也是大家之道,谁知她们竟能嫌困,又回去睡了,要这么着,主子还是不是主子?丫头还是不是丫头?若换成别家,丫头敢这么大胆,可是要顶着盘子跪在木桩上的!再多一次,就撵了!” 林珑听得微微蹙眉,笑道:“有这样事吗?” 墨桥冷笑道:“这样事儿多了,只不过爷没亲见过罢了。” 林珑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我们这里毕竟不像皇宫,上下关系也没有那么严格,主子丫头更混和一些,处的像姐妹一样,也是正常,而且以你们姑娘性子,让丫头顶盘子跪木桩这样的事,她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墨桥一听林珑说的‘毕竟不像皇宫’,触动心中一处,神情一凛,立刻缄口不回了,只垂首默默,似有所思——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林珑随意说出的一句?但听林珑又笑道:“你对姑娘倒上心,这些事情都暗中看得明白,不如赶明儿我让她把你也放屋里,你近身伺候着算了。” 墨桥忙摇手笑道:“爷千万别,罢了,我自来没做过眼前伺候的事,到时候闹笑话是小,前后若有什么差错,惹恼了姑娘,那就大了,使不得的。”脸色微红,神情亦有些慌张,便指着一事,匆忙告退了。 这边林珑有些纳闷:一般像这般下面使唤的丫头,能叫上前来伺候,是抬举她,别人都求而不能的事,她怎么反倒退后?不明就里,且先放下,因临行在即,便要来与胤祥告辞一番。 胤祥这才听说林如海一事,暗叹‘朝之不幸’,也无那些虚伪客套的话安慰,只问林珑‘可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林珑想了想,便将黛玉托给胤祥,叫他‘时常劝劝她,别叫她想那些愁事,伤身子。’胤祥便答应着。 至下午时,林珑和贾琏等动身出发,自有小子们随行伺候,一路向姑苏去了,不提。 且说因有林如海一事,自林珑走后,迎春,探春并宝玉等人都来看视安慰黛玉,胤祥暂时有事耽搁,不能亲来,不忘每日亦晨昏派人过来问候一次,这日闲暇,也是心中惦念,便想看看黛玉如何了,遂一径来至潇湘馆,小丫头笑道:“爷来得不巧了,我们姑娘才出去了。” 胤祥便觉得有些失望,方要走时,正巧遇到宝钗来了,那宝钗更不期在此能遇到他,喜出望外,忙笑道:“十三哥几时来的?怎么不屋中坐着?”便将胤祥向里面让,竟似潇湘馆是她家一般,胤祥哪肯进去?淡淡笑道:“义妹不在。” 说完,听一丫头笑道:“那个是林姑娘不是?” 果真见曲曲绕绕的小路上,黛玉正慢悠悠回来,丫头给打着小伞,近了,看到两人都在门口,不由得盈盈一笑,说道:“怎么两个人都门口站着?” 宝钗笑道:“你问十三哥,我叫他进去,他只不进。” 胤祥笑笑,见黛玉手里拿着一小盆花,便问要做什么,黛玉笑道:“哥哥叫我给他看管花草,我见这花病了,正该换土,恐丫头们手重,弄得不好,倒弄死了它,想自己到湖那边树根下换去。”便先请胤祥屋里坐着喝茶,对宝钗笑道:“姐姐先替我招待着十三哥,我略去去就来了。” 宝钗巴不得黛玉这句,忙‘哎’了一声,说道:“你只管放心去罢,有我呢。”胤祥却笑道:“左右我也是闲着无事,既这么着,我也跟你去换罢。” 宝钗微微一怔,也忙笑道:“这样好天,到湖边去走走也好。”遂也跟着同行。 胤祥见黛玉似乎比之前更清瘦些了,便问:“你这几日,觉得还好些罢?” 黛玉笑道:“还好,多谢记挂。” 胤祥正想嘱咐两句,一转念,笑道:“我二弟临走时把你托付给我,还扬言说,你要瘦了,回来找我算账!妹妹好歹看我薄面,好好吃饭,凡事别思虑忧愁太多,养好了身子要紧。” 黛玉听了,忙笑道:“你听他胡说的呢,不用管他。” 宝钗在旁边插口笑道:“颦儿身子是先天性的弱,须得常吃丸药养着才好呢,十三哥平日可喜欢钓鱼么?” 胤祥淡淡一笑,道:“还好。” 宝钗笑道:“我哥哥昨儿弄来几杆鱼竿,这湖里鱼也多,我想着,若十三哥喜欢,就送你一杆,平日闲暇时钓鱼打发时间也好。” 胤祥笑道:“也罢了,等我暮年时再说罢。现在每日也少有那样闲时,便是闲了,我倒宁愿看看书,或练剑下棋,不喜欢那样枯坐着。” 宝钗忙笑道:“十三哥会下棋?那可巧了,我家正好有一方好棋枰,改日倒要领教十三哥棋艺。” 胤祥微笑,不置可否,见到了湖边,便问黛玉:“要哪里的土才好?” 黛玉笑道:“不拘哪一处,都使得。”便挑选一棵树下,看着丫头拿小铲子铲开了土,将花盆里原来的土小心翼翼换了,松松地压好,笑道:“这下子好了。” 胤祥抿嘴笑着,说道:“妹妹总和别人不同的,不知你哪儿来的这些奇思雅兴。” 黛玉笑道:“这有何‘雅’?不过是白打法时间罢了,若论起来,还是‘毁琼楼以种菊,为陋室而觅旧居’,才真真为‘雅’呢。” 胤祥听了,呵呵笑道:“妹妹可别取笑我了。” 宝钗并未听出话里故事,自噗嗤一笑,道:“颦儿跟我一样,我也专爱伺候这些花儿,草儿的,丫头都信不过,去年在窗下亲手种了两棵海棠,谁知没活,害得我倒伤心好些时候。” 黛玉便拍手起身,不觉一阵头晕,胤祥忙扶着,说道:“小心。” 宝钗也忙上前一步搀着,道:“这是蹲得久了,起猛了头晕。”便将自己的手帕子递给黛玉,叫擦擦汗。 黛玉缓了一会儿,便将花盆让小丫头先给林珑处送回去了,且自悠悠走到一边去,一时凭栏而望,但见青天白云倒映了水里,和风静静,绿草生香,黛玉笑道:“这样景色,倒让我想起那一年泛舟江上,天水相接一处,晨时日头升起,便像是从江中点点跳出来的一样,夕阳落时,一碧红透,美得不可名状,此时也只能对湖生思,却不知何时能再遇那景儿了。” 胤祥笑道:“你若喜欢,这也没什么难的,只是这景色固然是好的,然天下秀美之处倒也多呢,或壮美阔朗,或静谧幽雅,或奇绝险峻,或使人心神振奋,或魂荡意迷,那时方知,美若适当,自可使人作诗千万称颂,可极致之美,倒使人一言也难说出,半句诗也做不得了,唯有一叹,感慨造物主心思之奇,自己渺小如尘罢了。” 黛玉一边听着,淡笑点头,想到胤祥所说境界,心中果然憧憬向往,忽又听宝钗在那边抿嘴笑说道:“可是照我看来,你们说的终究都有限,若说真正震撼人心之景,倒数我小时见过的那次,那日爹爹心血来潮,带我和哥哥两个去南边,也说让我们见识见识,便至一名曰‘汾阳’之地,那时正赶上汾阳天地庙会,多少五湖四海的商家聚集了此处。” 便望着湖面,悠然回忆说道:“那时不知纷纷攘攘是何样一景,只见入目处人山人海,耳中听到的都是叫卖声,如闷雷滚滚,泥泻高山,连爹爹我们相互说话,都要喊着说才彼此听得到,当时我小,也淘气,便会着哥哥,要从这头走到那头,谁知道走了一个时辰,别说到头,倒把我们自己迷了路,后来万幸被下人们找到了,对我们说,‘若要到头,只怕一天也未必能走得到呢’。” 便自己掩口笑了,回过头来,说道:“你们说可好笑不——” 末了的‘好笑’二字尚未说出来,顿时愣住,见胤祥早会着黛玉,两人悠悠然踱步向那边花丛去了,言笑晏晏,好不融洽,宝钗想起自己这边话还未完,她两人先去了,回思一回,顿时将一张脸臊地通红,又见胤祥与黛玉一起时有说有笑,与和她在一起时大为不同,显然在其心里,黛玉分量要远重于她的,便将之前与薛姨妈两人密谋的美梦灰了大半,因臊生妒,因妒生恨,只怔怔站着发呆。 那边黛玉忽觉察到宝钗竟不在,回过头来,笑道:“宝姐姐?” 宝钗如梦初醒,这才失落落地跟上,一路没精打采,再无别话,黛玉两人也不知其所想,转了一圈,胤祥见黛玉比先时见时那些萎靡低沉的景状好了些,略略放心,便送其回了潇湘馆,自己也回去了,不提。 话说宝钗经这一事,果真沉迷了一阵,只是她向来最想得透,也最能自我开解的,方过了一晚,便复又重新振作起来,想道:他二人是义兄义妹,纵比你近些,也是情理之中,难不成因此一点就自灰自怨了不成?若真如此,你也不是‘宝钗’了!之前所作的所有努力,竟也都半途而废了!况经了‘吟诗’‘送款’两件事,那十三爷对你已经与以往略有不同,这便是奏效之处,还需再接再励才是。 便又重新恢复了无穷动力,欲再寻手段途径,以达目的,然贾府上上下下人等面前,她仍旧是那个最端庄娴淑的小姐,其所思所想,深藏心中,半点不露。 过了一周,这日湘云忽然来了,姐妹们早等她多日了,今番迎来,很是欢喜,贾府也因湘云如今身份不同,对其招待之周,与往日大有不同,那湘云憨憨的,一如往日,半点也不理会这些,且先拜见过了贾母,邢,王夫人等人,一时见众姐妹都来了,心中十分喜欢,是以又恢复了往日豪爽不拘的性子,大说大笑的,满屋都只听她一个人,先给姐妹们各自分发了东西,皆是钗环首饰等物,一一送上了,因不见黛玉,便问起来,宝玉说道:“妹妹许是劳乏歇着呢,一会儿就来了。” 湘云便笑道:“她一天天还歇不够的?你偏替她说话,今儿我来了,横竖闹起她来!” 便先叫小丫头带着去了潇湘馆,正远远看到黛玉在门口跟一个丫头说话呢,见湘云来了,那丫头便去了,黛玉拍手笑道:“你可来了,若再不来,老祖宗可要被人催烦了呢。” 湘云啐了一口,笑道:“满园子就你最爱打趣人,口上再不饶过谁的,我倒听人说,是哪个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个义兄,每日照顾的好精细,可是你不是?” 黛玉立刻红了脸,嗔道:“云儿该死,满口胡说的什么疯话?” 湘云也笑道:“你不打趣我,我岂敢说你?若你心里没鬼,我白开一个小玩笑又算得了什么?分明是说中了你的心事了,你才恼呢!” 黛玉一听,更是羞臊,是以彼此三五句话不到,便打闹起来了,湘云见黛玉认真急了,扭头便逃,两人绕着花树小亭,你追我躲的,不一会儿,都弄了个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湘云又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吧,再不敢了!” 黛玉气恨道:“我今儿若饶了你,可再说不过去的!” 湘云又喘着笑道:“好姐姐,且看在我大老远给你送礼物的份上,若不然,就看我成日在家里吃苦受气的份上,饶过我罢?” 黛玉一时追不动了,扶了假山站住,娇喘不禁,笑道:“可是扯谎,你又受什么苦来?”湘云连忙上来给捶背抚胸,好生殷勤,倒把黛玉怄的笑了,又直推她,两人复又说笑打谑起来。 不一时,彼此并肩向那边石凳坐着去,湘云笑道:“林姐姐,方才和你说话的可是十三爷的丫头?我见她打扮不像咱们府上的呢。” 黛玉点点头,说道:“你还没来时,老太太她们常念叨你呢,你今番宁可多住些时候也罢了。” 湘云摇头笑道:“这也说不准,许明儿嫂子她们又派人来接了,你不知道,我在家可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比不了你们能说能玩的,自在多了。” 黛玉曾也听人说起过,湘云嫂子嫌下人多,用人使费太大,一般的活计都是她们自己娘们做,湘云曾不得常来,也是此故,只是湘云如今身份又不同,那些人最会见风使舵的,必然不肯再让她做这些事了,便笑道:“若我说,你只放心待你的罢,便是待上一年,她们也未必敢催的。” 湘云弄着花瓣玩,笑道:“那正好,我待到林二哥哥回来,我还没见上他一见呢,我听人说,二哥哥是个最会说笑话的。” 黛玉笑道:“他又会说什么笑话了,不过是贫嘴多舌的讨人嫌罢了!”正好探春,宝玉等人进园子里找湘云和黛玉两人,说‘你们两个只在这儿清闲说话,大嫂子那边找咱们去呢’,宝钗便走过来牵了湘云的手,会着一大群花团锦簇的人,说说笑笑,向着李纨的稻香村去了,不提。 年青姐妹们好容易见面一回,自是说笑热闹,许多日前吵嚷着要办诗社,这回湘云来了,旧话重提,湘云爱玩,一时喜不自禁,抢先笑道:“若我说,也不必什么社不社的,又是选时间,选地点,论规矩,没的怪呆板的,索性就现在成一小诗局,大家联诗玩也罢了。” 众人都不肯辜负她的豪兴,李纨笑道:“既然联诗,就要有联诗的规矩,说不得我要做主了,干脆摆开大桌,由我限韵看管,逢五及倍数联诗,错了的,或对不上来的,都要罚酒,这才公平,也有趣。” 大家听了,都说这点子好,遂闹闹哄哄,又叫丫头婆子们忙乱着到后厨房吩咐酒菜,又将桌子摆在了蘅芜院临近花园的敞亭里,贾母那边半日不见姑娘们,派丫头来问,听说这边玩儿呢,也高兴,让丫头们好生伺候着,便听亭子里喧嚷不休,娇笑连连,好不热闹。 大家先时还守规矩,至于后来玩得乱了,众姐妹因湘云好容易来一回,言谈举止又憨直有趣,皆故意逗她,偏在数到她的时候说话打岔,湘云每每错过了,被罚喝酒,几圈下来,已见微醉,又跟宝玉等人划拳笑闹,嘻嘻哈哈,碰碰撞撞的,连头发衣服都有些乱了,忽见宝钗冲她使眼色,湘云会意,借着一个由头,便跟了宝钗出来。 因亭子离蘅芜院近,宝钗一径将其带到自己屋子去,亲自持了梳子给湘云梳头,湘云迷蒙着眼,脸色红红的,艳胜桃花,娇比嫩蕊,加之一副朦朦胧胧的醉态,很是可人,宝钗镜子里见了,眼睛略顿了顿,见左右无人,便故意逗她说道:“好妹妹,听说你那日在丁怡灵前哭倒了?可有此事?” 湘云虽醉,心中却清醒,不由得更红了脸,笑道:“别人打趣我就罢了,连宝姐姐都说!” 宝钗笑道:“好妹妹,我逗你呢,看你羞的,咱俩自来就较之别人好,从前晚上一起睡觉,什么话不说的?这会儿略提一提,就害臊了?” 便亲自去给湘云弄了一杯解酒茶来,湘云接过喝了,宝钗悠悠说道:“你的心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的?皆是你情痴,才得来了如今这大福分,别人无数艳羡嫉妒的念想,独独我一个是真为你伤心和高兴的,那阵子直说你要来,我几个日夜不睡,给你绣的两件比翼玲珑心的图秀,你自己留一件,逢着人看不见,将那一件亲手给丁怡烧了去,也是你的心,他必然能知晓的,你们今世到不得一处,来世也有好姻缘。” 湘云持茶低头默默听着,这会儿便湿了眼睛,宝钗看见,又忙着给拭泪,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早知道惹你伤心,我倒不说了。” 湘云强笑道:“不是伤心,我只是想着,宝姐姐对我这么好,若我能得宝姐姐这样一个亲姐姐在身旁,便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到此,又哽咽难言,宝钗忙笑着宽慰她,又跟着叹气。 过了半日,听湘云问道:“听说宝姐姐进宫里参选,要陪侍八爷身边的,如今可有信没有?” 宝钗叹了一声,摇摇头。 湘云道:“我再不信的,宝姐姐这样人,难道还争不过那些庸脂俗粉不成?” 宝钗方想说话,欲言又止,便走到门前,让外屋的丫头去拿东西,支使了出去,湘云知她有私密话,忙推着她小声追问,宝钗方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人知道,你别告诉了别人。” 湘云忙说道:“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岂有告诉人的理?” 宝钗点点头,这才小声说道:“外人都知是八爷不选我,岂不知这里另有一层缘故,乃是我故意没选上的。” 湘云不解,忙问为何,宝钗说道:“那日我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道人,说来也巧,竟就是许多年前给我金锁的那个,他的话疯疯傻傻,其实向来灵验的很,告诉我说:我命中良人虽是皇子之一,却不是八爷,若今番被选上了,不是福分,倒是大不好呢!我听了这话,那日才故意出了纰漏,否则险些就被选上了,倒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湘云瞪目问道:“真真有此事?” 宝钗道:“我骗你做什么。” 湘云点点头,信了,想了半日,便问道:“你的良人既不是八爷,那道人可有没有告诉你是哪个的?” 宝钗抿嘴不言,湘云再三催了,她方犹犹豫豫地在桌上写了‘十三’两个字,字未写完,先羞地满面通红。 湘云大惊,忙问道:“是十三爷?” 宝钗连忙捂住她的口,嘘了一声,笑着掐了一下她的脸。 湘云立刻噤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道:“宝姐姐,既这么说,十三爷如今就在府上,你岂不是——有机缘与他相见了?你可不——你倒是——”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倒将脸颊羞了个嫣红,吞吞吐吐,憨至极致。 宝钗羞落落地,苦笑了笑,叹一声,摇摇头。 湘云鼓足勇气,小声问:“宝姐姐叹什么,我听说林二哥哥和十三爷是结了义的,十三爷每常定到园子里来罢?纵不常来,横竖府上也定然招待过他的,难道你们就没见面的机会不成?” 宝钗抿着唇,许久,说道:“你我姐妹最近,我实话说与你,我和十三爷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奈何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倒想似我抢着要跟她夺什么似的,整日隔在我二人之间,如今更草木皆兵的,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定要拦在头里,打着‘义妹’的旗号,粘缠十三阿哥,不让我二人接近,我每每想起,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他如今连面儿也不能一见,还说什么姻缘不姻缘的——”说到此,又臊不可抑,转过头去坐着。 湘云呆呆半晌,不由自主说道:“原是这样?真真想不到,林姐姐这样个人儿,心中竟这么多城府,平日竟看不出来的?” 宝钗淡笑道:“你生性单纯,自然看不出来,你只问这园子里的丫头们,她二人是否经常一处,也就知道了,也罢了,什么道人,神仙的,我也不信那些个,只当他混说罢。” 湘云一听这话,顿时生出了侠义之心,不忿之情,说道:“姐姐这是什么话?这并不是普通小事,竟是你一辈子的姻缘大事,如何能让一外人给搅和了?若将来真真后悔,又当怎么说?难道还白让人捡了大便宜不成?” 宝钗苦笑着摇摇头:“话是这么说,难道还让我和她争去不成?我也不是那样人,况也争不过,人家是谁?哥哥跟阿哥结义的,她便也成了公主格格了,没看全府上下都敬她许多的?事关她身上,凡事便都不敢错了一星半点,只怕要比老太太都受用了,我与其跟她争抢,白讨没意思,倒不如成全了她,也是积德了。” 湘云脸色涨地通红,说道:“这不过是姐姐好性,真真林姐姐太可恶了,竟作出这样举止来,这世上还有哪个能比姐姐宽厚仁慈的,她连姐姐都欺负,别人看得过,我也看不过!纵不提到姻缘上去,也没道理眼看着她这般嚣张跋扈的,姐姐不敢拆散她们,我偏要触这个锋锐去!我为姐姐出气!看她能怎么着!” 宝钗忙道:“妹妹说的什么话,看来竟是我多嘴了,这可成什么事了呢!” 湘云只说道:“姐姐别管了,这园子姐妹里头,我也只认你一个,你被人欺负,我是断不肯眼睁睁看着的!” 方说完,便听窗下丫头叫道:“云姑娘,宝姑娘在么?大奶奶那边叫呢。” 宝钗忙笑道:“你且先去罢,我这边收拾完了,立刻就过去。” 湘云便点点头,说一句:“那你快着些。”便踉踉跄跄,出门扶着小丫头先去了。 这边宝钗心中暗笑,想起一事,先悄然吩咐莺儿:“将我那两件比翼玲珑心图秀拿了来。” 莺儿便问:“这是哪个?姑娘什么时候绣的?” 宝钗笑道:“你怎么忘了?就是几年前我闲时候绣着玩儿的那个,在我那屋箱子里的。” 莺儿这才想起,便去了。宝钗这边自己略坐一回,想到自己手腕高超,机灵聪慧,好生得意,唇边微微带笑,因想道:便我是商家之女,和颦儿比,弱了一层,可这云儿如今风头正盛,荣耀也是全不输于她的,那云儿又这般单纯,白纸一样,什么谎话都肯信,正好为我所用,使一招‘借刀伤人’,若能从十三爷身边撵走了她,最好不过,若不能,惹得十三爷恼了,也与我无干,岂不妙哉? 想到湘云也是才情兼备的佳人,又思:若那十三爷却将一颗心从颦儿身上移到云儿身上,却又如何? 不由得摇头笑思道:那又怎样,左右云儿简单,易于摆弄算计,到时候我再略施小计,将她拉下马来,料也不是难事,许直到了那时候,她还要对我感恩戴德呢。 自以为圆满至极,高妙至极,整个心情都畅快了许多,便出去寻众姐妹们去了。 话说湘云方喝了解酒茶,回去又饮了许多酒,复又醉了,黛玉见状,便让丫头扶着她到潇湘馆先去歇息,那湘云不知东南西北,自跟着丫头回去,躺了床上,不一刻便睡得迷迷糊糊了。 朦胧中,又作了个梦,竟是方才和宝钗在房中密话场景,也不知那宝钗在梦里跟她说了什么,便听她口中一声冷笑,悠悠说道:“姐姐知道什么?若我不假意去哭那一回,哪得今日这许多的好处呢?” 此时的潇湘馆无声无息,帘静烟直,在静寂的空气中,湘云这一句,便显得异常的清晰和突兀,窗上的鹦鹉忽然间扑棱起翅膀,惊住了正欲关窗的小丫头。 第53章:放下身段 上次说到湘云和众姐妹们吃酒醉了,黛玉命小丫头先送湘云回潇湘馆歇息,谁知湘云睡梦中竟说出一句话来,此时身边并没有伺候的丫头,屋里一片静寂无声,唯独一个上来关窗子的小丫头听到了,不觉怔住。 原来这个小丫头不是别个,正是墨桥,她初时还以为湘云有吩咐,待见她模模糊糊说完这一句,转过身去又睡着了,便知不过是梦话罢了,这墨桥此前早听丫头说起过湘云多回,对她亦有了解,当知其在丁家举止言行,也偷偷为两人天人永隔一事叹息了好久,谁知又有今日一巧,回思了一回,心中不免作跳,想道: 怪道人说,酒醉睡梦吐真言,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素来大家都说她是个最单纯没有心机的,可见大家竟都被她骗了去了,平日所作所为,都是面具,其内里深沉可怕之处,着实让人心惊,若不是今儿我赶巧听到这些话,又哪儿知道了? 正痴然凝思间,忽听耳边一个小丫头说道:“墨桥姐姐想什么呢,雪雁姐姐让你去给姑娘送手帕和香扇去。”墨桥听了,只得接过找黛玉去,不想方走到半路,正巧遇到黛玉回来,问道:“干什么去?” 墨桥忙笑道:“雪雁差我给姑娘送手帕和扇子呢。” 黛玉便接过了,问道:“云妹妹可好些了?她这会儿不舒服,该给煮些解酒汤喝喝才好。” 墨桥答应了,一时黛玉回去看了湘云一回,拿小薄被子给她盖上了,又吩咐丫头们‘好好照顾她’,便悄悄去了,墨桥又跟出来,黛玉见了她,说道:“我并没什么事吩咐,自己也使得,你去罢了。” 墨桥并不走,犹豫了犹豫,似有话要说的样子,黛玉便纳闷,站住问她:”可还有事么?” 墨桥便慢慢说道:“也并不是有事,只是白告诉姑娘一声,姑娘并不必对人都太好了,这些素日和姑娘好的人里面,也未必都没有自己的心思,未必都是全心全意对姑娘好的,姑娘须自己谨慎。” 黛玉听她话里有话,很是古怪,便疑疑惑惑的,正要问她,谁知墨桥方说完,丢下一句‘我回去给姑娘叫个人来跟着’,转身就跑了,显然是不肯多说,黛玉这边便想道:难道是她看到听到了什么?不然何以故作此言? 揣测了半日,犹疑不定,不知首尾,又摇头淡笑道:罢了,又问什么,便是今日她不说,难道你进来贾府这么多年来,不知道这里面个个暗藏着心思的,当日初进来的时候,哥哥也早说过了,如今更知道了人心,若要多问,必然掺进是非,既掺进是非,便少了宁静,如此看来,还是不知道的好,你也只‘清者自清’,也就完了。 便见春纤来了,遂又折身,向来时路去。 话说湘云来了贾府之后,贾府上下对之甚是周到,而史家那边,也果真如黛玉所言,并不常常叫人来门上催回了,湘云乐得清净,每天同着李纨及众姐妹并宝玉等作诗作画喝酒聊天,十分喜欢,到了晚上,便在黛玉的潇湘馆住下。 自宝钗和湘云说了那席话,每常姐妹们一处时,湘云便时常与黛玉别扭过不去,虽说起来也不过是那些言语上的讽刺顶针等事,但凡黛玉说什么,她常常对着来,每每说黛玉‘你知道什么’,连作诗都故意抢着她作,贾母说起那些买来的小戏子,其中一个很好,她便笑道:“我很知道那个,就是长得有些像林姐姐的。”,惹得大家都暗暗生笑,她偏在那儿装作不自知,年轻女孩之间,说笑打趣倒也是常有的事,本也没有什么,况湘云平日都这样大大咧咧惯了的,大家都只道她是有口无心,并不予多追究,若黛玉认真生气,倒觉是黛玉‘多心’了。 黛玉虽有时也气她作为,谁知每到晚间两人共处时候,这湘云又忽然换了另一幅形容,竟又想起来自己日里的许多不对,又过来和黛玉道歉了,姐姐长,姐姐短的,很是可怜兮兮,任谁看了这一副伏低陪笑的模样,一般的也气不起来,黛玉也只得‘看在她年幼口快的份上,多担待她些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如此罢了。 那边宝钗自是不知道湘云每得罪了黛玉,又千般万般讨好赔礼,在她眼里看来,自然知道湘云是故意的,‘皆是我那席话起了效验’很是得意,又觉湘云着实易于收服摆弄,才一番委屈说辞,她就实心实意为自己了,连每日在潇湘馆处住,都给了极自然的理由——‘自她要便于监视黛玉和十三阿哥两人,暗中作梗,以便于我’,心中很是喜欢,对湘云也更好。 这日两人又到一处,宝钗便说道:“你来了这许久,还没见过十三阿哥面,近来我哥哥那边弄了好些野物,市上难买的,莫不如我就跟他讨了来,一来咱们会着火堆烤了,热闹热闹,也可借此由头,请十三阿哥来,让你二人见上一面。” 湘云笑道:“我和他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若我说,姐姐倒可借此机,与十三爷多说说话才好,到时候我和林姐姐一处,不让他二人见了。” 宝钗笑道:“这是什么话,倒说歪了,你只哪儿也别去,好生给我陪了客人才是。”听湘云言语里总跟自己是一条心,很是喜欢,便跟贾母王夫人等人说了,这边让薛蟠将上好的猎物送来,交予厨房,那边差人请胤祥去。 胤祥听说园里请他,为的什么‘篝火烤肉’的,并不感兴趣,兼最近事情正多,本欲不去,岂料那小丫头得了宝钗的吩咐,便笑着多说了一句‘是林姑娘让咱们请十三爷去的’,胤祥见黛玉破天荒地邀请她园子里去,便不愿退却,一时答应了。 宝钗听说要来,很是兴奋,大张旗鼓地安排了一番,因有篝火,便要选一个安全幽雅的地方,又要极阔朗的,一旁最好有可以摆桌子果盘的小阁楼,一应酒菜茶点都叫薛蟠弄了好的来,直准备了两三日,才觉万事妥帖了。 因她心中隐约觉得胤祥对黛玉十分不同,心中生妒生醋,纵她使出许多办法,常不奏效,可巧湘云这个时候来了,她想的是‘便是我一人,比你不过,难道这一回加上湘云,还比不过你的不成?’,湘云又是她阵营中的,便也就当是她的一般,是日极力为其撺掇制造机会,两人拧成一道绳,一致对外,此是后话。 是以众人在暖香坞下方小溪边的一片阔地上放了几个桌子,数十个丫头忙忙碌碌,杯盏盘碟的好生乱了一回,隔着一排石头构筑的屏障那头,也设下了桌子,临近小花园,是为贾母等人准备的,彼时姐妹们也都到了,暮霭渐起,一溜溜拴在树上的小彩灯笼这会儿都被点亮,十分抢眼,众人心照不宣,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个个争奇斗艳,唧唧喳喳,欢笑未绝,心中都知道要有贵客,却都当作没事人的一般,其状颇可玩味。 独黛玉仍旧是穿了一套家常的衣裙,翩翩然地来了,看了一圈,掩口笑道:“怎么都穿得这么好看?倒像是要过节的。” 湘云笑道:“是你自己心中存悲,穿的素净,眼里见的我们就鲜艳了,我们又何尝打扮了?”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林如海之事,静静点头,淡笑不语,默默走到一边去,宝钗便过去拉着黛玉过来,笑道:“自己在那边,什么意思,今儿这些东西稀罕,平日求尚得不来呢,这些野味,待会儿咱们烤来了吃。”便将一盏热茶递了她手里。 惜春笑道:“林姐姐不是身子弱,吃不得这些东西的吗?” 宝钗忙笑道:“是呢,这我可忘了。”好后悔当初没有想得全面,这会儿面上尽是不好意思。 湘云那边安排着丫头摆放东西,听了这话,回头笑道:“林姐姐那是假清高,最可厌的,不过我料她平日吃不得,今儿就吃得了!”调皮一笑。 宝钗忙看她半笑半嗔道:“云丫头,胡说什么?” 湘云咕哝道:“我何曾说什么了?” 黛玉听到这里,纵再好的脾性,也不免动了气,立刻将一张脸沉下来,心中冷笑了笑,她今日一来,看到大家都穿戴一新,又都刻意打扮了一番,什么样的心思,便早猜到了,只不过不肯明说罢了,这会儿宝钗和湘云又一递一和,齐齐捉弄她,什么叫‘平日吃不得,今儿就吃得了’?还不是暗示十三阿哥今儿来,所以连她这‘清高’的人,也愿意放下身段来了吗?羞辱至斯,情何以堪? 手中的茶已经凉下来,黛玉却缓缓倒了,将茶杯轻轻扔到宝钗手里,笑道:“云妹妹的意思,不过我是一个外人,不当在这里的罢了,宝姐姐这样聪明伶俐的人,怎么今儿倒迟钝了?竟不解这意思?” 便回头对丫头说‘咱们走’,那边探春惜春见黛玉有恼意,竟要去了,连忙过来拉着,笑道:“林姐姐恼了,大家不过说笑,可不要认真生气。” 黛玉冷笑道:“是不是说笑,我好歹生了这么大,很能看得明白,我家虽不是那些豪奢暴富之家,倒也不至于连点子东西都买不起的,不必看人眼色,在这里乞一口吃食!” 说完,抽出手来,转身便走,浑不理后面连声叫喊挽留,湘云也回过神来,忙叫‘林姐姐’,她头也不回。 不是她好性儿,姐妹们一处说笑,偶尔得罪了她,她是不往心里去的,但要过了界,却又另当别论,毕竟,她不欠别人什么,犯不着听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就让她们姹紫嫣红去吧,让她们费尽心思,暗中较劲去吧!是是非非,她懒得理会,免得脏了衣裙。 走到半路,忽迎一阵长风,将树影吹乱,花枝乱颤。 不知不觉,方才的不悦渐渐散了。 黛玉止住了脚,见此一处石栏静寂,栖鸟无声,溪水幽幽盘旋,流到粉垣外去,不知流到什么地方,这里很像当日她们山上的那一座桃源小筑,雅静恬淡,安详和平,也是这样略显偏僻的一处,昔日她们一家常常在园里吃茶说话赏月,她常常讨好地给爹爹倒酒,好让爹爹把她抱着放在肩膀上,她以为那个时候伸出手去,可以够得到月亮。 “爹爹坏,骗玉儿呢!” “呵呵,玉儿现在小,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你长高长大了,就能摘下月亮啦。” “哥哥,爹爹说的是真的吗?” “是。” 彼此大笑,连贾敏都不由得莞尔,笑声穿透数年的光阴,丝丝缕缕坠落在眼前,被吹散在长风里。 蓦然回首,已是曾经沧海。 春纤小声叫道:“姑娘?” 黛玉勉强一笑,说道:“去给我拿蜡烛和酒来罢。” 春纤笑道:“晚上风大,姑娘又要酒作什么?倒是回去歇着也好。” 黛玉摇头,笑道:“她们定又接二连三地叫丫头找我来,不得安生,倒是在这里清净的好,你去罢。” 春纤只得去了,拿来两根香烛,两个玻璃花盏,并小酒壶及杯盏,便点点头,叫她自便去。 遂将香烛点燃,拿小花罩小心翼翼扣上了,倒了满满一杯酒。 清酒微荡,几点星辰映在酒里面,盈盈晃动,黛玉不由得仰头凝眸夜空。 曾有个人对她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辰,娘的那一颗她记得,那么爹爹是哪一颗呢? 他们曾经那般恩爱,此刻一定亦如此,娘身边和她守在一起的那颗星星,想必,一定就是爹爹变的罢? 心中默默说了几句思念衷肠之语,酒汁在香烛前静静洒下。 爹,娘,夜凉风寒,玉儿给你们敬上一杯。 眼里噙着泪光,脸上却是淡淡的笑,那里也是一处桃源,一样的山水楼阁,清新怡人,娘从此以后不会孤单了,有爹爹陪着,他们两人会呢喃细语,相守永远,他们还会一直看着自己和哥哥,一如当年那般慈爱。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有些心酸的遗憾,因为再也触摸不到了。 微微的悉簌之声,黛玉没有听见,却见一件暖融融的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到自己身上。 胤祥静静一笑,并不说话。 黛玉连忙拭了泪,低头说道:“十三哥怎么到这儿来了?那边等着你呢。” 胤祥笑道:“那你怎么偷滑出来呢?” 黛玉淡淡一笑,轻声说道:“我哪比得你呢。”便要收拾了灯烛。 胤祥忙回头对丫头说道:“你们给姑娘收拾了,送到潇湘馆去。” 小丫头忙答应着,上来收拾干净去了,黛玉说一句‘多谢’,便告了辞,折身要走。 胤祥叫道:“妹妹。” 黛玉不由得站住看他,胤祥想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说道:“我带你出去散散心罢?比在家里好过些。” 黛玉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怔怔地看着他,胤祥眼中带着一点希翼,也看着她。 黛玉微笑摇头。 眼里的希望冷却下来,胤祥也笑了笑,点头。 许是觉得这样拒绝,终究不好,黛玉又轻轻笑道:“多谢十三哥好意,我——” 一语未完,胤祥笑着接道:“不必说了,我知道,并不想去,我没心情去,想必老太太不肯的?或者,十三哥每日事多繁忙,我不想占你的事儿,白耽搁你的时间?是不是?总之是拒绝就对了。” 胤祥说的很快,跟平日的他微微有些不一样,还是那样优雅的笑,客客气气的举止,可是他就是有些不一样,黛玉感觉到了,有些愕然,怔怔笑道:“十三哥,可是生了气吗?” 胤祥眼神有些躲闪,干笑着别过头去,定定地望着远方的一处,一语不发。 他生气了吗? 他是因为‘林姑娘请十三爷’这样一句来的,等到他来了,她却不在,那些莺莺燕燕的确一个比一个标致,的确各有各的好处,可是就因为他看透了她们娴静优雅举止背后无不是另有所谋的心肠,一切都变得空洞至极,索然无味,所以,也不过是客套两句,喝一杯酒,借着一事离开而已,毅然决然。 他生气了吗?他做了很多他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举动,付出了他这十多年来未曾付出过的关心,牵念,他放下了一个阿哥的身段,放下了身为阿哥的骄傲和自尊,努力地要穿过两人间一层层阻隔屏障,了解她,接近她,可是她呢。 只有若即若离。 以至于现在,他自己都有点嘲笑自己了。 “老实说,我是有一点生你的气。”胤祥静静地,笑着回答,波涛汹涌的内心,无人能见。 忽听脚步声传来,竟是宝钗来了,满面喝的嫣红,笑道:“我说十三哥躲酒耍滑,竟藏在这里了,快跟了我去罢。” 胤祥脸如冰山,道:“我还有事。” 宝钗看看黛玉,抿嘴一笑,道:“颦儿身子弱,吃不得那些东西,先退席了,那边云儿妹妹还等着十三哥呢。” 竟上前推起胤祥来,一叠声地说:“快去罢!” 第54章:宝钗吐血 上次说到宝钗为一己姻缘大业,故意设宴招待胤祥,暗中恨不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计划安排好了,谁知道胤祥也不过是略尽礼仪,便找一借口退下来了,宝钗心思皆都白费,和湘云这厢坐等他不来,忙叫小丫头出去找了一回,回来告诉‘倒像似跟林姑娘在那边站着说话呢’,宝钗不放心,一径找出来,心中执意要将他带回去,决不能让他两人一处。 偏生胤祥借有事不回了,宝钗心中哪愿意的?也是平日和宝玉说笑惯了,再借了两分酒意,便上前推着胤祥,笑道:“云妹妹等着你呢,快跟了我去罢!”推推搡搡,说说笑笑,那胤祥正因黛玉一事,心中烦乱,见宝钗这般,顿时生恼,俊美蹙起,说道:“宝姑娘!” 宝钗脸上还笑着,只见胤祥盯着她,星夜下,那一双眼睛冰冷淡漠,全没有往日客气时候的模样了,便有点没底,胤祥静静问道:“令尊令堂都没有教过你,什么叫礼义廉耻吗?还是宝姑娘不顾脸面,向来都肯和男子这么拉扯?” 两个丫头跟着宝钗,一直在后面等着,这会儿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她们向来知道十三阿哥最是儒雅和善的,这会儿说这样重的话,定是生气了。 又有园子里管各项杂事的小丫头,听这边有声音,也来看究竟,静悄悄站了树叶花枝后面的外围,翘首看着。 宝钗脑中轰的一声,面色红赤,连忙松手,站后了几步,讪讪笑道:“十三哥,我——” 胤祥断然说道:“宝姑娘不要乱叫!谁是你哥哥?那个整日游手好闲荒诞下流的薛家大少爷才是你哥哥呢!我倒有很多妹妹,都是公主格格,在宫里呢,哪儿又变出你这么个妹妹来?别说没有,便是有你这样妹妹,只看你手脚这么随便,随意就跟男子推搡拉扯,我也早跟你断绝关系了!”便冷冷地哼一声,将袖子一甩,转过身去。 这会儿下人越聚越多,宝钗羞地恨不能钻进地缝中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她向来自命为最聪明不凡的一个人,动辄千百个主意的,这会儿竟然一个都想不出,丫头们在背后鸦雀无声,越是这样,她越能感觉到一种难堪的窘迫,想挤出一个笑,不想比哭还难看。 宝钗只得笑着求助黛玉,半是自我解嘲,半是嗔怒地跺足笑道:“颦儿该死!你把十三爷惹恼了,这会儿迁怒于我,你又站在那边看笑话了。” 黛玉也见胤祥与往日不同,知其恼了,起初见宝钗难堪,倒也想说上一两句给彼此解围,这会儿又听宝钗这么说,心中平生厌恶,暗暗冷笑想道:“但凭什么事,总肯拉扯上我!不说你自己不尊重,反倒怪起我来!怎么又是我把他惹恼的?” 遂冷笑道:“宝姐姐好没道理,十三哥恼你,是因为你随随便便行止,难道这不该恼的?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倒是想帮姐姐,只是姐姐太过了,这会儿连我也不好替你说话了。” 胤祥不想多待,对黛玉说道:“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走,我送你回去。” 黛玉也赌气地点点头,跟着胤祥一起走了。 独剩宝钗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脸跟猪肝一样,极为难看,黛玉和胤祥的一言一语都在她脑海里盘旋,黛玉可以叫胤祥‘十三哥’,她就不能叫!胤祥可以跟黛玉说‘咱们’,几时对她说过?况两人言和意顺,这简直如一根针,一根刺,可以将她的眼睛看得跳出来。 她从小自命不凡,自认为论样貌,论德才,论女工,论城府,她半点不输于别人,何况一个黛玉哉!她一直以为在胤祥心目中,自己和黛玉该是差不多的,就算不是,至少并没差了太多,可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胤祥心目中非但并没有给她留一个小角落,简直就是拒之于千里之外,那些诗,那些献给灾民的大把银子,如今都变成了空气,彻底宣布作废了! 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宝钗只觉得胸中喷涌着一股憋闷绝望的洪流,涌将上来,忽然‘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腥甜的液体来,竟是吐了一大口鲜血,丫头们这会儿有些慌乱,忙叫着‘宝姑娘’上来,搀着扶着,七手八脚给弄回了蘅芜院去,宝钗气息奄奄地躺着,命像是都没了半个。 不一时,消息早传到了宴席上,姐妹们都见宝钗笑呵呵出去的,不想竟躺着回来,大为惊异,忙都到蘅芜院去看视,宝钗气地意迷神虚,却不叫小丫头告诉缘由,岂料这怎是能瞒得住的?那看到的小丫头,便私下悄悄传递开去,说的好听是‘宝姑娘无意扯了十三爷的衣服,十三爷恼了,责怪了宝姑娘几句,姑娘脸小,受不得了。’更有说的不好听的,却是‘宝姑娘对十三爷动手动脚,十三爷把宝姑娘大骂了一顿’。 是以越传越诡异,到传到那些媳妇们的口里,因之前这些人中盛传过香囊一事,如今又加上了这事儿,只凭心中猜测,说的更不堪听,竟是‘宝姑娘喝得醉了,只管贴缠着十三爷,说那些下流无耻的话,欲行那荒诞不堪的事,十三爷恼了,狠狠踹了她两个窝心脚,给踹的吐血了’。 宝钗这边尚不知道外人是怎么传她的,只是演足了戏,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又抽噎着要寻死上吊,薛姨妈和众人自是紧拦着,宝钗哭道:“我并没怎样,他竟这样羞辱我,我还怎么活着。”又说‘都是颦儿助得他!’那薛姨妈也生气,便将宝钗的委屈故意传了出去,说的夸大许多,心中想的是:不管怎么说,宝钗毕竟是女孩儿家,竟被他欺负到了这般境地,成了什么事儿了!以为闹得大了,是是非非传遍,胤祥重礼,许就来道歉,自己家也挽回几分面子。 谁知倒等的王夫人找她,说道:“老太太知道了这事,很生你们的气,不论怎么说,他不比得一般人家的少爷,是个金尊玉贵的阿哥,岂是咱们惹得的?闹得不好,就是吃不了的亏,老太太因为你们是亲戚,不好说什么,我毕竟是你姐姐,若我说,与其到最后不可收拾的境地,竟叫宝姑娘给十三阿哥低个头,陪个不是也罢了,又少不得一块肉的。” 那薛姨妈气得倒仰,想了一回,以后还有借助贾家力气都地方,不好得罪了老太太,况那十三爷也不能真的得罪了,忍气吞声去了,回去少不得又劝宝钗一回,宝钗本想弄出千委屈万不甘的样儿来,让胤祥来道歉,不想倒要给他道歉去,才知‘权贵’二字多么强悍,只叹自己被逼地吐了一回血,却又要含羞忍气地上前陪笑,而人到了祥云阁,那胤祥人竟连面也不露,不过让丫头传一句‘不敢,姑娘请回罢!’宝钗此时心情,已难用语言形容的出,还好湘云常私下安慰她,又义愤填膺数落黛玉不是,扬言‘决不能叫她就这样如意了’。 千头万绪,千万人的想法,一时也难以说得尽,只说那日胤祥说要和黛玉出去散心的话,不知怎么,竟被上头知道了,逢黛玉晨时去见贾母,贾母问道:“我闻得人说十三阿哥要带你出去游逛游逛,想必是去皇宫里罢?” 黛玉心中纳闷:那日十三哥对我说起这事的时候,身边也并没有旁人,竟是谁传出来的这话呢?可真真奇了。 只得说道:“只说了散散心去,并没别的话。” 贾母笑道:“若我看来,他能让你散散心,解解闷,倒也好,你若出去逛逛,看看景儿,不至于太过伤感,他又有是个懂礼谦厚的,又和你是义兄妹,这倒也妥当,若去皇宫,能见到娘娘就更好,我近来每常梦见她,你见了她,回来跟我们报个平安,我也好放心。” 贾母说了这些,黛玉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不语,可巧邢夫人等来了,黛玉便找探春等人去,心中仍旧疑惑何人露的话,忽而想到:定是他又叫丫头跟老太太说的了,不然岂有旁人? 想到胤祥特地又来说一次,兼贾母元妃之托,一时犹豫不决,而那边贾母不过是听小丫头说的罢了,见黛玉应了,可见真有其事,便叫小丫头告诉胤祥‘车马都贾府现成的,给十三阿哥和林丫头用,只差小子去和管事的要,勿要外道才是’,胤祥听小丫头白来说这一回,可见是黛玉跟贾母说的了,心头喜悦,便且将眼下两三天内的事都放下了,叫小丫头准备去,暂不下表。 话说黛玉虽那边沉吟,这消息却传得极快,不多时,府上竟都知道黛玉要和胤祥出去,一时间情绪暗动,王夫人,薛姨妈皆是不悦,一个为的不是探春,一个为的不是宝钗,谁知里面有贾母的话,也奈何不得,只得都私下来寻黛玉,说一回旁的闲话,绕来绕去,都绕到这上面去,说黛玉‘身子弱,禁不得奔波,竟是不要出去的好’,言外之意,让黛玉去回了老太太说不去,黛玉都点头答应,却不动身去回。 至于晚间,湘云竟又来至潇湘馆睡觉来了,话说自那日湘云和宝钗联合打趣了黛玉,黛玉对其一直不理,她偏又是那一副活泼随意的形容,仿佛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围着黛玉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这会儿又来,扯着黛玉胳膊,笑道:“我听说姐姐这就要去,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姐姐竟不陪我家里玩,竟是头一个绝情无义的人了!”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难道那些姐妹们不能和你玩儿的?偏和我一处?我就这么金贵?既我金贵,怎么这几日我并没看出来这层呢?也罢了,你既这么说,就等我回来,横竖也不过三天五日的,咱们再一处玩儿,岂不好?你家那边又并没人催你,凭你住个几年去呢。” 湘云忙笑道:“家里也玩得够了,索性姐姐也带了我去罢了,我也跟姐姐长些见识?” 黛玉原是故意说的那些话,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阵阵冷笑,暗道:真真好一个外出游逛!竟试出了这许多些人的心肠来,哪里想得到云妹妹这样儿的人,竟也揣着这些心思?若不是此事,我还断不知道这里面多少乾坤呢,倒是天下第一件可惜的事了! 便犯了执拗的心思,想道:既这些人都劝我不要出去,我就偏出去,看她们又能如何!难道还拿了绳子绑我不成? 也懒得虚应付湘云,笑道:“你既知我是无情无义的人,又何苦踏我这门儿,说这些话来?”莞尔一笑,站起身来,回头对丫头们说道:“既云妹妹要在这里睡,你们就在那屋床铺加一床被褥罢。” 湘云不期黛玉如此说,还存着侥幸心思,撒娇撒痴,欲和黛玉一床,黛玉笑道:“罢了,我近来古怪的很,若和别人同床,纵到了天亮也睡不着呢。”便柔柔笑着,将湘云牵着自己的手拨了下去,扭头走了。 贾府这样,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不堪,个个心机深若寒潭,都带着面具,纵恬淡如她者,所求不过一意心轻松,神怀悠然,然而这泥沼污秽之中,欲寻一宁静之地,又何其难得? 累了,也厌了,不如出去。 黛玉神思昏昏,想的痴迷,恍若眼前已有一仙园雅筑,春日百花打蕊,冬日瑞雪簌簌,说不尽的恬淡闲适,悠然自得,及到最后,却不得不悠悠叹息一声:这样一境,定然也是难得,别说老太太说她年小,必不肯的,就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一定想出千百个留住她们的办法来,不知那时以她两人之力,能否禁得住这种暗箭激流。 听门上云板敲起来,知道时候已经晚了,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直到天快亮了才略睡了一会儿,不提。 第二日起来的稍有些迟,雪雁上来伺候黛玉梳洗,笑着说道:“姑娘起的不巧,才十三爷刚走,来问问姑娘,说三日后动身,问姑娘的意思,我见姑娘睡的安静,便没叫姑娘,回了十三爷‘打发丫头去告诉’。” 黛玉忙道:“不该,他既亲自来了,你该叫醒我,岂有让他白来一趟的理。” 雪雁笑道:“姑娘和十三爷也太客气了些,原是十三爷说的‘若你们姑娘睡着,万不要吵醒了她’,姑娘又这么说,姑娘的意思,究竟如何呢,还是叫小丫头去告诉一声罢。” 黛玉想了想,点头说道:“也罢了,就三日后也使得。”雪雁忙叫丫头说去了。 又说道:“云姑娘一早洗漱完了,找其他姑娘们去了。” 黛玉不言语,忽听小丫头进来跟雪雁说:“姑娘平日喝的中药没了。” 雪雁忙问道:“不能的,前儿我看还有几小包,怎么这么快竟没了?不是你们混放忘了罢?再找找。” 小丫头便又回去找了一回,说不见,黛玉道:“什么了不得的,许是谁也咳嗽,借了去了,我的病也快好了,既没了,今儿就先不喝了。” 雪雁忙笑道:“药哪能断的?这东西府上是多的,可没有不喝的理,回头老太太又该说我们照顾的不仔细了。” 便出去寻了个小丫头,叫‘去跟凤姐说去,得了药,叫厨房柳嫂子给熬了送来。’小丫头忙答应着去了,这边黛玉无事,自找了本书看,暗暗想林珑该到了何处等事,也不多述。 此后两三日也无甚事可记,只是府中上下皆确凿说胤祥将和黛玉去皇宫中游逛,贾母也许了,暗中艳羡揣测的话许多,讨好献殷勤的人也无故多了起来,黛玉不常出潇湘馆,是以不知道,那些出门的东西各样皆齐备妥当,竟是最好的,不觉三日已过,这日清晨,天朗云淡,显然是个好天气,胤祥穿了一身江南苏绣的浅色长褂,银白长靴,一身不饰浮华的清雅之气,着丫头来请黛玉,请问‘可走得’。 黛玉也已经穿戴整齐,却不就走,笑着告诉丫头道:“叫十三哥略等我一等,我还有一事,办完了就走。” 小丫头也不知道什么事,听黛玉这么说,只好回去告诉,黛玉便悠悠然命雪雁将窗前一小盆枯萎的陶菊拿着,跟着去贾母处。 这陶菊乃是宝钗当日初进府的时候送给黛玉的,这花古怪,若种了地下,周围数丈之内定然寸花寸草不生,移到盆中,亦是如此,大家皆觉得这花鲜艳,独黛玉不喜,说道:‘花亦如人,纵再艳丽多姿,然却过于自私霸道,眼中半点别人的好也见不得,必要害之绝迹,方肯罢休,又有什么可贵?’是以并不喜欢,不过叫丫头们拿去养着玩罢了。 谁知这花几天前还好好的,不过短短两三日,淡紫色的叶子已经成了灰黑色,软软垂了下来,竟枯尽了,众人见了,很是诧异不解。 第55章:心意相通 上次说黛玉临行之际,拿着一盆枯萎的陶菊来至上房,丫头们都诧异不解,又不好多问,此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凤姐等人都在上房说话,很是热闹,贾母见黛玉打扮齐整来了,忙让拉至身边,握着手上下看了一回,笑着点头,对凤姐道:“我告诉你的,你都打点好了罢?” 凤姐笑道:“哪儿能忘了呢,都按老祖宗说的安排妥当了,紫鹃和雪雁两个跟着的,外还有两个粗使伺候的小子,两个媳妇,衣服头面行李都是现成的,林妹妹虽未怎么出过门,好歹还有阿哥在呢,况我也早派人告诉阿哥了,若林妹妹有一个汗毛的闪失,让他再赔老祖宗一个来。” 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也笑了一回,说她是‘油嘴滑舌的泼猴儿’,便一叠声地叮嘱黛玉路上多小心等事。 李纨见黛玉手中一盆枯花,仔细辨认一回,笑道:“这花很熟,我记得在园子里哪儿还看见这么一朵的,也是这个黄玉的雕花盆,像是叫什么菊?” 黛玉说道:“大嫂子好记性,是陶菊。” 李纨笑道:“是了,就是这么个名儿,只是妹妹怎么拿一盆枯花来?”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是想将这东西拿来,让外祖母看看,给我做主呢。” 黛玉说完,满屋子便都有些怔怔地,凤姐过来拉着黛玉,笑道:“妹妹有什么委屈儿不成?倘若丫头婆子们不好了,妹妹只管告诉我,横竖还有二嫂子呢,我罚她们去。” 黛玉笑道:“只怕这事牵扯极大,未必是二嫂子管得了的。” 贾母本来懒懒地歪在榻上,听到这儿,便让丫头给扶起来坐着。 满室一时静寂无声,众人无不看着黛玉,黛玉便说道:“玉儿自小体弱,从会吃饭开始便会吃药了,自进府以来,常常让老祖宗为玉儿挂念,承蒙老祖宗疼爱,一茶一水都是极妥当的,进来我身子不好,前几日汤药无故没了,丫头拿来了这新的,途中不知经历了何样故事,耽搁了许久,也是玉儿多疑,丫头冲了药来,玉儿并没喝,悉数均倒了这花盆里。” 捧起花盆,悠悠笑道:“这朵花叫陶菊,夏末秋初,该绽放最盛的,谁知道,不过三天受这药汁,就尽数枯死了,玉儿深为震惊,是以拿了来,求老祖宗可怜疼我,给玉儿做主。” 黛玉说的云淡风轻,可话语间却有震慑人心之处,让人不由得骇然止声,其言笃定,让人难不相信其中真实,贾母很是惊讶,问道:“真有这事不成?拿了来我看看。” 凤姐不敢自专,忙从黛玉手中接过了花盆,递给贾母,满室皆屏住呼吸,片声也无。 只见那花叶全都变成了深紫色,略有些发黑,贾母命丫头将花径拔出土来,看到里面的根须也是苍白之色,一时沉脸不语。 邢夫人王夫人等也都伸头看了一回,邢夫人道:“难不成是谁给姑娘汤药里做了手脚不成?若是那样,她可真好大胆子呢,该打她一顿,撵了她出去。” 王夫人忙笑道:“事情还没见个皂白,哪儿能就撵人了呢,若我说,许是姑娘言重了,也是有的,花性本就弱,姑娘拿药汁泡它三日,它生得娇嫩,自然就枯了,也未必就是汤药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不过这么着,岂不是姑娘太认真了?也白冤枉了别人,况咱们府上向来律下极严,哪个下人敢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对主子存这等心思的?” 黛玉笑道:“这陶菊命性最强,初时我将它移栽过地上,过不多久,周遭的两颗芭蕉竟都枯萎了,更不说那些性弱的花树,后来移入盆里,直到今日,花围从未生过杂草,小丫头也曾将其弃于阴暗之地,几日不给水吃,也一点事情没有,怎么这回竟死得这样快?竟突然娇起来了?再则,若只是普通药汁浸泡,枯叶断不该是这等紫黑色,根须也该不是这样净秃的一只,若太太不信我所说,大可用好药汁试上一试。” 又道:“倘若我喝下了那药,中毒了,到时候是非自然就出来了,正因为我‘太认真’,如今受害的不是我,只不过是一盆花,黛玉知自己年小,每常行动,言语间或有得罪人之处,也是有的,只是此等报复,有些过了,是不是有毒,还请外祖母明察罢。” 那边贾母便有些气地哆嗦了,凤姐忙上前抚着贾母胸口,说道:“老祖宗且先别急,先问明白了不迟,哪个丫头非要好端端的害姑娘呢?若抓到了她,好好罚她!将这样无法无天,眼睛里没有主子的下人打烂了!” 黛玉道:“二嫂子怎就知一定是下人?” 凤姐忙看她,愣愣地笑道:“若不是丫头,妹妹觉得,能是谁呢?” 黛玉微微一笑,摇头道:“是谁我倒不敢断定,我只知道,若我病倒了,今儿这番出门,可就去不得了呢,若是丫头,断不该有这样心肠的,便是有这样心肠,也只怕另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大家听此语,立刻心照不宣,彼此悄然对视:如此说来,是谁下的手呢,显然嫌疑最大的便是薛姨妈了,只是那薛姨妈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亲戚,外人,便是为了宝钗,也未必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竟下手害起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来了,想必王夫人也是知情的,暗中助着她罢?必然知情,若非如此,方才为何别人都不说话,独独她抢着辩驳? 将这些因果一想,各自心间瞬间通透,只碍着王夫人身份,一声都不敢吭,不过用眼睛悄然瞟着她。 屋内这一片刻之间,极为安静,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小丫头进来说话,看到贾母铁青着脸,各自都惴惴地不敢则声,也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还是凤姐叫她进来,她才说道:“来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门外的车马仆佣都妥当了,十三爷也等了有一会儿了,姑娘什么时候走?” 黛玉便起身笑道:“既都好了,我这就走罢。” 便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别过,悠悠然扶了小丫头出去,仿佛方才一事,不曾认真在意。 凤姐忙带了一干媳妇等人亲自送到门口去,一再叮嘱路上小心等语,又悄悄说‘妹妹既出去了,索性放开了心,有老祖宗给妹妹撑腰呢’。拍她的手,黛玉笑着说多谢,心中也知道她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这边让她放宽了心,待会儿回去了,若果真宝钗嫌疑最大,定然又变着法儿的替薛家说话了,好在王夫人那里有颜面功劳。 这些她都可以不计较,左右各人为着各人,千古如此,但今日陶菊一事,却另当别论,便是她今朝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不能由着人欺负宰割?正如林珑所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不欠别人什么,别人休想动我们的心思! 那贾母自知道黛玉脾性,向来不肯撒谎的,若非是事情确凿,断然不会被逼到向自己求助的地步,想到黛玉如今父母双亡,她所能依靠的也唯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罢了,如今竟有人下毒害她,若自己不给她作主,难道眼看着这些虎狼欺负这个弱孤儿的? 是以又恼又气,拿着拐杖咚咚敲地,哭叹道:“我身边只这么一个外孙女,父母皆无,不过仗着有我这老的还惦念她几分罢了,如今你们一个个也明里暗里的算计她!有算计她的,不如算计我来!她那身子,纵没事时尚三病五痛的,有那好毒药,不如竟给我使了也罢了,好害得我早咽下这口气,你们就如意了!”说到此处,不禁老泪纵横。 大家听这话说的不像了,一个个哪能坐着,都忙站了起来,垂首默待,半声不敢言语,贾母便喝命道:“将府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我今儿倒要断明这个案子,凭她是主子丫头,索性都离了这府去!若纵了她这一次不管,明儿还敢拿刀杀人,她成府上大主子了!若不然,就我走!” 见贾母动了大气,大家忙劝,鸳鸯等伺候的丫头连忙上来拿帕子给拭泪,叫贾母‘别太急了,事情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查出是谁,那时再说也不晚,现在只管生气,若气坏了身子,可让太太们怎么着呢’,贾母断然道:“如今连我亲外孙女儿都敢害了,谁还管我这老身子,早巴不得我早去了呢!” 那边婆子们见贾母大怒,竟连贾政,贾赦等,连并东府尤氏等人也都一叠声地让叫来,竟是要大办,恐其是一时气话,便犹豫不决,并不去告诉,只看王夫人,偏贾母瞧见了,更添气恼,怒喝道:“你看她做什么?好!好!我很知道你们的意思,我现在也请不动你们了!你们原都是一条藤上的,好时千万的讨好,但凡我身边有个好东西,好人,都务必费尽心力的算计了去!不好时竟可将我一眼不看,凭我怎样!既如此,我索性就带了玉儿她兄妹两个回南去罢了,离了你们,大家清静!”又回头对鸳鸯说道:“叫人备车!可好过在这里让人毒死害死!” 王夫人见火惹到自己身上,深恼那婆子,也骂道:“糊涂东西,你看我做什么!” 见贾母竟颤颤巍巍地就要走,大家都慌了,邢夫人,王夫人等见怎么也拦不下,竟带头跪下来,哭着恳求,李纨等人见王夫人她们都跪下来,自也连忙跪下来,吵吵嚷嚷,纷乱不堪,时凤姐儿回来,看到这景儿,也吓了一跳,忙问丫头怎么回事,丫头们都白白的脸儿,说:“为林姑娘的事,老太太恼了,这会儿谁也劝不得呢。” 凤姐连忙进屋子搀住贾母,笑道:“老太太光在这儿急,事儿也没个眉目,您是经过事儿的,多少大风大浪也没见这般生恼,今儿这样事儿,也不是办不得了的,怎么竟闹着要走了?您若真去,可让我们这些儿孙辈的怎么着呢?难道一个个都吞药去不成?那可也真是大不孝了!究竟是谁下了毒,查出来,严办了他,也就罢了,老祖宗金躯玉体,切勿伤了身子要紧。” 好说歹说,死劝了一回,又骂下边的丫头婆子们不好好伺候,‘这会儿只顾杵在那看热闹’,折腾半日,贾母方略平静了些,硬声说道:“既如此,这事儿就你查去,不拘怎样,得给我个结果,再行计较!” 凤姐心中微微叫苦,却只得笑着答应,又忙说些旁的让贾母开心些,此事便算混过去了。 因有贾母吩咐,凤姐少不得将那日取药熬药的所有丫头都叫过来,一一查问,看那半个多时辰中,谁都接触到汤药,谁有下毒之机,暗暗分析,不消多述。 话往回说,且说黛玉出门来,胤祥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指尖一个小石头,瞄了树丛半晌,忽然一弹,小鸟惊飞,正笑了笑,想回头再捡一粒,忽看到黛玉站在那儿笑着看他呢,忙笑道:“妹妹出来了。” 黛玉点头说道:“十三哥等的急了罢?” 胤祥笑说:“没有。”看看黛玉气色,又问道:“方才可有事吗?” 黛玉摇头笑笑。 此时日色正好,天空淡淡薄云,鸟过长空,空气清新,让黛玉的心情也忽然跟着好了许多,便想到:罢了,既出来了,何苦再想那些让人发闷的事?是非自有公论。 便问胤祥带她何处去。 胤祥心情也是大好,阳光正照在他颇帅气的脸上,那样的笑容,明亮温暖,有一种让人为之喜悦的光芒,他笑道:“你是客,你做主。” 黛玉莞尔笑道:“难道‘客随主便’这一句,十三哥竟是没有听过的不成?若依我,竟想将所有奇处妙处都逛遍了呢,只怕十三哥没有那许多盘缠。” 说的胤祥笑了,知道黛玉打趣他,也附和笑道:“那就要姑娘可怜我,少去一两处,给我留些买种子的钱,不至于全家明年吃不上饭。” 黛玉也被逗笑了,胤祥便亲将黛玉马车的帘子拉开,笑道:“既出来了,索性就放下万事,若只郁郁于怀,可辜负我了。” 黛玉遂抿嘴笑着,进了马车,胤祥自骑上另一匹马在前。 路上茶水歇息等琐事,倒也不需多述,胤祥又建议:“我们今番既要游逛,便改了以往条例,不拘大城小镇,但凡打听得有妙处,就去赏鉴一番,小子们自会先我们一步把旁事都安排好了,岂不比为了哪一处山水,走了几日远途的好些?妹妹看呢?” 正合黛玉心思,便笑道‘这样很好’,遂车马一路,向南而去,行得倒也快,下午时分,到了一处城镇,名曰洛城,两人各弃车马,且先入一精致酒楼,路上有看到他二人一眼半眼的,都立刻凝眸,一路看着,连手头的事儿都忘了,彼此捅怂着笑道:“看那一对儿人,真真好个样貌气派!可是从画里出来的罢!”待进了酒家,后头又是悄悄的许多议论,两人自入上席雅阁,酒菜早齐备了,黛玉有些不自在,小声道:“十三哥——” 胤祥微笑道:“我知道。” 便叫丫头来,笑道:“你领着姑娘去罢。” 小丫头便引了黛玉去另一间雅阁,早有人送了一套纯白干净的男装来,大小正合黛玉尺寸,黛玉不觉感激十三细心,又思:但凡所想,他竟然总能料到,半点不错的,真真好一个体贴聪明的人! 转眼间,黛玉竟成了最俊俏的小公子,胤祥上下打量,连忙点头,笑道:“这下好了,换了这一身,只怕这回不是那些女子们嫉妒,竟是要惹的男子们平白生恨了!” 黛玉红了脸,笑道:“十三哥又打趣我。” 两人便坐下,酒饭之间,黛玉问道:“我们停了这里,可有这里什么好去处不成?” 胤祥笑道:“这里我来过,别的倒有限,只是一处仿苏州的园子和夜市着实是好的,一处极幽雅安静,一处极热闹,所以想带你看看去,你是内行,好指点一二。” 黛玉听说仿苏州的园子,自也喜欢,不久茶饭已毕,便一径去了此处,原来这乃是洛城六年前因圣上临此,特地迎合其好,在城西建造的一处园子,从此后便用作官园,非是达官贵人,名门之后,难以一见。 黛玉见其内碧拱珀檐,玉廊盘绕,温泉细水,宛如仙境,时近日暮,万般景致又被染上一层霞光的艳丽,泉水四季氤氲淡淡薄我,看之果然令人震动心魄,便笑道:“果然是一妙处,我也动心了,若非想着‘刻意人为’几字,竟真可与江南妙景一较高下呢。” 胤祥也点头笑道:“正是,所以凡事只是自然成就的最妙,这里纵美得过真正姑苏,却也难免输在仙灵自成的好处上面,不过略逛一逛罢了。” 遂走了一圈,挨处都看了一回,彼此悄悄议论,哪处的雕琢细腻,哪处鱼目混珠,哪处刻意营造深沉,却越发使人觉得好笑了,渐渐论的兴味盎然,又都羡那湖岸对面的一方木阁建的雅致,胤祥笑道‘若依山傍水,有这样一处,再辅以良田桑竹数枝——’黛玉也点头笑叹道:“其心中乐处,真真可比神仙了!”两下憧憬,相视一笑,其意味尽在其中,唯彼此心知而已。 不知后文何事,下回分解。 第56章:惊心之见 上次说胤祥与黛玉于仿苏州的园林中游逛,讨论一回各处胜劣,不觉间转至一处碑林,此时暮色渐沉,周围无数参天古树盘绕,下立着许多森然古朴的座座石碑,让人为之肃然起敬。 黛玉笑道:“这里倒还罢了,只是有些奇怪。” 胤祥便问道:“奇怪什么?” 黛玉蹙眉说道:“这些古树,若没个几十年,断不能长得这般繁郁苍朽的,难不成为了成这碑林,竟从别处弄来了老树不成?我竟不信谁竟有这么大本事。” 胤祥笑道:“你说着了,哪儿是现运来的呢?这些古树和碑林本是原就在这里的,建这园子,将它们便也包了里面,使其也成了一处景致。” 黛玉笑道:“怪道我看着这里不着修饰,倒更有种厚重深沉之感,原是有这层缘故,如此看来,这可竟难得了。” 便顺着依次品鉴,因天色见暗,并不能太看出上面写的什么,下人们便打起小灯笼,前面引着,胤祥忽想到一事,笑道:“是了,咱们竟不必在这里费力认字,倒错过了好景呢。” 黛玉忙问何景,胤祥笑道:“妹妹忘了我跟你说起的夜市了?洛城白日虽然喧嚷聒噪,夜市竟是别具一格的,虽热闹不失雅致,文气十足,况今儿乃十五,必又有过去一段时间文人酿制的灯谜出来,我们索性去看一看,何如?” 黛玉笑道:“若果真那么好,倒可去看一看。只别是像那如‘先修十字街,后造八卦台’这样粗俗的就好。” 胤祥忙笑道:“人的才学多有参差,这样的也有,不过也有好的,若真有才能人,制出来的东西也够人费力解的呢。”便犹豫了犹豫,问道:“方才你说的,谜底是什么?” 黛玉听了,抿嘴看着胤祥,想起他自己说的‘人的才学有参差’这一句,忽然撑不住笑了,扶着石路边上的树哎唷,胤祥也嘿嘿笑着,想了想,恍然大悟,见黛玉笑得喘不过气儿,破天荒地竟将脸红了,笑道:“我在皇宫,又没太见过这东西,猜不出来也是有的,你笑什么,不许笑。” 黛玉只得忍了笑点头。 果然这洛城的夜市不与别处相同,并不是散布置在大街小巷之上,而是坐落在洛城一个遗留的祈风台之上,这祈风台位于洛城中心,看去不起眼,据说竟有了上千年历史。 黛玉听得胤祥讲述:某个朝代的皇帝,性情古怪,竟专情于母妃捡来收养的妹妹,后其母得知两人这段情思,以为大丑事,为免其事外扬,亦是免那皇子沉浸儿女之情,毁了将来大业,便将那公主很快嫁了别国去,好分开两人。 谁知那公主偏又是个情痴,竟于路上自尽,死之处,传闻便是如今的洛城,皇子甚是伤痛,成帝之后,一妃不纳,独守其身,为纪念公主,特命在其身死之地建造一极阔朗的高台,祭星祭月,又以公主‘祁风’之名而命名,曰‘祁风台’,每年都必来此地一遭,必在台上枯坐一回。 如今,建台之人早已故去,这台子经了无数朝代更迭,风雨侵蚀,更见斑驳,人们已经不太记得那皇帝的名字,然此故事却一代代传了下来,后世褒贬不一,毁誉有之,平日这里倒也清静,并无人来扰,只是到了每月十五这一日,这里便不知不觉早成了夜市一俗,众人四方云集此处,所展示者,也因许多年前留下的古怪规矩默契,竟已灯谜居多,每至夜幕降临时分,天上繁星点点,这祁风台上又满满的璀璨的灯笼,五光十色,霎时好看,仿佛是众人对已逝双人心照不宣的祭奠。 故事触动黛玉心事,不免悠悠然一叹,说道:“劳燕分飞,生离死别,真真是一对可怜人。” 胤祥微微一怔,笑道:“我以为妹妹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以为这是不可见人的丑事,不屑于提起呢。” 黛玉淡淡一笑,轻声问道:“十三哥怎么看的?” 胤祥想了想,笑道:“自古礼法森严,不容亵渎,兄妹竟互有心意,冲击了礼法,着实是家门断不允许之事。” 黛玉低下头,一语不发。 谁知胤祥又呵呵笑道:“不过这些也只不过是那些老朽的看法,我自小最厌恶者,无非那些条条框框,是以小时候在皇宫里也没少挨了我爹爹训斥,正是看不惯那些陈规陋习,这才常有离世隐退,独居世外的想法,若我看来,他二人彼此相悦,情本是由心而生,而心之相悦,方是‘情’之一字的魂灵,亦是最为宝贵之处,若强拗了自己心意,感情也便成了无血无肉的躯壳,此种结合,便是为规矩而结合,而非为‘情’而结合了,活着又有什么意趣——” 忽然意识到自己当着黛玉竟说这么多,似有不妥,连忙止住了话,呵呵一笑,看向别处。 黛玉正默默听着,心中一股暖流涌动,无可名状,忽见他止住不说了,略一思索,已知其何意,不免也微微红了脸,别过头去,并不则声。 两下默然,便衬托着周围灯光刺眼,吆喝的,议论的,不愿服输的,哈哈作笑的,五花八门,声音显得异常杂乱喧嚣。 黛玉忽听一人在耳边笑道:“这位爷,来揭了这个吧,猜不出,不要钱的。” 黛玉尚未听出来,见胤祥轻轻叫了她一声,忙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愣愣说道:“要什么钱?” 胤祥见其模样痴愣,不觉笑了,说道:“你不知道这里缘由,这些灯谜有明谜和暗谜之分,暗谜是用藕色布料盖着的,这里不成文的规矩,暗谜须付钱方看得,这些谜往往有些难度,不过,倘若你猜得出,不但分文不取,倒奖励一份的,妹妹想不想一试?” 黛玉听了,倒也别致,便动了孩童玩性,笑道:“既如此,我便试一个罢了。” 胤祥便叫身边跟着的丫头拿了锭银子押着,命那掌灯夫揭了一菱花小灯的罩布。 便见上面言曰:窗前江水泛春色,一江春水向东流。令猜中草药两味。 黛玉略一思索,便想起了,笑道:“可是‘空青’和‘通大海’两味?” 那掌灯的正想将银子放了怀里去,不想黛玉猜到了,只得干笑着将钱放下,说道:“这爷真是好才学,好人物。” 黛玉和胤祥相视一笑:这么简单,只略一猜就猜到了,竟也称得上是‘好才学’? 胤祥便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家之后,可未必愿意弄这些暗诗了,她要认真猜了你一回,只怕你还要倾家荡产了呢。” 那掌灯的上下看了黛玉一回,似有不信,忽想到什么,笑道:“爷自然是大户人家的人,学识多,若爷能猜得到东北角那边的鹰灯诗,可才真真是了不得了!” 胤祥挑了挑眉梢,便笑道:“什么鹰诗?怎么从前并没听过的?” 那人笑道:“他也来了有一年多了,放的一排鹰灯,高酬寻人破谜的,扬言:破得谜者,必是懂他之人,众人也有垂涎那些奖励的,都来试过,这一年多来,竟只有三五个破得了的,也跟他一般的书生文人,说起来,那些人竟都和他一样,性子古怪,既破出来了,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和他要过赏金的,其后倒有人看到这些书生一起喝茶赋诗,饮酒谈天,每每在酒楼茶馆三五一群,七八一群地谋事儿,不过也只这几人罢了,其余竟再没有同人能猜得出,两位爷既学识不俗,何不去试试那个?” 说得胤祥心动,便请黛玉过去一看。黛玉也好奇,心道:一年竟没有人破得那些灯谜,难道果真有这样高妙的文思么?倒要见他一见。 遂两人皆动了探究之心,一径向东北去了,人群熙熙攘攘,叫乱震耳,好容易才挤过了道道人墙灯墙,果然见东北处一个半弧排列的鹰灯,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均有,又均是一样的展翅欲飞的雄鹰,腹部置灯,通体明耀,掌灯的果真乃一介书生,一身浅蓝褂子,中等身材,略瘦些,眼睛很有神,面孔坚毅,他并不像别人那样叫嚷吆喝,只默默一边坐着,冷眼打量所有经过的人。 胤祥悄然打量他一回,便说道:“揭开罩布,我们看看罢。” 那人也看了胤祥和黛玉两人,似乎对这样两个锦衣绣服的人不感兴趣,淡淡笑道:“布自是可揭,只是花费贵的很,爷竟不看也使得的。” 胤祥微微一笑,问道:“纵花费再贵,也有个数目罢?” 那人亦笑,下巴微抬,目光有些挑衅:“一方布,十两银子。” 周围有听到的,均以为此人疯了,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口口相传,四周忽然安静了许多。 真真可谓天价,若是别的灯谜,再多么精巧些的,也没有超过了一百个钱的去。 胤祥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小锭金子,并不太在意他的傲慢,颇有礼地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够么。” 那人也不拿金子,眼神在胤祥脸上定格数秒,略一思索,便‘哧拉’一声,依次将三个鹰腹上的布料揭下了,叫两人看去。 因这守鹰人每日都在这里狮子大开口,要许多银子,才肯开布现诗,是以那些寻常百姓鲜少有胆量来启布一回的,无不退避三舍,今番得以一睹鹰诗内容,都凑上来看,见那第一首写的是:悬丝弱细藤,偃盖轻低松。烟栖上岭绝,天接远岩层。 黛玉读了,微微一怔,想道:这诗古怪,竟似在哪儿见过的一般,细细想来,又似乎并不是,再看这诗文韵脚,杂乱无章,便是初学诗文者,也断不能这样作诗的,倒像故意乱弄,扰人视听的一般,不知他究竟什么心肠。 悄悄看看胤祥,他也正闷着,眉心微蹙,一声不出,自己便也暂不肯言语,继续下看,第二首是:芷圆疏润积,水折凝光浮。光浮动壁让,润积澄珠韫。 心中略有所动,便有一律慌乱之意生出,不知因何,忙看末一首,乃是:罗公翟死生,剑王韩断凄。颇廉切赵思,起吴伤魏泣。 三首诗看完,黛玉暗暗琢磨一回,心下忽然大惊,眼睛便凝住了,思道:此人每月堂而皇之来摆灯,原来竟是这个意思!真真是大不该了! 原来此诗乍看去不过是几首无韵无实的小诗,实则内里自有乾坤,那黛玉早听林如海说过,古时流传下一种作诗怪习,称之为“八行笺”,它要求文字要写成八行,而且所写文字全部要反写,读的时候也要反读,如此,第一首便当为: 韫珠澄积润,让璧动浮光。 浮光凝折水,积润疏圆沚。 二三首同例,三首诗,虽意思难以捉摸的出,却均透出一‘反’字,若将诗文正顺过来,所有诗句,又均出自一人所作,便是‘骆宾王’,骆宾王为谁,当日一文讨伐武皇,其心昭然若揭,后人几个不知? 一排鹰灯,胸膛所写的,皆为反诗,其意岂不是‘应反’么? 黛玉便悄悄去看胤祥,见胤祥一双俊眉蹙的如锁一般,脸色也大不同方才,沉闷至极,严肃至极,仿佛上古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这样面孔,她尚未曾在他面上见过,竟有些呆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便听胤祥不动声色地沉声问道:“但凡诗文,无不有猜凭依据,或书籍,或药材,或城镇,或古时典故,不知这些诗,可是猜什么的呢?” 那人听这样问起,目光一动,似有动容之色,说道:“乱世流离,谜意也难说出道明,唯在我心里罢了,若少爷与我心相通,自然便知道此些鹰诗依据为何!” 胤祥微微一笑,淡淡点头,忽然道:“敢问兄长尊姓大名?” 那人亦不似方才那般骄傲之状,便垂拱说道:“不敢,姓庞,名枝柳,少爷怎么称呼?敢问是这城里哪家府上的?” 胤祥并不回答,只笑说道:“你现在并不必问,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知道。” 便对黛玉说道:“我们走罢。” 身边围观人仍旧纳闷不解何意,心中皆疑疑惑惑,不知胤祥两人是猜到了,还是没猜到,两人一番扑朔迷离的对话,更是叫大家摸不着头尾,正悄然议论时,忽听得庞枝柳拿着金子从后说道:“两位少爷若心中明白,就请收了这锭金子罢。” 胤祥略略一站,却没有回头,嘴角笑笑,很快又继续走了。 ——我心中明白,可是你想必做梦也想不到,你我天生为敌,誓死对立,这一锭金子,只怕我不收,你亦无福消瘦。 黛玉猜到了胤祥的心思,更猜到了他身为皇子,内心所持的坚定不移的立场:这庞公子与他无关,可是他的举止行为,心中谋划,与他皇阿玛有关,与整个大清有关!‘傲’字可以忍得,‘狂’字可以忍得,但一个‘反’字,却是千古大忌,便是宽厚如胤祥这般的人,也只能将脚步略顿一顿而已,何大何小,孰轻孰重,此时糊涂不得! 是以那一双眼睛,此刻盛的满满都是深沉,黛玉知道这涉及极大,不是她能够轻易置喙的,对此唯有沉默而已,可是心中却总是有一种颇古怪的感觉游走,越来越浓,渐渐汇聚成一点疑问:这个书生叫‘庞枝柳’? 好生奇怪,这个名字,倒好像在哪儿听过的一般。 在哪儿听过呢?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没了游逛的心情,小子丫头们忙雇了车轿伺候,一路彼此沉默,到了住地,胤祥扶了黛玉下来,方笑道:“这一日行的没趣儿了,明儿我们去古山城的泻银山涧去,那里很好,你必然喜欢。” 黛玉不过一笑,未置可否。 直到将入屋子,胤祥将走,黛玉才终于悠悠然问道:“方才一事,十三哥打算怎么处理呢?” 胤祥听她这么问,显然早知道了,一时竟也不知怎么表达妥当,想了想,说道:“宫里自有决断。”便不再言语。 黛玉点头,笑道:“此乃政事,是我多此一问了,既如此,十三哥并不用陪我四处逛了。” 胤祥笑道:“这很不必,全当没这回事儿的罢了,我心里自有说法。” 黛玉便也罢了,胤祥又叮嘱了两句,留下两个小丫头伺候黛玉,另命小子守着黛玉门前睡,自方回了屋子,不提。 且说到第二日,天色依旧大晴,风光很好,两人均不提昨日的事,下人们备了两匹马,胤祥因让黛玉选,黛玉便选了白的。 胤祥抿嘴笑道:“我劝你换另外一个,那是我的马,烈的很,你定难操控它的。” 黛玉笑道:“分明是十三哥不愿意给我用,我倒想看一看。” 便走到马头处,拿柔荑轻轻搔着马鬃马脖子,口中一边喃喃低语,也不知道说着什么,那马儿初时有些畏惧躁乱,见黛玉弄得舒服,口中温柔浅吟,目光便渐渐地软了,至于后来,竟将马头微微向黛玉手心探。 黛玉遂无惊无险地上了马,那马儿依旧柔顺至极,并没有半点异状,奇地胤祥也笑:“真怪了,难道你竟对它施了什么咒术不成?何以它竟突然听你的了?” 黛玉便也一笑,正当此时,却见一个小子骑马来了,口里直摆手,又叫着‘十三爷’,满脸是汗,慌慌张张,胤祥见他是留在祥云阁的,今儿巴巴地追了这儿来,不知所为何事。 第57章:杀鸡儆猴 上回说胤祥正对黛玉说笑‘马儿何以竟突然听你的了’?忽闻长路上有人叫‘十三爷’,转头看去,见是祥云阁留守的小子,黛玉料着他们有事说,便且先转身策马,闲闲地走开一边去。 胤祥便问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小子忙擦了把汗,喘着说道:“回十三爷,可不好了,昨儿丫头收拾屋子,发现十三爷的宫牌没了。” 胤祥眉头一蹙,问道:“宫牌?可都四处找过了?好端端的,怎么丢了这东西?” 小子忙说道:“四处都找过了,并不曾见,是小的们看护不严,罪该万死,只是自爷走了之后,咱们一样地小心看院,到晚上亦是轮番守夜,不曾怠慢,门也都锁的极严实的,虽偶尔也有官员来拜见,都说爷不在,就地打发了,除了园子里一些行借送小事的各姑娘房里的丫头媳妇小子们,再没有别人来的,如今却丢了这东西,咱们找遍了屋子院子的角落,都寻不着,害怕事大了,不敢自专,是以昨晚上小的便上路,第一个来告诉十三爷知道,该怎么办,请十三爷示下。” 胤祥听了,便冷笑道:“越发有趣了,偷东西都偷到我这里来了呢。连个下人能把宫牌偷走,你们也该好好反省了。” 话音平淡,却将小子吓得立刻低下头,脸儿白了,一声不敢吭声,黛玉先见小子忙忙地跑来,便知道有重要的事,方才在那边,也隐约听见了些话儿,知道丢了东西,又隐隐听见‘各姑娘房里的丫头’,心中生疑,便走过来,问道:“可是丢了极贵重的东西?这几日去祥云阁的丫头里,可有潇湘馆的么?” 胤祥忙笑说道:“并没有。你可多心了。” 小子听了,也忙笑着说没有。 黛玉知胤祥心思,便笑道:“虽说没有,却也难保没有嫌疑,还是回去查问查问的好。” 是以因此一事,两人自是再没道理在这边悠闲自在游山玩水的了,只得先回府去,一时黛玉坐了马车在前,胤祥和小子们骑马在后面,那胤祥一路只凝神,沉吟不语。 宫牌是宫中人出入的凭证,虽然胤祥即便没有宫牌,门口兵士倒也不至于不认得他,不肯放行,只是巴巴地丢了这物件,未免蹊跷,若是叫有心人拿了去,借此入宫欲行何事,可就不是小事了。 便沉了声音,问道:“这两日,果真没有外人去么?或者是夜半你们偷懒耍滑时候,被贼人钻了空子?” 小子忙说道:“绝不能是外人,爷不知道,正是因为这几日爷不在,咱们将角门后门都锁上了,上夜的人不但延时,还加了人,不说精细,也算小心了,断不能是外人的,若我说,必然是园子里的那些丫头,婆子,媳妇们,偶来祥云阁送东西说话,丫头们又不肯撵的,一时不小心,被她们拿走了东西,也是有的。” 胤祥便问:“都谁去过?” 小子说道:“人也多,哪儿的都有,也有太太,凤姐等处来个爷送纱窗绣屏的,也有各姑娘房里的丫头来祥云阁跟丫头们说话的,也有厨房的,也有浆洗处,粗活处的婆子们,或丫头们雇她们浆洗衣物床单等物,或弄些劈柴修建等杂活让她们干,也实在记不过来。” 胤祥冷笑道:“若是那些下人有意偷东西,该选那些值钱的才是,怎么偏偏弄个牌子?又怎竟这般巧合,竟能逃得过祥云阁丫头小子十数人的眼睛?纵他们疏忽,岂能疏忽到这个地步的?你还只撒谎说你们看管的精细!” 小子忙说道:“我断不敢撒谎的,我们这些小子们,的确比平日更仔细,如有一句假话,任凭十三爷责罚便是,只是,爷是知道那些小丫头的,她们最爱朝着热闹凑,白日就少在阁楼里待着,况园子里现在很乱,她们更每每的三五成群出去,我们白说了几次,她们也没听的,许就是有人故意趁乱偷的,也未可知。” 胤祥纳闷,问道:“园子里有什么好乱的?” 小子瞪了眼睛,问道:“爷不知道的?”便看看黛玉的马车,估计她难听见的,这才小声说道:“林姑娘被园里的人下毒,老太太恼了,责令她们二奶奶必须查出人来,园子里的丫头们都当作好戏看,连咱们的丫头也凑热闹去,若不是她们疏忽,断不会丢这宫牌的,若我说,爷该回去好好责罚她们一回,免得再有同例。” 胤祥因并不知道此事,一时间听得疑惑纳闷,面孔凝霜,便问其详,那小子只得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兼黛玉那日行止,也都说了,胤祥听完,眉头深蹙,脸阴沉沉的,沉声问道:“那老太太让凤姐查,她可查出眉目了么?” 小子撇嘴摇摇头,说道:“爷还看不出她家二奶奶为人的?跟老太太答应的好好的,背地也不过装模作样一回,弄得热热闹闹的,不过也是唬弄人的罢了,并不就真查,咱们这些没王法的下人背地也议论,大家都觉得嫌疑最大的就是宝姑娘,想必二奶奶也正是因为这个,碍着亲戚层面,所以并不怎样,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只是可怜林姑娘,纵老太太给林姑娘做主,也难办什么实事儿,其余那些,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阳奉阴违,好多的手段,若我说,她们家老太太倒不该催,催得紧了,二奶奶也不过找个倒霉的小丫头顶罪罢了,真正的凶手还在园子里逍遥呢。” 胤祥一声不吭,只是脸色冷如冰雪,小子本来还有些不公的话要说,见胤祥如此,哪还敢出声,他素来知道这胤祥性子,平日是最慈善最宽厚的一个,但凡惹恼了他,不是闹着玩的,那可真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是以察言观色,战战兢兢,一路小心伺候,不提。 方入了金陵地界,胤祥便叫来小子,在其耳边交代两句,小子还以为是为的宫牌一事,连忙答应着去了,待将到家了,早有小子媳妇们事先去通报,贾府的一干下人都站在门口等着,胤祥不用丫头,亲自将黛玉车帘儿掀开,扶着黛玉下来了,口中说着‘小心’,那些人见胤祥一堂堂阿哥,竟对黛玉照顾如此细心,彼此对视,抿嘴暗笑。 便见周瑞家的赶上来笑说道:“姑娘和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咱们还以为得个十天八天的功夫呢。” 胤祥淡笑不言,问道:“你们老太太和众位太太,姑娘们都在上房么?” 一个媳妇忙笑着答道:“老太太在呢,太太们刚退下来了,姑娘们也都到大奶奶那边去了。” 胤祥点点头,道:“我有点子小事,想叫大家都知道了,叫大家拿主意,不知可否劳烦了你们去给我各处通报一下?我在上房等着。” 众人听说有事,忙将目光投向黛玉,此时彼此心照不宣:定是跟林姑娘有关的了!不知各自想到了哪儿去,将一张脸都激动地通红,忙笑道:“使得!使得的!”抢着去各处告诉去了。 这边黛玉想到祥云阁失物一事,以为他定然是要找出罪魁来的,便不言语,只心中微微纳闷:十三哥平日所作所为,向来最守‘礼节’二字,以他之性,断不肯这样唐突的,可有些奇了。只得跟了他,且先到上房见贾母去。 彼时贾母正在跟鸳鸯闲话,忽听人报:“十三爷和林姑娘回来了!” 贾母忙笑着让‘快请’,便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一个娇艳照人,袅娜纤弱,一个英气逼人,神采不凡,竟是一对世间少有的绝色双璧,一时黛玉坐了贾母身边,贾母笑得眼睛眯着,直抚摩着她的手,笑道:“逛了这两日,可没冷了热了罢?丫头伺候的可周不周到?” 黛玉笑着点点头,说道:“都好,叫老太太担心了。”贾母便呵呵笑着,和胤祥说些闲话,胤祥一一回话,极为客气。 不一会儿,见各处的姑娘们,并湘云,宝玉都来了,又稍等片时,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也都依次到了,屋内渐渐挤了起来,只邢夫人,王夫人坐着,薛姨妈坐王夫人下首,余者皆不敢坐,便在地下站了一溜,大家并不知道胤祥叫众人来,有何话要说,也不好问,便也跟着闲话一回。 胤祥扇着茶,问道:“宝姑娘怎么没来?” 薛姨妈初来之时,心里还有些气愤不平的意思,待到了这里,见到胤祥在那里稳稳地闲话喝茶,也不知为何,竟将那点背地里叫嚣的本事都散地一干二净了,也不敢高声高气儿,此刻见问,便硬生生地笑道:“前儿病还没好,正家里养着呢。” 胤祥便笑道:“宝姑娘竟病了?这可奇了,倒不知是身子上的病,还是心病呢?” 薛姨妈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众人听胤祥平白弄出这样一句话来,也愣愣地笑着,心中狐疑,都不说话。 胤祥将茶碗放在几台上,‘哗啦’一声,很是清脆,他依旧笑着,看向贾母道:“老太太,我听下人说,前几日有人给妹妹下毒,可有这事儿么?” 黛玉不期他说出这话来,说道:“十三哥——” 胤祥笑道:“这不止是妹妹的事,也是我的事,二弟走时对我有托,我不想负义。”一言一语,笃定执着,掷地有声,令场内人无不一凛。 贾母听到这事,便心中有气,看凤姐。 凤姐忙笑道:“十三爷别担心,我正在查呢,只是这里面明里暗里多有些蹊跷之处,又不能白冤枉了人,怎样也得几日。” 胤祥笑道:“你这般说,我就可以理解成,你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了?” 凤姐尴尬地笑笑,生平第一次,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短短两日,便要眉目,也着实难了些个。” 胤祥点点头,想了一想,笑道:“好!既然杀伐决断如二奶奶这般的人都愁这件事没有眉目,看来也只能我自己操心了,林妹妹乃是我义妹,便是义格格,如今园子里竟然有人胆敢下毒加害于义格格,这件事的意义,已非寻常小事可比了,大家说呢?” 屋里霎那间安静异常,众人脑中过着胤祥的话,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真正意识到‘义格格’三个字,而在这之前,也许是因为没人提起,从未有人将这个身份当真的对应到黛玉身上。 便见一个丫头来报:“十三爷,知府老爷来了。” 胤祥点头,道:“叫他进来。” 众人隐隐知道胤祥要将此事严办,都有点傻了,一个看一个,凤姐忙笑道:“阿哥认真了,再怎么说,这也是家务事,我虽不济,给我三五日,也便查出人来了,阿哥竟将知府大人请来了,不太合适的罢?” 胤祥悠悠笑说道:“堂堂义格格被奸人下毒,二奶奶觉得,这样大事交给你来办,合适么?” 凤姐立刻语结,她看得出,此刻的胤祥已经不是平日那般谦逊多礼的十三阿哥,正如一只平日常安安静静卧着的狮子,一旦被激发出怒气,其威难触,其焰灼人,凤姐纵平日说笑随意惯了,此刻却不会再碰这个霉锋,退下一步,低下头,一声不出。 知府被请了进来,除了胤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众人皆避的避,拜的拜,知府虽是从四品,因霸威一面,平日连贾府也要忌惮其三分,若非大事,并不敢擅请这一尊佛,便是有特别事请了来,也是由贾政在书房妥善招待,礼节尽到,而此时此刻,知府大人讨好地在门外给胤祥行礼,满脸堆笑,极尽谄媚,胤祥却只淡淡一笑,算是回礼了。 因问道:“知府老爷自己来的?” 知府忙笑道:“照阿哥的吩咐,带了几十个兵士来,现正在门口等候差遣,请阿哥的示下。” 胤祥笑道:“知府老爷客气了,本阿哥的确有一事相求,如今这府里有一桩暗谋下毒的无头公案,和本阿哥有关,现尚未出得半点眉目,不知知府大人对于揪出凶手,有何高见?” 知府吃了一惊,忙说道:“请阿哥将所有有关的可疑人等叫与本官,本官定叫有关官员严厉拷问查办!” 胤祥低头笑道:“若说可疑人,我觉得这园子里除了老太太,太太等人,余者倒都很可疑,不如大人都抓了去拷问便了。” 大家一听这话,知不是玩儿的,便都慌了神,七嘴八舌,讨好陪笑,都慌忙为自己开脱,说自己无辜,知府见胤祥言语虽温和常笑,然眼见赤丝,眉间微蹙,知道认真恼了,哪敢得罪半点的?可贾府毕竟是豪门望族,将府上这些人众都带去逼问,也说不过去,一时间两下为难,不知怎样才好,忽灵机一动,笑道:“十三爷且先别急,若依下官拙见,不如先将可以凶犯的住地搜上一搜,想其若欲投毒害人,便该知道有成与不成,既有不成之疑,这害人的药,想必其处定然还有,若果真搜出来了,岂不免了冤枉其他人?若搜不出来,那时再作打算也不迟。” 胤祥冷笑道:“谬论。”忽想到宫牌一事,思:左右也是该搜一回,不如借了此机,许一举两得,也未可知。 便问贾母:“老太太看呢。” 身边人自不愿意身入官衙,忙都在贾母旁笑说道:“这倒是个去疑的好法儿。”贾母也不太好拗胤祥的意思,虽觉不妥,也只得无声默许。 女眷皆退避,数十兵士忙应知府吩咐,进大观园里搜查,一时间蝶惧鸟惊,人心惶惶,知府凭借者为胤祥授意,而兵士则是全看知府,是以两下皆无所顾忌,除了胤祥特别吩咐的潇湘馆除外,将各处柜子,箱笼,边边角角皆胡翻乱找,喧嚣杂乱,不可胜计。 且不说别人,单说宝钗此刻因吐了那一口鲜血,也是面上无光,也是心灰意迷,正哼哼唧唧,病歪歪的床上躺着呢,听丫头说兵士来了,一时诧异慌乱,避不及躲不及,便拿被子盖了头脸身子,那兵士们早已经冲了进来了,翻箱倒柜一顿折腾,均寻不见。 也是活该巧合,这些兵士原因少有这样任务,今番入了豪奢之地,眼中所见均是上等贵重的好东西,心中稀罕,借着‘搜寻’之由头,一过眼瘾手瘾,一兵士因见架子上的美人花瓶别致,装作巡查,好生抚摩赏鉴了一回,忽觉里面似有清脆之音,心下纳闷,忙将花瓶倒出来看,一看不要紧,见里面竟是一白纸包的药沫,另有一块白玉制的宫牌。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令众人拖了宝钗及屋内众丫头去上面邀功,那宝钗见这等东西竟然从自己房里搜查出来,证据确凿,心下骇异,连忙解释辩驳,又说冤枉,那些兵士也不过都是些粗俗的人,如今顶着阿哥和知府的命令,把何人看在眼里?冲着这‘奇功’二字,自然懒得和她啰嗦,见她磨蹭,也不顾其千金小姐的体面了,几句喝骂,竟拽着头发走,宝钗一路被推推搡搡,又拖又扯,一个平日最端庄典雅的千金大小姐,竟变得发乱衣脏,周身灰尘,及待到时,邋遢的竟如一个乞丐一般,狼狈至极,更兼其头顶针扎一般疼痛,便拼了命叫喊,杀猪的一般,似乎百丈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接下如何,待续。 第58章:罪当斩首 上次说到兵士搜查赃物,一时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不期最后竟在宝钗房中,将毒药和宫牌两样全都搜到了,这些兵士向来皆是一样的想头:凭你什么侯门小姐,将府千金,若无事时,自是千娇百媚,尊贵无比,可是一旦沾惹了事,证据确凿,立时便连粪土都不如了。 是以这些人将宝钗撕扯推搡,拖拽着去胤祥和知府面前请功,如对猪狗一般,半点怜惜也无,众人见宝钗衣破发乱的狼狈之状,无不瞠目结舌。 胤祥虽对宝钗厌恶,亦曾疑惑是她,然终究是将信将疑,做不得准,这会儿人赃并获,更深了对其厌恶痛恨之心,一双眼睛悠悠然凝结在宝钗面上,半点不错,宝钗得知事情原委,心下慌了,脸孔苍白,连忙摆手辩驳道:“十三哥和知府大人明察,这东西都不是我的,我并不知道如何在那里的,定是有人意图栽赃嫁祸,谋害于我。”千百般辩驳,涕泪交流,着实可怜兮兮。 薛姨妈见竟拉来了宝钗,忙慌慌地上前来求情讨好,又请求贾母王夫人等说话,众人尚都陪笑说道:“宝姑娘平日稳重贤淑,断做不出这等事来的,这必然是哪个小丫头子担心获罪,栽赃到主子头上,也是有的。” 那胤祥都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将那只宫牌持了手里摩挲着,淡笑凝神,不知所思。 又望了宝钗半晌,方对知府笑道:“依老爷来看,如今这样事,该怎么剖断呢?” 知府忙说道:“如今人赃两获,众皆亲见,便是有下人栽赃陷害,这等样事儿,主子也逃不了干系,可以定案了。” 胤祥点点头,问道:“本阿哥因听说知府老爷对大清律法极通,特想向老爷请教请教,毒害义格格,偷窃阿哥宫牌,两罪并论,该当怎样罚处?” 事至于此,已经无人不知胤祥之意,纵今番谁来求情,他也不会买账,他是要认真坚持到底了,不管谁去挽救,在阿哥高贵的身份和铁心的坚决之下,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是以薛姨妈的恳求,除了王夫人,已经没人真正动容,而王夫人的话,在胤祥看来,尚不如一缕空气,大家很默契地静寂,整个屋子如同死掉了一般,仿佛故意等着知府最后的宣判。 知府不敢得罪胤祥,脑子里也在私下揣摩着宝钗和贾政,贾母等人的关系,想了想,方笑道:“以下犯上,自然是罪大恶极,只是对于平民和官家之后,却又有不同办法,不知这位宝姑娘……” 胤祥笑道:“他家乃是商户,宝姑娘,是商户之女。” 知府一听,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初时还以为宝钗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士农工商,自古以来,商为最末等,这宝姑娘是商户之女,在见惯了许多高官大臣的他眼中,也不过如蝼蚁一般贫贱,如今她又得罪了阿哥,他也无需太忌惮什么了,竟连细究真相,断决冤屈都似乎用不着——最多过一遍形式,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便笃定地说道:“既然如此,和平民无异,照我大清律令,窃宫牌,害义格格,论罪,当斩!请阿哥许我押其回府,严加盘问,以好定罪。” 知府的话吓傻了所有人,斩!?众人好像有些迟钝了,包括宝钗在内,一时都有些回不过弯儿来,直到胤祥笑道:“既这样,有劳知府老爷了。”大家的心里才咯噔一声,知道了‘当斩’二字,不是玩笑,宝钗要被斩首了! 还是薛姨妈最先回过神,她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将宝钗死死抱住,再不顾什么礼仪颜面,拼了老命不让人动她,哭天抢地,直呼‘冤枉’,声音震彻九霄,令人闻之骇然,王夫人及媳妇婆子丫头们无不去拉着,又都求情,宝钗早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面上也没了人色,只手脚在那儿哆嗦个不止,筛糠一般。 那薛姨妈一时又神昏意迷,理智全无,慌乱无计之下,甩开众人,竟胤祥身边跪下,哭道:“十三阿哥饶命,过往那些事都是咱们不对,是咱们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巴结上十三阿哥,一次次机关算尽,惹阿哥生恼,咱们是小人王八,阿哥是菩萨佛祖,阿哥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儿一命罢。” 见胤祥不为所动,又忙跪着爬着去了黛玉处,连给叩了几个头,黛玉脸颊臊红了,连忙起身欲走,薛姨妈一把抓着她,哭道:“都是我们不是,都是我们不对,姑娘好歹饶我,替我说句话儿罢,十三阿哥别人的不听,你的话他是肯听到,你宝姐姐当真个儿的是被冤枉的啊。” 便一手扯着黛玉衣襟,一手猛打自己的嘴巴子,怨骂诅咒自己,满室皆可闻清脆的‘啪啪’之声,丫头们忙上前拦着,又是劝说,好不忙乱,当值此刻,贾母,邢夫人等人见胤祥执意较真,都不好说话,王夫人,李纨等开口,胤祥全然不理,那些姑娘们见事关人命,哪儿好出来求情的?满室之中,也唯有黛玉可说一句话,她见薛姨妈哭得伤心,又直跪着求自己,不禁生出一丝无可奈何,便说道:“十三哥,这件事,可否从轻发落呢?” 那胤祥也知黛玉必然又动恻隐之心,为她们说话,果然应了所想,原来他也并非存心要至宝钗等人死地,宫牌和毒药一事,若细细究来,多有疑点,就这样当真斩首了宝钗,若被有心人当作口实,说他枉杀人命,皇阿玛那边,倒费口舌,不如借此一事,杀鸡儆猴,让大家今后不敢小觑黛玉,更不敢动她的歪主意,也就罢了。 既然终究要饶恕这无关痛痒的一命,倒不如叫黛玉卖她们个人情,黛玉于薛家便有救命大恩,想必薛家人再糊涂,今后如何作为,也不至于到不懂的地步罢? 便笑道:“既然义妹开口求情,就饶你们一死。” 此时兵士们已经架起了宝钗,听了这话,又见知府忙一挥手,只得放下她来,那宝钗便如一张纸一样软绵绵地滑倒下去,魂儿似乎都没了,薛姨妈大喜,忙不迭地哭着谢恩。 胤祥又道:“不过,赃物毕竟是从你们屋子里搜查出来的,纵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宝姑娘是罪魁,余者亦不可免。”便将向着知府,正色说道:“就有劳知府老爷了。” 知府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最善于捕捉人心,此刻早知道胤祥喜恶,忙笑道:“知道。”便命兵士‘依照规矩,将宝姑娘及其母,以及伺候的丫头下人都带了出去,宝姑娘罚杖四十,夹板伺候!其母罚杖三十,男子胸鞭三十,股杖六十!刑毕拖来谢恩!’。 薛姨妈刚刚绽放的笑容还没坚持上几秒,便见几个小兵果真上前来拿人,顿时又惊又惧,自又一阵嘈杂纷乱,连声求饶,哭诉冤屈,终究难挡其行动,皆被拖出门去,不一时,便听门外杀猪杀驴般的惨叫,好半晌过了,兵士们复又拖着宝钗等人来谢恩。 那宝钗双手被上了夹刑,血淋淋的,后背上的衣服全被血浸透,脸颊疼地变形歪曲,恍若枯鬼幽魂,再难认出是昔日的宝钗了,薛姨妈也受了刑,较之宝钗也好不到哪儿去,兵士们松了手,一个个便都瘫软在地上,还得忍着爬到阶前来谢恩,其痛苦之状,也难以细描。 屋内众姑娘并黛玉等都转过身去,不敢多看,湘云此刻只在黛玉身边跟随着,口里都是殷殷宽慰之语,体贴至极,话语间已无昔日多敬宝钗之词,更没有对宝钗如今景状有半点怜悯,像换了个人。 罚了薛家主仆,胤祥方肯叫知府回去,知府终于千叩百拜的去了,众人散尽,独宝钗,薛姨妈及一干丫头小子们在下面伏了一地,痛哼哎唷声一片,好不凄凉。 胤祥起身,悠悠然说道:“我向来对人宽慈为怀,礼敬有加,只是,若宝姑娘以为不发威,就代表没有脾气,那就太糊涂了,宝姑娘过往作为,自己心知肚明,如今得这惩戒,只能算作轻的,若宝姑娘还有不公不忿之情,今后再敢兴风作浪的话——” 胤祥背对着屋内奶奶太太姑娘丫头媳妇等所有的人,像是跟宝钗说,更像对所有的人大声说了一句:“就等于是和我爱新觉罗胤祥过不去!” 宝钗慌不迭地点头,又摇头,沙哑地说着‘不敢’,丑陋的五官上不知要哭还是要笑,更加扭曲丑陋,屋内鸦雀无声,静寂的环境,映衬得胤祥这一句话格外清晰。 黛玉本有些难为情,觉胤祥杨威太过了,毕竟两件事里,有因她而生,因她而罚的,可是当听了胤祥铿锵有力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再有人兴风作浪,就是跟我爱新觉罗。胤祥过不去!’,那一刻间,似觉心内一股暖流冲涌而上,温润了整个身心,看着胤祥蹙起的眉,看着他倔强的脊背,看着夕阳斜照之下,他那因恼意而微微发红的侧脸,一种被呵护的幸福突然席卷而来,渐渐浓郁的感动游遍内心,不知不觉,早将眼眶湿润了,怕人看见,将头侧过去。 丫头们连忙跟在胤祥后面走了,待脚步声再听不见,凤姐方哎哟一声,忙说道:“糊涂东西,还只在那儿看着,还不快将姨妈和宝妹妹掺进来呢!” 众媳妇见吩咐,都连忙答应着上前搀扶,乱乱哄哄的,黛玉起身拭泪走了,湘云眼尖,看到黛玉要走,忙道:“林姐姐等我一等。”便紧跟了出去。 走进园子,那湘云见身边都没人了,方落落地叹息一声,说道:“想不到宝姐姐这样人,竟干得出这种事来,皆是我素日太单纯,她又装成一个最娴雅端庄的模样,以为她是头一个好的,竟还想认她作姐姐,她说林姐姐不好,我也糊涂当真,如今若不是十三爷搜出这些东西来,我还蒙在鼓里呢,真真被她骗得惨了。”说到最后,竟将眼睛湿润了。 又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从前,我和宝姐姐一气,常按着她的吩咐挑唆,惹林姐姐生气,姐姐还恼我不恼了?” 黛玉听她和声细语说出这许多话来,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过去的事,还提什么呢。” 湘云心下一喜,笑道:“这么说,林姐姐是原谅我了?” 黛玉笑道:“我并未曾怨过你,何谈原谅?好没意思的话。” 湘云见黛玉虽然还有些疏远的意思,却感觉的不像当初那般生硬了,既这么着,就是好的,笑道:“我以为林姐姐必然恼我曾和宝姐姐同气连枝,既姐姐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宝姐姐嫉妒林姐姐,给林姐姐下毒,如今人赃并获,又受了这番惩罚,今后断不敢再出来制造是非了,姐姐今后也就可高枕无忧,不必再防备别人了。” 黛玉笑着点头,恰行至一排海棠树旁边,时已入秋,花早凋零,叶也略现枯黄,树下许多叶子无人打扫,黛玉悠悠俯身拾起一枚树叶,凝神淡笑说道:“叶子落下,若必要归咎其因,想必唯风莫属,只是季节未深,如何竟有这许多尚未枯黄的叶子凋零呢?可见非风之过,乃顽童刻意为之矣。” 湘云一怔,便歪着头,蹙眉笑问道:“林姐姐什么意思?我竟不明白。” 黛玉回头看她,笑道:“你平日何等聪明伶俐的一个人,竟不明白这个,倒也奇了。” 便笑了笑,说道:“若果真所有的事都是宝姐姐做的,想她经此一罚,自然有所收敛,不过,倘若是有人刻意栽赃给她,我又如何高枕无忧呢?” 湘云听了这话,顿时大骇,心下便有些跳跳的,看着黛玉的眼神,那么纯净通透,好像一潭湖水,不应该啊,这样的眼神不应该藏着这么深的东西才对,难道,她是一直都小看她了?难道黛玉才真正是这里面最危险的那一个? 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湘云脸上单纯的笑容渐渐隐退了,她自谓为聪明人,可是如今面对黛玉,忽然有一种虚弱无力之感,便笑道:“林姐姐,你如何知道是我?” 黛玉持着树叶发呆的眼睛慢慢移到湘云脸上,很平静,但眼里却藏着很古怪的晶芒,毫无杂质的湖水不见了,像有许多种感情交织杂糅在一起,其实那里很简单,可湘云却觉得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捉摸的透,她忙又问道:“林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黛玉在心中回忆了这样一问,仿佛梦呓一般,悠悠说道:“现在。” 湘云愣住,抓着黛玉的手渐渐放开了。 黛玉慢慢摇着头,脸上笑着,眼睛看着湘云的眼睛,说道:“我只是和你说说心中所想,我并不知道是你,你却告诉我了——云儿,真是你栽赃给她的?是你偷窃了宫牌?也是你下毒的么?” 湘云怔怔地听着,及待最后,连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下毒的,我只是将宫牌放进宝姐姐的美人瓶里,那包药怎么也巧合地在里面,我一点都不知道的,林姐姐,定然是宝姐姐给你下毒的,和我并没相干呢。” 黛玉微微蹙眉,看着湘云,实在不能从这张有些惶恐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可对于一个忍心栽赃嫁祸给平日人前人后最亲近的姐妹来说,还有一‘真’字可言吗? 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便问道:“既这样,云儿,你从哪里得来的宫牌?小子并没说起你进了祥云阁。” 湘云微一迟疑,说道:“自然是我的丫头。” 又忙笑道:“其实我早气恼宝姐姐了,做什么总和林姐姐争呢,林姐姐并不曾得罪了她,她却处处要和姐姐过不去,别说是我,便是别人也气不公的,林姐姐那日说有人给你下毒,我便猜到是她了,我栽赃她,也是为了给林姐姐出气,难道还让她白行恶了不成?” 黛玉语结,湘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但黛玉并不相信,她看着这个脸上稚气尚未脱尽的女孩子,觉得一阵阵脊背生凉,忽然想起林如海将别她兄妹二人时说的一句话:贾府深冷,可比寒潭啊—— 她还记得方进贾府不久,湘云来了,那时她方七岁,湘云更小,两人商议去贾府南头一个花丛里抓蝴蝶,她犹记得,当两人将蝴蝶装进镂花玻璃罩里的时候,湘云喜欢的又笑又跳,笑容纯透,如水一般,和现在她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到什么不同,可是,黛玉知道这其中早发生了惊天动地之变,有着截然的不同。 一种淡淡的疲惫自心底生出,黛玉悠悠叹息一声,当初的湘云,已经死了,如今这个,不过是一具利欲熏心的躯壳罢了。 是以冷冷地和湘云别过,自回了潇湘馆。 日复一日,府内一切照旧,黛玉自这一回查处事后,并不怎样常出潇湘馆,不过看一回书,弹几下琴,凝神发一回呆罢了,偶尔闲暇,便暗暗算计林珑此刻该到了何处,计算何时归来,余者不愿多想,便是偶尔潇湘馆来人,也懒怠怠的,不很愿意应付。 不想这日正欲歇中觉时,忽见丫头进来说道:“聆风居来了好些人,带了好些行李来,瞧着模样,倒像似上次要租住的那个商人呢。” 第59章:老八来了 上次说到黛玉历经‘惩治凶手’一事,心情灰冷,渐渐懒怠贾府人情世故,平日除了身边说得上话的丫头及胤祥之外,其他姑娘姨娘媳妇等能避则避能躲则躲了,以图一个清净,这日因觉懒懒的,意欲小睡之际,不想听小丫头子来报‘聆风居来人了’,黛玉算了算时间,竟是较之林珑说的日子早了些,心下纳闷。 因想到那边并不认识,便欲叫一人代为交涉,遂叫了一小丫头去,都妥善安排吩咐好了,自己且在这边看书等着,小丫头走了一遭,不一时回来,却空着手,笑道:“我说了我们二爷不在,只姑娘一人在家,那边爷说,这样大事,还是当面交涉清楚了的好,当初的定金已经交了咱们二爷收着,这会儿还有另外七成的钱,要亲自交了姑娘手里,他好叫小子们搬东西住进来的。” 黛玉微微蹙眉,好气又好笑,心下说道:“这个商人想是光忙着做生意了,礼节等事竟都忘得干净了呢,我如何能当面和他交涉去?那可再不能的。” 却因是林珑的事,不得不经心,欲要请胤祥来,忽想到他昨日有事出去了,宝玉是个不通这些的,又不愿意找贾琏等人,便让丫头说去:‘既如此,便让他差妥当人送来也罢了。’ 不一时,丫头又回来,说道:“那爷说了,租赁之事,亦是买卖,既是买卖,就须诚意,须姑娘亲自去,方显礼诚意真呢。” 黛玉见那人一肚子的古怪心肠,难免不悦,想道:哥哥也真是,打哪儿找来的这样莫名奇妙的人来呢?若这么着,竟不租给他也罢了。 便也犯了执拗的心思,说道:“你只告诉他,我去不得,如今并没到交割日子,我哥哥在外未归,若他不肯交涉,我亦无法,只等我哥哥回来了,到时候是走是留,由他二人说去罢,我一闺阁女子,也没精神理会这些事。” 丫头只得去了,这边黛玉便弃了书本,躺了床里,不再多想。 谁知道小丫头去了半日,也没回来,黛玉见久等不归,竟睡不着了,遂又派了春纤去看看,春纤也去了一遭,也没回来,黛玉心下狐疑,想道:可奇了,难道都被施了法术,都被定在那里了不成?便叫来雪雁,让去瞧瞧,回来告诉她。 雪雁心中也早有些疑惑,便依照黛玉吩咐去了,黛玉这头坐了桌子边等着,岂料又过了许多时候,雪雁竟也没回来,聆风居仿佛一张悠悠巨口,吞噬了所有先后进去的小丫头,平白无故多了几分诡异邪门。 黛玉纵再好的定力,这时候也有些坐不住了,心中也开始担忧起雪雁和春纤等人的安危来,想了一回,便横下心,因叫了半天的人,墨桥连忙跑进来,笑道:“姑娘要出去?” 黛玉便道:“你随我去聆风居去。” 墨桥连忙答应着,口中说着“姑娘小心。”,二人便过小桥,穿了花径,悠悠向聆风居去了。 这聆风居是一套小小巧巧的房舍,坐于东南方向,西南两道门,大致看去,便如一个倒着的‘工’字一般,面朝西边大观园,乃三围房舍环绕,平日只锁着,今日却已经打开,南门通外街,从西廊穿过去,可到另一边独立的院子,与众房舍不同。 黛玉见西门大开,里面安安静静,片声也无,便叫墨桥去看看,墨桥便跑进去看了一圈,出来说道:“可奇了,里面竟一个人也没有呢!” 黛玉怔怔的,问道:“雪雁和春纤等人,也没有么?” 墨桥忙摇摇头,想了想,又忙说道:“方才我到东院,隐约似听得有雪雁姐姐的一点叫声儿,刚一听见,便没了,林姑娘,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是那些不妥当的人罢?雪雁姐姐她们岂不是——” 黛玉忙嗔道:“胡说什么?”却也将脸儿白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向墨桥道:“你去叫人来。”自盈盈走了进去,口里叫着雪雁几人的名儿。 正临横堂,欲穿之而过时,忽见各个房门门户大开,一些花枝招展的丫头抿嘴笑着出来,见到黛玉,都笑着叫‘林姑娘’,满面和气,极其恭敬,雪雁春纤等这时候才跟着从众人之后出来,叫着‘姑娘’,皆跑站到黛玉身后,一阵喘息,偷偷向黛玉指里面。 黛玉见她们并没事,这才稍稍放心,见众人形容古怪,正在纳闷要问,忽听正阁儿传来一男子呵呵作笑之声。 门开了,便见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男子笑着走了出来,满面得意的喜悦,说道:“我就知道,你关心丫头,一定会来。” 黛玉这方知道一切不过是这人做的一个圈套,只为了引她亲来罢了,听他话语间自得自信,又没有礼貌,心中很是反感,早转过身去,蹙眉说道:“哥哥说的那个商人,就是你么?” 那男子抿嘴笑道:“应该是罢?” 回答轻佻无礼,又惹黛玉不悦,黛玉便淡笑道:“实在对不住,这房儿已经另被哥哥租给别人了,因寻不到你,是以未对你说明,你既付了定金,我全数还你,何如?” 男子有些意外,笑道:“果真的么?租给谁了?连我的房子敢抢,他倒好大的胆子。” 黛玉更恼,心道:好个狂傲自大,惹人厌烦的人!竟打发了他罢了!又思:与其说租给了一个普通人,倒不如说租给十三哥了,他定然知难而退,便道:“租给宫里的十三爷了,你还不去么?” 那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含笑点头,又有些为难地摸着下巴,说道:“照说呢,十三爷咱们是惹不起的,理应搬走,可是,你哥哥都已经跟我签了契约文书,已经将这事儿说死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便忍笑叫道:“墨笛,把文书给姑娘瞧瞧。” 一个俏丽的小丫头忙将文书给黛玉送了去了,黛玉翻看一回,果然白纸黑字写的明白,一时竟让自己也无可说的,便暗暗嗔怨林珑:好个糊涂哥哥,为了赚钱,连这样人都放进来,等你回来,看我怎么说你! 黛玉这边赌气责怪,那人却又悠悠然继续笑说一句,道:“何况,我与姑娘本是旧相识,姑娘这样对待老熟人,不觉得不太应该么?” 黛玉一听‘老熟人’三字,不觉一怔,因她方才并没有看清楚这人长相,只恍惚看了一眼衣服罢了,和其说了这一回儿话,言谈间,也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这会儿听其如此说,动了心底某处,不由自主地,转眼去看此人。 一身黑金绣蝶的长袍,大蟒镶金的腰带,身材修长,粗黑的眉,略见狭长的眼睛,里面似乎总盛着挑衅和揶揄的意味,眼角微微上扬,结合嘴角边那抹嘲谑的笑意,给这张脸更多了几分邪气,令人心下无端戒备。 黛玉思绪一时凝住,这眉眼,这周身的散发的邪傲之气,还有他的言谈举止,触动她心底曾有过的相同感觉,过往旧事,一点一滴涌出心间。 是他?! 黛玉蹙眉,转过身,挺直脊背,说道:“原来是你。” 胤禩悠悠然笑道:“时隔多年,林姑娘还记得我,可真是我的福气呢。” 黛玉一听这话,忽然想到那年灯会之上,胤禩跟自己死抢一个龙头灯,也如方才那般嘲谑的语调,也是这样神气的凌傲,冷笑说道:“小姑娘,这灯还是给了我罢,就是你拿了回去,只怕你爹爹也是无福消受呢!”虽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是每每想起,心中还是不由得气恼,便也冷笑了笑,回敬胤禩:“我生来愚钝,最是不记得事,只是心中大喜和大厌两者,偏生记得最清呢。” 胤禩很是感兴趣,笑着问道:“那么,我是姑娘所喜者,还是所厌者呢?” 黛玉冷哼一声,并不回答,便叫了雪雁等人,自悠悠然回了潇湘馆去。 胤禩身边的丫头见黛玉竟然这么走了,连贝勒的话尚未回答,都为黛玉担忧,向来还从未曾有人敢在这个黑面阎王面前这样说话的,她敢如此,岂不是太放肆了? 可反观胤禩,竟也只不过笑笑地靠着朱红栏杆,似乎只为把黛玉每一个嗔怒冷笑尽收眼里,半点气也没有,丫头们各自心头生叹,方知世上‘一物降一物’这话可是有的,又彼此暗暗交换眼神。 话说那墨桥应黛玉吩咐去叫人,中途又折回来了,趁着大家说话,悄悄从旁边进去,站在门口,这会儿黛玉带着众丫头走了,那墨桥便看胤禩,见其好半晌,只淡笑凝思,全无吩咐,自己想了想,戏要全套,觉得还应回潇湘馆的好。 方走了两步,便听胤禩拖着声音说了句‘回来!’,墨桥正愣愣的,见里面墨笛墨雨早跑出来了,连忙摆手召唤她,道:“发什么愣!贝勒爷让你回去呢!还不快点!” 墨桥连忙笑着进去,谨慎小心地说道:“爷可是有吩咐?” 那胤禩脸上余笑未尽,眼睛却多了一抹阴沉之色,便见小丫头拿来椅子,胤禩掀了后摆坐下来,轻轻对墨桥说了一句‘你跪下’。 墨桥心中一跳,只得慢慢跪下,很有些忐忑。 胤禩看着她,尚未说话,便见一个小子进来告诉‘运来行李的马被一醉汉弄得惊了,摔裂了一个箱子,小子绑了那醉汉,来向八爷请罪呢。’ 胤禩略一蹙眉,道:“这点子小事也来汇报!该怎么办,你不知道的!” 你小子连忙叩头,说自己糊涂了,起身跑出去,吩咐下面的‘把那醉汉送了衙门去,说得罪了八爷,让他们看着办,小子们一人四十板子,撵了出去’,众人连忙答应着去了。 胤禩拿盖碗扇着茶,闲闲说道:“这些时候,你都做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墨桥连忙‘哎’了一声,说道:“墨桥受命待在潇湘馆做丫头,从未曾忘了八爷所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贾府上下尚无一人知道——” 胤禩笑着打断道:“但是据我所知,你所做的,似乎远远超出我要求的了,是也不是?” 墨桥一怔,想了想,忙笑道:“墨桥,墨桥所作,虽或有过格,但都是为了八爷着想,墨桥暗里监视观察,知道了林姑娘和谁远近,府上何人对林姑娘存有坏心,宝姑娘常对林姑娘不好,墨桥才私下和云姑娘联合一气,栽赃宝姑娘,那云姑娘也是抱着利用我的心思,方暂和我站成一线,她不过打算先弄倒宝姑娘,再借我为踏脚石,扳倒林姑娘,不是个省油的,倘若八爷不来,我正欲暗行一计,让云姑娘出丑呢,总归林姑娘身边这些人,宝姑娘,云姑娘,据我看来,还有太太那边的三姑娘,都要一个个都打压下去了,林姑娘才——” 胤禩听得皱眉,断然说道:“谁听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宫里见得还不够的不成!我只问你,给林姑娘下毒的,究竟是谁?” 墨桥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说道:“是……是我。” 胤禩眯起了眼睛,笑道:“果然是你,好,好,真是我得力的好丫头。” 墨桥听了这语气,心中害怕,连忙说道:“八爷别恼,墨桥也是迫不得已,墨桥在花丛里听到,十三阿哥请求带林姑娘出去散心,老太太等人也都撺掇着去,十三阿哥对林姑娘有意,若林姑娘真个儿去了,那时又如何是好?墨桥身份卑微,也阻挠不得,只得想出这下下之策来,暗中偷偷将药换了,想让林姑娘头晕无力,去不得,谁知道林姑娘是个多疑多心的,竟然没喝,又弄到老太太那里去,二奶奶插手要查,墨桥着实没有办法,这才又弄了宫牌失窃一事,一来欲栽赃她人,好不至于墨桥露出马脚,碍了八爷大计,二来奴婢想着,宫牌丢了,十三爷必然折回来的,她二人便要游逛,也游逛不成了,好在如今万事有惊无险,都让那宝姑娘一人担了……” 墨桥悄悄抬起头,见胤禩并不知想着什么,依旧笑笑地看着她,又直点头,她心下没底,想了想,又忙陪笑说道:“那汤药不过是能让人神昏意懒,行动常乏罢了,对身体并没有大碍,奴婢,奴婢只是暂时阻挠林姑娘和十三爷出去——” 胤禩笑道:“好,很好,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丫头。”忽然沉了脸,阴沉沉命令道:“墨画,掌嘴。” 一个高挑纤细的小丫头连忙说了声‘是’,不得已走到墨桥身边,好生踌躇,终于还是‘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因胤禩看着,不敢打得轻了,是以这一巴掌一落,墨桥当即被打了一个趔趄,并不敢哭,咬牙挺着,继续受着巴掌,满院子不敢有人则声,唯有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响,在空气中回荡。 墨桥那边脸颊已经打得红肿,咬牙挺着,胤祥这边不为所动,悠悠说道:“纵千万条理由,也不该下毒,善解人意太过,变成自作聪明,就难免讨人厌了!” 直到三四十个巴掌,胤祥方看得累了,冷冷说了句‘先罢了吧’,墨桥连忙跪着过来谢胤禩,带着哭声说道:“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定然小心行事,再不敢了。” 胤禩道:“你的任务没了,还回去干什么,潇湘馆那边,你自己找理由罢。” 便打了个呵欠,回屋歇着去了,丫头们忙不迭地跟后伺候。 话说这八贝勒不同胤祥,行事张扬跋扈,从不肯低调半点,是以方进来不到半个时辰,贾府上上下下便都知道其住进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贾府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因他是正儿八经的贝勒爷,较之胤祥又有所不同,贾府上层竟是火烧了一般,连忙商议着准备东西礼盒,又无不私下喜笑惊叹:“这林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竟将阿哥都拢了大观园来了,早知道如此,当日宁可将整个大观园都给了他租去,将这里成个‘阿哥大观园’也罢了”,觉得此方法竟是比招待一元妃尚为划算。 谁知那胤禩早知道贾府必有这番聒噪折腾,便向当地府衙请来数十人,持着长矛,在聆风居四面八方站岗,但有接近着,皆回敬:“贝勒爷有紧要事办理,闲人勿近,否则后果自负!”半点人情往来余地也不留,贾府那些溜须钻营的人哪里还能得了空子?再有人罗嗦请示,便不由分说,架了胳膊拖到草丛中扔下,众人无法,也不过皆空望着宝斋仙院,叹息落落而回罢了。 而胤禩心思之古怪,又着实令人费解,自住进来当日,便将聆风居大作改革,但凡有与祥云阁像似之处,全部改了,因丫头数目一样多,立刻令再去想办法弄两个来,门前一样的都是两棵花树,当即吩咐小子砍了,更不必说诸如门廊栏杆房檐颜色,桌椅书架客厅物品摆放,半点不许和祥云阁相同,正如四阿哥胤禛当日在心腹前中肯地评价各个皇子时,对胤禩所作的概括一样:“阴沉至甚,精明至甚,只是当遇到‘胤祥’二字,立刻便成了最天真好笑的孩童了,岂不叫人笑哉叹哉?” 后事精彩,敬请待续。 第60章:鬼面之威 上回说到八贝勒胤禩住进了大观园东南角的聆风居,不过一日,下人们便将东西都搬运了进来,那胤禩又特命丫头将余下未付清所有租款银票悉数交给黛玉,黛玉很不情愿与他为邻,奈何有林珑和他之间的文书在,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是以除了私下嗔怪林珑贪财疏漏,也没有别的办法。 因丫头墨笛照胤禩之意,又多付了银子,黛玉不解何意,墨笛笑道:“姑娘不知道,我们爷嫌丫头少,正要多买两个丫头使唤,可巧姑娘身边有个叫墨桥的,因名字跟我们相近,八爷又觉得她好,便要跟姑娘讨她做身边使唤的,姑娘拿去这些银子,再买一个罢了。” 黛玉见胤禩自作主张,一时气结,便冷笑道:“你们爷真是好没道理,平白无故买人家丫头,连人意思不问,怪道人说官大气盛呢!既如此,何必又给钱呢,便是青天白日地抢了她去,我们也唯有吃这哑巴亏罢了,还能说什么?”赌气转过身去了。 墨笛跟在胤禩身边多年,因胤禩性子这样张扬跋扈惯了,便也些微感染了些他的脾性,见黛玉生气,意识到自己说得生硬了,连忙笑着挽回,道:“姑娘别恼,原是我没说明白,也并不是我们八爷非要霸占人家丫头不给,若姑娘不肯,八爷也只得另买别人家的丫头便了,全看姑娘的意思。” 黛玉道:“这话错了,我的意思终究是末层,人往高处走,若她要去,我也拦不住她,况也受不得你们家爷的恩赦。” 便叫雪雁,说道:“你去问问墨桥的意思,若她不肯在那边,就请八爷施恩放人罢,若肯,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着罢了。” 雪雁连忙答应着去了,墨笛便在这边站等着,不一会儿,雪雁回来,回道:“问了,墨桥说,‘这几月受姑娘眷顾,心中感激,今儿承蒙八爷厚爱,让留那边,她是愿意的,只得改日再来叩谢姑娘大恩罢’。” 果然不出黛玉所料,点头笑道:“这就是了,原该如此,也不必来叩我,我又有什么大恩曾给她呢。”便说道:“既是她愿意的,我没奈何,你这些银子也拿了去罢。” 墨笛再三劝说黛玉收下,黛玉不收,被她聒噪的没奈何,自悠悠然出门去了,墨笛也没办法,想了想,只得回去复命,余者丫头都议论墨桥‘拣了高枝儿,便忘了旧主’说她是‘没良心的’,唯独黛玉并不多置一词,想起前尘旧事,忽然微微觉得有些蹊跷。 到了晚间,小丫头吃的东西来,黛玉因不喜油腻,雪雁特命厨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苏州小吃,黛玉因也没外人,便叫雪雁,春纤等也跟着吃些,她们也不肯跟着黛玉在小炕上,另拿了小杌子在下首一排坐了,吃完了饭,炕桌撤下,几人便聚集屋里,吃果子聊天。 便见祥云阁过来丫头,笑道:“姑娘这儿倒热闹呢,可比我们那边有趣多了。” 众小丫头子都连忙起身让座,黛玉命倒茶来,那丫头笑道:“姑娘不必费事了,我略站站就走,我们爷回来了,让来问问姑娘今儿怎么样。” 黛玉听说胤祥回来,心中倒也喜欢,笑道‘多谢’,因问道:“你们爷这两日可顺利么?” 小丫头笑道:“都还好。因我们爷待会儿要会客,不得空,不然,一定来亲自看视姑娘的。” 便将一个小小的淡青色小锦盒放下,笑道:“这个是从外国来的东西,叫什么‘力’的,爷说这东西跟平日吃的糖果大不同,不肯自己吃,特叫送来也给姑娘尝尝呢。” 黛玉便叫丫头收了,另叫丫头拿赏钱给她,那丫头接过,千恩万谢的去了。 雪雁便笑道:“什么好东西,叫我瞧瞧。” 先忙着打开看,别的小丫头也都凑在后面一圈,伸着脖子,见锦盒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有十余个黑色的小方块,上面还有细细的花纹,众人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奇怪模样。” 黛玉笑道:“你们尝一尝,看是什么味道。” 大家都笑道:“这是十三爷给姑娘的,原该姑娘尝才是。” 黛玉知道她们的念想:主子没吃,她们是断不肯越过主子去的。 便拿了一个放口里噙着了,但觉软绵绵的甜香化开了,十分浓郁,笑道:“果真好东西,倒有点子冲开的香露味道。” 这几个丫头也都不过十来岁年纪的孩子,见黛玉品尝,一个个瞪圆眼睛,也暗暗跟着咽口水,好像吃到嘴了一般,听黛玉这么说,又连忙点头,很是天真可爱,黛玉忍笑不禁,便令雪雁给每人发了,都叫尝尝,丫头们连忙摇手不肯,黛玉自走到书架边翻书,自笑道:“东西虽金贵,也不过是让人吃的罢了,若只顾敝帚自珍,藏着掖着的,又何见它的好处来?”丫头们听这话,只得犹犹豫豫拿去了,都说‘好甜香的东西’,雪雁见剩了不多,连忙偷偷给包好了,放了架子上,不提。 话说那边胤祥回来不久,洗了个澡出来,站在花架子边逗黛玉送的小狗,那些小狗如今已经长得很大了,毛色各异,活泼异常,丫头应胤祥的吩咐,每日给洗澡梳理,是以个个都干净清洁,尤和胤祥最是亲密,但凡他来,狗儿们蹦跳挤撞,又是刨爪,又是哼叫的,很是兴奋,又都抢着向胤祥的怀里钻,偶尔有得宠失宠而打起来的,一个不让一个,胤祥每每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会儿正叫丫头拿来了肉丸子,站在台阶上扔着喂呢,忽听丫头报说:“贝勒爷来了。”一语未了,便见胤禩已经从正门悠悠然踱进来,笑道:“十三弟好雅兴,还有心情在这里玩儿呢。” 胤祥见是他来,收了笑容,命丫头拿毛巾来擦手,淡淡一笑,回敬道:“我自是比不得八哥忙,一面做‘贝勒’,一面还要做‘商人’,还要设下许多间谍,处心积虑搜集消息,若不是身具像八哥这般充沛的精神,真真还累坏了呢。” 胤禩笑道:“只要目的达到了,即便累,也不算白受了,若凡事都不过是白颠簸辛苦一回,却并没有什么成效,那可就真让人好笑了,十三弟说,是不是?” 胤祥不理会,将手巾交给身边丫头,命‘将我带回来的香片放玉炉上熏了,若闻着好,给我包一小包,我要送人。’ 胤禩微微一怔,问道:“你要送谁?” 胤祥笑道:“八哥虽为贝勒,也没理由管别人的家务事罢?” 胤禩眉头微微一蹙,忽又笑了,说道:“这自然是十三弟的家务事,我也懒得管,我只想问你,文人造反一案,十三弟不知查得怎么样了?” 胤祥眉梢一挑,斜觑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要造反?” 胤禩颇有意味地看着他,笑道:“堂而皇之地将反诗现于众人,不是要造反,还是什么?十三弟这样问我,我是要理解成十三弟头脑愚钝,文思退步了呢,还是理解成,十三弟在有意包庇纵容他们?你知道皇阿玛对于相关人等,也是向来不肯轻饶的呢。” 空气中已经多了一股异样的气氛,胤祥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想怎样?” 胤禩笑了,背手走到兵器架子边,一字一句说道:“此事我已经上报皇阿玛,皇阿玛对你的优柔寡断很不悦,特将此事交予我追查,命你,协助于我,听我号令。” 便从袖中悠悠然那出一卷明黄绸子来,笑道:“旨意在这儿,十三弟要看吗?” 胤祥眉毛蹙得越发深了,胤禩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变深,胤祥没有去拿圣旨,不看也知道是真的,天知道他在皇阿玛面前说了自己什么坏话?他说的对,皇阿玛对造反二字,向来敏感至极。 鼻间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一句:“小人得志!”甩袖而去。 胤禩呵呵笑了,心情很好,仿佛一个赢了彩头的小孩子,也叫着丫头,大步离去,眉眼中满是得意。 和胤祥一起,他常常不由自主回复成最原始的争强好胜,他喜欢看他生气,喜欢看他冷冷注视自己的眼神,那会让他有一种成就感,他一直自负极高,身边阿哥成众,大多不过庸俗至极之辈罢了,他几乎没有将谁看在眼里过,可是,胤祥却是这些皇子中极少的,能与他一较高下的一个,他有城府,有心计,有学识本领,有四阿哥的照顾和亲近,更有皇阿玛的宠爱,很多天降的福气,都笼罩在他一人头上,最令他觉得可气的,就是他偏并不因此飞扬跋扈,偏偏做出一副与世无争,超脱于外的模样来,让人看在眼里,平白生怒! 也许很多地方,他并及不上他,但胤祥有他的弱点和不足,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便少了成大业者该有的那份决断和勇气,他胜他一筹的地方,在于他够狠,所以才能在无数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封为贝勒,也许,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王牌,他的目的,就是要借助这一王牌,彻底打压他的气焰!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皇子中真正的翘楚和枭雄。 胤禩的行动比胤祥想象的要果断利落许多,仅仅是三日之后,由他亲率当地官衙提供的重兵,横冲直闯到线人上报的可疑文人集结处,不论是老是少,不论有无权职,一概抓至衙门,查处其府宅,细研其诗作篇章,书籍资料,但有半点反动的蛛丝马迹,概以造反论处。 一时间天昏地暗,鸡飞狗跳,兵士持着长枪,突如其来地冲进英禧堂,清风楼,浩文斋,珠玑阁,昔日古朴厚重的一个又一个交流圣地被肆意践踏,所有文人探诗论画的阁楼书院统统被一纸封令查封锁闭,所有疑似文人全部押到衙门候审,若有人胆敢不从,胤禩便以忤逆犯上为由,当场处决,一个进士不满胤禩暴行,挣脱兵士束缚,冲到胤禩马前的道路,在道路中央拼尽全身之力哭喊:“老天无眼,令昏君当道,令乱臣掌控时——”尚未落音,胤禩毫不留情面的手起刀落,当鲜血此人喉咙间喷涌而出,当他大睁着一双眼睛,仰望苍天,徐徐吐出最后一个‘局’字的时候,人群从沸腾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百姓都被吓傻了眼,胤禩高踞马上,眼神冰冷如寒冬的风雪,鄙意地看着地上抽搐的秀才,冷冷说了一句:“还有谁不从皇令,下场如他!” 不知谁突然尖叫一声,又不知被谁捂住了口,百姓们自动后退,很默契地靠到墙壁上去,静静让出一个干净的道路,长风凄厉,哀鸟惊飞,四下一片安静,唯有兵士们推搡大逆文人前行的声音,天地间多了混沌而厚重的血雾,渐渐浓郁的雾气中,人们已经不敢去深究所谓的是非冤屈。 那些文人所谓的棱角终于看不见,他们转而寄希望于皇帝的‘明察明断’,百年不遇的文人造反大案彻底拉开帷幕,一波又一波文人锒铛入狱,一个又一个不予配合的文人被当场处决、横尸街头,没有证据没关系,只要有半点可疑,就是证据,恐惧不胫而走,迅若神驹,短短几日,各地府衙的牢狱人满为患,百姓战战兢兢,恐殃及自身,将家里压箱底的残旧书籍悉数烧毁,不敢随便集会,不敢随便说话,便是和熟人好友一处,也半点不敢谈论诗话文章,亲人路上相逢,也不过相互点头而过罢了,不敢多言。 胤祥眼睁睁地看着胤禩强权施暴,为所欲为,空有满腹愤恨,无计可施,在此敏感关头,即便他身为阿哥,只怕所有的挽救,也不过是飞蛾扑火,徒劳无益,而他心中更清楚的是,胤禩等他去扑火,已经等了好久。 而在捕风正盛,肆虐最凶之时,在胤祥几乎就要为胤禩的暴行坐立不住,几欲上京奏请圣上的时候,四阿哥派人给他捎了口信,只有短短的三个字:‘由他去’。 胤祥心底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了解:皇阿玛是默许的,既有这样犯上作乱的火苗,就要将其灭之于燎原之前,那么,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漏掉一个,胤禩之所以这样大张旗鼓地为所欲为,不是刻意作秀,是因为皇上给了他足够的权利。 轰轰烈烈的捕逆行动终于告一段落,文人们期待昭雪的希望似乎落空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来释放他们,集来的诗书字画堆满了上千驾马车,九月十六日这一天,应胤禩的吩咐,统统在祁风台上焚烧。 熊熊大火,将祭台周围的空气都烤得炙热,冲天的黑烟引来了数里之外好信的秃鹫,无数黑色的随断纸片仿佛柳絮,飘飘荡荡,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浩瀚无际的苍空上这一缕黑暗,表情迷离,不知所想,许多年迈的老者想起曾听闻祖先讲过的一次类似之事,似乎也是这般轰轰烈烈,不想当时没有亲见的,这会儿却见到了,不知该庆幸,或是叹息。 胤禩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眼神凝着,不知想着什么,随从小心翼翼上前来,问道:“贝勒爷,各府衙挤挤挨挨的,那些文人,贝勒爷可打算怎么办呢?” 胤禩正想到此,便点点头,摆手叫小子过来,在耳边吩咐一回,说道:“照我说的,去罢。” 小子眼睛惊瞪了几秒,连忙在胤禩的疑视下频频点头,回道:“小子知道了,小子这就去通知十三爷。” 在这边胤禩差小子出发的当口,浩渺遥远的青湖之上,林珑和贾琏等人终于得以弃舟登岸。 这一路风尘仆仆,身心皆疲,已经懒得理会身边闲杂人事,各自买了良驹,快马加鞭,一路向贾府而去。 贾府那边早差人都等着了,皆道:“链二爷,林二爷一路风尘辛苦。”这林珑见了红墙绿瓦,老树伸枝,心心念念的只想黛玉,恨不能马身上长了两翼,能马上飞到潇湘馆才好,待下来马来,先问的是:“我妹妹这段日子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饮食吃药都定时吗?她知不知道我回来了?” 小子们也答不上,那几个管事儿的媳妇连忙抢着答了,末了,笑道:“打爷昨儿进了金陵,小子就来告诉了,这会儿府上上下都知道了,想必姑娘正潇湘馆等着呢。” 贾琏便笑道:“咱二人先见见老太太去。” 林珑说道:“你先去,我换件衣服就来。” 当下一起行至正院,那林珑长久未归,身边跟着几个丫头,若照从前,必然又笑笑的问‘可想我不曾?’,说这个长高了,那个变漂亮了,又说这个脸蛋白嫩了许多,问抹的什么,要贴近看看,丫头们素来也都知林珑这样油滑惯了的,谁知这回去了姑苏一回,竟像似凭空长大了许多,变了个人的一般,这点西嬉皮不恭的情状竟半点也没有了,初时犹四平八稳地迈着步子,待和贾琏相互看不见,身边只剩这些丫头,立刻迈大步疾走,弄得丫头们古怪发愣,都忙笑着说:“二爷且等等”,连忙从后跟上来。 直到发现林珑并没向着小九寨去,而是直接折路,小跑着去了黛玉的潇湘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不知后文,待续。 第61章:东湖天坑 上次说到林珑和贾琏回来,黛玉也知道了,料着他先去上面请安,便闲闲看书等他,谁知道心思本来半点不在书本上面,半日只顾想着旁事,一页未翻。忽觉眼前一片黑,却是被一双手给蒙上了,听后面刻意弄细的声音说道:“猜我是谁。” 黛玉抿嘴一笑,道:“哥哥。” 林珑笑说道:“你再猜。” 黛玉失笑,道:“不是哥哥,想必是鬼怪了?” 林珑便笑着放开手,道:“几月不见,我妹妹变狡猾了!”绕道黛玉正面,扯着她的手拽起来,笑道:“让我看看。” 黛玉便顺从地起身,也上下看他,数月不见,林珑似乎晒的黑了些,个子也似比以前高了,许多日子以来身心上的疲惫在见到黛玉之后一扫而空,所以黛玉见到的,只是微笑的嘴角,微笑的眼,满眼里重逢的喜悦,而林珑看着黛玉,却渐渐皱了眉头,说道:“怎么比我走的时候还瘦了好多?” 便责备说道:“又是你不按时吃饭罢?” 黛玉笑着摇摇头,林珑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该找十三哥算账去!走的时候跟他说了那些,他答应的好好的,竟不办事儿,生生把你饿的又瘦又细,麻杆一样,还想骗我的好酒吃呢。” 黛玉连忙拉着他,跺足嗔笑道:“哥哥说什么,好讨厌,你才是麻杆呢!” 林珑笑了,拉着黛玉的手坐下,两相对坐,一时无言,语嫣从外请示进来,说道:“爷带回来的东西,小子们送来了,这会儿在门口等着呢。” 林珑便让‘拿进来,叫他们小心了些’,语嫣去了,黛玉垂头小声道:“那边,都好了罢?” 林珑微微一笑,说道:“都好了,你不必担心,我还将爹和娘的名符送了净月庙去,交给了慧禅长老收着,你是知道的,净月庙是咱们江南最大最灵验的一座庙,慧禅法师又是最德高望重的,能被他收着的名符灵灯可长久不灭,爹娘自此也可长久享敬者供奉拜祭,佛家的那些东西我不太懂,总之你明白就好。” 黛玉点点头,小声说道:“我小时听过这些话,既如此,就很好了。”不由得湿了眼眶,转过头去。 林珑心中自知道这些不过都是些安慰之语,也不过让她心里好受些罢了,正见语嫣雪雁等人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忙对黛玉笑道:“这一次去姑苏,带了好些东西回来,我都分发好了,给府里上下都送一份去,也算我们的意思。” 黛玉便道:“也罢了。”林珑便让将潇湘馆的小丫头都叫来,一样样交待给她们,这样给谁,那样给谁,叫她们送去,各自都有,虽略有亲疏远近之分,却也不特别明显,很是公平。 黛玉见了这些家乡的东西,难免又叹息落泪一回,忽见竟连赵姨娘那些人都有,便略略蹙眉,说道:“又给她们作什么?便给她们,也未必就真当了好东西,不过持着满天下张扬炫耀说嘴去罢了,什么意思。” 林珑笑道:“你就是这样古怪的心肠,她们爱张扬炫耀,是她们的事,我们只别将亲疏显出来,让他们私下说我们就行了。”黛玉很不以为然,说道:“谁怕她们说什么来。”倒也由得林珑去了。 一时林珑因不见墨桥,心中纳闷,便问起来,雪雁在一旁冷笑道:“墨桥交了好运,不伺候姑娘了,改去八爷的聆风居伺候了。” 林珑听说什么‘八爷’,一时错愕,黛玉便说道:“是了,说到此,我正要审你呢,你怎么好端端的将这尊佛招来了?我就看不惯他那一身气势作为,若不是你早收了人家的钱,我没话说,不然定不叫他住下的。” 林珑忙问了一回究竟,怔怔痴想半天,自思道:原来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商人,竟是八阿哥,看来定是他们伪装身份先骗我的了。想其原因,恍然大悟:十三哥说八阿哥素来与他不合,那八阿哥这样神神秘秘,多半是因为十三哥也住在这园子里,为了监视他的缘故,恐对我说了实话,我定不租给他,才做了一场这样的戏。 却又觉得他好好的贝勒爷不做,光是为了和十三质气,似乎不该大老远巴巴地跑这儿来住下,该另有别的目的才对。 便问黛玉道:“你看那八爷住进来,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没有。” 黛玉道:“谁理会他那些个?”想了想,便说:“只是近来隐隐有曾听闻,各地文人草木皆兵,不敢集会,便是连舅舅都不太好会见那些清客了,该是跟他有关的罢?” 林珑皱眉,自语道:“我在回来的路上,也听到了一点风声,说兵士四处抓捕文人,又将几十车的书都烧了,我还不信,难道竟是真的?” 是以心下便隐隐觉得不安躁动,勉强对黛玉笑道:“我去见见十三哥去,回头再来。”黛玉也知他关心,说道:“只管去你的罢。”便两散了,黛玉只在这边整理文具纸砚等物,不一时见李纨那边过来小丫头请她去,正好无事,遂去了一回,不提。 话说林珑因心中牵挂‘文人’一案,恐跟路上听闻的‘造反’同一,心中毛躁,尚来不及去见贾母,王夫人,贾政等人,便欲先来问问胤祥明白,胤祥正翻看一部卷宗,眉头深蹙,见林珑来了,才现出几分笑意来,忙叫丫头倒茶。 林珑哪有心思喝茶,忙问道:“我回来的晚,这边的事儿多不知道,什么文人造反,究竟是怎么个始末,你跟我说说。” 胤祥见他形色匆匆,竟是关心的这个,只得对他如实讲述,胤禩如何搬兵,如何封宅,如何大肆抓捕可疑人等,如何关押,至于后来如何烧书等事,说到专横霸道之处,眼中也颇多可气,林珑听得呆呆的,末了,方问道:“那么,古月斋的那些人,也被抓去了么?” 胤祥并不知道什么是古月斋,怀疑地看着他,蹙眉说道:“凡文人集会处,均是敏感之地,不出意外,此刻该在大牢里了,却和你什么相干?” 林珑脸色微微变了,轻声说道:“你忘了我是什么官儿了?这些文人,我都是认识的。”忽然看着胤祥,忙忙说道:“十三哥,他们都是正义之士,绝没有犯上作乱之心,我可以担保!” 胤祥听了这话,勃然变色,望了望四下无人,忙对林珑沉声说道:“二弟,如果这附近有我八哥的亲信,就凭你这句话,他若要追究,就是重罪!不管你身居什么官职,与他们有过什么过往,你只需记住,从现在开始,你跟他们再没有半点瓜葛,他们生死,均与你无关!你要记住了!” 林珑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胤祥,正在此时,却见一小子跑了来,说道:“八爷派人来说话了,正门口等着呢。” 胤祥只得说道:“让他进来。” 便见胤禩的贴身随从进来,请安拜过,笑道:“八爷有话吩咐小的来告诉十三爷——”便看着林珑不语。 胤祥说道:“你尽管说罢,他是自己人。” 那小子不敢违拗,只得说道:“八爷说,经数日查证拷问,文人造反事实已定,再无质疑,造反之罪,罪大恶极,八爷身受圣上所托,全权办理此事,已经吩咐各官府衙门,自金陵开始,自今日今时起,对文人定罪判处,此刻金陵南大牢已开,文人皆被押到了东湖天坑那边,八爷正在路上,一时还回来不得,请十三爷即刻过去监刑,八爷说了,他回来之后,要看结果。” 胤祥越听越惊,已经隐隐猜到了胤禩的用意,就是要让他做这个刽子手,就是让他做这个血案的见证实施人,心头怒火暗升,手上爆起暗筋,小子说完,便有人来报车马齐备,请胤祥立行,所有人都在等着胤祥,都在观察他的举动,胤祥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他除了遵从皇令,根本没有反对的可能。 林珑呆呆的,在胤祥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恍若梦呓一般问了一句:“十三哥,你真的要去?” 胤祥只是略站了站,答非所问地说一句:“等我回来罢。”便大步走了出去。 东湖在金陵最北边,湖水是碧绿碧绿的颜色,湖边的树木三季皆绿,湖面总是氤氲一层淡淡的薄雾,美得恍若仙境,可是这样的湖水旁边,却有一个和这美景不甚协调的巨大的土坑,极深极长,关于此坑来历,众说纷纭,许多人编造了无数荒诞不经的神话,九龙洗澡,天公落杵,雷公电母相斗等等,来证明这个奇迹是天上神明为之,百姓也多爱相信这些,所以后人将其命名为‘天坑’。 不想今日的‘天坑’被有心人看中,做了别样的祭台,当胤祥赶到的时候,东湖已经被铺天盖地的百姓围了个密不透风,大家议论纷纷,无止无歇,天坑旁边也是满满泱泱的人,这些人已经没有被捕前所特有的那种潇洒不羁,把酒赋诗的清月气质,他们一个个穿着囚服,几日的折磨,很多人都囚服已经破破烂烂,上有斑斑血迹,垂头散发,满脸都是绝望的死寂。 百姓的日子许是过得太平淡无奇,等待看好戏的人围得跟铁桶一般,兵士们刷刷亮开了兵刃,才见人群中慌忙分开了一条路,胤祥策马在前,当地大小官差卑微小心地跟在后面,天坑前面有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作为监刑台,下有重兵持着长矛卫护,众人簇拥着胤祥坐上监刑台首位,敬上好茶。 约过了一盏茶时分,便见小子过来,在县令耳边轻声耳语一阵,官员冷冷地‘嗯’了一声,转过头来,谦卑谄媚地笑道:“十三爷,时候到了,您看。” 胤祥看着茶面,点点头,县令方要说话,便听人群之外一人大喊‘等等!’,不由得一怔,向下看去,百姓群中一阵骚乱,一人推搡着众人走进来,脸色通红,胸脯急喘,胤祥见林珑竟然来了,脸色微变,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兵士们恐生变乱,立即戒备,持着兵器上前阻拦,县令远远也没看清,大怒道:“大胆刁民,敢闯刑场!你不要命了吗!” 连忙起身,对胤祥点头哈腰拱手说道:“让阿哥受惊了,阿哥请放心,下官定然对他——” 不想一语未完,胤祥断然喝道:“闭嘴!”县官立刻噤声,再也不敢言语。 见胤祥竟然走下台子去,截在林珑身前,林珑此刻双眼血红,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将被行刑的人群,胤祥被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说道:“二弟,不要犯傻!” 林珑像似没有听到他的话,瞪瞪的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由自主,向那些颓靡的人群走过去,兵士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好,看看胤祥,又看看台子上官员,县令大惊,情急之下,连忙对兵士们喝道:“你们这群饭桶,还傻愣着站着!” 兵士恍然大悟,连忙要去拦截,却见胤祥一个厉目,皆吓得心中一惊,一个个更不敢动,县令也不敢再说话。 躁乱的百姓像也被这场景所惊呆了,没有一人作声,四周静得像死掉了一样,清风将林珑的褂子吹得飘飘乱摆,水面飘来一股湿润的气息,迷蒙了他的眼睛,让里面的情绪更加猖獗肆虐,他默默走到那些罪人前面,傻傻地站着,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衣衫褴褛,却很清秀的文人突然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大人,是你给了我们信心,你鼓励我们有所作为,你说天下为公,让我们不必顾虑太多,是你一再鼓励我们将腹内才华尽数展现,你让我们相信你,你说若有一天,当你飞黄腾达,你会让我们的光芒现诸世上,你说会让孩童们读我们写的真正的史书,大人,我们相信你了,可结果呢。” 林珑一时语结,胸口像被巨石沉沉压着,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上官云靖,傅秋怀,庞枝柳,龙玉贤,聂青……他们无不是胸秉奇才,襟怀阔绝,他的眼前忽然出现和这些文人把酒笑谈的那一幕,这些话都是他那时说的,那是他的真实所想。 他还记得这些人曾给他的灵魂带来多大的震撼,正像他曾对黛玉形容过的那样,‘从他们身上,我真的能够仰望到一种精神的境界,至奇至胜,让人油然向往’,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什么造反,什么行刑都不过是一个玩笑,可当真真切切看到这些昔日被他景仰崇拜的人被戴上锁链,被像对待牲畜一样推推搡搡,才觉得他曾经的想法多么天真,才终于意识到时局的残酷。 “大人,你骗了我们,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所谓的千秋之业,不过是大人引我们走进圈套的把戏而已。” 不知谁说的这一句,如一根针一般,深深扎进林珑的心中去,他猛然抬起头,数十双失望愤恨的眼睛瞪视着他,让他不堪重负,血液在这一刻冲涌而上,林珑咬紧了牙,好半晌,说一句:“我要救你们!我会救你们的!” 便大步走到胤祥身边,颤抖着说道:“我去求贝勒爷,我会让他收回成命!快马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你不要行刑,等我回来!” 胤祥皱眉,一把抓着他,说道:“二弟!你不要犯傻!不可能的!” 林珑突然单膝拜下,道:“算我求你,如果十三哥还认我这个弟弟,就请答应我!” 胤祥心中一震,再也说不得什么了,袖子一甩,转过身去,冷冷说道:“你执意要去,那就去罢。” 林珑大喜,忙道:“多谢十三哥!”踉踉跄跄地冲出人群去,骑上自己的宝马,狠狠一鞭,向南而去。 快马疾驰,风吹过耳朵,幽咽呼啸,更如刀子一般凌厉,林珑半点也不理会,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快些,再快些。 一路快马加鞭,宛若飞速,方过了半个时辰,便见一酒楼下守着大批衣着华贵的随从丫头,林珑见酒楼附近买卖全无,这样仗势,凡人难有,估计便是胤禩在上面。 便下马打探一回,果不其然,连忙就要上去,小子们拼死拦住了,见林珑也是穿戴不俗,知必是哪家公子,便问何事,代为通报。 胤禩听说有人求见,本不欲见,听小子说‘就是租给爷院子的那个爷’,心念一闪,也是对林珑印象还好,这方叫‘请进来’,命左右‘上茶’。 林珑进来,拜见一回,胤禩见他喘个不止,可见赶得甚急,一时微微讶异,便笑道:“我认得你,你不会是来说叫我搬出去的话吧?” 林珑挤出一个笑,略收了收焦躁的心情,说道:“贝勒爷这是哪儿的话,贝勒爷入住,我也是才听了我妹妹说,心下正庆幸呢,别说不让搬,倒要求贝勒爷能长住下去才好,倒怕爷不肯赏脸。” 胤禩听了这话,心中喜悦,笑道:“你可真会说话。”想了想,又悠悠说道:“不过,你这么急匆匆地来了,可未必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些的罢?” 第62章:世道如此 上次说到林珑见那一班文人将要实行死刑,周身血涌,特快马去找胤禩,个中不妥几乎半点不想,那胤禩听人来报,倒果真见他,此刻林珑见胤禩心情正好,又值问起,便犹犹豫豫,有欲说还休之状,胤禩见状,便叫身边人下去,一时丫头们都散尽了,林珑才忙拜下去,正色说道:“下官斗胆请求贝勒爷,法外开恩,放了那些无辜的文人吧!” 胤禩虽和林珑接触不多,但凭其印象,只觉得他是一个玲珑好玩的人罢了,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开口求起这个,方才还淡笑的眉眼瞬间凝结,看了林珑一眼,冷冷问道:“你为他们求情?” 林珑忙说道:“这些人才华绝世,实在是难得之才,若能为我朝效力的话,一定有不俗成就,我并非偏袒抬高他们,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评价,贝勒爷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试察调访,如果就这么糊里糊涂给他们定罪处死,未必就不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啊。” 胤禩静静拿茶盖扇着茶,不知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颇可玩味,半晌,才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我十三弟的结义兄弟,是不是?你这些话,不会是他让你来跟我说的罢?” 林珑一怔,说道:“我的确和十三阿哥结拜,不过这件事跟他并没有关系。下官只是觉得他们无辜,出于良知,才为他们说这些话,何况这样大肆镇压施行,在百姓之间必然引起消极影响,民心暗怨,实在不是好事,八爷细想。” 胤禩点点头,悠悠笑道:“让我来猜猜,以我十三弟的性子,你要来跟我求情,他一定是极力阻止,他会跟你说‘不要糊涂!没用的,你就算求他,他也不会答应!’,可是这样的话?” 林珑便说道:“在此一案上,八爷是主,十三爷自然要全力配合,若有人违逆八爷旨意,十三爷自然不肯坐视不理,那些话,的确说过。” 胤禩笑了,有些得意,说道:“你来求我,真真是找对人了,我皇阿玛将这件事交给我办,抓一百,还是抓一千,都是我说了算,不拘是谁,只要我说他要造反,他就是死罪,只要我说他没事,他才无辜,放与不放,的确是我一句话的事儿,至于旁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忽又笑道:“凭我对你观察,你该是个机敏灵巧的人,凡事多思多虑,不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做了,尽量周全完美,照道理说,你身份低微,不过有一点微末官职罢了,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找我求情来,还抱着要我听你所说,收回成命的想头,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这样冲动的事竟是你这样人做出来的,可以想见,这些人在你心中当真有分量,我这么说,对罢?” 林珑说道:“八爷精明。” 胤禩拿着茶杯,转着看四周的花纹,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卖你这个人情呢?你并非有奇功可恃,又不是王爷宰相,难道仅仅因为我住了你一间房子,就要卖你这么大一个人情不成?这却也好笑,何况,我平白无故的帮了你,对我又没什么帮助,如此说来,这买卖,可就不划算的紧了。” 林珑微愣,咬了咬唇,沉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天地间该有一个‘理’字在,贝勒爷宅心仁厚,慈善为怀,如果知道他们很多人是无辜的,定然会手下留情,放了他们,所以才来求贝勒爷。” 胤禩呵呵笑道:“我长这么大,老实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宅心仁厚,慈善为怀’呢!” 思索片时,说道:“若让我救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林珑见他这么说,便道:“贝勒爷如果有什么差遣,我一定全力去办就是。” 胤禩便摆了摆手,将林珑叫得近了些,小声贴近笑道:“只要你和我十三弟绝交,跟我站成一线,你想放哪些文人,我调查没事,便可将他们放了。何如?” 林珑一听,脑中轰地一下,顿时生怒,觉得胤禩存心戏弄于他,便看了他半日,淡淡一笑,说道:“贝勒爷大概不知道‘结义’二字是什么意思吧?”脸红目赤,起身就走。 胤禩呵呵笑道:“你既然不愿意,我还这儿还有一个路给你,你若照办,我也可以立刻放了那起人,这个并没叫你不忠不义,倒是好事一桩呢,你听不听?” 林珑便在门口站住,一声不言语。 胤禩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巧的玉坠来,笑道:“这个玉坠是我小的时候,我额娘给我的,做工精美,价值连城,我想让你将它转交给你妹妹,只要她肯戴上,你就给我列下一个名单,你说放谁,我就放谁,怎么样?” 林珑慢慢回过头,看看玉坠,又看看胤禩,很是怀疑地问道:“为什么要让她戴上这个?” 胤禩笑道:“我额娘当初为我去庙里求它的时候,那庙里的老和尚说,这玉坠若有一巧合的机缘,便可保佑我一世无风无浪,福寿安康,若不得这个机缘,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玉坠罢了,所谓的机缘,说来也怪,便是要让一个二月十二生的灵慧女儿戴上一戴,我额娘也曾为我找过,只是我心中厌恶她们肮脏粗俗,哪有灵慧二字可言?不肯让她们碰上一碰,自见了你妹妹,觉得她很好,所以有了这个想头,又怕她误会,不好意思说去,才想拜托你。” 林珑暗暗思道:“又是一桩神话传说。”问道:“八爷说的,是真的?” 胤禩忙笑道:“我说话向来有一是一,撒谎做什么,你妹妹那一次过生日,我也送了好些东西来,也不过是为今后这一所求,先博个好印象罢了,只要她肯收下这个,我这边马上放人,绝不拖延,我知道你心里定然疑惑,想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却并不知道,我也是没奈何,若不然,怎肯冒着这么大风险答应了你?你细想去。” 林珑凝神半晌,慢慢接过玉坠来,蹙眉说道:“八爷是堂堂贝勒,可不要食言。” 胤禩很是喜欢,连忙命小子进来,说道:“你随他去,凡是他要放的人,你就说‘已经过八爷核查,并无造反之实’,都给放了,我自有道理!” 小子连忙答应,那林珑思想本非超脱此时时局,一时也难度出其中玄机,心中只是想着:不过一个玉坠,无毒无害,向脖子上一戴,几十条人命就这么留下来了?果真如他所说,觉得世上不该有这等便宜的事儿,却看他的意思,并没半点撒谎,倒也欣喜,因思道:妹妹向来识大体的,若知道这里意义非凡,定然不能向平日小女儿形状,嗔怨不肯。便谢过胤禩,事不宜迟,忙跟着小子救人去了。 此时距来时已过了一个时辰,林珑两人疾驰不歇,向刑场去了,鞭子将马臀抽得道道血痕,林珑双眼凝刀,胸膛火热,林珑似乎忘却了世间万事,恨不能长出两只翅膀来飞过去,跟着他的小子拼命跟着,饶也骑的好马,却总是和林珑差好大一截子距离。 风驰电掣,好容易到了刑场,见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水泄不通,林珑几乎将要把心跳出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浓郁,远远的便撕扯力量喊着:“让开!” 百姓见后面仿佛来了拼命三郎,势不可挡,惊惧其声势,连忙让道,林珑两人立刻策马冲了进去,林珑喉间的话还没有喊出来,立刻噤绝,笑容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却立刻僵住,一点点被死灰般的颜色蒙住了。 成千之众的罪人不见了,天地间忽然阔朗了许多,天坑已经被填平,成群成群的兵士们正在土上用脚踩实,专心的很,生怕落下每一寸土地,百姓们像是看完了戏不肯散场的观众,余兴未尽,仍在纷纷唏嘘感叹,各式各样的话语向小飞虫一样在耳边盈盈嗡嗡,林珑听在耳朵里,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眼睛痴痴地盯着那片灰色的土地,看得久了,眼前又出现很多模糊的虚影,一人朗声读诗,天地间山水花鸟似乎都在跟着他读,读至激动之处,这人豁然起立,清澈的声音,带着点点颤抖,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进入另一片广阔天地,他看到另一个身材修长人咬着笔端走过来,将找到的资料递到打赌的文友里面,笑道:“看看看,我说这场战役所以得胜,是清祖偷梁换柱,窃取了人家的成果,你们还只不信。” 一情一景,仿佛正在上演,那么真实,可眨眨眼睛,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忙碌的兵士,突兀的平地,再远些,便是天上越发浓郁的乌云。 跟来的小子见这情景,小声说了一句:“我们来的不巧了,原来十三爷竟早叫行刑了。” 一语提醒了林珑,怔怔地向监刑台看过去,乌云遮住西落的阳光,他还是觉得有些刺眼,风大了,鼓鼓地吹动了林珑的衣裳,吹动监刑台桌前的一排绸布,似乎是故意的,胤祥并没有走,像在等他回来,那些随从的官员见阿哥都没有走,他们自然也是不好走的,胤祥终于在林珑的注视下走下来,走近,一路却不与林珑的目光相对。 林珑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第一次,他看着胤祥的眼神冷如寒冰,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又说:“你答应了等我,我成功了,八爷收回了成命,我还在两个时辰内回来了,你为什么这么做?” 胤祥抬起头,声音不大,像要努力跟他解释清楚:“二弟,造反这种事,有风就是雨,他们跟这事有干连,只有死罪一条,我皇阿玛不会饶过他们,也不会饶过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别说是你,就是王亲贵族,只要跟造反沾边,都不会有好下场。” 林珑笑了,满是嘲谑,像是听着一个讽刺,胤祥皱了皱眉头,认真说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我八哥答应你了,但你不了解我八哥这种人,你也不了解躲在暗处的许多双眼睛,许多口舌,你不了解这世上的许多是是非非,它们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他现在可以一时心血来潮,放了这些人,但依他的性子,他身后必然会后悔,到那个时候,你就是头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你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你的出现让他完美的计划多了一个不该有的缺憾,这会给你之后的路带来许多灰暗的不测,正因为我了解他的阴暗,所以我不能让你涉险,我也为这些文人的死叹息,但是和他们的命比起来,你的命更值钱!” 林珑低头默默听着,微笑道:“你说错了,其实我生来就是贱命,正是为了要摆脱这些,所以我努力在改变自己,我跟你结交,向你求一个官职,不过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接近他们,敬重他们,我在用他们博大精深的思想来改变自己身上的庸俗,一样如此,有时我会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改变,我可以在各种境况中游刃有余,已经很厉害了,可是今天我才知道,自己的能力渺小的有多么可笑可叹,无论我怎么努力改变,我都是贱命,厉害的是八爷,是这些士兵,还有一边答应等我,让我像一只狗一样奔跑于两地,这边却下令处死这些人的你,厉害的是十三爷你啊。” 天色一片灰暗,浓稠的乌云不堪重负,几乎像要坠落下来,斗大的雨点一颗颗掉落,雨里的两个人彼此对视,谁也没有动。 末了,林珑迟钝地移开血红的双目,转过身去。 胤祥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沉痛,慢慢说道:“你说的对,是我出尔反尔,我的确做了一回小人,但是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些话,如果换成别人,我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的,这些肺腑之言本应该烂在肚子里,因为哪一句对我都是大不利,它可以让我的光华瞬间消失,让我的尊贵大打折扣,可以让我身为皇子,却再得不到皇阿玛半点重视,我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林珑怔怔半晌,无声无息,垂头默默走了,大雨滂沱,浇在林珑的头上身上,他似乎半点感觉也没有,躲雨的百姓早跑得尽了,灰蒙蒙的天地间,只有这样茕茕孤单的一个人慢慢前行,县官亲自讨好地过来给胤祥打伞,笑道:“十三爷受惊了,监刑已毕,天气转冷,下官备了酒席,请十三爷赏脸喝一杯热酒,热热身子罢?” 胤祥好半天,才将目光从林珑的背影上移开,嗓音暗哑,答非所问地轻声说了一句:“送一把伞给他。”转身走了。 县官连忙追上去,脸上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林珑,忽然明白,忙喝命小子快给林珑送伞去,这边众人众星捧月般将胤祥卫护走了,不提。 话说林珑失魂落魄一般回了贾府,脑中始终嗡嗡地想,什么都没有,却惊天动地,他忘了骑马,忘了雇一顶轿子,曾有人给他送来过一把伞,他接过来了,谁知到了府上的时候,发现自己早把伞弄丢了,雨什么时候变小,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全然不知道。 恍惚中,见许多小子惊怪地凑上来,口中叫着‘二爷’,连忙递手巾,拿手炉来,林珑推开不理,高一脚低一脚地回了小九寨,丫头们也吃了一惊,都围上来伺候,唧唧喳喳,皆是天地间虚无的幻声,林珑心中烦躁,喝命都走开,自坐在桌边椅子上凝神发呆,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头发脸颊衣服裤脚滴落下来,不一会儿湿了一地。 却依稀听见黛玉的声音,在门口问道:“在哪儿呢?我瞧瞧去。”说着,人已经悠悠然进来了,林珑见她进来,挤出一个笑,说‘妹妹’。 黛玉自他走时,已经隐隐猜到要去做什么,料其心中定然挫败,却不期其竟似这般颓废,心下一紧,很是难受,忍了忍,方回头对丫头说道:“这样冰凉衣服,定然闹出病来,你们该烧些热水去,伺候他换了衣服才好。” 丫头们嗫嚅着说‘二爷不让。’ 黛玉道:“我来了,看他还敢不让。” 便且先避了出去,丫头们依言服侍林珑,果然林珑不说什么了,遣走丫头,自己将干净衣服换了过来,龙儿忙叫小丫头将湿衣服拿下去。 小丫头正抖着衣服,经过黛玉,却听‘叮’的一声,一样翠绿晶莹的东西掉落下来,黛玉纳闷,便过去捡起来了,细细辨认一回,觉得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且先握着不说,直等着林珑洗了热水澡,又看着他喝下姜汤,见他的精神较之方才好多了,方将翠玉拿了出来,说道:“这是方才从哥哥衣服上掉下来的,可是谁给哥哥的?” 林珑见到翠玉,想起胤禩说过的话,想到这玉尚未曾用,众人皆成土中之鬼,心下顿生凄凉,苦笑了一笑,淡淡说道:“八爷给我的,让我说服妹妹戴上。” 第63章:阎罗情思 上次说到黛玉见到林珑身上的翠玉,觉得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便问其何处得来,听林珑说是胤禩的,心中一惊,想了一回,因思道:怪道看着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竟是他的! 眼前依稀现出孩童时候,在林府被胤禩纠缠,自己将他一意要自己戴上的翠玉掷而不取,胤禩赌气说的那一句: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戴上它的!虽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却一直只不过将这当作一句孩童气话罢了,不想他竟认真记了这么多年,如今竟叫林珑来说服自己,其心思真真可惧。 更叫黛玉惊讶的是,林珑说起这些,竟可以如此平平淡淡,半点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 便淡淡一笑,问道:“既这么说,哥哥是打算说服我戴上这玉了?” 林珑看了一眼那玉,无精打采说道:“原是这么打算的,八爷说,若能戴上了玉,他便可以放人,如今也用不着了。”惨然摇头一笑。 黛玉只得笑道:“哥哥仁慈心肠,无可厚非,倘若哥哥果真来对玉儿说,我为救那些人,也未必不会答应哥哥的,可是,若我戴上别人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叫人知道了,会说什么?哥哥可曾想过了?” 林珑听得愣愣的,似有些想不通,忽然笑道:“不过是戴几天而已,不痛不痒的,又算不上什么信物,别人又说什么呢?妹妹多心了。” 黛玉蹙眉半日,看着林珑,好半晌,方点头笑道:“既哥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话可说的,既然哥哥认为是我多心,权当是我多心罢。” 便转身去了,林珑见黛玉有恼怒之状,心中大不甚解,忙叫一声‘妹妹’,黛玉只顾走自己的,并不站下。 林珑本因文人的事生悲生凉,不想又无端的惹了黛玉生气,似乎人生之不如意都集结在今日,心中灰暗,不可言表,也没精神像每日那般追出去道歉赔礼了,颓然地向床边一坐,眼睛定住了一样,满脸死气沉沉,几乎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龙儿和语嫣都在屋子里,听到了,见黛玉去了,龙儿便对林珑说道:“阿弥陀佛,二爷平日行动与常人不同,也该有个限度,今儿这事我听的明白,二爷也真真太过格了!” 林珑心中憋闷成气,问道:“就那么一个小东西,能怎么样?怎么过格了?我就想不明白!” 龙儿语嫣等丫头跟林珑身边久了,知道他的脾性,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今也不避讳,便见语嫣走上来,笑讽道:“二爷能说出‘不明白’三个字来,也真是白经历了这么多,也是虚度了这些岁数了,连我一个丫头都替你羞呢,林姑娘好歹是一个闺阁女子,无故戴上男子的东西,成了什么?二爷也知道这府上多少人暗中对姑娘不好的,要知道了,定然把姑娘形容的极不堪,什么‘见了高枝儿就往上爬’‘和贝勒爷暗中交换信物’等等,好多好听的呢,到时候你是让林姑娘怎么着呢?难道让她跳湖不成!二爷是姑娘兄长,该维护姑娘才是,怎么今儿倒推姑娘下水了?可是我们这些蠢笨的人真真‘不明白’了!” 林珑听得回不上话,想了一回,犹豫说道:“在当时,事关那些人的性命,我也没有选择,况我也并不很知道这里面厉害,以为这点子事儿,妹妹必应允的——” 龙儿还想解释,语嫣一扯她,笑道:“还跟这糊涂人说什么?这才叫好由头呢,怪道自古以来,两国纷争,每每将女子嫁过去和亲,便得了和平,说起来,都是一国的社稷,万民的安危,谁却想过那女子甘愿不甘愿来?谁理会她死活了?二爷如今也学来的这好方法,辱了林姑娘,好救人去,二爷若真有本事,便别借着姑娘的名儿,你当了官,又认得许多人,二爷凭自己的本事救人去,才称得上‘英雄’了,我们也才服你,这成了什么?二爷还只装憨呢,这样明显的道理,二爷只说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难不成你是千百年后的人?这才不懂得我们这里的规矩不成?若是那样,我们倒要说是林姑娘小性,想不开,倒来安慰二爷,说二爷无辜了!” 便拉着龙儿出去,不叫理他。 林珑听了这些,又愁又烦,又愧又悔,便遣走身边所有人,靠了床沿柱子,眉头深蹙,双手抱着头,脑子中嗡嗡作响,乱得很,一会儿是那些文人之友临死前恨恨地对他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是胤祥沉痛的一句句衷肠,一会儿是语嫣等人对他的不满和责备,一会儿是黛玉方才幽幽怨怨的语气,杂糅交织,颠覆错乱,整个身子似乎都要爆炸了一般,叫他几欲癫狂。 一直对自己信心十足,这会儿却觉得,自己的力量着实渺小卑微,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平凡得连蝼蚁尚且比不过,却比它们多了些好笑的挣扎。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因为今天的所有经历,忽然间像倾倒的沙塔一般,一塌糊涂,归之于零,林珑傻呆呆地坐着床边,吩咐小丫头,关上大门,谁也不见,又叫拿来一壶酒来,只独自一人坐着,一杯杯干饮。 夜色黑透,月上林梢,又渐渐挪移,星色渐淡,天边隐隐现出鱼肚白,林珑只是坐着,喝酒,发呆,再倒酒,丫头们得了吩咐,都不来扰他,林珑直喝到天亮,说了一通胡话,傻笑一回,便伏在桌子上睡了。 且不说林珑这边,话说黛玉赌气回来,也是闷坐着发了一回呆,雪雁等人见了这气色,便料着是又跟林珑吵了嘴,以前也常有这样情况的,过不了一日,林珑定然又来妹妹长,妹妹短的赔罪,两人便又和好如初了,是以大家都不太上前去宽慰,由着她去。 那黛玉闷坐了一回,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尚攥着那块翠玉,心中气生,便忙令春纤来,将翠玉放了盒子里,叫‘明日一早送还给聆风居去,说我叫还的。’ 春纤只得答应,黛玉见林珑并没过来,发了一回闷,一时各自洗漱睡了,倒无需多述。 第二日,春纤将走时,又来问道:“昨儿忘了问姑娘,若我去了,可说什么呢?要放下东西就走,似乎于理不合。” 黛玉心中冷笑,思道:他若知道什么是‘理’,便也不给我这个劳什子了! 说道:“就是给了东西就走,谁有耐心和他说什么?” 春纤只得去了,黛玉又道:“回来。”想了想,冷冷说道:“告诉了他,我不过是一贫民家的女儿罢了,贝勒爷以后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我并不配,也白耽误了他的功夫。”春纤也怔怔答应着。 吃毕早饭,黛玉因牵挂林珑,便叫小丫头偷偷去看看做什么呢,小丫头去了一回,回来告诉:二爷喝了个烂醉,这会儿一大堆丫头馋着扶着到床上躺着呢,黛玉听了这个,心中又是一紧,昨晚的气又渐渐的烟消云散了,因思:哥哥素来是达观的人,若非心中有悲,必不会如此糟蹋自己,感受其心,便红了眼眶,幽然生叹,也无甚可为其做的,不过叫人熬了热热的解酒茶给送去,叹息一回。 忽又想到胤祥来,便欲请胤祥去宽慰开释林珑一回,且叫雪雁先去问问丫头胤祥可有空,雪雁走了一回,拍手笑说‘十三爷和二爷可真是好兄弟呢,二爷喝醉了也就罢了,连十三爷都喝醉了,也沉沉的起不来了呢’,黛玉听了,只得罢了,故这一日落寞无语,神情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该说到那春纤,果然应黛玉的吩咐,将东西一径送了聆风居去,方进了院子们,见西边两个小丫头正跪在地上,头上顶着两个大瓷盘,一动不敢动,也不知道何故,正欲进屋子去,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名叫墨池的,连忙轻声叫她,又直摆手,春纤便犹犹豫豫地过去,问何故。 墨池说道:“我们八爷今儿被丫头惹了,心情正不好呢,这会儿在洗澡,你未等他吩咐,进了客厅,他要知道了,小心迁怒于你。” 春纤也听过人说这八爷古怪难伺候,却没亲眼见过,吐了吐舌头,问道:“你们八爷就这么厉害?” 墨池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何止厉害,简直就是个阎罗王,我们在他身边,大气儿都不敢喘的,你看那边跪着的丫头?那是今儿早忘了给画眉喂水,画眉嚷叫,我们爷嫌画眉吵,就生气了,让她们跪到日落呢。” 春纤正要说话,忽见南院出来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小声道:“爷那边快收拾完了!”墨池连忙丢下一句,‘该摆席了,你等我一等’,丢下春纤这边,连忙会着几个丫头跑到后面去,春纤又站等了一会儿,见几个丫头拎着水桶去倒水,不一时,又见一人抱着十数个毛巾,交给一个小丫头子,命扔了,春纤见那些毛巾还很干净,只洗了次澡,便不要了,不免咋舌,又隐隐见几层珠帘后面有丫头们陆陆续续地端上一道道菜肴,穿梭不息,送到南院的正室去,前前后后,少说也有二三十道菜,看得又发愣。 好容易等到饭毕,便见墨池跑出来,站在门口,冲她笑着摆手。 待到了跟前,墨池笑着小声说道:“我们爷让你进去呢,你跟着我来罢。” 春纤连忙跟着墨池,低头小心进去了,此刻胤禩才吃完饭,正在那儿闲闲喝茶呢,穿着一身家常的白衫子,因才洗过澡,头发上的水珠未干透,满脸一种清润之光,配以浓黑的眉,狭长的眼,略显古铜色的皮肤,着实帅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胤禩扇着茶,闲闲问道:“你做什么来?” 春纤连忙说道:“我们姑娘叫我们把这东西给爷送回来呢。” 墨池连忙将盒子给递上去了,胤禩只扫了一眼,便问:“你们姑娘有什么话说没有?” 春纤怔怔地摇头,胤禩见了,便点点头。 不想她忽又想起来,忙笑道:“姑娘有话,我该死,怎么竟忘了?” 胤禩便问:“真的有话?” 春纤连忙点点头,只是想到内容,有些犹豫不肯说,胤禩便将双肘放在桌面上,认真说道:“你尽管说罢,我不怪你唐突就是。” 春纤这才放了心,慢慢说道:“姑娘说了,她不过是一贫民家的女儿罢了,叫贝勒爷以后不必再在姑娘身上费心,姑娘说,说她不配,也不敢耽误了贝勒爷的功夫。” 胤禩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几乎不能察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去罢。’春纤听了,正要去时,胤禩又道:“等等。” 春纤只得站住,笑道:“八爷还有吩咐?” 胤禩余光瞟了瞟丫头们,正了正表情,闲闲说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着,我好歹也算在这园子里住着,园子各处也该送份礼,省得哪处小人又说我小气狂傲,别的我都有打探,至于你们姑娘那边,还没有准备,如今可巧你在这儿,就问问你,你们姑娘平日可喜欢什么东西?我只弄来了礼送去,也是为了我的心,也为了耳边清净,至于她们这些人要不要,我就管不得了。” 春纤想了一回,笑道:“若我说,八爷只送给别的姑娘,竟别送我们姑娘这份儿了,我们姑娘和别的姑娘不同,平日倒没见她对什么太上心,别人送礼,比如花儿,粉儿,绣品,手工的小玩意之类,也都有过,我们姑娘不过叫丫头收好罢了,连许多珍珠链子,翡翠碗这些贵重的东西,都放了一边,也没见姑娘多看一眼呢。” 胤禩忙问道:“那,她总有什么喜好罢?” 春纤皱眉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没有,姑娘爱看书,爱侍弄花草,爱弹琴写诗,是了,还爱养活些小动物,从前养过的,还是大夫说她身子弱,不叫劳碌着了,那些猫儿,狗儿的又很费神费心思,况我们姑娘又多愁善感,恐将来这些活物去了,她伤心,才不养了。” 胤禩‘哦’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她去,倒像听的很不耐烦。 春纤见是叫去,便辞过胤禩,连忙低头出去了,到了聆风居门口,长处一口气,拍拍胸脯。 这边胤禩便看着墨桥,笑道:“你真真白去了这些时候了!什么都不知道!”墨桥低头不敢吭声。 原来昨日胤禩告诉林珑那番话,正等好戏,不想胤祥竟未等林珑,先将罪人处刑,胤祥何样心思,他自是明白,那些文人死活他倒不关心,只是玉坠一事必然泡汤了,却叫他好番懊恼,也是因此,才心情不好,至于迁怒丫头。 胤禩意料中,本以为林珑定然将翠玉完璧归赵的,谁知竟是从潇湘馆还过来的,虽然都是还来不受,在他看来,却有天地之差,这也罢了,不过无意中问问黛玉有没有话,却真有话,虽然也不是什么感激之语,在他看来,只要有话,便和没话有天地之差,兼此两项,心情便早已经飘飘然,更兼春纤无意中被自己问出黛玉喜好来,更是开心到无可形容,忽然觉得天地间都是绽放的烟火盛火,美极妙极,精彩至极。 遂说道:“让庭院跪着的那两个起来罢。” 众人大惊,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各自悄悄问着:“爷才说什么来?” 待彼此确定,都觉不可思议,忙忙去传话。 胤禩不理她们,持着茶,闲闲走到桌边,又从桌边绕过来,又绕到架子上摸了一回瓷器古董,又转身走到案台边,从青瓷碗里拿了三四个贡品榛子,竟在空中捣了起来,捣得乱七八糟,榛子掉了各处,也不收拾,只当没这事儿的一般,又闲闲走回桌边,嘴角边似笑非笑,看得丫头们脑袋如向日葵一般,跟着转到西,转到东,一愣一愣的。 近身的墨笛怔怔地提醒道:“爷还没吃完饭呢。” 胤禩像是忽然被人领入正道,想起了正题,连忙坐下来,‘嗯’了一声,很是深沉,捧着饭碗,将碗里的粥嗤溜溜三两下喝光,腮帮间鼓鼓的嚼动,像个小孩子。 丫头们想笑不敢笑,极力忍着,都垂着头,各自偷偷交换眼神。 寂静中,便听胤禩将筷子放下,冷声说了一句:“在我面前,你们还敢偷笑,不要命了吗!” 这一句如炸雷一般,将丫头们瞬间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屋里霎时间鸦雀无闻,连小鸟都似乎感染了情绪,一声也不叫唤,胤禩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把手背到身后去,静静走到门口。 丫头们的心都嘭嘭乱跳,眼睛也微微抬起,随着胤禩的身影移动到门口,忽然见他竟然又停下来了,各自心头一震,忙又敛容垂目。 便见胤禩在门口站了半晌,犹豫了犹豫,好像思考着一件极难启齿的事,又像下了很大决心,才终于冷硬如冰,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晚饭之前,我要见到庭院里有一对小狗!” 将要走时,又补充了一句:“若看不见,可小心你们的皮!” 袖子一甩,男子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下满屋错愕的小丫头。 第64章:双珠齐落 上回说到春纤按黛玉的吩咐,将胤禩对翠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待回来时,见黛玉正和探春下棋呢,黛玉便闲闲问道:“怎么竟这么长时间?可都完事了罢?” 春纤笑道:“按姑娘的吩咐给了他了,姑娘不知道,那八爷脾气好生古怪,我直等他忙了大半日,见丫头通传,才能进去说话呢。” 黛玉因方才等得急了,是以冲口问出,见她说出实情来,身边探春在,脸色便微微一红,垂头默默,不言不语。 探春因问:“林姐姐说的什么东西?给了谁了?” 黛玉笑道:“并没什么,都是我哥哥闹出来的事。” 探春便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八爷得了二哥哥的房子,送谢礼来,姐姐不要罢?真真是二哥哥会做生意,竟招来这么多阿哥来,老太太她们都夸二哥哥呢。”提到林珑,黛玉不禁微微蹙眉。 春纤一边听了,说道:“八爷见姑娘不收东西,以为不喜欢,他说将来园子里各处姑娘们都要送到的,便问我姑娘平日喜欢什么。” 黛玉眼神一顿,探春笑道:“你可告诉他了?” 春纤很无辜地说道:“我见他问得紧,没奈何,只得说了。” 黛玉看了春纤一眼,嗔道:“聒噪什么,你去告诉小丫头烧滚热的茶来。去罢。” 春纤便出去了,这边探春抿嘴一笑,道:“这八爷也有心,谁都惦记着,若再精心准备了礼物送来,林姐姐倒不好却了人家的意来,那时候可怎么说呢。”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凭他送什么来,我不收就是了,无功不受禄,我没恩于他,也受不起这大礼,别人怎样,我倒也管不得的。” 探春放下一黑子,笑道:“林姐姐还是这么着,我见宝姐姐和云妹妹就未必如此想头,自贝勒爷来了,我见她们的时候也少了,却是各自有各自忙的,宝姐姐上次挨了打,亏了薛大哥哥给花大价钱买了好药来,丸药汤药的伺候了好些日子,如今可以下地走了,一切复又如初,云妹妹待了这好久,本说要回家的,直到如今还不回去,想必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罢。” 黛玉微微诧异,心中思道:三妹妹从来不理会这些的,怎么今儿说起这样话来?可也奇了,点头笑道:“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打算,若我看来,还是安安静静地在这喝茶下棋,才更好些,也少了很多是非。” 探春苦笑了笑:“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只是古语有言‘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一生清清静静的,躲于是非之外,在这样世道里,也未必容易的。” 黛玉也感叹一回,落落生思。 一时两人下完了棋,看一会儿书,探春便告辞回去了,黛玉送出门去,也不多述。 不说这边,话说那胤禩因让丫头速速买了小狗来,后来又觉一堂堂贝勒,若出门牵两只小狗,有所不雅,又让加一大狼狗,越狠恶越好,丫头们不敢违背,便又差遣小子们去办,好歹在日落之前买来了两只小狗,皆是雪白雪白的,一只亮锻灰红毛的大狼狗,足足有半人来高,都拴了院子里。 胤禩性子本冷,对这些活物并没什么感觉,今因听说黛玉喜欢,也忽然对这些东西多了浓厚兴趣,吃毕晚饭,便命小丫头子拿了许多精致糕点来,亲自喂它们吃,那狼狗的确性恶,并不吃糕点,但胤禩接近,便龇牙咧嘴,目露凶光,胤禩见状,倒增了雅兴,便喂它肉骨头,又特特叫人给它单独做了一个红木窝,好好看视了,且和另外两只玩耍。 那两只小狗也不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浑身雪球似的一般,胤禩私下为其取名‘大雪’‘小雪’,两只小狗在地上蹦蹦跳跳,互相抢食,又将爪子凌在空中致谢讨要,便冷漠如胤禩者,见它们可爱顽皮,也撑不住笑了,兴致所至,便让丫头拿来两只狗链来,拴上了,欲要牵出去溜溜。 这两只小狗似很通人气的一般,见胤禩为其拴上链子,兴奋难耐,口里呜嗷怪叫,更是上窜下跳,带着头的往外跑,胤禩先时还掌控着它们,待出了院子,便由不得自己,东西南北,没个方向,竟是叫它们掌控着自己了,彼时夜色降临,园中趋于沉寂,唯独花径内两只小狗汪汪作声,堂堂贝勒爷被两个小东西牵着走,此情此景,看去倒也颇可笑,偏胤禩并不觉得,饶是被她们弄得晕头转向,心情却始终好得很,还哼着小调。 两只小狗专朝花树里面钻,胤禩也只得跟着它们去,路头拐角,忽遇见一个身穿红绫子百鸟小衫,鹅黄长裙的小姑娘,正在栏杆前拿馒头喂鱼呢,见了胤禩,眉眼间多了几分仓促不期,连忙福身,笑说道:“贝勒爷今儿这么清闲,竟到园子里逛逛。” 胤禩哼到一半的歌戛然而止,抬头看去,见这小姑娘不过十一二的年纪,梳着双云发髻,灵透眼儿,婀娜身子,很是玲珑俏丽,正值今日也是心情好,便淡笑点点头,说道:“我闲着无聊,领着这两个东西来园子里逛逛。”因又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个房里的姑娘?” 那女孩子灿然一笑,道:“我原不是这府上的,这府上老太太是我姑祖母。我不过是来走亲戚的,叫湘云。” 胤禩上下看了看她,嘴角一挑,牵着狗儿沿着栏杆慢走。 湘云闲闲地跟上来,笑道:“想不到八爷竟也有这等雅兴呢,我家原也有几只狗儿,只是我没这耐心,如今死的死,送人的送人,竟再没一个了。” 胤禩也不答言,淡淡一笑,不知想着什么。 湘云又笑道:“只是这么大小狗儿,最是娇嫩,凡事都是有讲究的,喂得不好,冷了,热了,都容易夭折,养这些东西,本来大多也都是图一时好玩罢了,要是这么着,到时候竟没意思了,反跟着它们伤心。” 胤禩站住了,回过身来,眯眼笑道:“你说的是,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只是我身边偏就缺一个这样的妥当人,院子里丫头虽然多,却也没有一个真正得力的,这么多年来,我倒一直想找一个好的,可以推心置腹,可以完全信任的下人,宫里宫外寻了个遍,一个个却都不中意,也是无奈徒劳,如今倒也把这些看得淡了,试想这些事,怎么是人力所能强求的呢,想必我这一生,就该这样孑然而过罢?”落落叹息一声。 湘云听了这些,如参禅的一般,静默良久,心却着实怦怦地跳,鼓足勇气,忽然一笑,歪头娇声说道:“八爷和我第一次见面,却说出这心思,不知算不算得‘推心置腹’呢?” 胤禩也是明白人,当下便笑道:“我倒觉得姑娘是个好的,若有姑娘在身边,帮忙打理事务,我那些没王法的丫头们也都能知道收敛些,凡事也都有个忌讳,只是姑娘乃是大家的小姐,岂能屈尊,帮我这个忙?竟是不能够了。” 湘云不想一切竟能顺利至斯,便笑道:“八爷乃是人中龙凤,八爷调理出的人,一个个也都胆识灵慧过人,帮忙可不敢当,只是向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若能在八爷身边,学学眉眼高低,见识些从来没太见识过的东西,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了。” 胤禩悠然一笑,道:“既如此,可再好不过了,回头我便对管事的说起,叫他上报朝中,将姑娘的名字记在册子上,一切妥当,姑娘可就长驻我聆风居了?何如?” 湘云忙点点头,胤禩便笑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准备准备也好,后日一早,你到我聆风居来罢,一些琐碎事等,我会叫墨笛告诉你,我还有事,就不必人陪我了。” 湘云微微一怔,便忙笑辞了胤禩,转身去了,胤禩看着她的身影不见了,绕着长栏转而向北,穿过一堆山石数木,上了盘旋的长青石阶,一路静静思索。 忽展眼之处,见已经到一花坛,时已入秋,百花凋零,入目处萧索荒凉,胤禩脚步略顿了一顿,便要折身回去,忽听身边有一极温柔极轻盈的声音,说道:“小女见过贝勒爷。” 胤禩心中略一怔然,回头看去,又见一面如满月,衣着光鲜,极其贤淑有礼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罢了,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范,那胤禩正自纳闷:怎么今日一行,走得都是极偏僻的路,偏就遇到这么些人?竟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 再看这女孩儿,竟然微微有些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此刻两只小狗儿为争抢一个树枝,竟然打起来了,彼此互不相让,呜嗷乱叫,厉目凶凶,胤禩踢了两下,小狗不怕,倒将他的鞋子当了敌人,啃着鞋帮,晃着脑袋往后扯,胤禩没了耐性,一手抓了两个小狗的后脖子,拎到半空,打了两个嘴巴子,小狗眼中才现出惧色,放在地上,只他的脚边乖乖跟着走路,也不作乱了。 胤禩见它们老实了,这才满意,信步前行,闲闲问道:“你是哪个?” 那女孩儿开始愣愣地看着胤禩一举一动,听胤禩问话,这才回过神来,忙变了表情,恬静一笑,悠悠说道:“回贝勒爷,小女姓薛,名宝钗。” 岂料不说便好,话音方落,便见胤禩扭头看她,一动不动,笑道:“你就是宝钗?” 那宝钗自胤禩进园来,时时刻刻不为见其一面而煞费苦心,今儿好不容易方得了这机会,本以为胤禩定然已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想见此刻形状,竟似认得她的一般,心中微惊,不免错愕,千万事一时都想不起,唯独脑间灵光一闪,想起胤祥那日宴席之后说的,胤禩对她印象很好地话来,恍惚迷离间,不由得想道:难道这八爷果真不忘旧人,犹记得当日之事不成? 心中不免狂喜乱跳,盈盈一笑,红脸垂头道:“小女正是当日入宫参选的薛宝钗。” 胤禩收回目光,顺势而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道:“是,我说看你眼熟呢,原来果真是那天参选宫女中的一个。当日在宫中能见你一面,今儿又在这儿见了你,你我二人,也真是有缘呢。”又上下看了她一回,狭长的眼,如两弯深不可测的月。 宝钗心头喜难自禁,柔柔一笑,道:“能见到八爷,是宝钗的福气,不瞒八爷,宝钗近来正有事想求八爷呢,只是我与八爷虽不算初次见面,毕竟过往无交,贸贸然提出,怕八爷说我冒昧。” 胤禩笑了笑,便问何事,宝钗忙笑道:“我听闻八爷最近正愁丫头不够,要买两个丫头呢,补了墨桥一个,还差一个,若八爷不嫌小女才疏学浅,粗鄙不堪,竟让小女伺候八爷,不知可使得不使得。” 胤禩想起湘云方才一番话,心中失笑,想道: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巧合’二字不成? 遂笑道:“不好罢?我的丫头可是很难当的,你怎么说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今到我那边,供我差遣使唤,这可不太妥当呢。” 宝钗忙说道:“八爷是何等样人?若宝钗会有那样想头,竟也太不识抬举了,别说在八爷身边伺候,便是在聆风居当一束草,宝钗也是愿意的,除非,八爷嫌弃宝钗不好,我就没说的了。”垂头下去,弄衣弄带,别有一番媚骨风情。 胤禩自小在宫里长大,所经所历多少尔虞我诈,倾谋算计,后宫争风吃醋,媚态使尽,何等样人没见过?见宝钗这副形容,羞羞答答,欲诉还休,想必向来是拿来诱惑别人的拿手好戏,可看在他眼里,真真好笑至极,幼稚至极,真真让人想吐了,转过头去,强力忍着不笑,只装作钻研路边的一棵枯花,那嘴角在星光下一动一动的。 好半晌,方又恢复如初,像似考虑了良久,蹙眉说道:“你自然是好的,我对你也中意,只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丫头,她也是个极好的,我要她在先,可也不忍就弃你出局,依据老祖宗规矩,阿哥下人也须有限制,我终究最多只能再有一个丫头,竟是要你们哪一个好呢?这可难办了。” 宝钗先听这话时,不免心中灰了大半截,听到后来,便忙笑说道:“若我说,八爷竟也不必为难,能在八爷身边的人,定然不能是庸脂俗粉,不说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样样都要能拿得下了,况还要性子温柔和顺,贤淑大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这些样缺一不可,若少了一样,别说没有资格伺候八爷,竟真个是对八爷这样人物的玷污了,既八爷想留我,又不忍弃她,倒不如我二人比上一比,题目八爷来出就是,谁胜出了,就留在聆风居,岂不好呢?” 胤禩忙笑道:“这个主意好啊!那就这样罢了,你后日一早去聆风居罢!若你胜了,也免去了别人说我‘堂堂阿哥,言而无信’,我也正随心了。” 一席话说的宝钗如在梦中,多日来心愿终于将了,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半天才缓和过来,连忙称谢,因胤禩说有事,宝钗只得和他依依别过,犹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的愣,直到丫头来找,方回去了,第一件先告诉薛姨妈知道,母女间自然又喜的一夜未睡,也不多提。 话说那湘云和宝钗只顾这边自我安乐兴奋,岂不知胤禩做成此事,也实乃刻意为之,因那墨桥在贾府上待了许多时候,早将各个丫头主子脾性都对胤禩说了,胤禩素来脾性诡异,若他喜欢了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别人并不许碰了半点,唐突了半点,听墨桥口中所说,宝钗和湘云对黛玉都有些争抢荣辱之心,又每每对其不利,只不过露与不露罢了,其心机之深沉可恶,难不叫其生恼,本来就想倒出空处理一番,因近来处理文人一事,便暂时将此事放下了,不期今日这么巧,竟将两人都遇到了,这才顺水推舟,设下了这样一个局,好引两人上钩,不期两人还都只当好事待,欣喜不已。 那胤禩也非糊涂不知之人,他略一思索,已大概明白两人之心,虽都争抢要当他的首席近身丫头,都是站高枝儿往上爬的念头,湘云和宝钗的出发点却又有不同,那湘云与丁家干亲,便等于已经投身大阿哥麾下,当初那么辛苦,得来的这份荣耀,若因为他一个八阿哥全丢了,定然没道理,是以这小丫头多半在耍弄心机,意欲当一个‘花瓶卧底’,将来拿这边得来的消息,到大阿哥那边讨好去,必然有许多利益可图,而那宝钗,则多半是痴心妄想,抱着一个‘侧福晋’的念头无疑了。 胤禩摇头笑了,星光下,男子吹起了口哨,左右手一边一只跑得直摔跟头的小狗,那一刻,忽然觉得这种主动的感觉很好,很轻松。 他在风雨变幻中苦熬挣扎了这么多年,要是能让两个小姑娘给算计了去,那可真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既然她们两个心甘情愿跳入游戏里面,他作为东道主,理应让她们兴尽而归。 眼前似乎现出黛玉的轮廓来,胤禩在心底暗暗笑着说道:就当我再送给你的一次大礼罢,如何? 第65章:无端斗气 上文说到胤禩出园一回,可巧遇到这些日子早暗中等他等得心血将干的湘云和宝钗二人,略施小计,‘成全’了两人拔高往上的心,也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竟动了些孩提之性,边走边想后日的‘题目’,力求推陈出新,精妙别致,以让这两个大家闺秀刻骨铭心。 因无意之中,只顾向着那清净之处走,不知不觉,竟到了一个地方,但见乃是一带粉垣,数楹修舍,遮天蔽日的竹子种于内外,极富诗意,又极幽雅,心下先惊了一惊,抬头定目看去,竟是‘潇湘馆’几个字,胤禩第一次出了聆风居,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潇湘馆,一时心下大喜,便站在门口,嗵嗵然叩门,脸上喜滋滋的。 小丫头喜儿连忙开门来,天黑,只顾上下看他,眼中犹豫怀疑,胤禩笑道:“我来找你们姑娘的,她在么?” 喜儿见这人贸贸然来说找黛玉,心下微有不悦,只是看他衣着华丽,打扮不俗,并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公子,府上谁的客人,心思:这园子里男子有限的,这竟是谁?这么大剌剌的就来了!只得摇摇头,说道:“我们姑娘不在家。”便要关门。 胤禩用手一下抵住了门,问道:“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喜儿便皱了皱眉,说道:“跟十三爷出去好一会儿了,爷要找我们姑娘,改日再来罢。”又要关门。 那胤禩不听则已,一听黛玉是和胤祥出去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一缕嫉妒不平从心底升腾而起,见小丫头又要关门,下意识地,猛然踹开,门脱了手,撞在旁边墙上,咣的一声,胤禩瞪着眼睛,生硬地问道:“总急着关门干什么!谁稀罕吃了你不成!往哪儿走了!” 喜儿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胤禩,惹得胤禩又气:“瞪什么眼睛!往哪儿走了!” 喜儿犹犹豫豫地将手向那边一指,说道:“好像,好像是那边罢,我也不太敢确定。” 声音惊动了屋子里别的丫头,只见雪雁和春纤等人跑出来,口里惊叫道‘八爷?’,连忙上来圆场,胤禩也不理会,哼了一声,将两只绳子向丫头手里一扔,冷冷说道:“给我看着,若少了根狗毛,拿你身上的肉抵!”甩袖走了。 且不说这边,话说那胤祥,原来今日出去忙了一日,太阳落山时候方回来,听说黛玉找过他来,恐其有话,吃完了饭,换了一件衣服,就到潇湘馆亲自找黛玉来了,两人左右皆无事,便会着信步悠然,顺着花石子桥沿溪而走。 胤祥见黛玉总不说话,落落寡欢的,便隐隐猜出来意思,说道:“妹妹今儿找我,是为了问我二弟的事罢?”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十三哥总是这般知解人心。我哥哥这一次不同以往,那些人出事,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呢。” 胤祥苦笑了笑,说道:“我还记得妹妹当时有嗔怨我给他官做一事,如今看来,果真是我之过,我以为自己的安排很好,至少不会让他看到官场丑恶,世事风云诡异,不想今竟生出了这事,二弟亲眼见到平日所敬者身死魂灭,其痛自比他人犹甚,而我又是头一个刽子手,他心上之伤之痛,难用言语形容,我体会得的,如今将我一并不理,我也没奈何了。”叹息一声。 黛玉便道:“这件事,真相如何,我也知道几分,我哥哥是个实心的人,遇到这样事,自然难受,然十三哥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并不能将此事归咎于十三哥,若要怪,只能怪世事无常,人力绵薄——”垂下头去,幽幽暗叹。 胤祥一双星目,在夜空下酝着淡淡寒光,说道:“造反一事,朝上虽难置之不理,只可恨我八哥,刻意令我施为,若非如此,我兄弟二人也不至平生误会隔阂。” 便扶着黛玉走进湖上板桥,两人靠着桥栏杆,黛玉悠悠笑道:“我了解我哥哥,他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他现在钻了牛角尖,但是十三哥的无可奈何和良苦用心,他总会想明白的。”忽又想到胤禩身上,也蹙了蹙眉,说道:“说起八阿哥,怎竟是这般狠毒无情的人?做所作为,竟让人半点也喜欢不起来。” 胤祥冷笑道:“他若不是这样人,当日姑苏灯会上,也就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窃你玉坠了,在他身上,发生什么样事,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不为惊奇,他本就是这样人心淡漠的人!” 黛玉忆起那日之事,忽瞬间回到了数年前的那夜一般,思绪一时又飘远,凝望寥寥夜空,凝眸无语。 胤祥犹沉在对胤禩的愤慨之中,自说道:“他所谓的荣耀,都是用强权换来的,半点人情没有,他从来不懂‘以德服人’几字,向来行事专权蛮横,霸道放肆,仅仅是传闻造反,便将一干有关人等全部捉来处罚,半点不问冤屈,偏生我皇阿玛就任由他如此,我听闻朝中此次又有人上本,说李老将军拥兵自重,其心可疑,又说其当日在许多省县均有地产房舍,又与官员暗通,令圣上严查,我八哥便自请接下此案,我皇阿玛偏又应允他了,这一次,不知道他又打算闹成什么样呢,若这样下去,我只怕,早晚成社稷之悲,民众之大不幸!” 黛玉听他说得恨恨的,一时好奇,便问道:“李老将军?可是那个七十高龄,仍苦守边关的那一位?” 胤祥点头道:“正是他,你怎么知道?” 黛玉笑道:“我曾听我爹爹说过他,爹爹对老将军很敬佩,说来不怕你笑话,爹爹那时候博览群书,因对我和哥哥不分薄厚,不但叫我跟娘学女儿家的琴棋书画等事,还每每教我那些筹谋帷幄,布阵制敌之事,还因此曾想过要我和哥哥拜李老将军为师,精进运筹沙场之道呢,之后边疆战乱,便没这机会了。” 胤祥微微诧异,问道:“果真的?我二弟么?”暗思道:既如此,为何当日提到李老将军之时,二弟似乎不认得的一般? 黛玉笑着摇摇头,忽又问道:“我爹爹说李老将军是个最忠正廉洁的,那样的传闻,多半是空穴来风罢?” 胤祥冷笑道:“何尝不是呢?树大招风,这句话是有的,如今李老将军与他弟子二人刚刚退了边患,真正安定尚还未得,他们便开始畏惧忌惮起来了,只恐怕两人将来功高,抢了他们的光芒去,尤其老将军因身正清孤,一生在朝中树敌又多,如今又病,那些人才肯编造事实,言之凿凿,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好令其听闻,自先垮台,我倒纳闷,当日边患正盛,时局堪危的时候,怎么他们不拿出这些证据来?自然是知道只李老将军可平定患乱,保他们平安了,如今眼见平安在得,他们也不用再怕什么,也肯落井下石了!” 黛玉点头听着,心中也生悲凉,垂头默默无语,四下忽然静寂,万籁无声,半日,胤祥方幽幽说道:“正因早看透了这些,所以我才不愿置身其中,有时只恨,为何偏偏生在皇家,成这阿哥身呢?倒不如作天上星月,恬淡自处,静夜听风,无忧自在,也更好些。”长叹一口气,望着杳渺苍空,默默无言。 黛玉今晚听了胤祥说出许多肺腑衷肠,有所动容,心底下,忽然细想起胤祥其人来,平日见他超然世外,柳淡风清,似乎万事不放在心上,而自上次灾民一事,及这次文人一案,方知他心底何等深沉,一思一绪,无不牵念着万民生计,江山朝纲,他本有着海一样博大深邃的心肠,那里容纳的乃是天地乾坤,悠悠万众,只不过从未将这些表现出来,外人也不知道罢了,这样人,如果做了君主,该是百姓何等之幸?江山何等之幸? 只是,他这样良善淡定,痛恨世风,半点阴谋诡计也不屑施为的人,真的适合作君主,真的能做得上君主么? 世间的是非,终归是难以说清道明的,而人之起伏乾坤,冥冥中,也自有天定。 黛玉心中生叹,也只得轻声安慰他,笑道:“老话说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若我看来,较之历代君主,圣上已经十分贤明难得了,试问谁能一生半点错处也无?谁能将万事平衡自如,再英明的君主,所作所为,又焉能得万人满意?十三哥只尽能力做个好阿哥,将来回想,不至痛悔当初,便也罢了,能力之外的,何苦自扰?枉自伤身?我哥哥正是因为不明白这个,所以,现在还不能开释,每日借酒消愁,终日沉痛,只不过让关心他的人也——” 说到此,戛然而止,垂头下去,胤祥方略生犹疑,想要说话,黛玉忙先淡笑说道:“十三哥会吹萧么?” 胤祥怔了一怔,顺着黛玉目光看去,方记得腰上别着一个红缨须的玉萧,笑道:“略懂一二,谈不上会。” 黛玉笑道:“我每常夜深之时,常听祥云阁传来箫声,抑扬顿挫,音韵奇绝,绝非‘略知一二’所能成的,今儿欲请十三哥赐曲一首,也好对证一番,只不知十三哥肯不肯让我如愿?” 胤祥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什么。”摘下玉箫,问道:“要听哪个?” 黛玉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有一夜小雨,三更将过的时候,十三哥吹了一曲,不过只不过是一小段,十三哥便停下了,我意犹未尽,着实等了好久,心中常常当成一桩事儿,很想把它听完,我并不记得名字,不知哥哥还记不记得那日吹的什么。” 胤祥略一回思,渐渐忆起,那是半月前的事,那时他作了生平第一次莽撞冲动之事,为心上人出了气,他暗怨自己冲动,可是并不后悔,如果事情重来一回,他也许还是按捺不住会生气的,所有举动,只为自己的心,他虽有理智,却不能左右,也是当夜细雨淋漓,多日情思汇聚一处,堆在心底,悱恻不去,思及身陷情局,那人却未必得知,自己一番苦心,她又能了解多少?情至生痴,痴至生愁,是以有此一曲。 胤祥万没想到自己当日幽幽倾诉,黛玉竟然果真听到了,听她问起,怔了一回,静静一笑,说了句:“我记得,当然记得。” 便走到一边,临着栏杆,持萧吹起了那日一曲。 箫声流出,方入耳时,但觉天地瞬间清透,万物生愁生情,一切浑然不同,待感其幽幽咽咽,悠悠扬扬,趁着这清风明月,天朗地阔,真真能让人魂酥骨透,浑然忘物,黛玉不由得听得怔了,越到后来,不知为何,那萧音越发地凄清幽怨,袅袅悠悠,黛玉本来多愁善感,音曲偏又这般断人肝肠,不免令黛玉想起许多陈年旧事,触动于心,早将眼睛湿了,怔怔地滚下泪来。 胤祥忽然停下,有些手忙脚乱,连忙笑道:“这可怪了我了,该打。”便忙摸帕子。 黛玉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强笑道:“是我叫十三哥吹的曲子,十三哥何必自责,我不过听这曲子,想起旧事来,伤心罢了。” 胤祥点了点头,一时想说什么,却又无可说的,静默了一回,见长风涌起,凉意渐浓,便对黛玉说道:“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去罢?” 黛玉笑道:“也罢了。” 两人遂并肩回程,一路无言。 方走到一堆花树丛边,忽见眼前现出一个男子来,凤眸长目,嘴角淡笑,一身紫青跃鲤长袍,于星夜下透出点点阴森之光,笑说道:“我说半日不见十三弟回祥云阁呢,原来在这里清闲,若让人知道十三弟有夜半和人在花丛中私聊的习惯,不知十三弟淡然清高的形象,还保不保持得住呢?” 胤祥见胤禩突然出来,倒也诧异,听其说了这一番话,连黛玉都捎上了,心下不免生气,冷笑一声,说道:“八哥若闲得没事做,大可以四处宣扬,倒时候看看,是大家说我习惯古怪,形象有失,还是说八哥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胤禩脸上仍旧笑着,目光却变得冷冰冰的,盯着他,说道:“看来十三弟还是事情不够多,才有时间在这里跟我磨牙,想必明儿还得给十三弟一个好差事,终究要让十三弟马不停蹄了,才没精神扯些乱七八糟的!” 胤祥冷笑道:“文人一事,已经了结,皇阿玛之命,身为皇儿,自是不敢违抗,只是试问如今,八哥还有什么本事,让我再受命于你?只怕即便我今后每日品茶聊天,清闲至极,八哥也只能干看着,再管不着了。” 胤禩失笑,点头说道:“这话说的也好,既这么着,我便给你个差事也罢了,我听闻城北和城西近来又见文人兴反,特命你马上去调查此事,三天之内,我要结果!” 那一边黛玉见胤禩无理取闹,专横跋扈,早听得生恼,一直忍了这半日,这会儿见他频频难为胤祥,再忍不得,见胤祥方要说话,便先笑着悠悠问胤祥道:“日里我叫丫头给十三哥送的药,十三哥可吃了么?” 胤祥听了,立刻明白黛玉的心思,点点头,便对胤禩冷笑说道:“对不住的很,我近来身子不舒服,大夫说要好好静养几日,只怕我暂时接不得八哥的差事了,八哥若气不公,大可以上奏皇阿玛知道,看皇阿玛是执意要我去行令呢,还是让我‘专心养病,养好身子要紧’。” 胤禩瞪着一双厉目,心头冒火,胤祥言辞如锋也就罢了,却听黛玉那一句话刺耳,一时竟没想出是黛玉故意捏谎帮胤祥的,向黛玉冷冷问道:“你真给他送药了?” 黛玉不看他,淡笑说道:“正是,如何?难道义兄身子抱恙,身为义妹,药也送不得的么?” 胤禩气道:“你!你竟然——”恨恨地一跺足,几欲咬碎钢牙。 黛玉不理他,悠悠然对胤祥笑道:“十三哥,才老太太不是叫我们去的么?这会儿还不去,老太太只怕要等得急了。” 胤祥也笑道:“正是!” 两人一唱一和,对胤禩不管不顾,视若无睹,说说笑笑地向另一边走了,胤禩见状,气得七窍生烟,来回踱步,怒意难控,忽猛然间将身边一棵半腕粗大树枝喀嚓折断,恨恨道:“若斗不过你,再不活着!” 愤愤甩袖,咬牙切齿地转身去了,行过大半,潇湘馆的喜儿从后追上来,手里攥着两个绳子,忙笑道:“八爷的狗儿。”胤禩冷冷接过,大步走回聆风居去,脑中嗡嗡乱乱,不知所思所想,一只小狗儿颠颠跑到胤禩前面去,被胤禩一脚踢滚到一边去,待其到家,丫头们见胤禩不知在哪儿生了气,脸色大不好,都恐祸及自身,瑟瑟地小心伺候,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整个聆风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66章:小院温馨 上次说到胤禩因黛玉和胤祥两人一唱一和,联手和他作对,心中恼怒不可名状,又如打翻了一个醋缸的一般,十分妒忌,更兼其从小和胤祥作对惯了的,发誓定要从胤祥手中将黛玉夺回来,回到聆风居,寻机发了一回火,骂了一回小丫头子,星夜不睡,自己在院子中练习刀枪棍棒,铁人木人,因不纯熟,又偏执意要练,将自己胳膊臂肘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浑然不知。 那边黛玉和胤祥两人哪知道这些?他二人原本都是看不过胤禩骄狂的样子,才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所谓贾母请他二人去,分明就是黛玉临时找出来的借口,并没有这回事儿的,待胤禩被气走了,两人又转道,胤祥亲送黛玉回来潇湘馆,看着她进了院子,方又去了小九寨找林珑去,且不话下。 至第二日,黛玉去贾母等处请安回来,过不多久,丫头说‘宝姑娘来了’,黛玉自上一次胤祥惩罚了宝钗,很久再没见她,这天竟听说她来,心中很有些讶异,一时见宝钗打扮光鲜,笑意盈盈地进来了,黛玉少不得起身让座,让丫头们倒茶去。 宝钗对黛玉一如从前熟络,竟像不曾有过上次那件事一样,又殷殷问了一回黛玉身子,最近绣了什么,看了什么书等杂事,随意谈了几句,便笑道:“妹妹可知不知道,八爷这个人如何?” 黛玉早料着她有话要说,不然定不会巴巴来找她的,便淡笑道:“不曾多往来,不敢胡说。姐姐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宝钗笑叹了一声,说道:“这可从何说起呢,昨日八爷竟突然让丫头来告诉我,说要叫我去当他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去,说是丫头,其实也每日万事不管,不过帮着他管着生活琐事,看管别的那些丫头罢了,我并不很想去,可八爷说什么不让,我没奈何,只得先答应着,我想着八爷和林哥哥有点交往,林哥哥或也跟你说起过,所以来问问你呢。” 黛玉听了几句,心中立刻明白:我说呢,原来是攀上了龙子,来跟我炫耀的。 喝了一口茶,悠悠笑道:“若我对姐姐说八爷不好,姐姐会改变主意,不去了么?” 宝钗怔了一怔,笑道:“那倒也不会,不管怎么说,八爷没给这园子里别人提这个话,只单单跟我说了,可见是看我最好,既然八爷有这个心,便是我不愿意,也断不能就这么扫了八爷的颜面,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别人可是削尖了脑袋也得不来呢,妹妹说可是不是?” 黛玉笑了,说道:“姐姐既然定下了心,却又说来问我的意思,岂不多此一举?” 宝钗笑道:“我也不过跟你白说一句,让你为我高兴高兴罢了。”便低头拍着自己衣角袖子,似作无意的笑道:“照说呢,我好歹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该到人家身边当个丫头,可人毕竟不能只图眼前的利益,该把目光放长远了才好,八爷年轻轻的,便当了贝勒爷,可见其心机筹谋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至少跟那些现在还是阿哥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有这等心机能耐,将来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前景,还说不准呢,小时有个道人为我卜卦,说我将来可是当妃子的命儿,也许,这就是个转机罢。”抿嘴笑着,圆胖的脸上竟也若隐若现地出了一个豆一般的酒窝。 黛玉见宝钗如坠蜜罐的幸福,只觉得好笑至极,更为其这份执意荣辱的心可叹,暗思道:真真想不到宝姐姐一心向荣,竟愿意抛开小姐身子,当人一个丫头,若换成是我,便是将来能当皇帝,可再不能够的。 遂笑道:“既如此,就恭喜宝姐姐了,希望宝姐姐早日得偿所愿,应了那道人的话,当上王妃罢了。”淡淡一笑,又说道:“有这样好消息,姐姐很不该在我这里耽误时候,该向园子里所有人说去才是呢,叫大家也都仰望宝姐姐。” 宝钗得意地笑道:“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必喧嚷得大家知道,那你待着罢,我就走了。”那宝钗心中想的,八字还没有一撇,若向满园子都宣扬过了,到时候若真有万一,不能进聆风居,倒不好了,便不愿先告诉众人,却按捺不住向黛玉来显摆来,好叫黛玉妒嫉吃醋,如今话说完了,目的达到,便随意告辞,昂头挺胸地走了,黛玉见状,抿嘴暗笑,说了一句慢走,也不送她。 不过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却又见湘云处的翠缕拿来了一叠裙子,给黛玉过目来,让她帮着选一套最好看的,黛玉不解何因,翠缕看了看四周没别人,方小声笑道:“我跟姑娘说了,姑娘别跟别人说,八爷昨儿特地找我们姑娘来,说他那边缺一个管众丫头的半主子,请我们姑娘明儿去呢。我们姑娘也不知该穿什么衣服,特来叫姑娘帮着选选看。我们姑娘明儿就去了。” 黛玉微微诧异,问道:“你们姑娘明儿去聆风居么?” 翠缕忙点头,黛玉便不言语,看翠缕捧着的那些衣裙,个个绣艺讲究,心中明白:选衣裙不过是个幌子,这显然又是个宝钗。心中冷笑,微觉不耐烦,随意指了一件,打发她去了,这边不禁有些猜疑纳闷,不知道胤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转念又想道:他爱卖什么药,全凭他去,我又理会什么。 恐湘云一会儿再来,自己不胜聒噪,便嘱咐丫头一回给小鸟儿喂食,给花盆浇水等话,悠悠出了潇湘馆,也无处想去,数石看水,信步闲闲,不觉间抬头看去,竟到了小九寨。 门户大开,可巧看到林珑正对丫头们交代什么,大步走出来,黛玉眉头一蹙,便要扭身走开,林珑却正看到她,忙叫着‘妹妹’。 黛玉止步,林珑几步追上来,轻轻笑道:“还生我气呢?” 黛玉说道:“不敢,我哪儿配呢?” 林珑见黛玉还赌气,知道心中仍有芥蒂,苦笑了笑,说道:“早知道如今这样结果,当初定然不会答应那件事,也是我糊涂了,到头来,一个没有帮得上,还惹你伤心。” 黛玉听他这样自怨自艾,心下又渐渐地软了,悄然看了看他,不过一天多没见,倒感觉其精神疲惫许多,也似乎突然间长大了几岁的一般,脸上虽笑,眸中却有种看破世事的苍凉感,不由得又有些心疼,早将心中怨恼烟消云散了,轻轻说道:“还说惹不惹我伤心的话,你看看你自己,我听闻丫头说你整天闷在家里,和人不说一句话,若再这么消极自践,我才真伤心呢。” 这一句冲口而出,全凭心臆,猛然间又感觉不妥,便将脸颊臊得通红,别过头去,林珑听黛玉娇声软语,情态诚真,心中一暖,点头笑道:“你不必担心,昨儿十三哥来,见我颓靡,训了我一番,又劝了我一回,我当时没理会,如今醒时想想,那些话却句句出自肺腑,无不是至理。” 便仰头看天,暗叹一声,说道:“纵我如何折磨自己,逝者已逝,只能让生者看在眼里,心生愁绪,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过往,为今后打算。” 黛玉笑了,眼中瞬间却起了一层水雾,轻声说道:“这样才好,既这么着,我就放心了。”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不管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其实心心念念的全都是他一个,有时她会半信半疑,不敢确定,但这却是真的,就像在这短短的一两天内,就因为林珑有心事,因为她想到他一定不好受,所以正看着书,眼神会突然定格在字里行间,正走着路,会茫然不知地行到她完全没有预料的一处,所以她才会在听到他终于放下悲伤,重新振作的时候,有一种石头落地,说不上来的暖融融的安心,以至于泪湿眼眶。 黛玉转过身,摘下枯枝上一颗很快就要凋零的树叶,小心翼翼地,极慢地包在帕子里,以期足够的时间,让风将眼中的雾气吹尽。 林珑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像在屋子里待一个世纪了一样,我很久没和妹妹一起吃饭了,不如让厨子里做几道好吃的菜,咱们兄妹二人开小灶吧?” 黛玉笑道:“反正我也饿了,这样很好。” 林珑笑了,便问黛玉吃什么,黛玉依照林珑素来喜好,点了松子鲈鱼,煎烤鲜虾,翡翠猴菇,山草莓正果汤等几样,林珑便叫来两个丫头,让按照黛玉说的做了,又加了三四样黛玉爱吃的江南清淡吃食,黛玉笑道:“这么些样,琐碎死了,后面的人必要絮烦的。” 林珑笑道:“那些人,只要我们多给她们些钱,她们宁可给做八十道菜呢。” 小九寨后面有一个小小巧巧的庭院,林珑便让丫头在那儿摆了桌子,不一时,便有凉菜果盘先上了来,林珑看着黛玉笑道:“怎样,果然财可通神吧?若没这一层,她们可乐得让你等呢。”便向黛玉碗中夹菜,又给盛了一小碗热汤。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你这次回去,一切可都顺利罢?” 林珑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有我在,自然是顺利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心中很有些不安。” 黛玉便问何事,林珑说道:“这一次回来,虽然我看得紧,所有事项都是妥当的,别人也没什么手脚可做,然我总能从丝丝缕缕中觉察到什么,是以有些不放心,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二哥哥跟我回去,心思不纯的。” 黛玉微微一怔,道:“二哥哥?他又有什么心思呢?” 林珑淡笑道:“一切也不过是我的怀疑,做不得准,我们只多留一个心眼就完了,你也看到了,这府上虽然外头看着奢华富贵的很,其实内里已经入不敷出,元妃省亲那一次建造园子,更是元气大伤,我常私下冷眼瞧着,头一个,管家的凤丫头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上头将老太太,太太几个哄得极好,私底下不知道偷偷赚了多少好处呢,再者上层糊涂不管,只顾享福,中间贪污克扣,中饱私囊,下面昏天暗地,各揣心眼,竟没有一个是为这府里的大计想的,长此以往,将来后手不接的日子有呢,正是现在见了颓势,所以突然得了我们这一个机会,我估摸着,他们不可能没有想头的。” 黛玉点点头,道:“如此看来,当日哥哥执意要我们担负自己费用,是应该的,我也每每见她们奢费的不像,觉得不该,只是众人享乐者实多,筹谋者一个也无,爹娘留给我们的东西,自是不能让他们谋算胡败了去,哥哥也不必忧心,若她们又学从前的招数,来和玉儿讨借银子,我不借就是了。” 林珑摇头笑道:“若他们堂而皇之的借,我自然是有办法不借的,只怕我们成了众人眼里的肥肉,油水大了,他们再想出什么别的办法来,我尤其担心你这边,你素来单纯,又心软,怕对那些计谋暗算,防不胜防。”长叹一口气。 黛玉嗔笑道:“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又能怎么着,况天下总归还有一个理字呢,我的东西,若我不给,他们难道还硬抢不成?” 林珑笑道:“你若有这恒心定意,我也稍稍放心了,你只记住一则——”后面这句本想说“你只坚定不移按照我说的做。”到口边一转,笑道:“普天之下谁对你最好,你只坚定不移地听他的话,就准没错的。” 黛玉撑不住一笑,又有些脸红,垂头弄着小勺,摇头慢慢说道:“我迟钝的很,不知谁对我最好。” 林珑把头贴到桌子上看她,笑道:“果真不知道?” 黛玉赌气笑道:“不知道。” 林珑想了想,点点头,笑道:“果真迟钝。” 黛玉抬头,又气又笑,跺脚道:“你说谁?” 林珑瞪眼说道:“咦,不是你刚才自己承认的?” 黛玉更气,便拿小勺去打林珑的额头,林珑一让,躲过了,黛玉急道:“今儿不打你,我再不活着。”便追下去,林珑如一只胡飞乱撞的苍蝇一般,四处躲避,脸上笑着,口中哎呀呀乱叫,丫头们一个个将菜上来,看到两人打闹,都停下笑看,一时黛玉追得喘了,林珑才忙求饶告罪,两人复又坐下吃东西,也无需多述。 且不说这边,话说今日宝钗和湘云皆和黛玉炫耀将去胤禩身边一事,心中皆想着黛玉知道了,定然十分嫉妒,很是喜欢,因明日便要见胤禩,皆拿出最好看的衣服,最贵重的钗环首饰,至第二日,精心准备了一番,笑意盈盈地去了聆风居。 两人乃是前后脚,宝钗后去的,方进了院子,正最后弄了一遍头发衣服,忽看到湘云竟在,此刻正和小丫头墨桥说话呢,心中一惊,怔怔思道:可奇了,怎么她在这儿?顿时生出敌意,便袅袅婷婷地走过去,笑道:“怎么这么巧,云妹妹也在。” 这宝钗本和湘云是最好的,不过自胤祥处罚她之后,她见湘云立时疏远她,和黛玉走得甚近,又有湘云贬她赞黛玉的话,隐隐吹到她耳朵里,心中生恼,方解其性,也久不睬她,这会儿两人这边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宝钗仗着今时今日,自己已经交了好运,并不怎样将湘云看在眼里,是以讲话阴阳怪气,姐妹之情,早不复存。 湘云见她竟来了,心中也是一愣,立刻绽放了一如往日般的璀璨笑容,说道:“原来是宝姐姐,宝姐姐棒疮未愈,何以不好好在家养着,竟巴巴跑到八爷的院子来了?难道宝姐姐又叫薛大哥哥买了什么‘千古难寻’的好东西,来给八爷送来了不成?” 宝钗冷笑道:“我倒没什么好东西送的,只是八爷亲口邀我来了,不敢不来罢了。” 湘云一怔,问道:“八爷竟也叫你来了?” 宝钗听了这个‘也’字,心中一动,想道:难道八爷说的早已先用的丫头就是她了?因自己先跟八爷提议说要在两人间考较诗词文章,琴棋书画等事,值此之时,想到湘云也是诗词书画皆通的,便隐隐增了几分戒备。 那湘云也隐约猜到八爷有所故意,欲于其二人中留一个了,想到宝钗平日端庄娴淑的功夫做得最足,也是很生忐忑,忽又想道:便是要比较,也未必就选得她了,瞧她那身材,便如用水泡胀的了一样,臃肿肥胖,脸色白得吓人,跟鱼肚皮简直有的一比,八爷哪儿会看得上她呢?不由得冷笑了笑。 此时宝钗也正有同样想头,因思:便是她书画也通,又能怎样?说话尚且咬舌子,身子没前没后,不过是一层锦衣华服包着一块洗衣板罢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断奶未久的黄毛丫头,八爷阅历众人的,怎么会喜欢上这样货色?便也冷笑了笑。 两人在这边各自于心底贬低对方,各自瞧不起彼此,便见帘子被掀开,一个个丫头捧着吃剩的菜肴出来,也不过略动了几筷而已,两人连忙敛声屏气,在院子里站着等。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方见小丫头子跑出来,对她二人笑说道:“八爷让你二人进去呢。” 两人听了,齐齐哎了一声,话语重复,便都冷冷对视一眼,在心底冷哼一声,皆想着:且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第67章:求芳谋略 话说宝钗和湘云正于院子里相互冷嘲热讽,暗暗贬低彼此,一时丫头通传说八爷要见,两人急忙赶着抢着,及待到了门口,又袅袅娜娜,端庄娴雅地走进去,此刻胤禩正仰躺在镶珠紫木长椅上,脑袋枕在椅头上,眼睛睁着看天花板,不知道想些什么,墨笛便在耳边告诉‘宝姑娘和云姑娘来了。’ 说了一遍,胤禩没反应,墨笛只得又说一遍,胤禩悠悠道:“我听不见吗?”墨笛脸色一变,连忙退后,再不敢言。 便见胤禩慢慢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人,想了想,似做不在意地说道:“我只能留一个,留你们谁好呢。” 宝钗和湘云相互用眼角瞟了对方一眼,都想开口说话,又都同时止住了声音,最后都异口同声地笑道:“全凭八爷裁度。”,说完这句,又鄙弃不屑地向暗暗白了一眼。 胤禩看在眼里,心中一个冷哼,思道:无论多么自谓矜贵的女子,一旦到了某个点上,都会露出争风吃醋的本能,怪道额娘曾经说过,想让一个女人抛却贤淑庄重的这一面,很简单,给她足够的诱惑就够了,让她知道得到与不得到的天地之差,她自然就会改变,如果没变,诱惑就再大一点。总有变的时候。 眼中多了几分鄙夷,他复又躺在椅子上,目光凝结,看着天花板。 似乎,她是一个例外。 从来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忌惮半点,那些谄媚阿谀奉承讨好的表现更是没有,几年前丢掉他的玉坠,几年后仍旧冷冷送回,那眼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一点都没有变,阅人无数的他看得出来,那不是装的,就是因为如此,反而让他更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征服的欲望。 他向来都不是一个服输的人,尤其是输给胤祥,这更让他忍无可忍,他绝对不会轻易将自己想要的拱手让人,只是现在,他微微有些懊恼,为自己的技穷。 屋内静寂无声,半晌,胤禩方懒懒地抬起头来,一只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托着腮,眼睛从两人身上依次扫过,想了想,对身边说一句:“你们都先下去罢。” 丫头们很快鱼贯而出,半点杂音没有。 周围人都散尽,胤禩才慢慢说道:“本贝勒爷现在有一个难题,如果你们当中某一个能为我想些办法解决,她就留下,另外一个离开。” 两人微微怔了一怔,还是宝钗先悠悠笑道:“不知八爷有什么难题,宝钗无才无能,但却想为八爷略分担一二。” 胤禩点点头,说道:“本贝勒爷看上一个女子,我要她也喜欢上本爷,你们可有什么办法计谋没有?” 胤禩不喜拐弯抹角,便开门见山地直接说了,却令地下两人一愣,很出意料之外,见胤禩的样子,并非开玩笑,心中皆有所想,便见湘云先笑道:“八爷喜欢哪家的小姐,自然是这小姐的福气,以八爷的尊贵之身,只要说一句,还愁那小姐心中不乐意吗?那可是再没有的事。” 胤禩说道:“她不比那些仕宦高官人家的庸俗小姐,果真就是对本贝勒爷半点心思没有的,我就是要让他真正地喜欢本贝勒爷,不是靠强权而得,你们两个人在揣度人心,筹谋算计方面,不是都很厉害的么?这一次本贝勒爷对你们有所求,你们不会推托不能罢?” 两人静了片刻,都笑道:“承蒙八爷看得起,能为八爷出谋献策,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胤禩断然说了一个‘好’字,说道:“我声明在先,只要谁有这个能耐,谁就留在这,那一个只得卷铺盖走人了,我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准备,各自都给我拿出一个万全的计划来!这件事,对本贝勒爷来说非常重要,我势在必得!不容有失!你二人之间,能凭借此功留下的,将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你们可明不明白?” 宝,湘二人连忙低头笑道:“明白。” 胤禩嗯了一声,摆了下手,示意她二人出去,便又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宝钗和湘云连忙无声退出,她二人原本以为胤禩必定对她们考核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考验脾性心思,好选一能胜任做贴身的侍女,不想竟是这个,因之前觉胤禩乃是一个冷面阎王,似乎对人对事都不曾动情,这时候却认真较真了,难免都有些意外,及待出来,分道扬镳,却行一事,皆是暗中悄悄向别的丫头套关系打探:伺候八爷这么久,可曾见过他对哪家小姐动心的? 丫头们也都是聪明的,见了这形景,知道将来宝钗,湘云二人许就有一个成为她们头上的顶头半主子,倒也谨慎对待,见提起这话题,都寻一无人处,悄悄告诉道:跟姑娘说了,姑娘千万保守秘密,八爷自从进来这园子,别人还有限,只对林姑娘一个人刮目相看的,与对众人大有不同。 两人都打探了同样消息,一时各有所思,那湘云本就也不是为了八爷其人而来,倒释怀得早,虽诧异一回,还是想道:自古男人都是见了一个,爱上一个,这八爷自是也不能免俗,他看上了谁,与我何干?眼下之计,到底先赢了宝钗为是,余者何必想它?便罢了,仍旧专心想计。 而那宝钗听了胤禩心念黛玉一话,却如打翻了醋瓶子的一般,酸意满满漾出,浓郁不散,若是贵官家的千金,也就罢了,偏偏就是黛玉,便恨恨想道:难道这颦儿天生就是我命中一劫不成?十三爷看上她,爱跟她亲近,如今八爷也看上她,也处心积虑要接近她,我竟没看出她哪儿好来,没事常病,纸糊的一般,风略吹吹就不好了,怎么大家倒都看上她了?竟让她平白无故生一场大病,去了更好,也省得让我看得碍眼。 恨恼生钝,便动了执拗不甘的心思,想道:我若让她真个如了愿,那才是脑子里进了水,糊涂油蒙了心了!决计不能的! 不说她们各自筹谋计划,且宕开一笔,话说自文人一事,胤祥和林珑二人稍有隔阂,后胤祥常常去林珑处找他,黛玉也私下常劝,林珑方渐渐打开心结,略好了些,而今那四阿哥为贪官一事,正行至河北,因这一次牵连众多,欲叫胤祥跟着,也好帮着出谋划策,胤祥便将此事和林珑说了,希望叫他也跟着去,林珑正犹豫不决,胤祥说道:“我四哥这一次是钦差身份,为不打草惊蛇,都是暗中访查行事,这次一案不同每次,牵连上百商家,各地官吏,乃是一张贪污大网,试问一双眼,两只手,怎么能兼顾得这么多,做得滴水不漏呢?况你也知道我和四哥二人,严肃有余,深沉有余,若谈玲珑圆滑,人鬼皆通,就远不如你了,这样事儿里,原得有你这样滑不留手的人暗中帮助,才有胜算。” 林珑正装模作样地拿小水壶浇花,听了这话,便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 胤祥笑道:“自然是夸你了,实话告诉你,并不是我请你,乃是我四哥叫我请你出山的,这张贪官大网乃是我皇阿玛心中一块大心病,你若真帮上了忙,有了成绩,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我上报皇阿玛——” 林珑听到这里,拿着小壶的手便有些滞住了,脸上也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胤祥看见,心中明白,反而不说,唇上淡淡生笑,心思:你早等的就是这句罢? 果然,林珑便问:“你上报皇阿玛,那时怎么样?” 胤祥松了松领子,闲闲地坐下来,说道:“说了这大半日话,好口渴。”拿起桌上茶碗看了看,又放下了。 林珑瞪着眼睛,对着胤祥的后背虚比划了一拳,只得叫道:“语嫣,倒热茶来!” 语嫣答应着,不一时,便将滚热的茶水递上,胤祥喝了几口,等了一等,方垂目拖声地说道:“到那时候,官阶自然是不能小了。” 林珑心中一喜,看着胤祥,想了想,又疑惑地笑道:“你不是跟我妹妹说,怕我看到官场污七八糟的东西,怕我受到影响,不让我真正做官的吗?” 胤祥叹了一声,眼神悠悠,说道:“我曾经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你到底还是看到了官场的污秽不堪,你到底还是受到影响了,事实既成,也无可改变,所以我也想得开了,你既然想做官,与其躲躲避避,不如就真放手给你个官做,我也相信,你定然能恪尽职守,当一个真正造福百姓的官,那样倒更好。” 林珑听得明白,如此说来,也是胤祥故意要给他一个机会,若他果真能拿出一两分成绩,将来胤祥就必然在皇上面前做十分的美言力荐,心下不禁一暖,不由自主地,拿拳头在胤祥胸膛上锤了一下,胤祥也笑了,冷言道:“别美得太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总得有了功绩才好,官没做上,嘴还合不拢了呢。” 林珑嘿嘿笑了笑,吹着口哨,摇头晃脑拼命浇花,将花盆中弄得像受了涝灾一样,几乎将要漫出来,浑然无视。 待到晚间,林珑亲找黛玉,将此事说了,黛玉也不过淡淡一笑,问道:“既这么着,什么时候走?” 林珑笑道:“想必就这两日了罢?” 黛玉点点头,幽叹一声,说道:“才回来没几日,又要走了。” 林珑便道:“你别急,我有信心,四爷和十三哥这一次必然能旗开得胜,而我,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到时候,只要分那么一小杯羹,咱俩人的日子可就大大不同了,现在这世道,人们都无不是拜高踩低,我们有了一个官职,以后万事都方便多了,你只在家里听我们的好消息便了,不会很久的。” 黛玉本不甚在乎那些官阶名利的事,只是见林珑开心,便也由得他去了,静静一笑,说道:“你既这么说,我也唯有‘多加小心’几字奉上,虽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想四爷和十三爷令你跟去,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终究也要发些光热,办些实事儿才好,也不至于将来有人说口,轻看了你。” 林珑笑道:“那是自然,我也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道理,难道还真去游山玩水了不成?到时候叫有心人抓住辫子,不但说我,一并连十三哥和四爷也捎上了,便当了官,我心也是不愿。”黛玉笑道:“这话才明白。” 果真未过两三日,胤祥便和林珑出发,黛玉亲送至门口,并无别话,不过嘱咐小心行事,注意身体等,不忘对胤祥笑道:“十三哥也多保重。”胤祥淡淡一笑,说了句‘多谢’,一时再无别话,黛玉看着车马不见了,方扶着雪雁回来。 见雪雁歪头纳闷,口中说着‘奇怪’,黛玉便问:“奇怪什么?” 雪雁笑说道:“十三爷要走了,怎么竟不见八爷来送?他二人难道不是兄弟的?我竟不明白了。” 黛玉微微一笑,道:“父子尚有反目成仇的,这又有何奇怪?你在这府上,难道‘人情淡漠,各为利益’几个字,到现在都还不明白的么?” 雪雁听了,点点头,自己琢磨纳闷去了。 话说这林黛玉只知那胤禩因和胤祥关系向来不好,故不相送,却不知其此刻正于聆风居宽敞阔朗的会客厅内试着一件又一件衣服,身围蜂蝶一样聚集了许多小丫头,各个小心谨慎,汗流浃背地伺候,所作所为,竟然都是为了她一人。 胤禩很是别扭地穿上一件月白长褂,褂子上若隐若现团雪,袖口和衣摆是淡淡的水丝银山水暗绣,腰间厚厚的蟒皮腰带被撤下去了,换上拇指宽的浅黄腰带,腰带上坠着一个小小风笛,一把板桥竹扇被湘云从上百只贡扇中挑选出来,递给小丫头,小丫头接过来,双手递给胤禩,在胤禩接过来的空档,还不忘偷偷拿眼睛瞄一眼胤禩,胤禩眉梢轻扬,说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的!” 小丫头连忙低头笑道:“奴婢该死,奴婢见八爷变了个样子,因一时好奇,所以——” 胤禩对镜照着,便随意说道:“那你说说,这个模样,和从前的模样,哪个好?” 小丫头垂头,嗫嚅着说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胤禩说道:“你就说吧,没事。” 小丫头犹犹豫豫,方说道:“奴婢说,八爷还是这个装束,更好些。” 胤禩皱眉看了半日,也没看出哪里好来,不耐地挥挥手,遣走丫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眉头越蹙越紧,打开折扇看了看,更是不悦,说道:“给本爷换富贵牡丹来。” 湘云笑道:“八爷既然要让林姐姐喜欢,就得从点滴变起,八爷从前装束太过华丽耀眼,一举一动,光耀云集,风头尽出,林姐姐乃是恬淡性子的人,自觉得跟八爷不是一路,也便宁愿远着八爷了,富贵牡丹太过招摇,霸气贵气十足,自然也不讨林姐姐欢心,宁可舍了的好。” 胤禩怔了怔,看着扇子上几根竹子,撇了撇嘴,说道:“既这么说,那就留着它罢。” 嘴角边忽然一笑,问道:“你说,我这般打扮,林姑娘可就对我不同以往了?” 湘云笑道:“要林姐姐改变对八爷的看法,一时半刻却也难了些个,外表也不过是辅助,追根求底,还需要八爷能变了平日作为才行呢。” 胤禩便道:“我生来如此,还要怎么变?” 湘云抿嘴笑道:“八爷自小锦衣玉食,下人将八爷奉若神明,八爷乃是被捧着长大的,所以身上矜贵自傲些,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林姐姐虽然柔柔弱弱,却也是有一身傲骨的人,八爷若想让林姐姐像别人那样奉承巴结八爷,若我看来,几乎不能,既八爷想让林姐姐喜欢八爷,便先要将身上这些刺摘了才好,如若不然,林姐姐只有更远着八爷了。” 胤禩听了这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便吞吞吐吐说道:“习惯生成,乃是自然而然之故,突然让我变了平日作为,只怕一时之间——”便有些犯难。 湘云见先来凌傲不羁,只肯站在云端,俯瞰众人的胤禩竟然为了夺取黛玉欢心而这般煞费苦心,她虽然并不真正在乎胤禩的所求所想,可此刻见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之状,忽然之间,不由得对黛玉生出一种嫉妒之心,她相信,倘若胤禩将此心放在园子里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那人之喜,必定难用言语形容,彼时彼刻,便是让其做什么事,用什么来换,定然都是愿意的。 所有念想,也不过一闪即逝,转念又思:这八爷性子原就喜怒无常,也许他今儿喜欢黛玉,明儿就嫌累,自动放弃了,她只做好该做的,赢了宝钗就好。遂甜甜一笑,说道:“八爷只听我的,按我说的办就是,如今八爷从零起步,林姐姐对八爷抵触,凡事已经远着八爷,这就不好,终究要有些巧事横生出来,才能给林姐姐了解八爷的机会,只有让林姐姐变了过去所想,也才能愿意亲近八爷呢。” 那胤禩虽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见过无数波谲云诡的人,可是对于此件事上,便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般,脑子里如一张白纸,听了湘云所说,只一脸茫然,蹙眉眨眼不语。 第68章:奸心又起 上次说到胤禩为讨黛玉喜欢亲近,先向湘云求计,湘云先从胤禩举止作为,衣着佩戴上下手,叫胤禩此后就照此行,万不可再作平日嚣张狂放之饰,又为了给其以接近黛玉机会,又如此这般交待一回,也无可细述。 胤禩正值兴头之时,这一回换了模样,每日闲来无事的时候,令小丫头配合,但见黛玉从潇湘馆出来,将去上房,或从哪个姑娘的院子出来,正闲闲漫步的时候,小丫头便都鸟儿般地忙忙跑到聆风居告诉,胤禩便立刻丢了手里杯盏笔墨刀剑,连忙部署了出去,装作无意,也故意在园子里赏逛,两人每每便‘巧合’的在桥上湖边道中相遇。 但凡相遇,胤禩也不多说话,不过点头致意,站到一边,让黛玉过去,或一两句听似无意地问候,极其彬彬有礼,也不过几秒而过,完事后,仿佛一天的大计完成了,脸上笑容也多了,对小丫头也和颜悦色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黛玉竟然冲他微笑了笑,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下人定然会在此后听到贝勒爷在居室里轻快地哼歌,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会多吃一碗饭呢。 丫头们私下都偷偷笑说‘咱们贝勒爷可真真着魔了’,却也因胤禩比从前亲切了许多,对黛玉无形中增添了许多好感,觉得这样的贝勒爷更好。 计见小成,胤禩为求尽善尽美,博求众能,除了问湘云之外,自然也问宝钗,宝钗也苦想许久,因心中坚定信念:绝对不会为他二人制造机会,给黛玉得了势!却也不能无策,被扫地出门,想了许久,方给胤禩出了一计,她说道:‘颦儿乃是重情有心之人,这府上自贾母起,到下边众人,无不怜惜她是个没了父母的,平日都想尽办法对她好,故除其父母之外,这府上之人均被她视作至亲,八爷若想得颦儿欢心,自然要将其亲人也都照顾到了,颦儿看着八爷有心,众人皆好,她自然也对八爷心生亲近了’。 那胤禩平日不甚理会这些,听宝钗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不愿意自己亲历亲为,和府上庸庸众生打交道,宝钗又笑着提醒:‘这府上凤丫头是个妥当的,八爷只需将意思转告给她,许她些银子,要给各人各处买什么礼,说什么话,她都能办得极好的。’ 胤禩便信了她的,果真叫丫头从锦盒里拿了一千两的银票让交给凤姐去,丫头咋舌道:“不过买些东西,怎用得了这么多?”胤禩并不在意,说道:“你只交给她便了,告诉她务必将每处都给我支应得好了,此后许烦她的事还有呢。”丫头便啧啧着去了。 那边凤姐刚好忙完闲着,和平儿两个人说话呢,忽见一个打扮不俗的极清俊的小丫头来了,一时没缓过神来,待得知是胤禩身边来的,吃了一惊,忙笑着让座,让上好茶来,小丫头也不坐,交代了一回胤禩的话,凤姐站着点头答应,推钱不受,笑道:“前儿老太太还说呢,该我们府上请贝勒爷吃酒,只是怕贝勒爷不肯赏脸,如今竟然要贝勒爷破费,这可没道理的!” 小丫头受了胤禩的令,哪儿能就这么罢了的?便笑道:“原是我们爷的意思,二奶奶若不收,我回去没法交差,我们爷过些日子还要请大家看戏呢,到时候还得烦劳二奶奶。” 凤姐见她坚持,只得千辞万推地接着了,叫平儿送出去。 一时平儿回来,主仆二人猜测胤禩心迹,皆有些朦朦胧胧的,平儿便犹犹豫豫地说道:“难道是为的这园子里姑娘,想讨好她不成?” 凤姐笑道:“若是为了这个,可断不必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八爷既让府上上下都支应到了,自然哪一个都少不下,这府上人你是知道的,有点好事,巴不得全世界炫耀去,不说那些婆子管事的人,多有多嘴多舌的,只说那赵姨娘一个,就能四处显摆得了不得,倒像当了太上皇的一般,若果真被谁猜测出蛛丝马迹,说是为了园子里某个姑娘,别说那些闲言碎语,暗中蜚短流长,单是众人苍蝇一般地绕着她巴结献殷勤,都能把这些腼腆姑娘臊死了呢,八爷若是这主意,我倒觉得大没必要的。” 平儿道:‘不过买点子东西,就砸了一千两,若说这八爷有什么目的,也真算用心,哪儿就用得了这么多呢。’ 凤姐儿看她笑道:“傻丫头,你心也实,我们只表面给做得像回事儿,也就罢了,用多少,他难道还派人监视我不成?” 便悄悄对平儿说道:“把这个给我放起来,拿着我的翡翠镯子去当四百两银子,回头我叫人写个单子,你交给旺儿,叫他依样买东西去。” 平儿明白,便哎了一声,正说话间,便听丫头说‘二爷回来了。’ 凤姐儿忙对平儿使个眼色,平儿赶忙掀帘子上那屋去了,贾琏已经迈步进来,笑道:“我才进来,平儿忙慌慌上那个屋子去,你们主仆有什么事儿背着我呢?” 凤姐儿冷笑道:“我们光明正大的,又不比你偷鸡摸狗,有什么事儿背着人呢?我不过叫她给我拿个手炉来罢了,是了,你这一去,可借来钱没有?” 贾琏便叹了一生,拿起茶碗来吹,半晌,摇头说道:“往常咱们有的时候,别人都蜂儿蝶儿一样围着绕着,今儿求到他们头上,一个个都说艰难没有,世事冷淡,我今儿才算见了。”便叹一声。 凤姐儿笑道:“连日来这许多生日,又那些红白喜事,哪个都是有头脸的,哪个都少不得银子,况眼看快入冬了,太太们并园子里姑娘们都要做衣裳,老太太还张罗说要设宴招待八爷呢,我是不管了,横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想办法去罢了。” 贾琏听她说了这些,有些焦躁,便说道:“讨好卖乖的事你就抢在头里,正经为难的事儿你就靠后了,我便有再大的能耐,一时之间,又让我哪儿弄这些银子去!” 凤姐冷笑道:“我讨好不讨好,与你什么相干!难道这府上一日成千上百的事还不够忙的,还要帮你外头跑去不成!你果真是个没能耐的,心里连个办法也没有,枉长了人家七八岁,连到口里的肥肉都能飞了呢,我也替你臊死了!” 贾琏红涨了脸,忙赶上说道:“你只说我,却不知他是个怎样精明仔细的人,我倒是想挖出几十万银子来,奈何他处处精查细检,半点缝也钻不得的,难道我还能明抢不成?如今你只在这儿说风凉话,你平日怎样说那林珑能耐来?你倒是从他手里抠出几两银子,我就服你!” 凤姐儿笑道:“我又不急着使钱买胭脂膏子,犯不着和他借,你既甘愿眼睁睁看着一个毛头小子手里坐握上万家财,自然只得再行本事去淘登到银子了,左右不关我事,我也只等着罢了,便是真因为这个得了没脸,挨罚挨训的也断不是我,丢人现眼的也不是我。”便笑着吃茶。 那贾琏听凤姐儿这般冷嘲热讽,脸上红透,心中生恼,点头笑说了几个‘好’字,赌气甩袖出来了,越想越是不甘心,越想越是不平,不像他琢磨着别人家的银子,倒像林珑平白无故霸占了他的银子一般,心中暗暗想道:你二人打小住了我们府上来,吃喝住行殷勤伺候,那点儿亏待你们了?况人都说林如海得罪了太子,方将你二人送至这里避祸,便如我们家救了你二人的命一般,如今府上正困难的时候,别说你们该拿出钱来,便是都用了你们的银子,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好意思说一个‘不’字不成? 心中恼恨不平,也无处可去,便找贾蓉贾蔷贾云薛蟠等人喝酒去,席间醉了,口无遮拦,一时说起这事儿来,恨恨不平,因林珑向来极会收拢人心,那贾云薛蟠等人都素来和林珑十分要好的,也不过劝劝贾琏罢了,独席间一个贾家宗亲名唤贾若者,因近来欲和贾琏谋园子里一差事,正愁报效无门呢,眼见有这样一个讨好贾琏的机会,那肯错过的,待席退人散的时候,便挨到最后,偷偷约了贾琏留下,笑道:“二爷犯愁的事,小弟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呢。”贾琏听了,忙问何法,贾若便在贾琏耳边轻声细语一阵,末了,贾琏直了眼睛,思索半晌,摇头笑道:“这可不行,你还有别的办法没有?” 贾若笑道:“别的办法固然有,定然都无效验,未及这个管用的,俗语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二爷若真想得一大笔银子,唯有用一剂狠药才好,况也不是真的,不过是骗人玩的罢了。” 贾琏仍觉不妥,笑道:“罢了,罢了,这个狠药我是不敢下的,若做得不好了,将来连府里待着的脸都没了,再说罢了。” 便不听贾若多言,匆匆辞过,逃也似地走了。 且不说贾若为贾琏所出何计,单说聆风居这边,胤禩心血来潮,忽然要在十月二十日这一天请满府的人看戏,贾府因上一次各自得了胤禩送礼,心中本有些莫名其妙,私下揣测议论好些日子,这会儿又听他要请大家看戏,无不受宠若惊,一时间贾府又忙乱起来,搭戏台,雇戏班,差人私下打听八爷喜好,令园子里原有的小戏子忙忙练曲,折腾了一周,转眼到了日子,便在大观园东边设了座,自贾母起,到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众姑娘们,皆出席观戏,场面甚是壮观。 胤禩今日穿了一身淡绿色家常半旧的褂子,心情似乎很好,常和身边人说笑,看去甚是亲切,在右手边,隔了一二十米的距离,姑娘们红红绿绿地坐了一溜,胤禩说话的时候,眼睛似作无意地向黛玉那边看,见黛玉竟也碰巧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绒毛披肩,头发散散竖起一半来,另一半便披散在肩头,如墨色的绸缎一般,脸儿白白的,眼睛半凝,盯着红毯铺就,尚空空如也的戏台,因身子弱,虽然天并不很冷,却拿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色手炉,一只手在手炉上静静摩挲取暖。 戏台上什么都没有,黛玉却盯得凝神,如夜一般恬静清幽的眼眸中,常常酝酿着梦一样迷蒙的点点星光,胤禩知道她一定在想心事,在想什么呢?生平第一次,胤禩会认真对一个女子所想如此好奇,虽然隔着不过一二十米的距离,胤禩却觉得隔着一个银河一般,遥遥望着这个恍如仙子临世般美好的女子,胤禩的心莫名其妙又一次悸动,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我一定要得到,我要让她得到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让她可以呼风唤雨!我一定能的! 这些日子的努力,他已经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多次偶遇,适可而止的礼敬,和贾府人共宴两次,彬彬有礼的谈吐,黛玉已经对他不像之前那般冷硬,极偶尔的情况下,当他和黛玉主动交谈,黛玉也不像从前那样,避而远之,这在他看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不像从前那样动辄焦躁,不耐烦,哪怕是蜗牛的速度一点点前进,也心甘情愿,因为值得。 贾母处的小丫头持着戏本子来请胤禩点戏,请了三遍,墨桥又在旁边提醒了一下,才见胤禩恍然回过神来,低头忙胡乱翻了一回,指了一个《别离怨》。 不一时,琴弦二胡悠悠然响起,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唱起来,这一出戏,讲得是女子客居异乡,寄人篱下,时逢十五,对月拜祭死去父母,悠悠倾诉的事,曲调凄婉哀怨,配以小戏子如泣如诉,带着哽咽的唱词,令人闻之几近肝肠寸断,座间众人并不怎样着意与戏曲,因是胤禩请戏,为使场面,皆寻话说笑,嘻嘻哈哈,倒热闹起来了,独黛玉凝坐席上,渐渐听进去了,因此曲与其身世甚是相近,不由得心生感叹,越听越悲,至于后来,早已情不自禁地潸然落泪,湿了手帕。 湘云,宝钗等人和探春姐妹等都坐一起,探春便拿胳膊肘捅着湘云,向黛玉努嘴,湘云便笑道:“瞧有人入戏了,正伤心得哭呢。” 黛玉别过身,说道:“谁哭了。”却听嗓音早有些沙哑,宝钗在一边坐着,便去掐了一下黛玉脸颊,笑道:“偏你轻狂,这样日子,大家都说说笑笑的,只你作出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十三哥早走了,却给谁看呢?” 众姐妹一听,顷时都笑,黛玉一时臊了个脸色通红,心中生恼,啐了宝钗一口,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起身要去,凤姐儿眼尖,忙一把将黛玉拉着坐下了,笑道:“姐妹们不过说笑罢了,走了倒没意思了。”好说歹说,让其坐着。 一时戏散了,胤禩命将唱戏的都叫道跟前来,亲自打赏,各自赏过,却见少了一个,便问起来,后面便慌慌地忙叫‘龄官’,不一时,一个柔柔弱弱,纤瘦袅娜的小女孩走出来,不过十一二点年纪,正是方才在戏里祭月的那个,此刻戏已散了,她尚在那里抽抽噎噎不止,两只眼睛哭得桃儿一般,她一出来,众姐妹们便都拍手打趣笑道:“瞧这戏子,长得真真和颦丫头一个样儿呢。” 大家也都细看了一回,也都笑着说是,胤禩便让人将那戏子带过来,问道:“你叫龄官?” 那女孩儿无声点头。胤禩点头笑了笑,问道:“你为什么哭呢?”便叫丫头给她递上一只手帕子。 龄官不敢接,抽噎着说道:“龄官因唱起这戏文,想起我家里病重的娘亲,所以伤心,请八爷恕罪。” 胤禩点头,说道:“这也是你的孝心,又何罪之有?既如此,你便回家看他去便了。” 龄官摇摇头,低头不言语。 便有小丫头上前对胤禩说了几句,胤禩才明白,想了想,便叫人拿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来,皆赏给了龄官,又告诉身边人:“吩咐下边的,明儿雇一辆车,送她回家乡看她娘去。” 龄官又惊又喜,连忙跪地磕头,口中谢恩不迭,胤禩并不甚在意,又对贾母笑说道:“老太太别怪我鲁莽,我见这些戏子们背井离乡,年龄都小,也都可怜,想请老太太今天观戏之后,都给她们点赏,将她们放回家里去和父母团聚罢了,若老太太想听戏的时候,我着别人现给老太太请专门的戏班来,不知行不行?” 贾母笑道:“既然贝勒爷给她们说话,就让他们骨肉团聚也好,也算我这老身子积些功德了。”胤禩便谢过,再不说别的。 锣鼓复又响起,园子里一片热闹喧嚣,戏子们因为有胤禩说话,既有赏钱,又可回家了,心中无不欢喜万分,表演地更为卖力,胤禩似并无什么事的一般,闲闲吃茶听戏,右手侧的横栏边上,黛玉却向这边悠悠看了一眼。 第69章:美女英雄 话说胤禩为找与黛玉接近机会,特请贾府上下看戏,机缘巧合,又意外地处理了戏子一事,待戏终人散,回到聆风居,胤禩连忙叫将所有的丫头都聚集一处,大家见贝勒爷在房中急速来回踱着步子,等人聚全,以为他要有什么大事命令,谁知却见他神神秘秘,煞有兴致地问众人‘今儿我处理小戏子一事的时候,你们看着林姑娘面上怎样?’ 时至今日,聆风居的小丫头也都知道了胤禩这个秘密,胤禩行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掖着藏着瞒着她们了,小丫头们心底都舒了一口气:原来却为的这个!各自面面相觑,几个人先摇摇头,中间另有一个,出声说道:‘好像也没怎么样。’ 胤禩听见说没怎么样,便有些不悦,眉头一皱,说道:“怎能‘没怎么样’?是你们只顾看戏,没看得真罢!” 墨桥连忙笑道:“八爷别恼,她们一直在后面伺候的,况离得也远,自然是看不见了,我和墨笛几个前面伺候,看得真切,林姑娘见八爷做了这样善事,对八爷看了一眼,还笑了呢,墨笛可以为证。”忙指着墨笛,墨笛也连忙频频点头说是。 胤禩这才罢了,复又高兴起来,搓着手,点头笑道:“这才是了。”自以为得,因此一件,便又见鸟鸟灵,见花花美,着实又欢愉了几日。 别人见胤禩心情大好,情绪也佳,都跟着能松几日的气,聆风居竟然偶尔也有小丫头敢说笑打闹了,独独宝钗一个见他那般喜欢,越发生黛玉的气,总觉得不平不甘,却也不敢怎样,久而久之,心生一思来,她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外人还不太知道底里,这院子里的小丫头却几乎都知道了,若有小丫头将口风透出去,大家都知道八爷所作所为,皆因属意于黛玉之故,自然都要去巴结黛玉,以黛玉脾性,定然要远着八爷了,也不干她事。 便常明里暗里怂恿小丫头说去,便有心直口快的小丫头说道:好姐姐,我们哪儿敢透半点口风的?云姑娘早告诉我们,若想明哲保身,第一个便要保守秘密,如今八爷是喜欢,这才肯跟我们这么着,倘若真让林姑娘知道了,戒备起来,到时候八爷见之前的功夫都白做了,恼怒怪罪下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岂不因小失大了呢!宝钗听说,更气湘云多事,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左右无事做,便想去园子里各太太处问候一番,一时到了王夫人处,正值中午,见院子里静静的,丫头们都在门外边廊檐旁说话呢,见宝钗来了,忙迎上来,宝钗因问王夫人,彩霞说道:“太太才生了场气,这会儿睡了。”宝钗听了,便悄悄地问丫头何故,彩霞撇撇嘴说道:“还不是为的那个妙玉,姑娘不知道,这个妙玉近来古怪的很,上次太太请她来问事,她就有些心不在焉,着三不着两的,再没从前那股子灵秀劲儿了,今儿太太又请她来,让她卜算后事,姑娘猜她说了什么?她竟说‘前事记得,后事都算不得了’,我们太太便有些不悦,笑着说‘前事我也记得,何必找你’,还以为她不肯,这才推托,谁知又不是,暗中问过跟着的婆子,说果真没有之前的能耐了,太太只得罢了,让她回了,私下生气说‘大老远请来了一个泥人,还好吃好喝好住地花银子当菩萨供着’,才还骂了一回小丫头子。” 宝钗便问:“你们看那妙玉,果真不如以前了?” 彩霞笑道:“可不是呢,但凡问点什么,一问三不知,有时还常常恍神,像神游了的一般,哪能怪我们太太不生气呢。” 正说着,便听屋内王夫人问道:“外面是谁?” 宝钗见王夫人醒了,忙进屋去陪着说话聊天一回,倒也不需话下。 话说这宝钗今日突然听丫头口中提起了一个妙玉,心中便如闪过一道灵光的一般,那妙玉如今虽然有传闻说不灵了,但因其口中一句‘知前事’,令其无数念想斗转,暗暗思道:俗语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与其空在一边机关算计,莫若深解对方弱点,一招得手,那时才见我的高明,大家只知道妙玉今日不灵了,却不知‘谪仙胜于千年妖’之理,那妙玉既知道前事,我从她口中或能套出颦儿过往旧事,既知过往,或能寻出机会来,也未可知,便是徒劳无功,我也没失了什么。 便觉此法甚好,忽又想到:空白去套话,那妙玉未必肯的,还得许她些好处,申明厉害得失才是。 遂去了拢翠庵一回,妙玉便叫小童来告诉:若是卜卦求签等事,就请回罢。 宝钗忙笑说:非为那些,不过问些陈年旧事而已。 妙玉听是为的这个,心中微微纳闷,因她今昔不如往昔,再将从前那些孤高清傲的心收回了些,便让请进来,一时两厢见过,喝了一盏茶,妙玉又问来意,宝钗见四下并无外人,才笑说道:“我今日来,实不相瞒,是想和姐姐做一回买卖的。” 妙玉蹙眉问道:“什么买卖?我自来身居世外,那些商人市侩的东西,向来是不沾惹的。” 宝钗笑道:“姐姐先别急着拒绝,且听我说完,我听闻近来姐姐多有不便,竟将仙家的灵性暂失,前儿有几次还将太太回绝了,太太因此也暗暗生恼,姐姐是明白人,当着你,我也不必绕弯子,当日这府上之所以下帖子请姐姐来,这一日日殷勤伺候,又拨了一个庵堂给姐姐,所为何因,姐姐也知道,如今姐姐失了能耐,终究不能再日久天长地住了这府上,他们也未必能让的,姐姐可想好了以后怎么着呢?” 妙玉红了脸,微微气愤,便说道:“既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我自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天下也未必只这一个地方可住。” 宝钗笑了笑,道:“若照以前,姐姐自然是不怕的,横竖姐姐有这身本事,多少仕宦人家愿意请姐姐去,便没有那些人家,总还有庵堂愿意留姐姐这尊佛的,可是姐姐如今毕竟能力全无,况姐姐为何变成今日这般,个中原因,连我尚且知道了,那些人也传得不堪入耳,试问哪一个地方还愿意留姐姐呢,纵是愿意留,难道姐姐这样清高人,还禁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冷笑白眼吗?” 妙玉听了这话,转过身去,面色红透。 宝钗便站起来,走到妙玉身边,将桌子上香茶递到她手上,温言款款地笑道:“姐姐既已经到了今日这地步,与其仍旧守着佛门,惹人笑话,倒不如还俗的好,以姐姐这样人品,将来必然有个好结果,我素来敬慕姐姐人品,姐姐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们家虽也罢了,到底还算殷实,背后也有几个人,日后帮姐姐张罗什么,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若姐姐仍旧执迷不悟想不开,或嫌我能力卑微,不肯让我尽力,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妙玉细细想了宝钗的话,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当日师父曾叫她潜下心修炼,将来才能有结果,而今因自己犯下思欲之戒,走火入魔,佛果自无,将来想必也定如一叶浮萍一般,流离尘世,岂不叫人堪忧?倒不如早做打算,早日找到一棵大树栖身的好。 想及这里,便垂头轻声说道:“宝姑娘却想知道何事?” 宝钗心下一喜,便笑道:“你只告诉我一则,林姑娘可有什么不被外人知道秘密没有?但凡你所知道的,一点一滴,你只尽告诉我罢了,倘若我果然能凭借这些,将来在八爷面前得了势,必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妙玉问道:“林姑娘,可是林黛玉?” 宝钗忙笑道:“这府上还有几个林姑娘?自然是她了。” 妙玉蹙眉想了一想,缓缓说道:“我们虽为出家修行之人,所知所能较之凡人略高一筹,却也比不得神仙,并不是事事皆知,天地似棋局,世人皆为棋子,我们之能,乃靠乾坤所赋,除非那些影响时局,牵动世事的人,我等或事能略知一二,其他那些琐碎的,也难知道的,林姑娘不被外人知道的事,我唯解一件。” 宝钗听了前面的,以为不得,未免有些灰心丧气,听到这里,忙问‘哪一件’。 妙玉便说道:“她有一个哥哥,与她并非一母所生——” 宝钗便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她二人每日一处,我们也常见的,别的可还有吗?” 妙玉摇头淡笑,说道:“你只知道这个林二爷,却不知我所说的,乃是她另外一个哥哥,名叫林南川的。” 宝钗从未听黛玉说起过此人,一时好奇,忙追问起来。 话说这世间许多的事,全因一个小小环节,将今后所有轨道全盘改变,妙玉也是身不由己,少不得将所知之事皆对宝钗说了,那日在姑苏山头遇见,赠诗暗示,至于南川离家,今后行迹种种,直到今日所处何位,所居何职,所行何事,皆告之于宝钗,那宝钗听得越来越惊,竟渐渐站起而不自知,妙玉说完许久,宝钗尚恍恍然不知何处,屋内静寂无声,唯风吹过纱帘缓缓拂动,桌上香茶淡烟袅然。 宝钗怔怔地问道:“如此说来,这几年来世人口中的‘镇疆之虎’四字,说的竟是黛玉的哥哥,林南川?” 妙玉点头,说道:“正是。” 宝钗的脑中忽然生出细细的嗡嗡嘤嘤的声音,连绵不绝,她想着,十三爷中意黛玉,八爷中意黛玉,黛玉除了身边事事铁心卫护的哥哥,还有一个狮虎一般强悍的另一个哥哥,林南川,这个人已经无数次打退贼寇的侵略进攻,凭借赫赫的战功早已经在民众心中视若神明,只是这些战功,他将来,绝对能成为一代光华闪耀的大将军。 不知为何,她似乎看到了南川被皇帝赐封将军时候的一幕,也看到了黛玉脸上正在盈盈生笑,让她看得刺目。 一个声音断然在心底响起:不行!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凭什么好事让她占尽?她何德何能,配得上‘镇疆之虎’这样一个强大的后盾!配得上这么强大的一个哥哥! 黛玉的笑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令其几欲疯癫,强烈的酸意和妒忌充斥了宝钗的内心,耳中脑中皆是一句又一句‘休想,休想,休想……’ 宝钗转过身来,眼睛像熬夜刺绣没睡好的样子,微微有些红,声音却温温软软,半点不失大家闺秀的温柔贤淑,悠悠笑问道:“姐姐和那林南川也算有一面之缘,依姐姐之见,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妙玉略想了想,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忠直良善,心怀万众。” 宝钗在心中仔细记住这几个词,笑着点点头,谢过妙玉,告辞出去,妙玉亲送到门口。 一时宝钗回到聆风居,院子里丫头们都喂鸟打扫各干各的,一时宝钗叫住一个,问道:“八爷做什么呢。” 小丫头说了句‘那边屋子一个人待着呢,姐姐有事?’。 宝钗点点头,便要去,想了想,又回身问道:“可说不许让人进去的话了?” 小丫头摇摇头,宝钗放了心,这才进去,见胤禩正躺在一个案边的榻椅上,拿书盖着脸休息,宝钗见睡了,不敢打扰,正要走时,却听胤禩幽幽问道:“什么事?” 宝钗忙笑道:“原来八爷没睡,也并没什么事,不过,是得了一个好主意,想跟八爷说。” 胤禩将书撤下来,问道:“主意?什么主意?你往常的主意,我见也未必有什么效验,将来怕是要败北出局定了的。” 宝钗连忙笑道:“宝钗才识浅薄,只求竭心尽力为八爷出谋划策罢了,便是只有一丝丝功劳,便是好的,也不算我没有白熬心力,至于说出不出局,也只能看八爷眷顾与否,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只是今日一事,宝钗私以为极大,远非那些衣着佩戴小心思,小计谋所能比的,几乎可以因此定下乾坤来,是以来和八爷一提,凭八爷自己裁度。” 胤禩眉梢一挑,微微一笑,道:“什么大计?你且说来听听。” 宝钗便说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一则,八爷亦知,自古美女仰慕英雄,八爷衷情颦儿,若只是在那些旁枝末节上下功夫,终究缓慢得紧,也费力得紧,稍有不是,难免前功尽弃了,八爷眼下的劲敌也无非是十三爷一个,若我看来,八爷与其在这里耗时候,倒不如干出些让世人称道大赞的轰轰烈烈的事来,那时候八爷功勋闪耀,世人瞩目,林姑娘也另看八爷一眼了,心里也自然更靠近八爷这边,我看十三爷也是因为这个想头,才这么竭心尽力办贪官一件事,前不久不是有消息悄悄传来,说十三爷和林二哥哥暗访明察,乔装机谋,果然小有所成,透出他们许多秘密和证据么?颦儿听了这个信儿,高兴得了不得呢,八爷努力了这么多日,我尚还没见过有哪一件曾让颦儿喜欢至此的,将来十三爷果然大事成了,圣上那边自然少不了嘉奖,那时候颦儿之心,定然是向着十三爷那边无疑的了。” 一席话,说得胤禩脸色又阴沉下来,冷冷说道:“他想快刀斩乱麻,只怕那些官员也未必就是吃素的,我只怕他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宝钗笑道:“关键是,十三爷身边跟着一个狡猾至极的林二哥哥,还跟着深沉至极的四爷啊。他们如今已算出师告捷,时间不等人,八爷这边此刻很该放下这些小心思,着眼大计,该做一件比十三爷做得更大,更让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才是呢。” 胤禩盯着地板,凝眸无声。 宝钗便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前儿四方有所传言,说李老将军拥兵自重,欲起兵造反,圣上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了八爷处理,倒不知八爷是怎么打算的?” 胤禩悠悠说道:“眼下边关虽暂时稳定,边患仍有,所谓欲起兵造反一事,有名无实,却也不得不防,若李老将军与其弟子一处,正如有龙添翼,我正欲上报皇阿玛,想待明年边疆稳定的时候,将李将军二人调回‘审查’。” 宝钗连忙笑道:“这个主意正好,八爷果然妙计,只是一则,此刻到明年还有许多时候,这些日子,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有可能叫十三爷先抢了功去,八爷向来果断的,若此刻犹犹豫豫,未免要坏大事,依我浅见,大家告的是李老将军,八爷若贸然连他的弟子也抓了回来,想必显得不公,也难服悠悠众心,莫若现在就将李老将军请回来,边疆仍旧留给他弟子守着,如此一来,八爷也不必担心边患,也控制了李老将军,若他们胆敢抗命不尊,可见造反并非为空穴来风,八爷大可名正言顺的起兵,若他们识相,凡事顺从八爷,那八爷岂不是无声无息地平了圣上一个心病?这也是大功一件。不知八爷怎么看的呢。” 胤禩听了,半晌无语,不一时,冷哼一声,说了一句:“胡言乱语,你又懂得什么!”便又仰头躺在榻椅上,拿书盖了脸,无声无息,宝钗不明他是什么心思,见他此状,也不敢出声,方才一番话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自认为两全齐美,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犹豫了犹豫,只得闷闷地告退出去。 第70章:雪路遇见 上次说宝钗对胤禩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做大事,建功勋以夺美人心之语,胤禩看似不为所动,那宝钗也不知有无效验,只得先告退,暗自纳闷琢磨去,却不知胤禩这边果真因宝钗所说动了心。 原来李将军一事,原本也是他主动请示要办的,一来为的一展其才,以得圣上嘉奖,二来也是因一颗为炫耀争荣辱的心,可是近来他却又改了意愿,有向皇上请辞,推托此事与别人处理一思,以他从前之性,凡是有这样事都想都不想地跑在头里争抢机会,以得功劳,只因为那时觉得攫取一个又一个功劳就是充实,就是莫大的喜悦,现在却不那么想了,好像突然间了悟过来,人生其实有很多东西比那些闪耀的光芒来的更为重要,也更有意义,更让他心中更觉得踏实。 是以今日听了宝钗一席话,他的心中果真为之动了一动,如果功勋能成为通往欢乐的一种途径和方法,那么他又何必执意将它摒弃在一边不用呢,何况他也决不能容忍胤祥因为一点功劳优胜于他,而那点功劳,在他眼中不过指甲大的一块罢了。只是他现今似乎仍然有一丝不能确定,关于宝钗的话,是真是假,在他感觉中,在对待取悦黛玉计谋的表现上,宝钗总比湘云多了一丝丝狡猾和阴险,不能不信,却也难以全信。 且一切照旧,暂不如何,亦暂时将请辞的念头打消了,除了处理日常琐务,行会见应酬等事,仍三不五时请宴请酒,制造与黛玉相见机会,两下相敬,并无别事,而黛玉这边,因胤禩做得滴水不漏,对其并不见比对别人故意好了多少,是以直至于此时仍不解不知,对其虽不甚亲近,倒也不甚疏远,不过在客气礼敬的范围之内罢了。 转眼过了半月,冬日已近,这日黛玉给贾母请安回来,行至于半路,见天上竟丝丝点点下起了雪珠,天上厚厚的云层,天地间仿佛氤氲了一层迷蒙的雾气,黛玉不由得止住了步,伸出手来,雪珠晶晶凉凉的,入手即化,便问雪雁:“已经是冬天了么?” 雪雁便笑道:“已经快十二月了。” 黛玉点点头,说道:“快十二月了,已经这么长时间过了。”凝望远方,也不知想着什么,幽幽一叹,将要走时,却见迎面一人正持伞急匆匆过桥而来,两下遇见,见竟是胤禩。 那胤禩似乎也不期在此遇见黛玉,微微一怔,笑着问好,黛玉也垂头问好,雪雁见胤禩走得匆忙,便问了一句:“八爷忙慌慌地,是从哪儿来?” 胤禩皱眉笑说道:“我急要用一本书,查里面的一段文章,只是不巧,家里正没有,才去贾老爷那头儿问去了,也是没有,正不知道怎么好呢。”面露难色。 雪雁笑道:“原来八爷是要借书,怎么不早说呢——”黛玉看了雪雁一眼,少不得小声问道:“不知八爷要的,是哪一本?” 胤禩哦了一声,连忙摇头笑说道:“这本书林姑娘定然没有的,乃是宋代的一本《江南游记》,我听闻你那里都是诗词古著,岂能有这样书呢?”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可是赵修良的《江南游记》么?” 胤禩讶然说道:“正是。” 黛玉笑道:“我倒似真有一本,你若不急着要,我叫丫头们找一找,再给八爷送过去罢。” 胤禩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笑道:“我也不虚客套,不瞒林姑娘,这本书,我此刻急用,若不然,才也不会那么急着到上边书房问去了——” 黛玉烟眉轻蹙,点了点头,想了半日,便对雪雁悠悠说道:“你去里边房里的小书架上找一找,若没有,就定是在我衣柜里一个白绸锦盒子里了。去罢。” 雪雁得了吩咐,连忙答应着去了,这里忽剩了黛玉和胤禩两人,便一齐会着慢慢向近处凉亭等着去了,胤禩恐黛玉淋了雪,给她撑着伞。 两下寂静,无人言语,倒是黛玉先开口说道:“不知道八爷要那本游记,做什么急用?” 胤禩便笑道:“眼下有一个重要案子,牵扯一众族人,今他们已经四散流落,找不出来,我听闻这游记里曾有记载该族人生活习性等事,便要依照了记下,交于相关人暗访搜寻去呢。” 黛玉听了,便问道:“若果真依照书上所写,找到了,却又如何呢?” 胤禩笑道:“当日这一族人受到欺凌赶杀,无端诬陷,生计难持,所以才落到今天这一地步,一旦找到了,自然是为其平反,帮其雪屈的。” 黛玉听了这话,似乎很出意料之外,便看了看他,胤禩也看她一笑,黛玉淡淡一笑,忙转过视线,看坠落的雪。 胤禩似作无意地说道:“你哥哥近来没信来吗?” 黛玉摇了摇头,说道:“他的事想是不便的,并不能常来消息,最近的一次,还是一月前,再就没了。” 胤禩挑了挑眉,笑道:“一月前?我还以为你这作妹妹的定然比我消息灵通才是,那你可不如我知道的多了呢。” 黛玉听了这话,便问道:“你知道什么?” 胤禩抿嘴笑,半日不言语,黛玉等了许久,他也不说什么,知道他是故意的,便说道:“八爷若不说,我的书也不借了。”便要走。 胤禩连忙笑道:“罢了,我说便是,你哥哥真真要立大功了呢。” 黛玉止住了步,怔怔回头看他,胤禩笑道:“你哥哥小小年纪,一言一行,真不是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竟不曾想是一个杂学大家,官场腐败无师自通,更有计谋算计,江湖骗术,偷盗坑蒙,无所不用其极,你在这边,自是不知这短短两三个月来,你哥哥已经扮演了多少身份,更妙绝的,他竟然能游刃有余,半点也不穿帮,真真天生就是一个卧底的料,连我都佩服他了,照此下去,我敢说,只要再不出两个月,这块大骨头定然能叫他啃下来,将来你哥哥的风光,定然也是在所难免了,到时候我还要讨你们一口拜官上任的喜酒吃呢。” 黛玉听了这些,如在云中,一时心中喜不自胜,将一张脸弄得嫣红如霞,笑道:“我哥哥他,真的如你所说?能立功做官的了?” 胤禩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我还能诳你不成?不但是他,我四哥和十三弟这回也要凭借此事,立下大功了,其实大部分都是沾了你哥哥的光。” 黛玉又问了句‘真的?’,更是喜欢,不由得双手合十,口中竟轻轻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半仰着脸,脸颊如花。 胤禩从未看过黛玉这样形容,一时有些看得痴了,心中想道:“美女爱英雄,果然如此,一旦说了要‘立下大功’几个字,她竟开心至此。”低头思索一回,心中很有些醋味。 便见雪雁将书拿来了,黛玉亲自接过,递给胤禩,笑说道:“请拿去。” 胤禩笑道:“待我用完了,尽快还你。” 黛玉笑道:“我暂且也用不到,你尽管用你的便是,只是一则,可别因为这书不好,给我烧了,再定我个罪便是。”转过身去,嫣然一笑。 胤禩忙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要是那样,可真是天底下第一个小人了。”黛玉忙笑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竟认真了。”一时又略说了两句闲话,两相别过。 胤禩站在那里,看着黛玉走远,看着已经泛上一层银白的树枝和假山终于挡住自己的视线,空留一路行迹,低下头,淡笑细想,将方才情景,在脑中重新再经一遍,很慢很慢,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个举止行为,都弥足珍贵。 方才的思维真的好像迟钝了一般,现在才渐渐恢复清晰,黛玉竟然破天荒地跟他开玩笑,又那么自然,这在他看来,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意外,那一颦一笑,直至现在还有让他恍如梦中的感觉,可是当一旦想到,是因为某人功勋将成,是因为某人将大受嘉奖,才让他顺便得了些黛玉欣喜之余的眷顾,他就又觉得有一种拾人牙慧的耻辱。 他不要这样,他要那种仰慕和赞叹的极喜是因他而生,要那种心动和羞涩交织的情感是为他而起,惊天动地的大事,绝对不止他老十三一人做得,荣耀光华,也绝对不该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何尝就不能? 走着瞧罢。胤禩在心底对自己说出了这一句,最后望了望黛玉消失的地方,将白缎包着的书放在怀里,转身踏雪而去。 经此一事,胤禩终于开始正式着手李将军一案,政治和风花雪月自然大有不同,没有半点浪漫,没有一丝怜悯和感情用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被华丽外表包裹下的阴谋暗算,计谋权变,必要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当一切处理办法都被冠上胤禩特色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便得更加决绝了几分,这是二十年来经历无数风雨自然而然磨练出来的结果,没有矫情,没有刻意,一旦涉及到这一隅,他就会自然地心硬如铁。 圣上的批示很快下来,一贯的模棱两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也可以看作是另一种沉默,或是认可,总之,一切交给他办理,相信他的能力。 一周之后,一队人马便带着黄绸绣金的圣旨,向着遥远的边关大漠,绝尘而去。 不知这一张圣旨又将兴起怎样的风浪,如今且说这边宝钗尚不知自己计谋成就与否,每日明里暗里揣摩查探,虽还有些不明就里,但却觉得胤禩对他似乎比从前好了些,她所要求的所谓的‘好’的标准简单的很,只要不对她横眉冷眼,偶尔也能和她说几句话便是极好了,是以十分得意,自以为有所成。 既迈出了这一大步,为求尽善尽美,宝钗又恢复了一贯游刃有余的手段,没事开始爱把心思放在身边众人身上,常在平日近身伺候老八的丫头们周围走动,送这个,送那个,关心体贴至极,凭借薛家强大的经济实力为盾,不消时日,果真上下都跟她极好,觉其较别的姑娘亲切随和许多,连那些小丫头子没事都爱和宝钗亲近,宝钗自以为傲。 未入聆风居之前,宝钗有事没事常到园子里各姐妹处逛,也不过为图个退步罢了,近来因为自己站得高了,自然望得远了,便不再怎么和园子里众人往来,偶尔有姐妹们相邀,也不过应个景儿,虚应一番了事。 这天聆风居墨笛生病,宝钗又亲送来一包药,在床边陪着说了一回衷肠话,便见薛姨妈的丫头来找,说有事,宝钗只得回去,原来是薛姨妈见薛蟠大了,欲为其寻一房妻室,看来看去,只觉其中夏家最为殷实,其女儿夏金桂,生得也标致,只因前儿薛姨妈求一道姑给算了一算,竟说夏金桂和香菱相克,‘若不理会,将来一处时,必有事生’,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以将宝钗叫来商量。 宝钗对这夏金桂也略知一二,听了薛姨妈的话,便笑道:“妈什么时候信那些姑子道人的话了,况自古家中妻妾本就有个尊卑贵贱,想必无非是那些‘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事罢了,香菱性子向来拘谨柔弱,受些主子的气,也是正常的,妈很不用因为此事范愁。” 薛姨妈叹了口气,说道:“话是如此,只是我这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没底,她们怎样,我是不管的,只别因为一个小香菱,再生出什么事来,累及我们。” 宝钗点了点头,便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终究做不了主,终究还要哥哥回来说话。” 两人便等薛蟠回来,聊些聆风居的事,可巧薛蟠今日吃了酒,天黑透了方晃晃悠悠回来,听说薛姨妈和宝钗正屋子里等他呢,连忙先到这边,强装平常之状请安见过,薛姨妈见他浑身酒气,不免有气,便问他做什么去了,薛蟠笑道:“不过和几个兄弟吃了回饭。”遂闲闲说出几个人来。 宝钗整日眼见的心想的都是光华闪耀的八爷,偶尔思及胤祥,林珑等人,也个个都是锦缎华服,周身倜傥风流之气,清俊非常,今一见自己哥哥这般形容,只觉得不但赶不上,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自己都有些灰心瞧不上,便皱了眉头,说道:“哥哥又和这些人吃酒去了,平日我常跟你说,多交往些对哥哥帮得上忙,对哥哥有用的人,其他的竟不要理会了,哥哥偏爱交这些酒肉朋友,将来若哥哥有点子事儿,找到他们头上,他们能帮了哥哥什么?只和他们纠缠一起,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我们这里等你有事说,你只不回来。” 薛蟠便笑道:“妹妹说得是,我自来蠢笨,也并没有妹妹那样好头脑,能巴结上什么八爷,九爷的,我只配和这些人胡混罢了,妹妹这么聪明,何必等我回来,一切事都凭妹妹帮着妈裁度罢了。” 宝钗便有些红了脸,说道:“我倒可帮你裁度着办,只你将来一日,别又来怪我办事不周全,嗔怪我就好了。” 薛蟠一时懵懂,薛姨妈便将夏金桂和香菱二人八字不合一事说了,薛蟠不免吃了一惊,也不知如何是好,但终究还是‘旧不如新’,眼下涉及迎娶新人,哪还顾得上理会香菱?便笑道:“既这么着,索性让香菱跟着妈,或者跟着妹妹,不叫她两人相见,岂不就完了?” 宝钗冷笑道:“我以为你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没想到是这个,便是成了我们的丫头,终究还是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道就不是一家子了不成?仍是难免相克生事!” 薛蟠道:“那依了妹妹,该如何是好?” 宝钗便道:“你若心疼香菱,只得不娶那夏家的姑娘,若执意要娶她,便需舍了香菱,终究要哪个,还是哥哥说了罢。” 薛蟠好生犹豫一番,只得说道:“若非要二选其一,自是选夏家姑娘了。” 宝钗便道:“既哥哥这么定了,明儿就叫个妥当的人来,仍旧将香菱带出去卖了罢。”薛姨妈也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薛蟠一听,连忙问道:“卖到哪儿去?” 宝钗不由得失笑,说道:“既都卖了,自然身如浮萍,难知所踪,从此后她和我们家也再没有关联了,哥哥又问这个做什么?” 薛蟠怔怔地痴了一回,便说道:“我们好歹也相处一场,如今就这样卖了,岂不太无情了?” 宝钗淡淡一笑,说道:“哥哥说得差了,香菱跟我们家这许多年,她也算享得福了,若不是我们家,香菱如今还不知落个什么田地呢,怎么竟是我们无情?” 薛蟠一时也无可说的,薛姨妈便和宝钗将此事敲定了,第二日便果然找来人贩子,将香菱交予他卖了去,那香菱无过无失,忽然横遭此事,自然不愿,只是见薛姨妈和宝钗坚持,态度冷绝,虽性子柔弱,却不肯向她们跪地哭求,竟果然打了包裹走了,一句道别的话也无,薛姨妈见状,想起香菱素日好处,反倒哭了一回。 第71章:有惊无险 上次说到宝钗和薛姨妈合谋将香菱卖了,薛蟠是个没主见的人,虽然心中几分不舍,却也由得她们,那香菱平素最是个柔弱温和的,此刻见薛家如此无情,也冷了心,没有半点哭求,亦没有拜别,跟着人贩子去了。 说起今后之事,也是合该香菱生运,正巧一姓冯的大户人家,因其三少爷病重,脾气古怪,其他丫头不敢近前,欲为其买一好丫头伺候,人贩子见给的钱不少,便将香菱卖了这家,香菱话语不多,殷勤伺候,那少爷虽然病重,心中深为悦之。 后某一日,冯家突来了一个道人,满口古怪言辞,举止亦出常理,喂这少爷吃了一粒白色药丸,扬长而去,说也奇怪,那少爷自从吃了这药,精神竟渐渐好转,身子也见大好,脾气也变了好些,至于痊愈,便要收了香菱为妾,冯家见他坚持,况香菱也好,便依了他,其后两三年,待香菱为冯家添了儿女,地位迅速攀升,虽说是妾,那冯少爷又不肯再娶妻室,是以身边就只香菱一个,便也和妻无异了,此是后事,再不多说。 而薛家自香菱走了,再无担忧,开始一心热火地为薛蟠忙碌娶夏家小姐的事,而宝钗近来暗中悄悄打探,听闻胤禩已经开始着手将李将军调回审查,大为欣喜,知是自己一番言辞起了作用,如今聆风居上下都跟她好,也觉得八爷对她越发和善,甚至有超过湘云之势,真真是春风得意,万事皆好,恨不跟让园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此刻的舒适惬意。 人若得了大如意,最先想到的是炫耀,若没别人知道,便是再大的欣喜,也减淡了许多,是以宝钗这日闲来无事,特去潇湘馆看黛玉去,彼时已是晚饭后,太阳已经落下,天边只剩下一点灰色的亮光,潇湘馆一片安宁,黛玉正和小丫头们围着一圈绣手帕子呢,宝钗自己进来,搓手笑道:“大冷天儿的,怎么弄起夏天用的东西来了?” 黛玉抬头,见她来了,淡淡一笑,说道:“宝姐姐坐。”小丫头们忙让座,又倒茶去,一时散了。 宝钗拿起黛玉绣的样子,细细看了一回,口中夸赞不迭,笑问道:“一段日子不见,颦儿的手艺越发好了,这副彩蝶戏花,可是给十三爷绣的?” 黛玉头也不抬,笑道:“宝姐姐这身衣服,头上戴的花,兼宝姐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知都是为谁刻意为之呢?” 宝钗略怔了一怔,笑道:“瞧颦儿说的什么,难道不为了谁,我还不穿不戴了不成?” 黛玉也笑道:“宝姐姐既知道这个理,何以我所作凡事,都是为了十三哥呢?” 宝钗一时没的说,忙笑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就认真起来了,若二哥哥他日大功而回,加官进爵,我看你呀,还轻狂得认不得这园子里的人了呢。” 黛玉笑道:“我倒是不能不认人的,不过现在倒现放着一个人,因有了新事要忙,这园子里的都不肯太走动了,惹得姐妹们常说常怨,待到她日,这人真正的站上高处去,更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呢。”言毕,轻轻一笑,宝钗微微红了脸,装做没听见,低头看绣样儿。 两下无声,不一时,黛玉绣完了,舒出一口气来,叫小丫头来,说道:“你把这个送去小九寨,放在铃铛架子上粉色盒子里面,依旧将盒子锁好了回来。” 丫头答应着,笑道:“姑娘怎么不等二爷回来了,亲手给他呢?” 黛玉笑道:“谁耐烦亲手给他,若不是他烦我做,我这个还懒得给他做呢。” 小丫头便笑道:“可见姑娘和二爷是兄妹了,那日宝二爷烦姑娘做一方帕子,腻了姑娘好久,姑娘也只说‘身子不好,没空做’,自己哥哥就给做了。” 黛玉便瞪她一眼,笑道:“死丫头,只顾在这里絮烦,还不去么?” 小丫头连忙去了,这边宝钗听了话,便磕着瓜子,闲闲笑道:“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可有信儿没有呢?” 黛玉道:“谁知道,快了罢。” 宝钗想了想,便笑道:“二哥哥这一次如果得功而回,十三哥和四爷那边,是一定会替他说好话的,到时候二哥哥少不得要做官了,不过二哥哥性子,若我看来,并不太适宜做官,别到时候又冲撞了谁,不好收场,你该常监督着他才是,想十三哥能帮他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次次帮他的?况有些事,便是十三哥也是无可奈何的,到时候闹得大了,你又怎么着呢。” 黛玉听这话没头没尾,很是好笑,便说道:“我为什么监督他?我也犯不着白担这个心,他做不做官,与我何干?十三哥爱不爱帮他,又与我何干?宝姐姐若真有什么,不妨直说,几时竟喜欢打哑谜了?我蠢笨的很,不解宝姐姐意思,倒浪费了宝姐姐心思。” 宝钗见黛玉话中有不悦之意,忙笑说道:“我一心为你好,你倒这么着,真真是你辜负我一片心了,那日焚书坑儒一事,想你对内里情况亦有所风闻,二哥哥身居官职,何其敏感,竟然半点事都没有,这也不过是险中之幸罢了,将来他更将依附十三哥之下,想十三哥和八爷一直有矛盾,若将来一日,针尖麦芒,纵十三哥没怎么样,二哥哥夹在这中间,岂不是白白成了牺牲品?那时候十三哥便是要帮他,也是越帮越糟,我如今是八爷的人,论理不该跟你说这些,省得八爷知道了,我一身不是,谁知道跟你说,你却不解我半点用意,岂不让我寒心呢?” 黛玉冷冷一笑,说道:“姐姐自是好意,只是我竟不信八爷就是你说得那般不通情理,我哥哥作为,只要他喜欢,我自然是支持的,若八爷果真有一日和他为难,我自然是站在我哥哥这边的,不论他是错是对,他既是我哥哥,我自然只卫护他一个,况我很了解他,他并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再没有帮着外人灭他气焰,先叫他安分守己的理。” 宝钗忙小声笑道:“颦儿好傻,八爷是谁?他若想做什么,难道还讲一‘情理’二字不成?若不是这么狠心绝情,也换不来如今这贝勒的位子了,你哥哥若和他硬碰,岂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么?你这么铁心帮他卫护他,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况他又不是你亲哥哥,你也实心得太过了。” 黛玉怔怔地看着宝钗,好半晌,点头冷笑道:“好一个不是亲哥哥,难道不是亲哥哥,就没有感情了不成?二哥哥与我的确不是一母所生,不过,比起某些亲哥哥来,只怕要好上千倍万倍呢,在颦儿眼里,只要兄妹一日,就该真心相待,喜其之喜,哀其所哀,痛其所痛,这样情感,自然不是那些处心积虑的人能懂得的,宝姐姐这样人,说出这样话来,我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宝钗听黛玉一番话,脸轰然一热,才要说什么,黛玉已经悠悠然叫了声‘雪雁’,说了句:“送宝姐姐出去。”自己折身去了另一屋子,把宝钗自己晾在那儿,宝钗讪讪地笑着说了几句自我解嘲的话,只得出来。 原来宝钗此来何尝是为的说什么肺腑心肠,不过是提到‘哥哥’二字,为了知道黛玉对于南川的态度罢了,而今听了黛玉说的‘只要兄妹一日,就该真心相待,喜其之喜,哀其所哀,痛其所痛’,便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方才还羞愧,这会儿早无影无踪了。 因天色渐晚,本来要回家跟薛姨妈说话去的,忽想到前日装药的小金盒子落在聆风居,恐人多手杂,放在那里有失,便想捎回家,进了院子,只觉四处静悄悄的,胤禩自是办事去了,丫头也都不知掉跑哪儿去了,宝钗便觉纳闷,也没多想,径直去南院偏厅找到自己盒子,将欲去时,忽听胤禩书房传来轻轻的‘啪’的一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静寂的夜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宝钗立时站住,胤禩的书房的灯是关着的,凝神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古怪的直觉还是让宝钗轻步挪移,慢慢向书房走过去。 一片暗色之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渐渐清晰,正在忙着翻找,宝钗脚下无声,拨开珠帘,绣鞋慢移,已经悄悄走到屋子中心去,她竟然还是没有发觉。 宝钗静静一笑,悄然在旁边火烛架子上点燃了火柴,一点脆声伴着突然袭来的光亮,霎时将那人吓得一个激灵,手下的动作当即停止了,宝钗自悠悠然点着烛火,拖长声音笑说道:“云妹妹要找什么?怎么连蜡烛也不点呢?” 湘云见是宝钗,定了定心神,忙笑道:“八爷叫我给找东西,姐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宝钗笑道:“某些人趁着八爷不在,又好容易支走的这么多丫头,自然是巴望着我早回家了,要不然,她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湘云笑道:“我不知道姐姐说了什么,我不过给八爷找东西罢了。” 宝钗笑着说道:“如果妹妹有一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什么连灯都不点,摸黑去找呢?为什么在我发现你之后,妹妹这么心慌气乱的?妹妹究竟是给八爷找东西,还是给别人找东西呢?” 湘云瞪瞪地看了宝钗一阵,忽然便笑了,方才略有些慌乱的神情一去不返,笑容中,倒似乎有几分嘲谑之意。 宝钗见抓到她现行,正自得意,还以为湘云定然会跪下来恳求自己,不想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很是诧异,冷冷说道:“你笑什么?” 湘云随意在一大堆书纸之间闲闲翻出几张古旧诗文出来,笑道:“我笑姐姐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居然还有精神来抓我的错处,不过为姐姐一叹罢了。” 宝钗蹙眉问道:“我如何自身难保了?”遂又一笑,道:“你不必在那边虚张声势,鹿死谁手,如今可还是未知数呢。” 湘云笑道:“宝姐姐始终都是这股子精神让人敬佩,不到悬崖边上,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栽下去了,还一心巴望着要爬上天呢,我只怕姐姐将来大势去矣,不但自身难保,只怕连家人都要牵连了,那时宝姐姐还能向现在这般笑得出来么?” 宝钗看着湘云,问道:“我如何自身难保了?你倒说说?你在八爷面前造我的谣,也要看八爷信不信你!” 湘云笑道:“宝姐姐自己给自己掘了坟墓,还用得上我给你造谣?我倒乐得省省力气呢!不拘怎么说,你我好歹也算姐妹一场,之前云儿也多受姐姐体贴照顾,如今左右姐姐也到了这步田地,我索性就指点下你,省得你做一个糊涂鬼,若我说来,姐姐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争,如果姐姐果然比我高明些,当初也不会被人打个稀烂了,可惜姐姐不觉悟,仍要将鸡蛋往石头上碰,那又能怪得谁呢?” “你我同入聆风居,同时起步,可笑第一个题目,宝姐姐就已经败北,若想成大事,自然要将眼光放远,个人那点子得失,又算得了什么?既然能否留在聆风居,决定权在于八爷,自然凡事都要以讨好他为根基,他属心林姐姐,与其吃醋,不如成全了他,这才是大功,可姐姐呢,只会暗中使坏,玩弄心机,一心想要阻挡他二人成就,若你果然如愿了,只会被八爷扫地出门,又有什么得益?” “这些都还罢了,我以为姐姐虽然蠢钝,终究还不至于不可救药的地步,总有一日,你也会觉察出这里面微妙,自己退步的,谁知姐姐一路不知悔改,在错路上越走越远,生生将自己向悬崖上推,如今又出了主意,竟然利用八爷争强好胜不服输的心理,激他又生风浪,如今姐姐可以得意了,说八爷果真听了姐姐建议也罢,说你碰巧说到八爷所想也罢,总之他如今果真着手召回李老将军,事既已出,难再回头,接下来便是姐姐想挽救,只怕也是螳臂当车,半点效验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结局凄凉,当八爷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了,我古怪的是,已经到了这个份儿,姐姐竟还每日脸上笑容不断,自以为得道成仙,将来好结果定了的,让人看着,真真好笑好叹极了!姐姐究竟哪儿来的这好定力?哪儿来的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脱呢?” 便嫣然笑着,轻轻摇头,悠闲闲地将金丝画筒里两幅山水画挑出来,小心用红丝绸包好了,放在书桌案台上。 宝钗一句一句回思着湘云的话,忽然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湘云笑道:“宝姐姐从哪儿知道的,我自然就是从哪儿知道的了,人到困境,想让自己能多几个靠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左右已经难修正果的人了,难道还怕‘天机不可泄露’这一句不成?宝姐姐难道连这点子道理都想不通吗?” 宝钗先在心中咒骂一通,却并不明白,何以胤禩如今作为,他日就会迁怒于她了,想了想,又自思道:她不过是一些装模作样吓唬你的话,让你自乱阵脚,自堕威风,你若当了真,那才真真是好笑呢!便冷笑道:“你还只顾说那些,你现在把柄在我手里,你若明白的,自退出这院子,也好过我告诉八爷知道,那时真相大白,只怕你结局更不堪了。” 湘云听了,便笑道:“八爷有没有叫我为他找东西,姐姐若半信半疑,大可以亲自去问,至于你去八爷面前对我横生诬陷,我也挡不得你,只能任凭为之了,反正我之前对宝姐姐多有得罪的地方,甚至还因为一个误会,害得姐姐挨了打,这些我已经早跟八爷说过,八爷也知道我一直心恐姐姐会找我麻烦,造谣生非,以报前仇,反而劝过我一回要‘放宽心’呢,姐姐要去告密,给八爷一个血口喷人的小人的印象,就请等等,左不过一个半个时辰,八爷也就回来了,那时你就告诉去。” 宝钗听了这些,直气得七窍生烟,满腔怒火,红透了脸,半晌,方气得说道:“好,好,我竟想不到,满府上人算起,你竟最是个阴险狡诈,心如蛇蝎的——” 湘云笑道:“若比阴险狡诈,那我可比不过姐姐,不敢在你面前逞功呢。” 宝钗极气,暗暗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就不信,八爷这样人,能这样眼睁睁放过一个太子的内奸在这里不闻不问,纵其所为!能半点发觉不到她的狼子心肠,今日并无获赃,且先让你再逍遥几日,待哪日真个被我抓到真凭实据了,那时告诉八爷知道,看你还有什么话狡辩! 便冷哼一声,转身去了,一径回家去,湘云待宝钗去远,方柳眉轻蹙,悄悄舒了一口气,叹了一句,好险。 第72章:失落生谎 上次说湘云在胤禩书房寻物,被宝钗发现,所幸有惊无险,知宝钗定然更留心其一举一动,是以今后事事小心在意,不肯给她把柄机会,暂且无事。 话说冬月渐深,冰天雪地,不觉间十二月又过,贾府近来应酬稍少,宁静了许多,且如今凤姐近日染了病疾,精神短了,贾母便令其家中好生歇着,让李纨和探春暂且帮忙理家,探春见府上奢靡之处太多,而查看帐目,已隐见入不敷出之像,便请示了王夫人,将府里上下可删减处稍稍删减,是以各主子处的丫头小子八个减到四个,四个的减到两个,园内园外,少爷小姐花销日用上面,也是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为颓像将出的贾府省下一笔银子钱来。 如此一来,虽是好处,府上人却顷时见少,加之之前因胤禩提议,将十二个小戏子也都赏钱放回家去了,又因妙玉如今寄居薛家门下,王夫人便让将拢翠庵一处打扫出来,将来或租或卖,再行定夺,是以入目处便显得有些萧条冷落,空虚凄凉,偏逢宫里元妃又病了,贾母忧心,每日唉声叹气,连东府来请吃饭也都推了,若有凤姐时,还能劝劝,此刻凤姐自顾不暇,别人见贾母如此,也都热闹不起来。 说来也是极诡异的,这日一月十五,前一日下了一晚的小雪,清晨时分,贾母院子里的丫头发现一株老花树竟然结了个花骨朵出来,虽还含苞未开,然满世界苍白的颜色中独独那一点如血嫣红,却是醒目的很,丫头深以为奇,便将此事告诉身边姐妹知道,出此怪像,不由得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寒冬之季,得此一血红,转瞬即逝,埋葬于天地茫茫,似乎不是好兆头,然当贾母问起,哪有一个敢说个‘不好’二字的?皆挑大吉大利来说,好令其宽慰开心。 消息不胫而走,竟很快也传到聆风居,胤禩听了这消息,也不过一笑罢了。 异像何兆,他懒得去想,贾府存亡,与他何干?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如今胤禩有事在身,每日清闲不得,就在五天前,李老将军已经被传召回来,暂时被软禁在京城边上的一处华院,一切供应皆是上等,除非必要,不许其和外界接触,有士兵全天监视,而他的兵权,在其回来的同时,已经收归上有,边疆那边,也早派去了一个新的将军,监控和‘协助’南川。 如今他从一睁眼起,便要面对许许多多前来拜见的官员,明是拜见,其实不过是透他的态度,有委婉地为其说好话的,但更多却是落井下石,胤禩之前对这个老将军了解有限,但经过这短短几日,他却忽然发现一点,李老将军一生太过耿直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一生戎马,血战沙场,如今踉踉跄跄回首,身后是一片反对他的声音,一股汹涌地想要公报私仇的力量,从情感上讲,他有几分同情这个老将军,但是从理智上讲,连他也觉得,他的军权太重了,威望太高了,功劳太大了,的确,已经到了让人开始忌惮的地步。 如果说一开始他接下此事,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冲动,但现在这种冲动冷却下来,他只剩下了原则,原则是没有热度的,所谓的情感,不会在里面存留一分,如果说一开始还是他在控制着事情的局面,那么现在,已经是局面在控制着他走了。 兵士的报告每个时辰一次,刚刚有人来报其路途染了病,现咳嗽已见重,胤禩只得让去请太医来诊治,不一时,又见一小子来了,递上一封书信来,胤禩抬起有些疲惫的双眼,瞟了一下,略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小子忙说道:“回八爷,八爷让小子监察外界和十三爷、四爷的联络,这是下人刚刚从信使手中截到的书信。” 这小子乃是胤禩手下四名跟班之一,胤禩平日称他们隐形人,胤禩不喜舞枪弄棒,是以身手较胤祥等人差很多,却别出心裁,偷偷养了这样几个人,这几个小子在窃取情报,明踪暗查方面最是擅长,胤禩把他们笼为己用,是以当日胤祥一举一动,他都尽知,也是胤禩让很多人暗中忌惮自己的一个王牌。 胤禩闭上眼,向椅子上一躺,说了一句:“哪儿来的?”这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当前眼下的事,关注胤祥那边动向的心思已经有些淡了。 小子上前一步,说道:“回八爷,这封信,说是从这府上出去的,似乎是林姑娘的。” 胤禩将眼睛悠悠张开一道缝隙,嗯了一声,便道:“你下去罢。” 小子答应着,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待其关上了门,胤禩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连忙拿起信来。 信上并没写字,可见是口授,给谁的呢?是林珑?还是十三弟?想必是给十三弟的,要不然何必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她要说什么呢? 胤禩动作顿了一下,一些念想,让他渐渐皱紧了眉头,便在心底对自己说道:要查的,毕竟四哥和十三弟他们行的是重要的事,关系朝廷,万一这里面有什么不该说的,让有心人看到,横生枝节,岂不是因小失大?不该因为是林姑娘的信,就徇私舞弊了,对。 这样一想,便顺理成章,几乎等也不等地,忽然撕开了信封。 只有短短几行字,言曰:与其溃之,不如令其自溃,利益之交,难以久长,稍有风吹草动,其心互疑,既见疑惑,彼此再难实心相待,那时再行哥哥之计,破其不难矣。 底下便说了句‘玉儿一切安好,哥哥保重,早归’。 胤禩看到这里,不仅舒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生出微微笑意来。 原来是给林珑的,他多心了。 便又将信展开,一字一字看黛玉笔迹,黛玉字体娟秀,下笔纤柔,一如其人,胤禩一时心血来潮,从盒子里拿出一张半透明白纸来,盖在黛玉的信上,临摹学她,半日,自己也写了一张,看了又看,抿嘴一笑,好生折起收好,这才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将黛玉的信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给封上了。 叫来小子,命依旧妥善给送了林珑手里去。 待小子去了,胤禩这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这才回思起信中内容,又不免暗暗凝思,从信上来看,黛玉显然是之前收到了林珑的信,可见林珑遇到了什么难题,黛玉便给他出谋划策,‘与其溃之,不如令其自溃’‘既见疑惑,彼此再难实心相待’,可正是兵法上说的‘攻心为上’了,想不到她这么个人,竟然有这等思虑,只这样一处,便可见出她和这园子里那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大有不同的。 脸上便现出笑容来,欣喜自己的眼光不错,又想道:那是自然,我是哪个?怎么可能看错了人!忽然笑着叫道:“来人!” 小丫头听见贝勒爷在书房喊人,以为有什么大事,连忙进屋,胤禩正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面红光,指着小丫头,笑道:“你,去给我倒一杯茶来!” 小丫头怔怔地,连忙哎了一声,颇诧异地下去了,胤禩这边心情极为愉悦,复又坐在椅子上,凝神微笑暗思。 且不说胤禩又生出什么想法来,话说黛玉那边,果然昨儿收到林珑一封信,甚以为喜,信中言辞闪烁,指东说西,黛玉知是林珑刻意为之,分析一回,便读懂了他话里意思,此刻案子到了瓶颈,乃是关键时刻,突破维艰,四爷和胤祥等人也都愁眉不展,苦思良策,黛玉急其所急,也彻夜不睡,至于今日,悄悄书信一封,托人给送了去,一时无事,便披了衣服,坐在窗边看书,眼睛盯着书,心头却想着要几日信才可到,林珑现在可好,她能否帮了他们,众人还要多久才可回来,可会有危险等等,她只顾想这些,哪儿知道此信在中途已经易手,竟被胤禩看了去了。 正没开解时,又听雪雁等人在那边议论老树生蕊一事,皆说是凶兆,黛玉本来就是容易多心之人,听了这些,心中更有些忐忑不安的,先说丫头们道:“天地奇事,也并非只此一件,这又有什么?你们别只混说,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岂不责罚你们的?” 便叫丫头们都散了各便去,自凝神坐着,左右也看不进去什么,便将书合上,拿手托了腮,烟眉轻蹙,胡思乱想。 忽见聆风居处的墨画来了,笑道:“我们爷想请姑娘去园子里说话呢。” 黛玉微微一怔,说道:“请我说什么?” 墨画笑道:“我们爷想是有事麻烦姑娘罢,这会儿已经在聆风居前面暖亭里设茶了。” 黛玉听了,心中纳闷,也不好推却,只得跟着去了。 胤禩穿了一身油绿貂毛绸袄,袄上一朵朵白雪,淡雅清新,静静坐等,果然旁边设下一个雅致的小火炉,炉子上烧着滚热的茶,令叫人将黛玉那边的石椅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准备了手炉,见到黛玉来了,便站起身,笑着让坐,丫头们皆下去了。 黛玉盈盈坐下,侧着身子,问道:“八爷可是有事么?” 胤禩便给黛玉倒了一杯茶,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觉得今日雪景甚好,想请林姑娘赏雪品茶,顺便感谢姑娘那日赠书之恩罢了。” 便将绸布好生包着的书拿出来还了黛玉,口中称谢,黛玉接过,淡笑道:“不过一本书而已,又值了什么。” 胤禩便亲为黛玉倒茶,想了想,笑道:“其实,我今日请姑娘来,除这些以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跟林姑娘说呢。” 黛玉便问‘何事’,胤禩便笑道:“昔日林老爷乃是探花出身,我皇阿玛常赞其博闻强识,文武兼修,林姑娘乃是林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定然不错,如今我数事缠身,未免偶尔支应不开,所以,想烦请林姑娘能当我一个参谋,帮我出些主意,还望林姑娘不要觉得唐突了才好。” 黛玉听了,心下诧异,静静一笑,说道:“八爷身为贝勒爷,难道身边还缺人才?还愁没有人为八爷参谋的不成?况八爷所作所行皆是军国大事,这样事怎能凭我一个女子置喙,便是八爷肯,黛玉也不敢,我才疏学浅,并没八爷说的那样本事,倘若有一星半错,关系牵连甚大,倒叫我如何自处?承蒙八爷高抬,只是我是断不能的。” 胤禩笑道:“林姑娘太过谦了,只要身怀敏慧,女子男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古有言‘巾帼不让须眉’,难道花木兰,穆桂英,佘太君就不是女子了不成?她们也可决战千里,运筹帷幄,何以姑娘就不能?” 黛玉摇头一笑:“这些人无不是人中之凤,身负奇禀,我不过是一个俗人,何德何能?如何能比得她们?八爷若再说,我可真要羞死了呢。” 胤禩笑道:“若我看来,非是林姑娘不能,而是不愿意罢?” 黛玉看了他一眼,笑道:“黛玉自知能力,不肯妄为。”便啜茶看雪。 胤禩见她执意不肯,很是失望,原来他是见黛玉有这等不俗心思,便欲给她一参谋之职,说是参谋,也不过是一虚位罢了,目的也不过是能常有和黛玉接触之机,可她一再推托自己不能,让他一时竟无可说的,两下沉默,胤禩忽然灵机一动,便叹口气,说道:“看来林姑娘是不想帮我十三弟和林兄弟的了。” 黛玉一怔,问道:“他们怎么了?” 胤禩便犹豫了犹豫,似再考虑当说不当说,好半晌,方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现正在经手的这件事,和你哥哥也有点关系,我正愁身边没人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想求姑娘给个一谋半策,姑娘又不肯。” 便说道:“日前我才召回了一个元老官员,经我数年暗中查探,这个老官员不但手下有庞大的非法兵队,竟又是许多贪官污吏的头,他的财力极大,都是在各个省份强收百姓商户赋税得来的,又暗中收买了一系列官员,连许多皇庭要员都包括在内,你可还记得前几年沸沸扬扬的那几桩清官被暗杀的冤案?这些清官高低不同,却有同例:都是要查这里面乾坤,所以才惨遭黑手,这人双手血污,罪不可恕,我如今只等证据,好定他的罪,而你哥哥这边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只是现在,他似乎知道了情况不妙,急于脱身,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这只狮虎,一旦让他回去,凭他可怖的财力物力兵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四哥,十三弟,你哥哥他们危矣,只怕到时他心生反意,生兵变之乱,事就大了,我放不得他,却苦于证据匮乏,没有留住他的理由,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黛玉问道:“八爷说的,可是真的?” 胤禩说道:“这样大事,我岂有心情跟林姑娘说笑?” 黛玉听到事情这样严重,也有些怔怔地,别的倒也都罢了,只那一句‘你哥哥他们危矣’,却让其心中急跳,果然官场水深,前途叵测,风云变幻,也许不是你不小心,也许只是你根本想不到的一个环节,就能让你瞬间濒临悬崖,命悬一线,想到‘命悬一线’四个字,黛玉更是不由得烟眉深蹙,双眸凝珠,哪里还顾得上细想胤禩言语间可有漏洞,幽幽生语,恍若梦呓,道‘这该如何是好’。 胤禩本是编出的瞎话,为的不过是不要太快听到黛玉说出‘八爷若没事,黛玉先告辞了’这一句,他不过想让她多待一会儿,哪怕说说枯树,说说白雪,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让他想都不想地编了谎,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提起胤祥他们那边的事,一定能牵动她的情绪。 可是看到她这样着急忧虑,愁眉深锁,心中竟又生出复杂之感,既有醋意,又有忐忑,还有几分不忍,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是好。 又簌簌地下起了雪,天地肃白,万籁俱寂,便听黛玉轻轻说了一句:“我常常听我外祖母她们说,我娘自小何等金尊玉贵,何等娇生惯养,虽是女儿,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常听她们说我娘做女儿的时候,如何起居,如何举止,好像听的是另外一人,因为自我有印象起,我娘就是一种恬淡平和的样子,没有半点像别家贵族小姐那般凌然矜贵的脾性,她向往的不是光华闪耀,荣华鼎盛,而是一种置身桃源,超脱世外的清净,我曾以为她天生就是那样的,不懂何以我眼中的她和别人口中的她有如此悬殊,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我爹爹,所以她变了。” 静默许久,方对胤禩说道:“既然八爷也说了,那官员满手血污,残害清官,对于如此一个十恶不赦人,难道八爷寻一个由头软禁了他,也会迟疑不决吗?” 第73章:活该受辱 话说黛玉因担心林珑安危,听信了胤禩所言,提出软禁一计,也正是胤禩所想的,那胤禩正因黛玉方才说的话凝思疑惑,听到后面,也并不说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笑道:“这个主意用得,只是他也算元老,当年和先祖出征数次,也算功高经深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软禁他,只怕难以服众。” 黛玉看了一眼胤禩,淡笑说道:“八爷这样人,几时竟也考虑起‘众意’来了?无端无由,自然是不能服众的,但以八爷的聪明睿智,得一缓兵之计出来,让那人不得不暂陷囹圄,想必也不是难事罢?” 胤禩想了想,笑道:“你说的是,左右他如今有恙在身,我正请御医给他调治,只要用药不当,或御医说了要长休,他便走不得了。” 黛玉摇头,道:“用意明显,只怕不妥。” 胤禩便道:“我也知道有所不妥,只是若不这样,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了。” 黛玉略一思索,说道:“倘若现有人出面告他,哪怕这人普通的不过是一个百姓,按正常情境,是否也要官府立案侦查,取证索据呢?” 胤禩忙笑道:“是!是!那,告什么呢?” 黛玉随意说道:“欺压良民,或是霸人家产,或不拘什么由头,总之这百姓乃是千里迢迢上京告状的,住得极远,所受冤屈极大,官府便是要查,只怕最少也要个把月,才能出些眉目呢,若是这百姓的冤屈再大一些,或是告状的人又多了几个,只怕就是有人想为他开脱,遇到八爷这般凡事讲求‘服众心’的清官,也是徒劳的了,可是此理?” 胤禩听的笑了,见黛玉的茶冷,忙另外给倒了一盏,口中笑道:“怪道人说,世间女子有多少能人,只因深居闺阁,身耽女红诗画,不过感叹春去秋逝,草枯花凋,日复一日,至于终老,是以外人都不知道罢了。”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能深居闺阁,一生感花悲秋而过,半点不染世间杂事,又何尝不是幸运呢?” 也不饮茶,便对胤禩说道:“一己拙见,八爷见笑了,黛玉还有事,就先告辞。” 胤禩见她就去了,连忙叫道:“林姑娘——” 黛玉站住,问道:“八爷可还有事?” 胤禩想了想,笑道:“多谢姑娘指点,若有困惑,再来请教姑娘。”黛玉听了,并不言语,转身去了,胤禩见黛玉没有丫头跟着,连忙叫了自己的贴身丫头送黛玉回去,回思一番,那黛玉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今后岂不是多了许多和她接触之机?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庆幸,心情十分愉悦。 因黛玉办法终比御医刻意耽误的好,果然按照她所说,寻了几个心腹,打扮成百姓千里迢迢来告状的模样,奇冤奇苦,官府亦不能徇私舞弊,是以将老将军名正言顺地‘看视’起来,胤禩因此一事,便常常来寻黛玉,两相聊起,无非是事情进展,那官员的举动等事,黛玉依旧是淡淡的态度,不冷不热,虽偶尔也会星星点点出些主意,却只限于此事,一旦胤禩提及无关的,黛玉或借故告辞,或沉默不应,久而久之,胤禩也知道了,黛玉之所以如此,不是愿意,而是因为这件事和胤祥等人有关,她是因为这一点才肯帮忙,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胤禩还在自我劝慰,没关系,慢慢会好的,因为他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所以后天地努力就要艰苦些,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是要靠培养而出的,不管怎么说,他二人可以有个由头相处,这就很好。 有时胤禩一人独居,想起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奇怪,他不太相信现在的他是曾经那个曾在老九老十等人面前大放豪言‘我胤禩一生唯有大业,绝不屑儿女私情!’的那个胤禩,不太相信现在的他,就是三番五次将额娘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美貌宫女驱逐身边的那个人,他有时候会揉着额头,对自己说‘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不过是一个女子’,可一旦和黛玉相处一起,之前所有所思所想都立时轻若鸿毛,仿佛和黛玉一起,他的一切都能够提升到一种新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所谓的虚荣,富贵,光环,功勋,都是在脚下踩着的,是要低头去看的,而之前的他,却将这些都沉沉地背在身上,言行举止,无不被其制约,诚然,这些所谓的大业,的确能给他一时的快乐,却也让他不堪重负,身心疲惫,而在黛玉身边,他是轻松的。 从前他认为自己是赌气,是要那种征服的快感,现在不是了,他从前不涉足情感,也是觉得男儿一旦涉足此处,会变得卑微,变得可怜,他胤禩才不要这样!可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陷了里面,因为就连向来傲气十足的他,如今竟然想,不管黛玉现在为了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能和她在一起,这就行了。 这日墨笛来报知黛玉,说胤禩邀黛玉在紫菱洲说话,黛玉很是吃惊,因问道:“紫菱洲不是二姐姐住的?他如何在那边请我呢?” 墨笛见黛玉问起,便看看左右,小声笑道:“姑娘不知道,这府上大老爷欠了孙家的钱,没银子还,想要把二姑娘嫁到孙家去抵账呢,如今我们上下都知道了,我们爷见二姑娘可怜,想帮帮她,便先租用了紫菱洲,把租金给了大老爷,叫他还钱去呢。” 黛玉也曾隐隐约约听到贾赦欲将迎春嫁给孙绍祖一事,据说那孙绍祖并不是怎样一个好人,却不知是因为欠了钱,既要嫁女偿还,想必不是小数目了,却不知这样事,是谁传到胤禩口中的,何以他这么快就知道,想起一则,因问:“便是租用,如何用得那许多银子?” 墨笛笑道:“明着是租房子,付租金,暗里也不过是变了债主,让大老爷欠他的钱罢了,好让二姑娘不至于受苦,我们爷做事向来如此,明明是好事,他却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了,非要寻个由头,弄出他不过为了利益为之的模样来,好让人不用借故夸赞,他也不用不好意思。” 黛玉听了,心思:他会不好意思么?不由得莞尔,却因胤禩做了这一番好事,平生了几分好感,静静笑道:“怪道我昨儿见大太太拿着银子,说要给老太太,老太太说‘既是他要住,就让他住去罢了,这么几两半银子还巴巴的拿来做什么’,原来是为的这事。”墨笛笑道:“原来姑娘也见了,正是为的这个呢。” 黛玉便笑着点点头,因吩咐了春纤几个看屋子‘别我一回来,你们都没影儿了’,便换了衣服,扶着雪雁,向紫菱洲去了。 如今紫菱洲既已被胤禩租用,半日便变了模样,少了几分阔朗,多了几分雅致,珠帘未去,香烟微熏,成了颇别致的客室,黛玉进来,笑道:“你的‘军国大事’,就打算在这里办么?若我看来,用作书房和卧室倒罢了。” 胤禩请黛玉坐,丫头上了茶,依次下去,胤禩亲为黛玉沏上,笑道:“每次都是在冰天雪地里请你说话,也不是长计,这样倒好。” 黛玉笑了,吃了口茶,眉头轻蹙,问道:“这是什么茶?” 胤禩笑道:“你且说什么味道?” 黛玉又品了一口,说道:“说不上来,像茶又不像茶,很香醇的,还有股子清香的甘甜,从前没吃过的,究竟是什么茶叶?” 胤禩呵呵一笑,说道:“茶叶也不过是贡茶罢了,并没什么稀奇,倒是这原水可贵,这乃是西域雪山老寒松上的雪,那松只寥寥几棵,生于千丈高的山腰上,将落于其松针上的第一场雪弄下来了,配上波斯来的香蜜,印度来的花露,精心调制,密封坛中,埋于地下,至少十年,待要喝时,只取出一小勺来,将少许高山清泉水烧热了冲泡,就是这个味道了。” 黛玉点头笑道:“我说呢,原来这么金贵,说到底,也不过是香蜜和花露的好处罢了。至于所谓寒松上的雪,高山清泉,也还都罢了。” 胤禩听了,忙笑道:“香蜜和花露算什么?你可知千丈高的雪山,何其寒冷?能取到那松上的雪,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黛玉摇头一笑,道:“千丈高的雪松,和平常的雪松,有何两样?难道就因为它生得高,就是仙松了不成?难道落在它上面的雪,就是仙雪了么?若没这香蜜和花露,你只用雪水冲茶试试看,想必尚未如甘井水冲茶,来得好些呢,这茶不同凡俗之处,不过是一股子奇香,奇香非是罕雪而生,而不过是香蜜和花露之功罢了,八爷偏夸耀这雪水何其难得,若我是那取雪的人,我才不做这等费力的事呢,只随便弄点雪来,说是高松上得的,难道别人还爬到雪山上去,验明一番不成?”说到此,抿嘴一笑。 胤禩从未见黛玉露出这样善辩顽皮的一面来,一时有些痴痴的,本来想好的话,也忘了,不过说了一句‘说的也是’,呵呵笑了。黛玉见他如此,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身去,静默片刻,问道:“八爷找丫头叫我来,可是有事说么?” 胤禩一怔,想了想,笑道:“是有事。前两日,我按姑娘说的,找了个能言善辩的人对那人循循诱导,陈述厉害,让他自己计较轻重。” 黛玉问道:“那他怎样?” 胤禩摇头道:“还是很硬,这是一个曾和先祖饮血沙场的人,正是因此,胆子很壮,去劝说的人倒被他骂了个无地自容出来,他发起痴来,不是痛斥大骂,就是不吃不喝,满屋满院子的兵士都拿他没办法,他还一声声扬言‘找先祖说话去’‘沉冤似海,死不瞑目’,听说昨儿又对着先祖的赠物,在院子里冰凉的石桌边坐了一晚。不言不语,谁劝也不回去。” 黛玉心生疑惑,蹙起眉头,说道:“这样作为,这样的话,不该是一个贪官恶官做出说出的,八爷之前所言,确定没有冤了他么?” 胤禩忙笑说道:“怎么这样想?我虽然苦于没有他致命的证据,却有十分的把握,他确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你切勿因他一时的行为被蒙蔽了,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这句?不到最后一刻,他自然是做足冤屈的样子来的,若露行迹,岂不是自掘坟墓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道:“话是如此,只是自古以来,唯有真正清白者,方能大义凛然,若他果真是一个污浊之人,能轻易将八爷派去的能人骂得‘无地自容’,能让满院子的兵士都‘没办法’,这样震撼人心的能力,我的确很吃惊,只能说,是我见识太浅了。” 胤禩心中一震,忽觉得是自己说多说漏了,连忙笑道:“不是你见识太浅,而是官场百态,超出你我的想象之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他果真是无辜的,我自然给他一条活路,若非如此,我也自然要为万民做主,凭他昔日多高的功劳,有多深的道行,我也一样会严肃办理的!” 黛玉点头不语,垂头吃茶凝思,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向胤禩提出一请,‘不要对那官员动用刑罚’,因她所知所解,以及对胤禩了解来看,既软的不行,只怕他们是要来硬的了,她知道现如今她的意见,只要合情合理,胤禩多半会采纳的,但黛玉到底没有说,她强迫自己不去追究心中隐隐的一点不安,而去想被那官员暗征赋税的百姓,想那些因为他们这些翻云覆雨的人而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之人,想一旦略有松懈,出了纰漏,将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可怖后果,想一旦放虎归山,所能给林珑等人带来的危险和不测,然后,黛玉觉得,沉默是对的。 也许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句作祟,七天以后,一兵士匆匆忙忙来对胤禩报告,李将军死了。 胤禩大为震惊,连忙跃过书案,一把揪住兵士的脖领,问道:“怎么死的?你们是怎么看的!” 兵士哆哆嗦嗦,说道:“八爷饶命,不是我等看护不周,自从百姓状告李将军,李将军就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他不许别人进屋子,常常自己在屋子里说话,有时又大笑,今早我们去送饭,发现李将军已经气绝身亡,是自杀的。” 胤禩双手扣着兵士的肩膀,脸色渐渐变红,越发用力,兵士剧痛,却只能咬牙强忍,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好半晌,胤禩才松手了,有些痴愣愣的,口中说道:“知道了,下去罢。” 兵士如获大赦,害怕胤禩反悔,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屋子,情急之下,不择东西,竟然险些撞到了人,抬头一看,见是两个极标致,极美貌的姑娘,更哑口无言,连忙避到一边。 这两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宝钗和妙玉两个,原来那日湘云告知胤禩迎春将嫁内幕,宝钗见胤禩听了湘云建议,和黛玉走得甚近,较之从前更有说有笑了,气极醋极,一时生念:八爷之所以痴迷颦儿,还不是因为她文章书画,长得貌美?若抛却这些,她还有什么? 便想到身边有一妙玉,论腹内文章,论琴棋书画,论样貌身段,哪一样都不差了黛玉什么,便欲将其对胤禩引荐,倘若胤禩果真将对黛玉的心思转到妙玉身上,妙玉是她摆弄得了的人,那时自然又有一番道理。 自以为此法甚妙,便趁着今日胤禩心情好,将妙玉带出门来,只说让其跟着去聆风居‘见见姐妹们’,却一径带到胤禩书房来,敲了门三遍,也没听见胤禩说声‘进来’,便轻轻将门打开一个缝,见胤禩正在椅子上坐着,妙玉也看见屋内的人,便有不去之意,宝钗哪由得她?硬拉扯着进去了,笑道:“八爷。” 胤禩抬了抬眼,面无表情,宝钗便拉扯妙玉,对胤禩笑道:“八爷,这个是妙玉,承蒙八爷平日关照,今儿她特特求了我,来看真佛呢。”便看妙玉,小声说道:“姐姐既都到这儿了,还扭捏什么,还不见过八爷么?” 妙玉面色通红,犹豫了犹豫,只得屈身说了句“八爷。” 胤禩依旧面无表情,看了看妙玉,又将目光定在宝钗身上,半晌,问道:“谁许你们进来了?” 宝钗的笑容凝在脸上,怔怔说道:“我见八爷在屋子里——” 胤禩又问道:“谁许你们进来了?” 宝钗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笑了一笑,比哭还难看,忙吞吞吐吐说道:“八爷恕罪,是奴婢的错,奴婢再不会不宣而入了。” 胤禩深深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将头枕在靠椅上,齿缝间蹦出几个字:“爬着出去。” 又轻声补充道:“像狗那样爬出去。” 第74章:暗流汹涌 上次说宝钗和妙玉不宣而入,正值胤禩心情烦躁之时,便让两人‘爬着出去’,妙玉并没受过这个,一时不悦,宝钗是知道胤禩性子的,早跪下了,见妙玉还装清高,连忙也拉着她跪下了,使眼神努嘴,妙玉见宝钗毫不犹豫跪下,知道严重,没奈何,只得忍屈跪下,拿手撑着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果然手足并用,像狗一般一步步爬了出去,门外的丫头们看见,都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去时,脸上无不生笑。 是以二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妙玉想到自己如今境地,不禁落泪,欲要舍薛家自己出去,却因一段日子前听了宝钗甜言蜜语,一时心动,拜了薛姨妈为干妈,所有财物都由薛姨妈代管收着,如今便是要离薛家,身无分文,又去哪里,如今寄人篱下,又受这等耻辱,岂能不伤心的,宝钗见她如此,说道:“也是你没运,我本想介绍你给八爷认识,想你能依此得些势,也添些光彩,谁知道八爷看你也不看,害得我也跟你受牵连,平白受辱,罢了,如今没怎么样,已经是八爷大恩了,你又哭什么。” 妙玉听了这话,又羞又气,说道:“你我那样爬着出来,多少人看见,若在从前,我早一头碰死了,姑娘还说‘没怎么样’,为何那八爷说爬就要爬,我就不依,也不信他能怎样了你我。”便拭泪。 宝钗冷笑道:“那是你不知他性子,没见到他厉害之处罢了,若你今日不学狗,他保不准就叫你学虫子了,你若还不学,他管你是不是小姐,管你昔日何等娇贵,就有本事罚你赤足在大雪中站着,要么顶着个满水的罐子,稍有水溅出,就有小丫头给你两个耳刮子,那时候才更丢人呢,好姐姐,我受了你连累,我尚没说什么,反而帮你,你倒说起我的不是了。” 便赌气先走,妙玉又气又臊,又急又悔,想了想,又不能怎样,不过洒了一回泪,叹怨自己命苦罢了。 那边胤禩并不知道两人议论,独自在屋子里静默许久,方叫来一个心腹小子,让‘厚葬了李将军’,小子因问‘若圣上知道了,该怎么交代呢’,胤禩蹙眉说道:“我皇阿玛知道了,自然有我交代,你就干你的去罢。”小子见状,连忙去了。 胤禩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局面,已经开始向着他掌控之外的方向走了。 李老将军一生功绩卓著,世人皆知,从他开始被秘密召回,至于软禁,再到后来的百姓此起彼伏告他的状,每一件不了了之,每一件结束之后,又有新人告状,那时候,百姓间已经开始有流言四起,议论不绝。 如今老将军忽然自杀身亡,无异于一声霹雳,在百姓们眼里,这位老将军一直是一个镇守一方的神灵,神灵是不会死的,便是要死,也一定是死在沙场,死在与敌人搏斗的那一刻,可是,这个老将军却死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死于自杀。 兵士们都在尽力封锁消息,可是往往越要掩盖的事情,反而越是传播迅速,很快,大街小巷,老弱妇孺,无不知晓李将军的死讯,大家又开始利用绝妙的想象力来为李将军的死因定义,不论是夸大其实还是忠于事实,胤禩都是难以逃掉的罪魁祸首,毕竟,很多人知道,当日下达将李将军调回的命令,就是这个八爷,而在这之后,还没有超过两个月,李将军就死了,这个八爷,究竟对李老将军做了什么。 流言越发汹涌,越传越离谱,终于还是超过了胤禩所能忍耐的极限,这位被人称为鬼面阎罗的人又现出了心底黑暗的一面,很多敢公然扬言为李将军平反的大胆草民被抓进监牢,严刑拷打,那些胆敢为李将军鸣不平的官员一律革职查看,街上忽然又多了许多兵士,谁敢再提此事,再提一个字,做好挨酷刑,皮开肉绽的准备。 世界仿佛又清净了许多,可是,胤禩却第一次感觉有些不安,他讨厌这种感觉,仿佛只一种变相对自己无能的嘲谑,即便是当日焚书坑儒,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他手中断送,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他努力拿江山大业来安慰自己,到头来,却觉得这几个字所能带给他的劝慰,微乎其微。 就连闺房中的黛玉都知道近日死了一个将军,和胤禩有关,黛玉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将军’,是否就是胤禩口中对她说起的‘十恶不赦的官员’,欲要问个究竟,可胤禩因近日公务繁忙,并没闲暇,黛玉疑疑惑惑,纳闷生思,心里总有一处,像小兔子一样躁动不安,似乎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要发生什么呢?便是一个将军,便是像风传的那样有什么问题,也不该是她操心的事,和她有什么干连? 这一天乃是王夫人生日,当日宁国府请宴,闹了一日,当夜,贾府欢笑喧嚷,美酒佳肴列席,贾府四处挂起了小灯笼,将黑夜映照得如白昼一般,丫头们穿梭不息,追逐打闹,互相笑谑,下人们趁着上面高兴,也在地下喝酒耍钱作乐,自从上一次枯树开花一事以来,贾府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热闹得有些夸张,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杯盏磕碰的声音,到处都是光怪陆离,迷醉晃耀的灯火,寒冬深沉,灯光将天色映照得越发狰狞,乌沉沉的云层似乎要压坠到地面上来,看得久了,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一日黛玉又收到了林珑的来信,信上没有遮遮掩掩,只有简单的一两句:我快回来了,等着看吧!信尾还画了个笑笑的人脸,可见他心情很好,黛玉想着,也许他就快衣锦还乡的了。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将信放在素日放他信的小盒子里,方别上了小木栓,便听丫头说‘二奶奶来了’。 凤姐早进来了,笑道:“我忙,这段日子也没看你来,听说妹妹这几日咳嗽呢,这会儿觉得怎么样?”扶着黛玉坐下。 黛玉笑道:“时令毛病,已经好多了,谢谢二嫂子记挂着。” 凤姐笑道:“一家子骨肉,什么谢不谢的。你是知道我的,每天睁开眼,一天千百件事儿等着,一样也缓不得,这几天府上愁事儿也多,每天梦里都是唉声叹气的,便是有心常来瞧瞧你,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你身子又娇,丫头婆子们偶有想不到的地方,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叫人来告诉我。” 黛玉答应着,又谢过了,丫头上茶来,黛玉亲接过,递给凤姐,因问道:“二嫂子方才说犯愁,却是为的什么呢?” 凤姐吃了一口茶,听见问,便叹口气,将茶杯放下了,说道:“别提了,进来事情接二连三,大小生日,宫里娘娘病,又两个老太妃相继薨了,红白事不断,家里又许多花费,到处都需要用银子,偏欠我们银子的那几家大户都有艰难,暂时还不得,纵我再能耐,难道还能变出来不成?你二哥哥也是急得没办法呢。” 黛玉便道:“二嫂子不过是管家罢了,有没有银子,因何不告诉老太太,太太知道?” 凤姐忙道:“告诉又能如何?不过白让老太太,太太跟着担心罢了,我们这些后辈,本该为她们分忧解难,难道没的倒给她们添愁不成?说不得我再想些法子罢了。” 黛玉方要说话,忽想起林珑临走时候说的,但凡涉及银钱事项,务必等他回来了商量,想了想,便不言语,因思:等哥哥回来再说罢。遂不提此事。 一时二人又闲闲谈了些旁的,凤姐一杯茶未吃完,有丫头来叫,便忙辞了黛玉,回去了,黛玉送到门口。 待回到家来,贾琏忙迎上来,问怎样,凤姐笑道:“没用,你再想别的办法罢。” 贾琏问道:“她说不借了?” 凤姐道:“她倒是没说不借,但瞧着那样子,定然是不肯借的,不然我话已经说到那儿份上了,她岂会无动于衷呢,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贾琏便皱眉笑说道:“我竟不知道林妹妹这么小气的,姑父给留了那么多银子,她就拿出一些来救济救济这府上又能如何,难道他们这些年在这府上吃喝用度的还少了?也该到她报恩的时候了罢?况又不是不还她,就至于这么冷情冷心的!” 凤姐对镜弄了弄头发,笑道:“这话又说给谁听?当日姑父去了,千百琐事忙不过来,那林兄弟再厉害,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一双眼睛,两只手,哪能管得了许多?那时候你不趁机弄了些,这时候又在这里抱怨?想如今便是她不借给你也是正常的,人家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每年用度自己花销,不但够了,还绰绰有余呢,又贪了你家什么了?难道住了你家一日,身子都卖给你家了不成?什么都是你家的了?” 贾琏追到身边来,急道:“你竟是站在哪儿头的?帮谁说话呢?叫我打他们主意的是你,如今又说这话,好人倒都叫你占了,弄得我里外一身的不是!如今太太那边,也好似我无能一般,催债催不来,借钱借不来,竟不知半点我的苦处,今儿跟人喝了一中午的酒,不也是为的讨好别人,好借银子的?你们可倒清闲,我见你们一个个都是撒手的先生,难道将来这大厦倾了,都砸不到你们的不成!” 凤姐冷笑道:“你少在这儿平白无故生咒!你既当家,少不得操这份心,若你依旧一心挂在那尊佛上,我明白告诉你,我是不能的了,看你又有什么本事能弄出钱来,那时我才服你。” 贾琏急得双目通红,来回踱步,头脑一热,说道:“弄急了我,寻八爷借去。” 凤姐听他竟没头没尾说出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说道:“你倒真是病急乱投医呢,好大张脸,他是有,不过人家是谁,又凭什么借给你呢?”恰逢平儿进来,凤姐忍笑说道:“快给你家链二爷掀帘子,好容易生一回胆儿,要去跟八爷要钱呢!”平儿怔怔地笑,不知何意,果真掀开了帘子,口里问道:“作什么跟他要钱?” 凤姐便推贾琏来,笑道:“你去罢,若你今日有胆踏进人家院子去,明儿我打水倒茶服侍你,若没胆量,明儿上下就干脆叫你‘鼠二爷’罢了,你也再别在我面前说口。” 贾琏本是随意的一句话,不想被凤姐捉住不放,这时候想不去,凤姐直在后面推,自己也不好意思,也是借着酒气,赌气说道:“去又能如何,没听见过借钱犯了死罪的,便他是皇子,还能把我杀了不成?” 果真仗着个胆儿去了,路上汹汹然,到了聆风居,立时将脚步慢下来,酒也醒了大半,见聆风居内安静异常,片声也无,犹豫不敢进,正转身时,忽听身后小丫头笑道:“这个是链二爷不是?” 贾琏只得停步转身,陪笑说道:“是,我是来找八爷的,八爷这会儿子做什么呢?” 这小丫头乃是墨画,便将贾琏让向西北的一个小小客室,笑道:“兵士来汇报,正和我们爷在书房呢,好一会儿子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二爷若有要事,且先等等罢,我们爷谈大事的时候,我们是不敢进去通传的。” 便见丫头上茶来,贾琏连忙欠身接了,笑道:“八爷近来忙得很罢?” 墨画点头道:“是,睁眼就是事儿,至晚不睡,脾气也大了好多,平日我们都不敢扰他的,前几日我们爷午休,有个小官员来了,也不知说了什么事儿,我们爷嫌这么小的事儿也打扰他一回,还扰了他谁觉,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裤子都被血浸透了。” 一席话说得贾琏周身冷汗,正要说话时,突然听见胤禩书房里有人沉声吼了一句什么,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小子像被谁踹了个窝心脚,在地上折了几个滚,袍子上都是尘土,帽子都掉了,连忙拾起来戴上,又爬到台阶边跪下叩头,口中连忙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门户大开,胤禩穿着月白金袖褂子,面色如冰,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滚!”小子听了,连忙跌跌撞撞地离开。 贾琏见胤禩向这边看,魂似乎都没了半个,心中一个激灵,连忙拍着衣服上的土出来,笑面如猫,打千儿问安。 胤禩眉头皱了一皱,问道:“你干什么?” 墨画连忙笑道:“链二爷寻八爷来,说有事说呢。” 胤禩瞟了他一眼,墨画忙捅着贾琏,小声说道:“二爷还愣着,还不快说呢。” 这贾琏所以过来,五分是和凤姐赌气,五分是仗着酒气,方到聆风居门口时,便胆怯退步了,这会儿又听丫头说了那些,眼中又见了这景儿,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了,便是借给他十个胆子,只怕也半点不敢提‘借钱’二字的,见小丫头催,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笑道:“也并没什么大事,不过许久不曾见到八爷了,几个兄弟商议了,要置酒请八爷吃饭呢,薛兄弟弄了好大甲鱼和乳羊来,想问八爷何时有空。” 胤禩听了,说道:“不必了,我没空,也没兴趣。”便告诉丫头备轿,说要出去,贾琏听了,又忙赶着上来说道:“我的车正好在门口停着,八爷既要出去,不如我去叫小子——”墨画见胤禩已经满面不耐烦,连忙向贾琏使眼色,贾琏一凛,不敢再说,忙陪笑低头退了出去,恐回去被凤姐等人笑话,想了想,还是寻贾芸,贾若,贾蔷等人闲混诉苦去了。 话说胤禩这边,近日收到接二连三的消息:林将军玩忽职守,擅自撤离边疆重位,连破六城防卫,伤将士无数,势不可挡,向京都而来。 李老将军的灵柩送到大巴山将葬之时,遇到截击,十余人受伤,将军的灵柩被强行带走。三日后,在老将军的家乡凤阳,发现了将军的墓碑。 林将军到了绵江,百姓锣鼓欢迎,当地官员未得上令,不知如何处之,民情如火,官府暂时控制不得局面。 林将军到了安阳,几处商肆关张庆林将军归回,张灯结彩,喧哗震天,安阳府尹邱暮山出兵镇压,纷乱之中,被乱民挤撞受伤,卧床不起。 林将军今日已经到了祀水县,距京都已经不远…… 一个又一个消息雪片一样飞过来,出乎胤禩的意料之外,越是听下去,他就越是烦躁生怒,他没办法不恼,只有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关卡,如遇无人之境,就这么一个人,大胆抢了李将军的灵柩,那么多人居然都制止不了他,皇城脚下,他竟然敢这样大胆放肆,弃边疆大义于不顾,回来葬一个老头子! 这是对他的挑衅,对皇庭的挑衅!而更让他气的,百姓居然还拥护这样一个人!官员数千,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办他!唯一的一个,居然还被那些贱民挤伤卧床了! 所以他今日才怒发冲冠,至于一脚将兵士踹出门来:一群没用的废物! 他是没有料到如今的局面,不过还不至于难以收拾,不过是一个略得民意的小角色罢了,他倒要看看,民意和权力,到底哪一个能扭转乾坤! 第75章:南川归来 正在胤禩因突生的变乱平生恼怒,出外亲临金陵府衙,欲调令率兵之时,聆风居这边一角,宝钗正将一锭金子放在刚刚小兵士的手里,那小兵士有些慌慌的,将金子放了怀里,问道:“姑娘是深闺小姐,买这些消息作什么?” 宝钗笑道:“这你且别问,横竖我有我的用处罢了,以后凡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你都来告诉我知道,我自然还有你的好处,你只别告诉了旁人。” 那兵士忙说道:“阿弥陀佛,我跟姑娘说这些,若叫爷知道,少不得要挨板子的,我倒要求姑娘别告诉人,哪儿敢自己倒说出去的?” 宝钗笑道:“你放心,这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我不说便是,你且多替我留心了些,去罢。”是以两下别过。 宝钗心头十分喜悦,是以此后常和这兵士私下联络,所谓财可通神,将此事消息皆知。 那日胤禩欲亲率千余兵士拦截林川,州县官员皆力荐拦阻,胤禩遂打消了亲自抓捕的念头,便要府县官员出兵缉拿,府尹因说道:“这林将军深得民心,如今并无造反之实,若按造反罪抓起来,只怕民心不稳。” 胤禩冷笑道:“他未得圣意,擅自撤离边疆,已是死罪,如今还伤了许多将士,强行入京,抢夺李将军灵柩他葬,沿途煽动民乱,迫害官员,若没有造反之意,焉敢如此放肆!” 府尹见胤禩生恼,哆哆嗦嗦说道:“李老将军乃是林将军恩师,两人情深意重,如师如父,今李老将军不明不白死了,林将军冲动些,也是情有可原——” 旁边的官员连忙碰了碰他,这府尹连忙说道:“下官胡言乱语,八爷恕罪。” 胤禩怒极反笑,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个林将军如此挑衅本贝勒爷权威,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们那样笑脸如花,好酒好菜招待了他,再将他好车好马的送回去啊?” 众人无语,因胤禩坚持,只得从令,是以附近大小州县全力围剿抓人,兵力总数上万,大街小巷贴了布告,封锁城门,缉拿悬赏,细密盘查,滴水不漏,百姓们又开始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多语,但凡有传闻林将军出现的城市乡村,按照胤禩意思,家家户户百姓都严加审问,以寻林将军下落,不叫他进入皇城。 查了六日,尚未有果,在所有人眼里,这个林将军像似忽然变成了狡猾的狐狸一般,和大家玩起了捉迷藏,而其实,真相往往和猜测相去千里,这位十九岁不到的将军除了在路上办了些必须要办的事情之外,他一直在向京城去,没有所谓的绕路和躲避,就连民众的热情都不过是隐隐听到了一个他的名字,自发涌动的浪潮而已。 他知道官府不会放任他去京城面圣,一定会横加阻拦,可是他选择的不是像那些官员们理所当然的猜测那样:东躲西藏,遮遮掩掩,而是一直骑着他的赤风马,一路前行,叫嚣的兵士常常和他擦肩而过,却不知道这个马上的人就是他们全力追剿的林将军,城边的树林,隐蔽的山坳丘陵,埋伏了成百成千的官兵,他们彻夜不睡,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可他们所要抓捕的人却奇迹般地从正城顺利通过。 还有半日的路程,京城已经遥遥在望,清晨的钟声从远山深处的古庙中沉沉响起,一如林将军此刻的心情,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到过皇城,所有对于皇城的描述,都是听老将军说的。 如果林将军这样再过一个洛川城,再行小半日的路,他可以凭借一枚金色腰牌进入皇城,可以面圣,可以为李将军控诉冤屈,可以让百忙之中的九五至尊,能将目光暂时放在这个征战数十年,却没能为国捐躯的老将军身上,那时候,他的心愿也就完成了,然后坦然接受国法惩罚。 历史突变的轨道往往是由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巧合铸就的,就在路过洛川边街的时候,街道中心,正见一群官兵正将一老一少拖出屋子,拦住了去路,旁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指着他二人,对官兵们说道:“就是他们,他们昨儿说在三岭山打猎的时候看到了林将军,他们说的!” 另外的少年嘴角边都是血,吼道:“放你娘的屁!我们几时去打猎了——” 一个狠狠地巴掌瞬间将少年打了一个趔趄,那少年半张脸立刻就肿了起来,鼻子间鲜血涌下,兵士骂道:“他娘的,给我放老实了些,痛快说!要不然,有你好一顿铁鞭子吃!” 老人忙挡在少年前面,几欲跪下,哭道:“官爷,咱们真的没有看见林将军啊,是他,是他诬陷咱们啊——” 那男子忙笑说道:“官爷,小子骗谁也不敢骗官爷您哪,别听他们的,这样刁民都护着林将军,不狠狠打是不会说的。” 官兵头冷哼一声,口中挤出两个字‘贱民’,向着老者后背猛地就是一个马鞭。 啪的一声,异常清澈,老人不禁一个踉跄。无数个鞭子又上了身,雨点一样兜头向老人打过去,官兵头口中叫着:“老不死的,还不说,看你能护得了谁!” 那少年拼了命上前挡着,一鞭一鞭复又落在他的身上,脸色赤红,吼道:“黑心官!有种你就打死我,别说我们没见过,就是见过,也断不会告诉你的!别做梦了!” 官兵反笑了,说道:“好,好,既这么说,你们自然是一条藤上的了?” 又叫‘屋子里还有谁,都给老子拖出来’! 手下得令,很快从屋子里拽出一个孕妇来,还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儿生得粉嫩可爱,显然是吓坏了,搂着女子,泪眼蒙蒙。 官兵叫嚣道:“再不交代,老子就向着娘们孩子下手!看你们能硬到几时。” 少年目赤筋浮,在兵士们的束缚中极力挣扎,吼道:“有种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官兵们听到了,都相视哈哈大笑起来,那官兵将鞭子梢抬起少年下巴来,笑道:“小子,这个年头,还有什么好汉,咱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 便阴森森笑道:“把这女人和小女孩绑了起来,给我用鞭子狠狠地打!” 兵士们扯着孕妇头发拉到一边,女子痛呼出声,拼了命将小女孩儿抱在怀里,老人跪下哭求,少年拼命挣扎怒骂,得到的都不过是拳打脚踢,叫喊声,命令声,哭叫声,此起彼伏,喧嚣震天,群众不敢围上,却远远地聚集过来,小声议论,这个说‘天子脚下,他们还敢如此放肆’,那个叹息一声,说道‘的确是天子脚下,可是天子是没有闲暇低头看看的’。 在皇权至高无上的世界,百姓的命,就如地上的蝼蚁一样轻贱。 孕妇和小女孩很快被五花大绑起来,小女孩泪湿脸颊,一声声哭起来,穿着小花布袄子的小身子抖得厉害,连头上两个小辫子都跟着一颤一颤。 官兵最后从牙缝问少年道:“你们说不说?” 少年浑身哆嗦,说道:“我们没见到林将军,没见过!你这个黑心官,连孕妇和孩子都不放过,老天有眼,保佑你被雷劈死,我就是做鬼——” 官兵怒极,啪的一个回鞭,将少年的棉衣突然打烂,棉絮乱飞,鲜血迅速浸出来。 官兵还要打,却听一人沉声吼道‘住手’。 一人弃马过来,目光深沉,寒流涌动,一步步向着众人走过来,说道:“我就是林将军,他们没见过我,放了他!”语调平静,却有种不容反抗的威严。 空气突然有了一霎那间的凝固,众人无不上下端详起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说他是林将军? 一身黑色的袍子,绣着淡淡的纹路,如今上面已经满是尘土,面容疲惫,声音暗哑,古铜色的皮肤,下巴上皆是淡淡的胡茬。 官兵们面面相觑,领头的突然笑了,说道:“你是林将军?笑话!林将军今年不到二十岁,你呢?至少比他老了七八岁吧!林将军是什么气势,你再看看你,跟个要饭的一样,也想冒充他!想充好汉救人,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斤两!去你娘的!” 一个拳头瞬间袭至林将军面门,却在他掌心停住,官兵头脸上的谑笑还没有来得及消褪,当即变成痛苦的龇牙咧嘴,被控制住的一只手忽然无力地张开,但听喀嚓一声,伴随官兵头杀猪般地嚎叫,手掌已经脱离腕骨,向旁边软软一倒。 官兵头脸色如猪肝一般,仓皇后退,用鞭子指着他,自己疼得跪在地上,余下官兵见此人竟敢当街犯上作乱,连忙冲上来,将其团团围在中央,叫嚣着‘把他抓起来’,一个比一个叫得响,却谁都不敢第一个动。 林将军缓缓从腰间拿出一个腰牌,冬日的阳光将这一方金色映照得别样耀眼,官兵们有的还有些怔怔不知,但是官兵头显然是知道的,就那样傻在那里,然后,磕磕巴巴地对所有人说‘是,他是!就是他!!可别让他跑了——’ 簇拥的圈子立刻戒备一般拢得更小,生怕这人会长了翅膀飞了,几个人慌慌张张跑出人群,报告所获,寻求更多支援,林将军冷笑了笑,他收起腰牌,走到老人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一点怯怯的哭音从身后传过来,他转过身,看到小女孩正睁着汪汪水目,看着他,这一刹那,年轻的将军有一丝恍然,好像许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被瞬间抽空,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样粉嫩的脸颊,水汪汪的眼睛,他的手轻轻拂过小女孩翘起的小辫子,细细痒痒的触感,羞怯的小女孩竟然没有半点回避,男子不由得笑了。 尽管有上命,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充满传奇性的青年将军面前,官兵们还是不太敢放肆,他们默默在前面引路,后面一群官兵持着长枪,保持在相对可靠的一段距离之外,百姓们像似被定住了灵魂,着了魔一般,痴痴地远远跟在押送林将军的队伍后面,跟着的人渐渐变多,越来越多,后来几乎成了一个庞大的人潮,可是这样的庞大的人潮,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天地间霎那间很安静,似乎约好的一般,很默契。 百姓们心中在告诉自己,林将军,这个人就是林将军。他们不会忘了,那一年,国内逆臣图谋叛乱,边疆贼寇趁机攻城掠地,残杀大清子民,十数个城池不足半月,接连被攻陷,国运危在旦夕,才只有十四岁的他带着十七个骁勇之将,乔装混入敌营,逢夜起事,斩杀贼人大小将领三十一名,烧粮草,毁战图,将贼首头颅挂在竹竿上,清兵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打了胜仗,十八个人,回来三个,他也受了重伤,险些死了,就是这样一战,让百姓们记住了边疆竟有这样一个勇谋兼备的小将士。 也是一次那次不久,至尊星落,国内纷乱,将要亡国的谣言四起,许多百姓听信了有心人的造谣和警劝,纷纷收拾了家当,欲逃到邻国去避难,一时民心大乱,也是林将军和圣上盛怒,令人大肆抓捕迁逃的百姓,也是这个小将军苦求李将军庇佑,以自己功劳抵过,才使上万百姓幸免于责惩。 这么多年,这个小将军屡屡立功,铁心伫立在大清一壁,多少次打退了贼寇进攻,令敌人闻风丧胆,因为有他,百姓们越发安心,人们对他的拥戴,甚至超过了李老将军,老人家甚至将他编成歌谣给孙儿们唱,街头巷尾,常常有茶肆酒楼大唱这位传奇人物的鼓书,百姓们一层又一层,附和成潮,座无虚席。 林将军,原来他就是林将军啊。 人群越聚越多,兵士们驱赶不散,大家都伸着头,跳着挤着看前面那一个看去似乎并不怎样特别的年轻人,他的脚步不像众人所期盼的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而是略显迟钝,有点沉重,仿佛拖着一块大石头,每迈一步,似乎都很艰难,走到中途,几个官兵忽然拿来了手镣脚镣,给他戴上,百姓们一直安安静静,可是这个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显然是对这种待遇很是不满,官兵们大吼一声:“吵什么吵!都退后!” 就在这时,出乎众人意料的,这位将军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向前一个踉跄,用剑勉强支住了身子,可是这样的坚持并没能延续多久,不一时,男子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百姓们又一次乱起来了,口里叫着‘林将军’,欲要冲上前去,喧嚷嘈杂,纷乱不堪,官兵们持着兵器,恶狠狠地喝令百姓们止步,那边早有人架着昏迷的林将军匆匆忙忙走了。 不说这边骚乱之况,就在男子委身倒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刻,数百里之外地潇湘馆中,黛玉手指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竟被绣针扎了一下,连忙抽回手来,不知道为何,心中似乎感觉突然有若小鼓一般,嗵嗵乱跳。 雪雁端着小火盆进来,见黛玉眼睛怔怔的,绣了一半的夏荷帕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连忙上前给捡起来了,笑道:“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黛玉回过神来,答非所问地说道:“我乏了,收了罢,给我拿笔和纸来,前儿老太太让抄经,我还差些呢。” 雪雁答应着,疑惑地看看黛玉,只得收了绣样,给纸铺好了,磨好了墨,黛玉写了几个字,觉得不好,将纸卷了,扔到一边,又写新的,未写几个字,偏又写错了,便又扔到一边去,心中焦躁,反反复复写了好些张,总不满意,已经扔了好些纸,雪雁一一捡拾起来了,诧异地打量黛玉。 不看尚可,一看之下,不由得有些怔怔地,只见黛玉不知为何竟哭了,双眼红红的,双颊两道清泪之痕。 大惊之下,忙说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便用手背去探黛玉额头,说道:“姑娘——” 黛玉别过头去,强笑说道:“并没什么,不过绣东西绣得久了,眼睛有些酸痛罢了,歇一会儿子就好了。”一边说着,便拿手帕拭泪,心底犹如有一块石头堵着一般,沉沉的,难以开释,只觉酸痛,自己也有些纳闷,恐别的丫头瞧见了,便叫雪雁告诉烧壶水去,剩自己一人。 正值此时,忽听小丫头说道:“宝姑娘来了。” 宝钗已经进来,笑道:“大白日的,姐妹们都在老太太那边说话呢,妹妹自己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黛玉本自生闷,一见到她,更有些郁郁烦躁,蹙眉说道:“前几日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呢,宝姐姐什么事?” 宝钗向四处看了一看,说道:“我果真有个大事要跟你说呢。你若听了,可别告诉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黛玉冷笑了笑,说道:“宝姐姐就爱弄这些玄虚,若真个怕人知道,莫若不说,最为妥当。”起身要走。 宝钗连忙说道:“我是为了妹妹好,不想让你蒙在鼓里,当个糊涂人罢了,你倒不解我这心,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道前儿一段日子,被你设计陷害的那个人是谁么?” 第76章:惨痛真相 话说宝钗正问黛玉‘可知道被你设计陷害的人是谁’,黛玉听这话里古怪,不禁止步,幽幽问道:“我几时设计害人了?” 宝钗笑道:“果真好定力,还在这儿装憨呢,若不是你好主意,那老将军焉能含悲而死?岂不闻‘士可杀不可辱’一句?” 黛玉怔了一怔,淡笑道:“你说的是那个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官员?”遂冷笑道:“你又知道了什么?” 宝钗追上来笑道:“他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你可真是不出闺门,万事不知的好小姐呢,若连他都贪赃枉法,我看这世上许是没什么好人了,一代忠贤之将李老将军,镇守边疆,功可参星,哪人不知晓的?谁能想得到他一世英明,最后竟因你的绝妙主意冤死自尽了呢,你还在这儿装不知道。” 黛玉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痴痴不动,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盛传的消息,好半晌,方说道:“那人,真的是李将军么?” 宝钗这时悠闲了些,笑道:“我向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想竟这么糊涂,八爷随随便便说来骗你的话,你就当真了,倒果真给八爷献计献策,若只是一个李老将军因你蒙难,你身上的罪责许还没这般深重,也就罢了,可你知不知道,李将军身死,惹得他那徒弟痛不欲生,甚至放弃镇守边疆之职,星夜从那边赶回来,强行过关,伤害城守,抢夺灵柩,每一件,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这些日子八爷正派人抓他呢,才我刚听说,那小将军终于是自首落网了,我得了这样大好消息,第一个便来告诉你知道,好让你也高兴高兴,说起来,这一连串的事,所以至于今天这个地步,你终究是有功劳的,将来八爷还指不定如何打赏你呢。” 便笑笑地走到黛玉身边,说道:“是了,有一件事不得不说,这个小将军跟你还是同姓呢,我才也打探了他的名字,妹妹猜,他叫什么?” 黛玉悠悠看着宝钗,一声也无,只水蒙蒙的双眼有一丝惊恐慌乱。 宝钗笑道:“林南川,妹妹可知道这个名字吗?如果我记得不错,妹妹曾有个哥哥,也是叫林南川的罢?可巧了,妹妹那个哥哥是十岁离家的,这个林南川,也是十岁离家,自此入伍,那个南川和林二哥哥是同胞兄弟,当日是被林姑父用了调包计蒙骗的妹妹,这个南川细看之下,眉眼五官竟也和林二哥哥一个模样,世上的事,真真巧合的有些奇怪呢。” 黛玉犹如突然受了一记晴天霹雳,头脑轰然乱鸣,心头狂跳,脚下生软,扶着床沿坐下,说道:“你不要胡说,你出去罢。” 宝钗哪儿肯出去?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让黛玉一辈子受此折磨,让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所作所为,这正是她彻底打垮她的最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出去呢,她要在伤口上撒盐啊,越是让她鲜血淋漓,她就越是开心。 宝钗沿着黛玉身边也坐下来,循循笑叹道:“时至今日,我真真佩服妹妹的手段了,那林南川虽然在林家陪妹妹不长的时间,好歹是妹妹的哥哥,妹妹竟然将往日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也称不得奇怪,妹妹如今已经又有了一个哥哥,对妹妹也是一样的好,何必还管昔日那一个的生死呢,所以妹妹哪怕明知道李老将军是一代贤将,明知道若害死了他,以那个林南川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不会让亦师亦父的老将军白白死去,明知道林将军来了,一定会落入法网,一定不会有善终,也一样要痛下黑手,出这样的狠毒主意,自然了,八爷的眷顾,当然比一个哥哥来得重要多了,关键时刻,牺牲了哥哥,夺取自己的闪耀前程,对于林妹妹来说,何乐而不为呢?林妹妹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妹妹不要做了这样的事,还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只要是哥哥一日,就哀其所哀,痛其所痛’的话来,妹妹或许能不羞不臊地说出这一句,我听的人,却要替你羞死了呢,倒不如——” 突然听一人喝了一句:“住口!” 那宝钗见黛玉气喘不禁,珠泪断线,正说得高兴呢,忽然被人打断,正纳闷何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抬眸看去,竟然是林珑房里的语嫣。 原来这语嫣是待着无聊,来寻雪雁等人说话的,不想没找到雪雁,竟看见这一幕,一时惊讶,站在这里悄悄听着看着,也有些时候了,虽然不懂她们说的什么事,这语嫣向来极敬黛玉,又满腹爱打抱不平的心肠,见宝钗满身咄咄逼人的气势,将黛玉逼得楚楚可怜至此,不由得心中生怒,想道:这宝姑娘也忒欺负人了,看我们爷走了,竟这般欺负林姑娘,她算老几,凭的什么! 是以越听越气,脸色通红,怒喝止住,宝钗见竟然是一个丫头,冷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奴才,谁许你和我这么说话了!” 语嫣瞪目如火,摔帘子进来,扯着宝钗的手,说道:“你出去!” 突然一扯,给宝钗惯了一个踉跄,宝钗也恼了,怒道:“大胆奴才,不睁开你的眼睛瞧瞧我是谁,我是你拉扯得么!”一时怒极,扬手给了语嫣一巴掌。 语嫣捂着脸,瞪大水目,说道:“你打人!” 宝钗冷笑道:“打得就是你这个眼睛里没有主子的奴才,你能怎样,难道还敢打我不成?” 话放落音,只听‘啪’的一声,极其清脆,那语嫣果然打了宝钗一个巴掌,宝钗大为惊骇,指着语嫣,说道:“你反了——” ‘啪’的一声,又挨了一下,语嫣索性已经打了她一巴掌,左右也是不是,一时横下心,倒不如出气!直打了宝钗三四个响亮的大嘴巴子,宝钗脸颊立刻红肿,忙撕扯叫人,早将一众小丫头惊动出来,见竟有这样的事,忙上前来拉扯,语嫣这时也豁出去了,发动衣乱,喘息连连,说道:“你们姑娘被她欺负的哭了,你们还不打她!” 众人本来拉架的,听语嫣这么说,雪雁等连忙去看黛玉,见一小丫头出来叫道:“宝姑娘果然欺负了咱们姑娘,这还了得!”便又有几个撸袖弄衣的上来撕扯宝钗,更兼语嫣那边鼓劲儿:“帮忙的,回头我告诉二爷和十三爷,一个不落下!”小丫头们忽想起那日十三爷为黛玉治宝钗之景,仿佛吃了定心丸,更不怕了,推推搡搡,叫嚷喧哗,将宝钗衣服也撕烂了,头发也扯的一绺一绺的,也有紫鹃,春纤等几个怕事大的在中间拉着,一时间闹闹哄哄,不可名状,半日之后,惊动了园子里的其他姐妹们来,众人才鸟雀般散了,暂不细述。 不说这里,话说那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中如百味迭生,脑中轰轰乱鸣,耳边万事不闻,如临仙境般,好半晌,方想起什么,幽灵般扶着墙走出去,不顾院子里吵嚷喧天,混乱不堪,也不用人扶,自走得极快,雪雁眼尖看到,连忙跟出来,问:“姑娘去哪儿?” 黛玉恍若梦呓一般,说道:“我问问去。” 雪雁见黛玉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要问谁,只得跟着,却见黛玉竟一径去了聆风居,往常便是胤禩请她,她也断不肯去的,今日却半点不理了,雪雁见到门口,忙说道:“姑娘且等等,我去问问八爷在家不在。” 黛玉听她突然这样一句,似渐渐收回了心神,点头幽然说道:“是了,我竟忘了,我是不进去的,你说我请他,让他来紫菱洲罢。” 便自己转身摇摇向紫菱洲去了,雪雁叫她不止,只得忙慌慌进了聆风居,见到一个丫头,忙问道:“你们八爷呢?” 丫头说道:“八爷才接了信儿出去了,过一会子才回来呢,姐姐找我们爷什么事?” 雪雁说道:“是我们姑娘找你们爷有事说,在紫菱洲等着呢。” 便见湘云过来,笑道:“你又来了,做什么呢?” 小丫头忙告诉‘是林姑娘有急事找八爷’,湘云想了一想,便告诉小丫头:“叫一个小子骑了快马,告诉八爷知道。” 小丫头忙说道:“八爷向县衙去了,想必是正事,不敢扰的。” 湘云笑道:“八爷今儿心情好,必然不计较的,你只按我说的告诉去罢了,况林姑娘这事可比那些都重要得多呢。” 丫头见这么说,便犹犹豫豫地去说了,湘云见潇湘馆那边闹闹吵吵,便问一个回来的丫头,那丫头小声笑道:“林姑娘的丫头们给林姑娘出气,正和宝姑娘对着打呢。”湘云听了,噗嗤一笑,道‘连丫头都敢动手打她,她干脆一头碰死了算了’。 话说胤禩听了林将军已然伏法,心情大好,恰有些余事,恐交给下人吩咐有所遗失,便亲自去面命,一路正想着如何不叫上面知道了,如何悄悄处理此事,如何给林将军和李将军定下合情合理的一罪,想了妥当,已到县衙,传了令旨,顺便向官员询问情况。 几日捕捉不果,如今林川竟然自首,而纠其因由,却是为了救那一家贱民,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成果得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但大家无不兴奋:如今猛虎已然入笼,在无比周密的防护措施之下,他若欲逃出生天,只怕是难上加难的。 只有胤禩在听到林川竟然在天子脚下被抓,眉头皱了一皱:若不是为那几个百姓,只怕他如今已经身在皇城之中了,若让皇阿玛知道此事,尚不知结局对于自己是喜是忧呢,这些狗屁官员,做了几日的无用功,连人家一根头发都没抓到,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到了洛川,简直就是一群饭桶!如今还好意思在这里沾沾自喜!便冷笑对众人说道:众位老爷可真是辛苦了! 偏生那些人还听不出来,嬉笑着谦虚陪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八爷洪福,八爷辛苦。”若在往常,胤禩定然将他们臭骂一通,可如今林川总算入狱,他心情尚好,不过冷哼一声罢了,想到一事,因问:“好端端的,他怎么竟晕倒了?” 一老师爷连忙说道:“我们为林将军戴上手镣脚镣的时候,见他周身都是伤,右肩膀受了一箭,壁上有刀伤,想必是前些日子闯关所致,这样伤口,若换成平常人,只怕早死了几回了,林将军直挺到今日,不可谓不是奇迹了。” 胤禩点点头,淡笑说道:“的确是一员猛将,可惜了。” 众人彼此对视,心中皆知何意,都笑而不言。 便要摆酒庆功祝贺,正笑谈间,见一个小子进屋来,胤禩看了他一眼,道:“有事回去说罢。” 那小子忙笑道:“小的有急事。”便对胤禩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胤禩一怔,便忙辞了这些人,出门上马,一径向家中去了,心头纳闷:什么大事竟巴巴地叫人找我来?难道她也听说了这事,是要对我恭贺的不成?因黛玉从未如此,心中很是喜悦,手下快马加鞭。 且不换衣服,直接向紫菱洲去,此时日头偏西,雪雁在门口,见他来了,忙迎上来,笑道:“阿弥陀佛,爷可回来了,我们姑娘都等了八爷一个多时辰了。” 胤禩点点头,从门缝中向里面一看,见黛玉侧对着门,痴痴坐着,也不知想些什么,心中奇怪: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时辰等他回来?便一摆手,叫雪雁过来,轻声问道:“什么事啊?” 雪雁抿嘴摇摇头,胤禩皱眉歪头,看了看门,便说道:“天冷,手炉是不行的,你去叫我的丫头拿个火盆来给你们姑娘取暖。”雪雁答应着,方要去,又被胤禩叫住,小声笑道:“你们这个园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小厨房的?” 雪雁点头说是,胤禩想了想,笑道:“你叫她们做几个菜送来。”便闲闲说了些名字,蜜汁小排,卤椒鸭翅,鲜笋海贝汤,宫廷三宝等十余个菜,又叫拿壶好茶来,雪雁皆答应着去了。 这里胤禩整了整衣服,呼了一口气,忽然有种一路走来,终于略见功成的感慨,推门进来,笑道:“林姑娘。” 却见黛玉烟眉生蹙,粉面泪滑,见他进来,悠悠然站起身,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目光如针,似乎要将他活活穿透的一般。 胤禩见黛玉这幅形容,笑容立刻凝住了,怔怔笑道:“林姑娘怎么了?” 黛玉声音幽然若叹,慢慢问道:“前儿八爷对我说的那大官,究竟是谁?请八爷详细告知。” 胤禩怔住,心思: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不成?不然何以如此?只是那大官是谁,又与她何干? 遂笑道:“可是林姑娘从哪儿听到了些什么?” 黛玉又说道:“若八爷尚有半点良知,请告诉黛玉!” 胤禩听她这一句,心中一凛,便将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诧异,颇多揣测,想道:她既然非要知道,便是告诉了她又何妨。 便淡淡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是李士贤老将军。” 黛玉笑着点点头,因又问道:“那么,他如今身死,他的徒弟可怎么样了呢?” 胤禩更怪异地看着黛玉,口中说道:“林将军擅离职守,犯上兴反,已经被我缉拿关押,只是,姑娘听谁说的?” 果然如此!黛玉身子微微一晃,险些跌倒,胤禩忙上前搀扶一把,口中惊叫‘林姑娘’。 黛玉喘息方定,娇怯不禁,幽幽然一字一句说道:“你的手脏,不要碰我。” 胤禩仿佛触电一般,连忙将手收回,却将脸渐渐涨红,从小到大,尚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甩袖转身,抿嘴不言。 黛玉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说道:“李将军一生战功卓著,赤胆忠心,林将军忠义仁德,百姓敬服,他们谨守边疆,功苦若何?八爷为何如此狠心,难道那些冤死的文人还不够分量?一定要赔上两个赤诚良善的将军的命,才显得八爷手段不凡?才显得你心肠够毒,道行够深的不成?不仅如此,为何要拽着我?为何非要让我也跟你一样,双手染上污秽,一辈子自责愧疚?八爷安的是什么心肠?” 胤禩不禁生怒,沉声说道:“我当姑娘为的什么,原来是这个!这些人既为我大清效力,便是我大清的奴才,他们活着的价值,就在于为我朝奔波劳碌,在于在该死的时候献出生命,便是他们多么功高权重,仍然脱不掉奴才的帽子,这样的人,死几个又怎么了?我不告诉姑娘,是因为不值得一提,姑娘何必为这点子小事自责愧疚?难道姑娘等我一个时辰,就是为了在这里,为了这些蝼蚁一般的人指责我?” 黛玉听得痴了,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一段时间,他谦恭有礼,言笑晏晏,他做了那么多让她意料之外的事,她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曾经是误解他了,那些曾经对他的印象早一点点消褪不见,可是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发现,其实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贝勒爷,一直都没变,是她太傻了,太傻了。 第77章:怒打金枝 好半晌,黛玉才静静说道:“是,这些人生逢此世,无从选择,只能做大清的奴才,可如果没有那些卑微的百姓,大清究竟靠谁来养活度日?如果没有这些将士血战疆场,拼死为国,那些城池土地还靠谁保下来?靠那些沉耽在歌舞美酒中的皇亲贵族么?还是靠那些只会在安乐年间,对功臣落井下石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些卑微的人,大清是否还能延续至今?八爷可以瞧不起他们,可你不能不承认,你离不开他们,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这和你没有四肢手足就活不下去是一样的,既然你依赖他们所给你的一切,我想,如果八爷有良知的话,就不要满口否定,你没有这个资格。” 胤禩有些震撼,他没有想到这样句句如刀子一般的话,竟然是纤柔娇弱的她说出来的,是这个仅仅因为评茶多说了几句话,就能将脸红透的女子说出来的。 轻轻说了一句‘告辞’,黛玉要走,胤禩忙叫‘站住’,对方没有听,胤禩心急,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看到黛玉的眼睛,慢慢的,又一次将手渐渐放开。 他看得出,黛玉的眼中满满的冷漠,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从零开始的时候一样,却比那时候更多了一种嫌恶,刺得他心里一痛,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变得远了,就像两道从不同方向延伸的线,仅有一个短暂的碰撞,就那么一个点,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几日,最轻松惬意的几日,然后,继续又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越来越远,从此天各一方,永不再见。 想到永不相见四个字,胤禩忽然有一丝害怕和慌张,他不要这样,他忽然想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做的不对,可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乱响,他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并没做错什么,可她却离开他了,胤禩想不明白。 这位眼高于顶的贝勒爷,第一次,有些讨好恳求的急急说道:“不谈这些了,我们不谈国事,也别去管那些人死活了,好吗,我方才叫厨房做了好些菜,我请你尝尝,不要让这些人坏了我们的雅兴,来。” 黛玉摇头,面容冰冷,轻轻说道:“我也是你们大清的奴才,八爷身为龙子,实在不该自贬身份,告辞了。”言毕,自顾自走了。 门开着,风吹动房檐台阶上的雪,散成漫天的雪丝,扑在胤禩紧皱的眉头上,扑在他的脸上身上,也遮住了他和黛玉中间的这段距离,他的心也和这具风雪中的身体一样,渐渐变冷,这就是结束吗?有点像做梦,他不太敢相信,就在半炷香以前,他曾吹着悠闲的口哨将马缰向小子们手里轻松的一抛,想象着见到黛玉之后,第一句话说什么,第二句话说什么,想着黛玉听说他大功告成,将会是怎样的喜笑颜开,就像听说胤祥他们得了功一样。 才仅仅是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之前,他想着这些,心里高兴得像要开花了,可现在,只有敞开的这一扇门,冰冷刺骨的北风,漫天肆虐的雪,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不是做梦,是真的结束了。 丫头们一个挨一个走过来,手足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后面是一盆灰红的火炭,急匆匆地迈着小步子,墨画笑道:“八爷,饭菜来了。” 风停雪落,墨画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到胤禩脸色赤红,嘴唇紧抿,双眸尽是血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墨画从来没见过胤禩如此,就算是生气,惩罚小丫头,他也是一副不屑高傲的模样,没有这样深切刻骨的怒意,八爷这是怎么了。 身后小丫头不明就里,鱼贯而入,将美味佳肴依次捧了进来,墨画小心翼翼,又说了一遍:“八爷,饭菜,饭菜来了。” 胤禩说出一句:“都给我滚开。”声音沙哑低沉,众人没有听清,面面相觑。 突然,胤禩一般大吼了一遍:“都给我滚开!滚开!滚开!滚开!”声音如狮子一般,歇斯底里,动地震天,他的人也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将丫头们手中的食盒全部掀翻,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尽数泼洒出来,一地狼藉,火盆也被他猛地掀翻,无数火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墨画‘呀’的一声,忙叫道:“八爷,你的手!”仓皇上来查看,见胤禩的手掌心果然被烫红了一片,胤禩甩掉她,推开众人,闷头无声,大步向聆风居走回去,小丫头们忙在后面跟着,众人心中无不怦怦作跳,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们,要出事了。 待到了聆风居,见湘云迎上来,刚要说话,但见胤禩身后许多小丫头冲她摆手,又指指胤禩,湘云有些纳闷,便默默跟着,且不言语,胤禩眼睛红红的,踹开一个又一个门,问道:“宝姑娘呢。” 众人不敢则声,胤禩突然一脚将最近的小丫头子踹滚地下,问道:“我问她呢!她在哪儿!” 从前的八爷又回来了!那个遇到一点不顺,就要对所有相关的人狠狠报复惩罚的八爷又回来了!小丫头忍痛含泪,连忙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啊!” 胤禩厉目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皆吓出一层冷汗,便听湘云垂头说道:“奴婢知道,请八爷恕奴婢无罪,奴婢才肯说。” 胤禩道:“说!” 湘云这才说道:“宝姐姐趁八爷没回来,去了林姐姐的潇湘馆去,我问了她,她神神秘秘的,只说有事要和林姐姐说,奴婢也不知道宝姐姐要和林姐姐说什么,只是她说完了,林姐姐就魂不守舍的,口里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像知道了什么真相,身子也软了,又直落泪,林姐姐的丫头们看不过,便将宝姑娘理论起来,宝姑娘就和她们动手打起来了,现在在自家那边待着呢,奴婢想八爷一回来,就跟八爷说,可八爷回来,先去了紫菱洲,奴婢这边也恰有事情忙,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八爷,请八爷恕罪。” 胤禩未及听完,已经知道了几分,怒不可遏,当日在自己面前一力鼓动对付李老将军的是她,如今将真相告知黛玉的,定然也是她了,他早觉得这个女人心肠歹毒,不想歹毒至此!竟然连他都算计起来了! 沉声命令道:“叫几个小子来!”不叫人将宝钗押来,自己阔步汹汹去了梨香院,小子们忙在后面跟着,彼时宝钗被一群小丫头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发掉了几大挫,右边脸是肿的,带着嘴角都肿起老高来,衣服撕扯烂了,正坐在床上哭呢,贾母,王夫人等人先前安慰了几句,这会儿只剩下凤姐和李纨并些丫头在屋子里宽慰,那凤姐正为宝钗拭泪,说道:“妹妹别哭,那几个没王法的东西,才太太已经将她们骂了一顿,明儿定然是要打一顿撵走的了,妹妹只安心养伤要紧——” 便见门豁朗一声被踹开,胤禩已经进来了,众人来不及躲避,见胤禩锋锐之状,一时怔住,凤姐儿吃了一惊,起身笑道:“今儿是什么风,竟然把八爷吹来了——” 那胤禩说道:“把她给我拖下来!” 小子们答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便扯宝钗去,那宝钗见胤禩方进来时形容,隐隐便觉不好,一时还不知道何因,这会儿见果真来拿,慌了手脚,抱着薛姨妈不放,小子们生生掰手掰脚给分开了,扯着头发向外走,那宝钗剧痛,口中兽一般嚎叫。 变故迭生,一时都慌了,李纨叫了声‘神天菩萨’,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凤姐儿直在那劝,薛姨妈直哆嗦,一叠声地叫小丫头叫贾母王夫人等人去,这边又跪着给胤禩叩头,胤禩一概不理。 直拖到门外院子,便叫宝钗跪在冰冷的石头上,命拿倒钩铁鞭子来,‘狠狠的打’,宝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胤禩大腿,红了眼睛,慌忙说道:“奴婢一心为八爷,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八爷何必狠心至此?” 胤禩一脚将她踹到一边,咬牙说道:“你还敢问!”吩咐手下:“给我打!” 铁鞭上满是小小的倒钩,乃是胤禩那日到专放宫牢刑具室的屋子中逛了一圈,一时好奇,问人要的,一直没用过,这还是第一次用,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其痛入骨入髓,难以形容,才三五鞭子,宝钗脸上已经白中透紫,小子竟不肯让她倒着,手执其发,强迫她直挺挺地跪着受鞭,不一刻,皮肉外翻,鲜血成流,米白色的牡丹绣袄早已经被血浸透了。 薛姨妈跪求无用,早已经哭得昏过去,众人又忙弄薛姨妈,凤姐和李纨已经看不过去,见这样下去,定然要出人命,也少不得上前给胤禩跪了一溜,求道:“八爷看在她伺候一场,手下留情罢。”又不知谁哭着说道:“八爷便是要打死人,也要说出个缘故,不至让她做一个冤死鬼。” 那边丫头婆子媳妇也都跪了一地,连妙玉也走出来,皆乞求胤禩,胤禩冷笑道:“她死就死在满脑子恶毒主意,用错了地方!” 宝钗脑中针刺般痛,却听到了胤禩的话,自忖有人陷害她了,忙哭道:“八爷……明察,是别人有心栽赃我,我何尝出什么恶毒主意了?八爷——” 胤禩咬牙说道:“栽赃?难道建功立业的主意,也是别人栽赃于你,强让你说的不成? 那宝钗听到此,方知道罪在何处,此刻恨不得将肠子都悔青了,一边求情,一边鬼哭狼嚎,忽一眼看见妙玉,面色大变,叫道:“是她!是她!”强挣脱众人,跪爬着冲到妙玉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对胤禩说道:“都是她告诉我的,八爷,那些话都是她跟我说的,她未卜先知,知道这些事,所以才把消息卖给我,我是无辜的啊,八爷。” 妙玉脸上也变了色,急忙去扯衣襟,口中说道:“姑娘胡说什么!” 胤禩听见,冷笑一笑,道:“好,好,拽出一窝来。”便走到妙玉身边,一把拽着其头发,扯到跟前,时至此刻,妙玉也早没了矜持高贵,摇着双手,直说‘不是’,胤禩笑道:“你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是六根清净,不能沾七情六欲的?”妙玉心慌,没听清说什么,还在那里摇手说‘不是’,胤禩大笑,便恶狠狠地叫‘来人’。 小子们过来,等候吩咐,胤禩叫一个凑近,说道:“把这个亵渎佛门的伪出家人,给本贝勒爷卖到最下流的妓院去!” 小子得令去了,妙玉挣扎不肯,叫哭出声,可是这个时候,大家连宝钗尚且管不了,谁还管她一个姑子死活,兼那胤禩命令‘不许叫她自尽了’,是以因为八爷这一句话,妙玉今后半生立刻变了,小子们终究按着他吩咐,寻了一家最最末等的妓院,那老鸨见竟送来这样神仙般的女儿,便如从天上掉下馅饼的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自此妙玉摇身成了这妓院的花魁,每日接客无数,稍有些不愿意,便受拳打脚踢,不能自主,生活如在炼狱中的一般,苦不堪言,贾府那边,妙玉本来跟他们非亲非故,兼是胤禩的主意,谁也不敢多问多追究。 将话说回,话说这边宝钗已经被打了个半死,贾府上上下下都来了,皆为其求情,胤禩不为所动,还是一小子说了‘这女子姓名自是不值一文,只是她不比那些男子,八爷若真这么打死了她,将来谁将这事儿告诉上头,叫圣上知道了,只怕要问着八爷,终究费口舌,不说她不好,倒显得八爷小气,跟一个女子认真质气。’胤禩才冷哼一声,就此收手。 待回了聆风居,到底还是吩咐心腹道:“立个名目,查封薛家所有商铺店铺,冻结其往来财帛银两!有人敢为他们说话,以造反罪论处!”小子答应着。 梨香院那边仍隐隐有哭声喧哗声命令声,胤禩头脑中还是嗡乱一片,他打了宝钗,办了薛家,可是心中沉重压抑终究还是没有舒缓,薛家算什么?宝钗算什么?他现在知道,哪怕将十个薛家灭门抄斩,将千百个宝钗投入火炉油锅里面,不但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得一点点平静,反而愈发烦躁,胤禩喘着粗气,一把将厚厚的脖领拽开了一个大豁口,筋浮气躁,眼睛痴直,下面是小心翼翼低着头的丫头们,门口台阶下是一排随时等待吩咐的小子们,内外无声,一片安静,门开着,寒冷肆虐而入,八爷没叫关门,他们是不敢关门的,哪怕众人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仍旧一声也不敢言语。 胤禩终于开口,说了句‘倒茶’,可是话语一出,才知道自己嗓子已经完全哑掉,所能发出来的都是些啁哳的怪音,小丫头没有听清,仓皇对视:爷说的是什么?好像是倒茶?是吗?对对对,是倒茶。便有人连忙快步上来倒茶,双手发抖,将杯盏都弄得喳喳轻响,好不容易,才将一盏温热的茶递到胤禩面前。 胤禩眼睛看下,还是那个白玉壶里的水,是雪松上的水,还是那种贡品香露,还是那日的茶叶,他还宝贝似地留着,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品茶说话,当尘埃落定,大事终成,在某一个恰当的时机里,说出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将他压抑了很久的情感,说出来。 可如今,东西还在,品茗的人已经离开,再不会回来了。 心底的痛像又被一双手撕扯开来,鲜血淋漓,方才那种慌张无措,委屈不甘,夹杂着几许愤怒的心情又涌回心间,不会的!他胤禩永远不会做被抛弃的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一定能够得到! 五指渐渐攥紧,白玉杯盏里的茶有些无所适从地瑟瑟发抖,胤禩咬牙说道:“来人。” 待小子上来,只听他说了一句:“给我找一个媒婆来,给我提亲。” 小子怔了一怔,他是不是听错了?这个阎王贝勒刚刚打了人,这会儿又要提亲?是不是跨度有点大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陪笑问道:“不知爷,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胤禩布满血丝的眼眸有些骇人,带着几分深醉一般的迟钝,目光透过小厮,仿佛看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沉声开口说道:“跟贾府提亲,本贝勒爷要娶林姑娘!马上提亲!” 小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丫头们也私下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小子吞吞吐吐地笑道:“爷是说,爷要娶林姑娘?可是,这个,是不是要和圣上和良妃娘娘请示一下——” 胤禩盯着他:“你只去找人提亲!其他的我自会处理!” 小子连忙说是,忙慌慌地跑下去了。 第78章:面具之下 上次说胤禩命小子去找媒婆和贾府提亲,小子见他如弹药将爆,火山将发,不敢违拗,连忙去了,下人们心中无不吃惊,却也都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次日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人都于贾母处说话,因有昨日宝钗一事,贾母因问薛姨妈母女如何,凤姐便道:“姨妈醒了,宝姑娘昨儿上了药,这会儿也没那么嚷疼了。” 贾母点点头,便告诉凤姐‘没事常去看看你姨妈她们,送些好药过去,多安慰安慰他们为是’,凤姐答应着。 贾母因说道:“昨儿你们可问了知道的丫头?到底是为什么打她呢?” 凤姐道:“说是因为宝妹妹给出了什么主意,不想好心办了坏事,八爷失了策,才迁怒于她。”贾母叹道:“这就是那句‘伴君如伴虎’了,不是我当着你们,说宝丫头错处,虽说这八爷心狠,终究一个巴掌拍不响,还是那孩子一心的拔高往上,才至于这样,当日我就说过,宝丫头毕竟是一个小姐家的,做什么到八爷身边当一丫头去,没得叫人说嘴,你姨妈只不管,如今可倒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叫人家用铁鞭子打!如今我又担心那云丫头,才我已经自作主张,叫人告诉云丫头家里,马上给云丫头接回家去,省得日后再有什么事,他们倒嗔怨我不管不问。” 王夫人听了,一声不言语,其余人也都陪笑。 正说话时,却听人说‘金大奶奶来了’,贾母一时错愕,便问‘哪个金大奶奶?’ 丫头忙回‘就是城西赵府上的金大奶奶’,众人一听,心下纳闷:她来做什么?贾母便叫快请,不一时,见一五六十岁,穿金戴银的妇人进来,笑道:“许久没来看老太太,老太太身子一向可好?” 贾母忙叫坐,又叫上好茶来,笑道:“托福,还过得去,不过拣着能吃的吃些,没事和儿孙们说说话,挨日子罢了。” 两下便寒暄客套了几句,未及贾母问起,这金大奶奶先耐不住放下茶,笑道:“我这可有大喜事,老太太听了,定然要大谢我的!” 贾母因笑对别人道:“我这正有些不自在,她就来报喜来了,可说来你的喜事听听。” 那妇人笑道:“也是老太太前世积的福,府上已经有一个姑娘当了娘娘了,不想如今又有一个要当福晋的,岂不是老太太的造化呢!” 众皆愣愣的,凤姐笑道:“奶奶说谁?哪个要当福晋了?” 那金大奶奶以为贾府总知道些的,不想竟似都蒙在鼓里,便笑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这园子里的八爷看上了咱们府上的林姑娘,要娶她当福晋呢!昨儿特特请了我,来跟老太太提亲,这还算不得大喜事?我可等不及要喝府上的喜酒了!” 屋里人听到此信,无不诧异,谁能想到这胤禩昨儿还发怒打了宝丫头,今儿竟然巴巴说亲来了,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贾母笑道:“老妹妹可不是和我玩笑罢?” 金大奶奶一拍大腿,笑道:“哎哟哟,这样大事,我哪儿敢开玩笑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八爷那边的意思,越快越好,那边聘礼是件件不少的,老太太若愿意,也得紧着些呀。” 这才知道此事为真,那贾母才还因胤禩打了宝钗,隐隐担忧胤禩怒及贾府,使府上受到牵连,这会儿听到胤禩竟然看上黛玉,要下聘礼迎娶,心中大动,亦喜亦忧,所喜者:若果真和贝勒爷联姻,倒是门楣大喜,府上一幸,也算配得上她那人儿了,所忧者:那八爷性子反复无常,脾气古怪,只恐怕将来玉儿过得不好,那时该如何? 却见众人无不大喜,凤姐笑道:“怪道我们平日说林妹妹是个不错的,这可真真是她的福气到了,谁能想得到竟有这样的事儿呢?八爷就不用说了,年轻轻就被封了贝勒爷,数立功勋,才智超俗,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妹妹若跟了他,可还有什么愁的呢,妹妹这样人品,原也该配一个人中之龙,老太太也可放心了。” 贾母听凤姐这么说,又想到黛玉嫁了胤禩,将来府上多有方便,心中也觉甚好,便将那一点担忧抛在脑后了,笑道:“也是,只是还要问问林丫头的意思,还有一则,她哥哥没回来,也该让他知道了才是。” 一边坐着的邢夫人忙笑道:“若我说,老太太竟不必费这个事了,这样大好事,林姑娘难道还会说一个不字不成?那林小子也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罢了,况自古女子婚姻大事都由长辈做主,如今林姑娘父母皆无,寄住贾家,自然是要听老太太裁度的了,别说林姑娘,便是林小子的婚事,将来还不是要听老太太说了算?” 凤姐等人也都说是,满屋一片欢喜,贾母也乐了,道:“既如此,就这么着罢。” 金大奶奶大喜,笑道:“老太太若愿意了,我就去回八爷知道,待把日子定下了,再来告诉老太太。” 贾母点头说好,便叫人送金大奶奶好生出去,这边众人皆恭贺贾母,贾母心中十分喜欢,便叫凤姐去告诉黛玉知道,因说‘好好对她说,别叫她臊了’,凤姐忙笑着答应。 那边大事已定,这边黛玉仍万事不知,因有南川一事,其心中悲痛成愁,终日只抱着双膝靠着床栏坐着,痴痴艾艾,从昨儿至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张脸白白的,更添柔弱不禁之怯,丫头们也劝不好,没奈何,只得由她去了。 忽听人说‘二奶奶来了’,一语未完,凤姐已经走进来,满面堆笑,两颊嫣红,黛玉见她来了,强收心神,落落起身,说道:“二嫂子坐。”那凤姐拍手笑道‘好妹妹,今儿你可有大喜事了,还不拿你的好茶来招待我呢’。 便扶着黛玉坐下,黛玉心中苦思:而今若不是哥哥平安,何事能值我一乐?淡淡一笑,道:“平白无故的,我能有什么可喜的事呢?” 凤姐笑道:“我若说了,你可不许臊!我告诉你,八爷今儿早求了媒人来说亲,要娶你呢!妹妹可就要成为八爷的福晋了!” 黛玉心中轰然作响,如雷掣电击的一般,怔怔看着凤姐,问道:“二嫂子说什么?” 凤姐抿嘴一笑,慢慢重复道:“八爷今早叫人说亲,妹妹要成为八爷的福晋了!妹妹说,这可是喜事不是?” 黛玉眼睛直了,神情恍惚,心头突突乱跳,只看着凤姐摇头,幽然梦呓般说道:“这不能的,定然是你们拿我取笑,胡说的。” 凤姐以为黛玉臊了,噗嗤一乐,笑道:“好妹妹,这可是你终身大事,我岂能拿这个取笑的?”便坐到她身边去,拍着黛玉手背,好一番劝慰体贴,说黛玉‘一旦嫁过去,将来是何等的金尊玉贵,何等富贵荣华’细细展望了一回,谆谆细语,亲切之至,待说至‘你能有这样好福气,姑父,姑母若有知,也该欣慰了’,竟把眼圈红了,不由得拿帕子拭泪,黛玉脑中轰鸣,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只待凤姐劝了又劝,告别走了,仍如在雾里梦里的一般,浑然不知自己。 便痴痴坐着,呆愣半晌,忽见雪雁进来,跑到黛玉身边,瞪目说道:“姑娘可知道了?” 黛玉幽幽然看她,神如游魂,雪雁过来,小声说道:“她们说,八爷叫人来提亲,老太太,太太等人都答应了,可是真的不是?” 黛玉也不回答,起身悠悠出去,一径来至贾母上房,彼时贾母等人尚沉浸在将与贝勒爷攀亲的喜悦之中,笑语不止,忽见黛玉来了,脸苍白如雪,娇怯瘦弱不禁,含泪走至贾母身边,便要跪下。 鸳鸯眼尖,连忙上前扶了,贾母大惊,忙道:“这是怎么说的!”便让扶过来,黛玉不肯,说道:“老太太若不答应,玉儿不起来。” 屋内霎时安静,贾母心急,便道:“好好的,这是做什么?你只说罢,我答应你就是。” 黛玉声音幽幽,说道:“玉儿求老太太,回了这门亲事,玉儿不愿意嫁。” 众人皆惊,不想黛玉竟然说的这个,不由得面面相觑,贾母不由得皱眉,邢夫人忙笑道:“哎唷,姑娘可是糊涂了?这又是为的什么呢?那八爷乃是龙子,论门第,论根基,论模样,哪点不和姑娘相配的?姑娘快起来罢,可别说孩子话了。”大家都笑了。 黛玉泣道:“玉儿所说,句句出自肺腑,并没半句孩子话,老太太若看我可怜,就求老太太回了这门亲事,玉儿不愿嫁那八爷,便是嫁过去了,今后定然也过得不开心,求老太太垂怜玉儿这一回,玉儿一辈子记得老太太大恩——” 贾母听她说了这些,不仅皱眉说道:“你这孩子——”‘嗐’了一声。 那边王夫人叹息一声,笑道:“姑娘好不知福,这样大好良媒,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老太太正是为姑娘着想,这才答应了亲事,姑娘还说不是孩子话,既如此,你怎就知道嫁作福晋,定会过得不开心了?此是一则,再则,自古婚事皆是长辈做主,你如今没了父母,一生大事自然是老太太说了算了,老太太如今已经答应了那边,木已成舟,难道还叫她反悔不成?若这么着,八爷脸上难看不说,也显得咱们这样大家出尔反尔,连点子信用也没有了,老太太素日最疼姑娘,今儿姑娘执意如此,岂不叫老太太为难吗?” 大家见状,也都附和王夫人,这个笑说:“也怨不得姑娘,姑娘这些年没离了老太太,跟姐妹们也相处得好,如今突然要走了,自然舍不得,如今这样,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个又笑道:“可是呢,姑娘到底还小,不懂轻重,老太太,太太们说不得要多担待她了。” 又有凤姐,李纨等人来劝慰黛玉,皆叫她‘不要犯傻’。 黛玉泪眼朦胧,不回不复,这些话就如蝇蚊之声,她不会理会,这些年在贾府,她已经将众人看透,值此时刻,众人都是什么样的心肠,她自然知道,一旦她嫁作福晋,贾府跟着沾光,这些人也自然添了荣耀底气,哪有人管她愿不愿意?哪管她心中苦乐?她们心中想的只有自己的那一点利益,只要黛玉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她们乐得把她往火坑里推,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可是黛玉心中仍对贾母存着一丝希翼,这是她的外祖母,当日千期万盼地接她到身边的是她,其后对她百般呵护,细心照顾,体贴有加的是她,下毒一事,老人真情露出,痛至生泪,祖孙闲时一处,谈及贾敏,林如海,细语柔和,这是她的外祖母,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她不愿意嫁,她是知道的。 黛玉泪落,颤颤地说道:“老太太——” 贾母叹了一声,摸着黛玉头发,说道:“你这孩子,你听我说,你也忒傻气了,你舅母们说的正是呢,那八爷可是众阿哥中的一个尖儿,你嫁了她,今后还怕少了你的福气?便是你父母在,也定然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你还小,不知道大人苦心,你娘就留下你这么点骨血,难道我还能害你不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罢,好孩子,可再别哭了,今后定然有你谢我的日子呢。” 便叫丫头们:‘把林丫头好生送了潇湘馆去。’,鸳鸯等听了,忙簇拥着上前将黛玉扶起来,笑道:“姑娘走罢。” 黛玉听了贾母这话,一颗心如掉入冰窖里的一般,周身皆凉透了,她怔怔地看着贾母,许久,淡笑了笑,点头起身,这个府上最后一个关心她的人,原来一直不过是活在她脑海中的虚像,如今这虚像也散尽消褪了,周围一众人又附和贾母,说些不咸不淡的劝慰体贴的话,在黛玉听来,聒噪至极,喧哗至极,直到此时,黛玉反而很平静,她知道再多祈求的话都没有用,这屋子里的人,都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推的,不会有人愿意救她,能救她的人,离她太远了。 黛玉勉强一笑,低头小声说道:“老太太既这么说,玉儿答应就是。玉儿只有一个请求,请老太太答应。” 众人听说她愿意,都笑道:“这才明白,姑娘可想通了。”贾母也笑道:“好孩子,你要什么,你只说便了。” 黛玉摇头,笑道:“玉儿自进府以来,老太太照顾得够多了,我并不是要东西,只是想求老太太能等我哥哥回来之后,再办婚事,我哥哥胜利在望,不久将至,到那时,不但府上双喜临门,他也不至于连我大事都赶及不上,平生遗憾。” 贾母笑道:“这你就放心罢,也没有今儿提亲,明儿就办婚事的理,你且先回去歇着罢。”便对丫头说道:“告诉厨房,给林丫头做点子东西吃。” 黛玉对鸳鸯等人淡笑说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并不与王夫人邢夫人等作别,自悠悠走了。 这边贾母因觉乏累,也叫先散了,说要歇歇,王夫人且先不走,待众人都走了,她方到贾母身旁,小声问道:“林丫头想等到她哥哥回来时候再办婚事,老太太可要怎么着呢?” 贾母暗暗叹息一声,说道:“由她去罢。” 王夫人便笑道:“老太太可要好好想想,才金大奶奶已经说了,八爷那边很急,像越快办事越好,说起来,老太太也别恼,人家本来是低就了咱们,咱们哪能倒绷着拖延的?看着像不识抬举一般,林丫头只要等她哥哥回来才办婚事,她哥哥如今和四爷办事,有没有头绪还不知道呢,若是他一年两年不回来,难道林丫头这事儿就这么耗着不成?便是我们等得,八爷也等不得啊。” 贾母皱眉点头,半晌,方说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她终究不过这点子要求,我还能不答应她不成,她如今好歹算是同意亲事了,这就难得了,她既然要等,就等等罢。” 王夫人忙笑道:“若我看,林丫头可未必是真答应了,倒是个缓兵之计呢。老太太想,林丫头平日最是个羞怯多心的,别的姑娘偶尔开了她一个玩笑,一般的她也恼了,先时凤丫头说了一两句她终身大事的话,那孩子也能将脸红透的,照理说,像今儿这样婚姻大事,依她性子,别说摆在明面上谈了,便是提一下都要臊死的,她竟然像说别人的事儿一样,半点也不怎样羞臊,看这样就是有算计了。听闻林小子平日行事无法无天,又最是个护着她的,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那林小子宁可舍得和咱府上决裂,也不会从命,况十三爷也是护着林丫头的,老太太忘了那日为林丫头,他打宝丫头的事了?林丫头口口声声等他们回来,究竟为的什么,老太太要细想!” 贾母听王夫人说这些,心下如敲响了一记警钟一般,很觉如此,便点头说道:“是,你说的是,若照你的意思,这事可怎么办?” 第79章:峰回路转 话说王夫人于贾母面前一番陈述,剖析黛玉心念,说得贾母动了心,一时没主意,便问‘怎么办’,王夫人便笑道:“老太太一番苦心,全都是为了林姑娘好,可是又不忍心驳了林姑娘的意思,若我说,老太太不如就将这件事交给媳妇办罢了,也省得老太太在中间难办,我好好劝劝林姑娘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就办去罢,只记得好好和她说,叫她不要犯糊涂了才好。” 王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老太太就等着林姑娘的好日子罢。” 贾母遂果真万事交给王夫人,王夫人这边对贾母千万保证,转了身,便先去找凤姐去,遣走了丫头,说了此事,凤姐不肯先出主意,便问‘若照太太的意思,要怎么着呢?’ 王夫人便小声说道:“我想着,这是咱们府上大好事,只有极力促成,万没有罢了的理,老太太既然将这事儿交给我办,林姑娘现在大事就是我做主,我的意思是越快将她嫁出去了越好。” 凤姐笑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但看林妹妹今天那意思,未必就是愿意的,到时候岂不会生事呢?” 王夫人冷笑道:“她一个姑娘家,便是不愿意,挡不住家长同意,又能生什么事?” 凤姐蹙眉摇头说道:“林妹妹虽然平素柔柔弱弱的,却和别的姑娘不同,心里很有算计,性子也左犟的,逼急了她,只怕生出不测来,那时候就不好了,不是侄女多事,只是俗语说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太太一意如此,少不得多费心些,把事情弄得稳妥了才是。” 王夫人听凤姐这么说,也稍有些犹豫,想了想,横下心来,便道:“不然,就先不叫你林妹妹知道,我们在这边偷偷准备着,等到了日子,再告诉她,到那个时候,便是她不愿意,一来船到桥头了,二来林小子他们也都没回来,她一个女儿家能怎么样?这事也就这样了了,我看这样是很妥当的。” 凤姐心中微觉得有些不好,但看王夫人满眼生亮,自是深以为此法甚妙的,不好驳回,只得笑着‘哎’了一声,说道:“既太太看着好,就这么着罢。” 遂果真和聆风居通了气,问了日子,那边说要在半月内完婚,贾府见时间紧迫,私下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婚事,又悄悄吩咐下边的人不许泄露,‘不许跟林姑娘提半个字,否则绝不轻饶’,连探春惜春等都不叫告诉,是以没人敢说话,皆装作没这回事。 这边王夫人,凤姐等人忙着准备黛玉大婚,黛玉那边跟铁桶似的,半点不知王夫人算计,她如今看透贾府人众心肠,心冷意寒,日日独居独行,既少了请安等事,又鲜少与姐妹们往来,只是其近来发现到潇湘馆的人反而多了,不说邢夫人,李纨,贾政姨娘等人,连那些丫头婆子们都常来潇湘馆问候黛玉,满面堆笑,殷勤备至,黛玉心中暗自古怪,因已经定下一心,‘等哥哥回来,凡事自有计较’,便不理会这些。 不觉间十多日已过,也是合该有事,因那宝玉听说胤禩派人来说媒迎娶黛玉,心中郁闷不快,终日闷闷的,而近来风平浪静,又发觉贾府人人神神秘秘的,偶尔又见袭人麝月等人偷偷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只隐约听到过‘林姑娘’怎样,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关切,知道府内要有大事的,便趁着一日方便,借一由头,将茗烟带到外面,逼着问他。 茗烟起初装傻不说,宝玉便道:“你若不说,我就将你那些背人的事告诉人,看你怎么着。” 茗烟忙扯着宝玉哀求道:“我的好二爷,千万别告诉人!你若说了,我今后哪还能在府上待的了?我是不怕告诉爷知道的,只是爷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了林姑娘才是。” 宝玉听这里有话,便催他说,茗烟遂小声将王夫人和凤姐等人如何安排,如何吩咐的皆告诉了宝玉,宝玉听得心惊肉跳的,因思:若果真如此,林妹妹如何受得了?他们怎么能行出如此事来?想到林黛玉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竟受如此荼毒暗算,那眼睛便有些直了,恍惚中,听茗烟还在那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守消息,便说道:“你放心罢,我不说出去便是。” 虽如此说,心中片刻不得安宁,路上魂痴心碎,竟怔怔掉下泪来,心中忽说道:林妹妹和我本是极近的,若我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若知道了,焉能不告诉她?岂不也和那些人一样,成了恶人了? 遂定下心思要告诉黛玉知道,第二日午时,趁着丫头们各自有事,将袭人支使出去,叫来一个小丫头,令传自己的话,将黛玉约出来在小山坡那边相见,这边也告诉了小丫头子‘若袭人回来问我,就说我去三妹妹那儿去了’,便先去了,左右顾盼,焦急如焚,等着黛玉。 黛玉如约而至,宝玉和黛玉已经数日不见,见她又清瘦了许多,身体也更添柔弱,脸儿白白的,笑言勉强,大没有当初姐妹们玩耍时玩笑晏晏的样子,又是感慨,又觉伤心,想到贾府上下勾当,林黛玉皆埋在鼓里,才说了一句‘林妹妹’,便有些哽住喉咙,说不下去,黛玉问道:“二哥哥叫我出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说么?” 宝玉刚想开口,想了想,又不知怎么说,将脸孔涨红,黛玉见状,心中诧异,便知有事,看着他笑道:“今儿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有什么坏消息?不敢告诉我的不成?” 宝玉还是犹豫不说,黛玉反复询问,见他总没声音,不禁嗔怪道:“二哥哥,你若再不说,我可走了。” 宝玉这方开口叫:“林妹妹。”终于慢慢说道:“我听他们说,八爷已经奏请圣上,圣上也已经同意你和八爷的婚事,她们都瞒着妹妹,私下准备,左不过这几日,妹妹就要大婚的了,我恐怕妹妹不知道,来告诉你——” 黛玉听到这里,身子仿佛定住了一般,周遭事物,浑然不存,好半日亦无反应,许久,口中方幽幽说道:“我和老祖宗说好了的,她们断不能如此的,定然是你骗我的。” 宝玉说道:“是茗烟告诉我的,他不会对我扯谎,好妹妹,我听了这消息,也是坐立不安,所以来告诉你知道,府上是铁心要将你嫁娶八爷府上的了,别说什么嫡福晋,侧福晋,便是做八爷府上一个丫头,她们也是乐的,妹妹竟是要怎么办呢?” 那林黛玉此时只靠着身边一株树,怔怔站着,眼睛已经痴了,虽没眼泪,那一种绝望的苍凉,更是叫望者心痛,值此时刻,念想皆空,只知道悠悠摇头,哪里还说得出怎么办?宝玉心中焦急,来回踱步,说道:“好妹妹,你别急,唯今之计,不如我替妹妹写一封信,叫人快马加鞭给林二哥送去,希望能赶得上,让二哥哥快点回来,阻止此事,要不然,要不然,我去和老太太和太太说了,叫她们缓一缓,可使得?” 黛玉淡笑,摇头轻声说道:“没用的,二哥哥不必为我忙了。你回去罢,待会儿袭人寻你来,见你和我一起,只怕多想。” 宝玉便看黛玉,问道:“好妹妹,你果真没事?” 黛玉颤颤地笑道:“你且别管我了,我自然有我的计较。实在不行,就应了她们,又能如何?难道老祖宗,太太答应的好事,还能是火坑不成?” 宝玉听说,便眼圈一红,说道:“我知道妹妹是不愿意的,这些定然不是你的真心话,倘若,倘若妹妹真的委屈自己,嫁了八爷,今后日子定然不顺心如意,那我,我宁可——” 黛玉惨然一笑,痴然说道:“二哥哥宁可怎么样呢?你肯公然和老太太,太太顶撞么?会冒着得罪她们,叫此事不成么?二哥哥竟怎么救我呢?” 宝玉一时语结,红脸咬牙说道:“若妹妹真去了,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黛玉笑了,静静摇头,不置一词,正值林下袭人问小丫头‘可看到二爷了?’,黛玉便说一句:“二哥哥,你该去了。” 那宝玉也听到袭人的声音,知道若看见自己和黛玉一起,定然告诉王夫人,自己少不得又一顿训斥,便拿袖子抹了抹泪,匆匆别过黛玉,安慰她几句,连忙从另外一头下去了。 这边黛玉看着宝玉匆忙离去,浑身力气似突然抽离了一般,忽委身在树上,几欲滑下,宝玉方才的话不由得又在耳边响起,‘圣上已经有旨’‘不过就这几日了’,老太太已经将此事定下来,她最后的请求,老太太都没有听,大家都瞒着她一人,什么都不叫她知道,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只有她蒙在鼓里。 黛玉脑中一片空白,扶着一棵又一棵树,茫然前行,脚下仿佛踩着一团棉花,轻轻飘飘,不知所往,脑中更嗡嗡嘤嘤,不知所思,不觉间,已行至湖边,时临三月,湖水初融,朦阳映照,粼粼生波,黛玉觉得身子忽然变成千斤重,已经走不回去,便扶着栏杆,幽幽喘息,不一刻,又顺着小台阶,悠悠走下来,停在水边。 湖水中像沉浸了明亮的夜色,许多星光在里面荡漾闪烁,深邃幽远,神秘莫测,她想起年幼时候,在爹爹的肩头,也曾看到过这样朦胧神秘的夜空,今昔交错,模糊了时光,十几年像是突然间变成虚空,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不过是做梦。 一滴水‘啪’地一声坠到湖面,平静的夜晚瞬时被扰乱,星空忽然颤抖,惶惶然不知所措,旖旎的波纹荡漾开去,错乱了所有想象,无数模糊的脸孔却渐渐在颤抖的星空中变得真实,黛玉仿佛果真回到小时候,她看到在梦中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世外桃源,春季遍山桃花,冬季簌簌飘雪,美的不可名状,她看到林如海和贾敏在笑,看到两个人逗着怀中粉嫩的女孩儿,温语频频,这一刻,黛玉终于开口,心内极力压抑的苦楚中终于在这一刻释放:“爹,娘,女儿不想嫁。” 湖水被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打碎,千千万万道波浪扩散开去,身后某一处,传来树皮破裂的声音,太轻了,几乎听不见。 目光早被泪水迷离,湖中的笑容愈发清晰,是向着黛玉微笑的,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逃离身边所有委屈,艰辛,痛苦,彷徨,黛玉忽然发现,原来她一直向往的地方,今天竟然找到,竟然在这里。 心里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纤手掀起裙角,足尖盈盈踏下去,台阶入水,湖水漫过脚踝,冰透绣鞋,却感觉不到凉,这一刻,一切都变得简单,什么都不用去想,不想想了,她只求还爱她的人,原谅她此刻的决定。 就在此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忽然攥住了她的胳膊,随即,黛玉的身子很快被人无声抱出冰凉的湖水,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面前,胤禩面色冰冷,眉头深蹙,仿佛火山爆发,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行至一背风处,将黛玉放在干净的石头上,将自己衣服给她披上,男子抿紧了唇,蹲下来,盯着她,两道目光似火如电。 许久,才沉声问道:“你宁愿死,都不想嫁给我?是吗?” 面前的女子仿佛风化了一般,面无表情。 胤禩问:“是不是?” 黛玉冷冷地将头转向一边,等于回答。 很奇怪地,这位向来暴烈的贝勒爷,面对黛玉的以死对抗,面对她此刻的沉默抗议,竟出人意料地很平静,他只是盯着黛玉,很久,眼里一抹失望和泄气浮上来,渐渐松开攥紧黛玉的手,垂下头,有些颓丧,像一个战败认输的将士。 冷风涌起,将冰凉潮湿的湖水之气吹向他的脸颊,静寂的空气中,只听胤禩一字一句说道:“既然如此,婚事取消罢。” 第80章:为财起谋 上次说胤禩命小子去找媒婆和贾府提亲,小子见他如弹药将爆,火山将发,不敢违拗,连忙去了,下人们心中无不吃惊,却也都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胤禩低头,好半晌,静静一笑,说道:“我自小长大,凡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都一定要得到,我曾经一度觉得这是因为我对这些东西喜欢至深,情动所致,尤其,在十年前一次灯会上,当我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暗暗下决心要‘找到她,接近她,今后和她吃饭一起,玩乐一起’的时候,我更认为,这种不服输的抢夺和坚持,就是因为喜欢。” “可今天看到你哭,看到你为了不成婚,竟然宁愿一死,我的想法忽然就变了,就在刚才,看到你踏进水里,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那好吧,放了她吧,放她走吧。我才知道,我一直都错了,之所以对那些东西非要不可,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在得与不得之间,牵涉到的是一个人的荣耀,尊严,地位,还有别人眼里的形象,如果真是为了喜欢的话,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都可以放弃。” 胤禩的声音轻若耳语,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可在寂静的空气中却又很清晰,黛玉一语不发,只是将眼睛渐渐移开了。 胤禩笑道:“鞋子都湿了,赶快回去换了罢?” 见黛玉不动,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黛玉这才幽幽说一句‘不必了’,将衣服脱下来,放在石头上,自慢慢站起身走回去。 身后很静,显然胤禩没有走,他在做什么?在发呆?在目送自己么?黛玉不得而知,在方才的某一刻,她觉得,也许该谢他的,不过,谢他什么?谢他终于仁慈一回,没有叫自己今后的命运葬送在他高贵身份的欺压之下?还是谢他从死神手中把自己拉了回来?可这一切,难道不是拜他所赐? 那些看似出于内心深处的表白,换作别人,也许会为之动容,可黛玉却没办法,他身份高贵,可以翻手云雨,他的一个决定,可以顷刻间葬送许多无辜的生命,他可以设一个局,让忠直的老将军屈死,也可以一句话,逼得自己走投无路,也许他说出的是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衷肠话,可是,她就是没办法感动,南川还在他手里,生死未知,前途不定,即便他对她是关心的,这种情意她也绝对不能承受,他二人本就是陌路人,思想不一,步调不一,就像那件披在她身上的袍子一样,再暖,也是一定要毫不犹豫的物归原主的。 胤禩果然信守诺言,取消了婚事,贾府人下向来知道这个贝勒爷是想什么做什么,行事出其不意的,可是这个决定,着实又众人私下哗然一场,胤禩的态度很坚决,取消了就是取消了,没有向别人解释的必要,哪管贾府做了多长时间的准备,费了多少心思,自然,贾府也是不敢多问的,唯恐惹怒了这位神道,祸及自身。 可不代表不敢猜测,尤其是那些一心巴望促成此事的人众,王夫人忙碌一场,想着贾府跟着借黛玉的光,不想结局竟然如此,失望至极,满腹的懊恼无处发泄,便私下对凤姐等人说‘八爷权衡再三,必然想到了林姑娘的不好,后悔了,所以退了亲事,这也只能怪林姑娘自己不行,有福也没的享的!’言语间颇恨恨的,凤姐也唯有说是劝慰而已。 因此事不了了之,贾府人对黛玉的态度也忽然急转直下,不久前潇湘馆络绎不绝,上下皆来拜访,这会儿八爷不喜黛玉的谣言盛传,使得黛玉的地位仿佛也忽然间跌下许多,渐渐地竟只剩几个星星缕缕的人偶尔来走动走动,但凡来了,也不过说上一两句也就走了,极见生疏,黛玉曾还不知旺时为何而旺,如今突然萧条,竟一下子都想得通了,因她本来就是喜静不喜动之人,亦不喜和贾府那些人过多往来,如今这样,倒更坦然,而想及贾府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嘴脸作为,心中暗笑不屑,因思:经此一事,贾府于我已无情分可言,待哥哥回来,我们终究还是搬出去的为是。遂定下此心,因悄悄书信一封给林珑,一面告诉平安,一面劝其快回,不提。 话说胤禩自取消婚事,终日不出聆风居,或独自一人饮酒买醉,或埋首书房,彻夜读书,话少了许多,人也较之从前萎靡许多,一时将外事都没了心思,虽并没怎样行威使权,下人们每日还是战战兢兢度日,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暂时的平静罢了。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四处相安无事,倒也无从多述,且说自胤禩与黛玉两断,再无牵扯之后,别人倒罢了,却将那贾琏激起了一番心思,原来当日贾府开支日见颓丧之时,那贾琏就有向黛玉动心思的念头,倘若借来了钱,不但可暂解贾府燃眉之急,显得自己有手段,也可私下拿来挪用别处,‘左右她那些钱放在她手里,都是死钱,不用白不用的’,后经王熙凤旁敲侧击,知借钱未必能行,又因胤禩属心黛玉,恐生事端,无奈之下,姑且暂罢。 而如今胤禩和黛玉婚事取消,那贾琏眼见黛玉荣华无望,耳中听着大家议论,方知道胤禩心思:原来不过是一时看中了林妹妹美貌罢了,如今又反悔,富贵公子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况他又生于皇家,喜新厌旧些,也是正常。又兼贾母沉默,贾府上下如今对其都有些淡漠的意思,那贾琏一方心思便活了起来。 你道贾琏所想何事?原来许久前贾琏曾为此事招朋买醉,席间曾有一名叫贾若给出过主意,因他问得林家的钱都让林珑把着,那林珑又是狡猾的,未必就能借钱,倒不如兵行险招,索性寻一人将黛玉绑架了,硬逼着林珑拿出钱来,若林珑真重视黛玉,不愁他不依。 那贾琏方听到这个法子时,深为其骇然,忙说不可,不肯施为,此后也未曾动过这个念头,只是今昔不同往日,便欲一试,因思:倘若不是逼到这份上,我也断不肯如此的。左右又不是真的,不过吓唬吓唬林兄弟罢了,若真糊弄来了钱就罢,若不能,也不能就真把林妹妹怎么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遂说服自己,这边打听到林珑身处之所,书信一封,着人送去,一边算着日子,悄悄和贾若合谋准备,买通下人,连凤姐尚不知道,转眼几天已过,这夜晚饭过后,园子里果然有一处角门悄悄开了,便有一与贾若平素极好的,名唤崇喜者,偷偷遣进来,仗着夜色浓黑,一路藏藏掖掖,躲躲闪闪,因先前与贾琏通过气,知道这会儿黛玉照例要去贾母处应景一回,尚未回来的,便藏了距潇湘馆极近的一处花丛里等着,回思贾琏的话‘你只见那穿着白衣服的,最纤瘦,最标致的小姐,便可下手了’,心中谨记,不敢有忘。 园子里常有丫头们走动,那崇喜半声不敢作声,别人亦不知道这里藏着人,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候,果然园子里渐渐下来了人,丫头们环绕簇拥,悉悉簌簌跟着,也分不清是哪个,远远看去,个个香红软玉,娇艳柔弱,着白裙者竟有三个,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那崇喜本来等得心焦汗出,这会儿见生出这么多白裙子来,心下便有些慌了,早将一个后背湿透,想道,今日一来,定要功成领钱的,万没有这么去了的理,可眼前又着实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那林姑娘,若贾琏也在,定要问个明白,偏生贾琏又不在这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便生一思:我且这里悄悄等着,到时候她们分开,瞧着哪一个顺那竹院子去,再行计较。 不一刻,人群走近,又渐渐说笑走远,从崇喜眼皮底下过去,竟没一个去‘竹院子’的,那崇喜不禁生疑纳闷:难道链二爷告诉的错了?探头瞧去,见潇湘馆尚灯烛昏昏,窗内黑影暗闪,朦朦胧胧,也不知是哪个,心中更没底,这人本是为的钱财,方行此事,这会儿本以为万全的,不想人没劫持到手,倒弄得心中狂跳,衣服湿尽了,好一顿抱怨贾琏等人的不周全,左右无法,便道:罢了!也算我没这财运!若被人发现,倒难办,倒不如现在出去,不赚他那份银子就罢了! 正定下心念,将要走时,谁知事情忽转,也是老天眷顾,却见一个极袅娜,极美貌的女子从小路那边转过来,彩绣的衣服裤子,外边罩着一个绒白的披肩,直垂下腰来,正是方才三个白衣女子中的一个,这人不由得一怔,暗想贾琏所说,与面前女子无不对上,袅娜纤巧,美貌标致,所行方向也正是潇湘馆,若不是林姑娘,又是哪个?原来方才不过是跟那些姑娘们走了一段,又折回来罢了。 遂心中又跳起来,念了十几遍‘佛祖保佑’,见夜黑人少,女子身边并无一丫头跟着,连忙弯腰潜了出去,渐渐跟近了。 第81章:血誓警告 上次说到贼人奉贾琏等人的意思,欲挟持黛玉,逼出钱来,这会儿等了许久,几乎起了要走之心,好容易看到真佛现身了,情急激动,连忙猫腰迅速潜了出去,轻手轻脚逼近了。 那娇小姐正巧刚要进院子,崇喜眼见她要进去,事不宜迟,忽然三两步窜上去,拿出毛巾来,捂住了女子的口,拖到一边,毛巾上有令人昏迷的药,女子还呜呜有声,不一刻,便全身软了,崇喜遂哆哆嗦嗦将事先准备好的大袋子兜头套下,因手段不甚熟练,折腾了好一会儿,浑身汗湿,说来也巧,正兼潇湘馆一小丫头听见门口有异声,一时好信儿,出来瞧看,但见昏黑夜色里,一男子正将麻袋慢慢扛在身上,麻袋甚大,尾端露出一双白牡丹绣鞋来,一截精绣绸缎裤脚,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姑娘,心内一吓,叫了一声,‘是谁!’ 那男子一听叫唤,先吓抖了魂儿,也不回头,也不说话,将手里人一紧,慌忙向来路逃窜,谁知不期这园子竟是极大,又是黑夜,一时心慌,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来时的路,竟胡钻乱撞起来,绕过一丛假山,有看到巡夜的几个婆子,这见黑夜里竟有一男子闯入园子来,也吃了一惊,厉着声音问他,男子左右行不得,见身旁不远有一清湖,情急之下,忙颤抖着喊道:“你们别过来,若再向前一步,我就将这林姑娘扔了水里去!” 那些婆子一听说竟是林黛玉,果真被他吓住,此时湖水冰凉,若真这样扔了湖里去,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时事就大了,见这人歇斯底里,哪敢真把他逼急了?生了四五十年,也没经过这样事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都忙说道:“你放下姑娘来!”那男子见她们果真犹豫,口中警告着,一边伺机跑了。 因此事极大,婆子们也毛了手脚,一边跟着,一边早有人去告诉上边了,不一会儿,几乎整个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林姑娘被贼人劫持’一事,一时间府上鸡犬不宁,喧嚷嘈杂,连贾母等人都惊动了,皆匆忙到大观园来,那边凤姐忙命人关门,让小厮皆到出口处堵着,贾母身上也直哆嗦,跺着拐杖让‘快抓回来’,又让鸳鸯等扶着追去,又说‘若让外人知道了,咱们府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王夫人那边忙劝。 果然不一时,也是合该他倒霉,那小贼被小子们堵了个结实,原来先和贾琏窜通好的婆子见事情不好,连上面主子都个惊动了,恐祸连自己,忙悄悄又把角门关上,当什么事儿都没有过,这叫崇喜的小贼好容易找对路了,不想门又关上,眼见前后无路,众人聚集,只怕要大不好,不由得血涌脑中,腔如鼓鸣,双腿哆嗦,此时府上人渐渐向此涌过来,向人群中一找,忽见贾琏影子,正向他使眼神呢,心中一亮,如遇救星的一般,忙要喊叫,贾琏先时听说崇喜被抓,心中骂了千万遍‘蠢材’,身负王夫人等人之命,只得来应景抓人,这会儿见崇喜像要向他求救,心下大骇,知道要不好,灵机一动,先指着他说道:“这人我认得的!那年去收租子,只他们家不肯给,还说要上府上来报仇的,你们还不速速抓了这贼人见官去!” 那崇喜一听这话,立时怔住,顿时明白贾琏心思,是见事不好,要脱滑抽身的,一时间脸色涨红,百口莫辩,此时穷途末路,拉个贾琏说是同谋,谁能信的?便将贾琏恨到了骨头里去,心里后悔不该为这些人犯险,恨道: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今儿若不行险招,只怕难出这园子了!想及此,忙从裤脚处抽出一柄刀来,冲着人群,红着脸吼道:“谁敢上前,林姑娘今儿就没命!” 众人本来喧嚷躁乱,争捉瓮中之鳖,听他这样一句,嘈杂的气氛立刻归于安静,小子们见他拿黛玉的性命相胁,不由得面面相觑,那边贾母跺足锤杖,叹哭出声,说着‘如何是好’,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连忙扶着,又是劝说,又给顺气,贾母便推着李纨等‘问他要什么,都使得,只别乱来’,那人本来是为了贾琏等人敲钱出来,这会儿事情有变,也不在乎钱了,只求速速脱身,贾母果真让放他走,王夫人听见,便悄悄跟贾母说道:“老太太,这可断乎使不得,他若劫持了林姑娘走了,便是没有什么,林姑娘今后这一世的清明也就毁了,一个女儿家,清白比命还重要的,况事关贾府声誉,叫人知道咱们家女儿被人劫持出去了,还成什么事儿了呢!万万不能应了他!料他也没这个胆子,敢把咱们府上一个主子怎么样的!” 贾母本是担心黛玉安危,听王夫人这样说,想到女儿清誉和贾府颜面,自是更有道理,点头不断说道:“你说的很是。”却又有些担心,只顾踌躇,王夫人见贾母一时没主意,便向凤姐使眼色,凤姐忙命下人:“不必管那许多,只把这个没王法的东西抓住了!” 一令吩咐下去,小子们果然再不多想,便要涌上去拿他,忽听一声‘住手!’,声音深沉厚重,如沉雷闷响,不怒而威,来自人群之外,不知谁说‘八爷来了’‘是八爷’‘快住手’,人群立刻噤声,没人命令,却见众人自动让开一个小道,胤禩双目如赤,额头含筋,抿唇走近来,盯着小贼,说道:“如果让你走,你会保证林姑娘的安全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男子咽下一口唾沫,戒备地看了一周,点头道:“能。” 胤禩说道:“很好,让他走,给他打开一个门。” 王夫人笑道:“贝勒爷,事关我们府上清誉,不能叫他就这么走了啊。” 胤禩回头,目光和王夫人的目光对视,那样的眼神,让王夫人立刻感觉脊背生凉,胤禩眉头一簇,谑道:“府上清誉?怎么,比林姑娘的命还值钱吗?列位无不是林姑娘至亲,难道为了这一个小贼,你们连林姑娘的性命都不顾了?还是觉得我没这个能力,为自己的一句话负责?” 王夫人一时怔住,便看贾母,贾母思忖片时,便道:“既然八爷这么说,就,就让他走罢。” 小子们便说‘让他走了,开门’,人群悉悉簌簌,男子见状,悄悄抹了把雨一般的汗水,顺着空出来的缝隙向外挪蹭,磕磕碰碰,挤挤挨挨,未走多远,便听胤禩说了一句‘等等’,那男子见贾府皆给胤禩几分颜面,知他不是等闲之辈,这会儿见他叫,心中突突乱跳,咽了一口吐沫,瞪着胤禩,将刀子抵着女子脚脉,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你要反悔,我这就下手!不会留情的!” 胤禩鼻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虎一般盯着他,慢慢说道:“如果你今日劫持的不是她,你现在早已经身首异处了,我既然让你走,就不会反悔,我给你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让你逃跑,在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行动,可是,在这之后,我会派人去找林姑娘,我保证,我会恪守这个承诺,我也希望你能信守诺言,保证林姑娘的安全。” 说完这一句,他的表情忽然多了几分阴沉的毅然:“不过,如果我不能看到一个清醒的林姑娘安全地在那里等着我们,或者如果你对她有任何伤害的话,我发誓,我会动员上万的兵力在这几个城镇找你,除非你灰飞烟灭,变成空气,否则,就算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抓到你,抓到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抓到所有和你有关的亲属邻居,我会用这世界上最残忍惨烈的方式,杀掉每一个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只要和你有关系,我连一只鸡,一只狗都不会放过,就算你果真命大,漏出法网,我也会用你绝对想不到的办法折磨你,让你比死了还要难受一万倍!我保证!” 阴沉笃定的一句句话,像是来自鬼狱最恶毒的咒语宣誓,听得在场所有人暗中生寒,这一瞬间,没有人言语,没有人动作,连劫持者本身都有些惊怔,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匕首在冷夜中抖动,夜风动叶,悉簌乱颤,四下里安静无声。 而此刻,在一个大家都不太注意的角落,雪雁瞪大水眸,傻傻地扯了扯黛玉的衣襟,喃喃道:“姑娘。” 黛玉也是怔怔的,柳眉轻蹙,方解事因,原来前不久黛玉浸入冷湖,又着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咳嗽发热,不间断地吃药,今日虽去了贾母处,不过略坐一坐就回来了,早早洗漱睡下,方朦胧欲梦时,却听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不得安宁,便叫丫头去一探究竟,不想雪雁来了,急匆匆地告诉说‘姑娘说这事可奇不奇?外头竟传闯进来一个男子,说把姑娘抓去了!’ 第82章:水逝云飞 话说雪雁正对黛玉说‘外头传闻一个男子把姑娘抓去了’,黛玉听了,心中顿生疑窦:她好好的在这里,怎么竟有这样话出来?便是故意栽赃嫁祸,污蔑于她,也没有空口造这样谣言的理!因要起来,说‘扶我看看去’,一时起得急了,好一顿咳嗽,雪雁等人倒顾不得外面,忙上来给黛玉锤背顺胸,倒茶倒水,又直劝,好容易等的黛玉好些,方扶着出来,此刻外面已经喧嚷半日了。 便见大观园东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夜色掩映,并没人注意到丫头们扶着黛玉过来,正值那贼人拿匕首要挟出去,凤姐令拿他,又值胤禩断然阻止,四下安静,听他说出那一番话来,别人倒还罢了,却将黛玉听得痴怔,此时,静寂之中,方听得那贼人说了一个‘好’字。 人群果然散开,开了一个小角门,男子扛着肩上的人一点点蹭出去了。 便听胤禩身边的小子问:“小的们现在去堵他,料他没地方跑的!” 胤禩眉头一皱,妄言的小子立刻敛容,便听他冷冷说道:“燃香计时。等着。” 早有小子计算上了,众人亦有觉胤禩太守礼者:凭贝勒爷的身份,何必和一个小民费这些事?却只敢心中想想罢了。 待到这里,黛玉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一时又是疑心,又是不安,思道:如此看来,那人竟是冲我而来的,园中防范亦算周密,竟能让他如此轻易进来,可见是有内应的,此等心思,岂不叫人生惧?虽是我幸运,然却不知道叫他抓去了谁,是哪个院子的姑娘丫头,如此一去,生死未卜,若真有三长两短,岂不也是因我之过? 惊忧交杂,心中如湍流急涌,脑中晕眩,身子忽然一软,雪雁忙叫道:“姑娘!” 方才众人慌乱无主,没人留意黛玉,听这一声‘姑娘’,便有人看来,面上大惊,不知谁叫了一句‘林姑娘?林姑娘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此一句有如炸雷一般,众人目光霎时被这一声吸引,大家见林黛玉果然好好的,并没有被谁抓去了,大是惊诧,都说道:“林姑娘在这儿呢!” 声音一浪传了一浪,众人都不约而同围了过来,面上是夸张的欣喜,上下看着黛玉,倒好像从来未曾见过的一般,嘘寒问暖,百般关心,贾母在那边颤颤巍巍说着‘玉儿在哪儿?’叫人扶着过来,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终究还没有人比胤禩更快,听说黛玉名字,极粗暴极无礼地将众人都推开,挤着跳着过来,待看到黛玉,双眼便似藏了星光的一般,只顾惊讶地傻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妙绝的宝贝,说道:“你在这儿,太好了,太好了。”口中只反反复复说着这样一句,平生未有过此形容,倒跟个傻子一般。 凤姐等人都乐得直念‘阿弥陀佛’,又笑道:“这么说来,必是那人不认得我们家姑娘,胡乱说出来吓唬人,也是有的,好在林妹妹并没什么事,这可是万幸了!” 其他人都附和说是,因又说道:“只可恨那些看门护院的,该把她们都叫来,好好惩治才是,平日你们偷懒喝酒耍滑也就罢了,今儿竟放进来这样的没王法的人来,闹出这样大事来,可真真是该死了!” 贾母只顾在那里摩挲黛玉,又直抹泪,经了今日这一番折腾,身子虚浮许多,听了身边人说的,便颤颤对王夫人道:“这话很是,你去查,务必要查出是谁那里出了疏漏,给她撵了出去!” 黛玉一直只淡淡的,并不因众人此刻的关护多么欣喜,幽幽说道:“老太太且先别急了这件事,玉儿虽然万幸脱险,那贼人毕竟掠走了一个人,虽不知是主子丫头,如今着实性命堪忧,若我说,头一件紧要的,该将遍府上下查探一番,看少了谁才是。” 众人一听,都极赞同,忙互问查探,因上上下下主子奴才极多,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胤禩方才担忧黛玉安危,这会儿见黛玉无恙,将心放到了肚子里,便冷笑说道:“既是他弄错了,还管那些做什么,索性也不用计时了,倒省事。”便叫手下,命令道:“马上把那不要命的给我抓住,直接送到衙门去,我见他那样子,不像一个人成事的,不管你们用了什么办法,务必要让他说出他的同伙来!”小子们应声如山,忙去了。 那边贾琏见状,也忙悄悄寻了心腹,如此这般,让找十个小子跟着,正忙乱间,忽听一个聆风居的小丫头来说道:“可不好了,被掳走的像是云姑娘!” 凤姐忙道:“可没出错罢?” 小丫头忙说道:“才翠缕姐姐说,云姑娘自从老太太那边回来,就让她先回去了,说有事,才她又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等处都找过了,都说没有,又问了潇湘馆的小螺儿,据她说的那一点穿戴,正像是云姑娘呢!” 众皆哗然,贾母又有些慌了,便道:“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等都安慰贾母道:“云姑娘是八爷身边的,八爷自然会管她安危,老太太快别担心。”忙让人先扶着贾母回去,凤姐怔了怔,想起一事,心中一跳,忙向胤禩陪笑说道:“八爷和那贼人有约再先,如今毁约,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抓他,云姑娘岂不是有危险?” 胤禩早命人将黛玉送回去,恐她病体不禁,虽听说了是湘云,面上似乎并不将此事怎样放在心上,凭她是谁,只要不是黛玉就好,见众人关心湘云,胜于关心黛玉,心中已经有些不悦,又听凤姐如此问,眉头轻挑,静静一笑,说道:“我和他确是有约,但口中说的都是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就在这里,约定从何谈起?何况,府上不是也说了,像这样没王法的人,只管抓了他便了,料他也不敢把府上的人怎么样,这会儿又担什么心呢?” 便不理众人,背手转身大步去了,一时身后如何,浑然不理。 话说黛玉那边,经今夜这一事,自然再没睡意,听说被掳走者乃是湘云,同为姐妹一场,不免又为其担忧,纠结反侧,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才朦朦胧胧有一点睡意,眯了少许时候,忽梦到湘云,又醒了,此时窗外已经微明,便叫雪雁来,让遣一个小丫头去打探湘云怎样了。 雪雁便叫个小丫头去了,这边给黛玉倒了一杯茶,说道:“八爷这样身份的人,难道还救不来云姑娘,姑娘也别太担心了。” 黛玉接过茶,暗啜无语,雪雁便又咕囔着说道:“若我说,这也是天意,谁叫云姑娘曾经对姑娘使心机了?一肚子鬼心肠,和宝姑娘不相上下,如今便是被掳去了,也是活该,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呢,姑娘还为这样的人睡不着,我看很犯不上。”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她的是非善恶,是她的事,若我因为贼人将她掳去了,幸灾乐祸,不闻不问,那我又比她强了多少?”雪雁方无言语,黛玉左右也无睡意,便披了一件衣服,欲出门去,春纤等人都追过来,忙问道:“姑娘要做什么去?” 黛玉道:“你们又做什么?我不过在园子里走走罢了。” 雪雁忙笑道:“姑娘若要出去的话,我们先将小子们遣走。”忙让春纤说话去。 黛玉一时怔住,便向窗外一看,见门外果然有两个小子把守,春纤出去一回,他们才忙散了,蹙眉问道:“哪儿来的这些个人?” 雪雁道:“姑娘不知道,昨儿晚上生了那事,八爷担心姑娘,叫十个小子在潇湘馆门口守着,寸步不许离了这儿呢。” 黛玉点头,说道:“叫他们离了这儿罢,有此一事,府上定然加派人手巡护的,并不用他们。” 雪雁看了看黛玉面色,哎了一声,只得出去告诉,黛玉这边凝眸暗思,不一时,只见小丫头慌慌地回来,跑得急了,险些撞到人,黛玉迎上去,问道:“怎么这么慌?究竟怎样呢?” 小丫头急喘说道:“八爷,八爷和十三爷在客室说话呢,我没敢进去,叫墨桥出来说的话——” 黛玉一怔,忙起身问道:“十三阿哥回来了么?” 小丫头咽了口唾沫,说了句‘是’,黛玉忙问道:“那我哥哥呢?” 小丫头摇头说道:“二爷还和四爷在那边,没回来,只十三爷一个人回来了。” 黛玉点点头,因又问道:“你去这一回,可问道云妹妹怎样?定是平安回来了罢?” 不想那小丫头连忙摇头,颤声说道:“云姑娘,是回来了,可却也没了命了!” 黛玉一听此话,不由得心中一阵乱跳,忙说道:“你别胡说,云妹妹她究竟怎么了?” 小丫头定了定心,方说道:“墨桥说,昨晚八爷叫那些人去抓贼匪,贼匪许是见八爷失信了,知道再劫难逃,一横心,便将云姑娘给抹了脖子,这会儿那人已经被抓到监牢里去拷问了,云姑娘先时还有气,八爷也叫找了大夫,谁知未熬到天明,就不行了,偏赶上十三爷回来,八爷和十三爷一直在客室争论,到现在不停,那些丫头们都不敢去回的,云姑娘的尸身还在南屋子放着呢。” 第83章:弱女一求 黛玉听了这话,一时怔住,好半晌,幽幽问道:“老太太她们可知道了么?” 小丫头说道:“还没告诉老太太呢。” 黛玉道:“你先别惊动老太太,告诉太太和凤丫头她们知道。”便推她走,自己恍恍然走到床边坐下发痴。 一时间四下安静,黛玉只觉得心内仍旧怦怦乱跳,有些做梦的一般,朦朦胧胧,难以相信,就在昨天晚上,她两人还在贾母处见过一面,同样的这一个人,同样的一日,竟然失命于黑心劫匪的刀刃之下,再不复生,一时之间,她实在是不能接受。 虽然自近来许多事之后,黛玉早渐渐看透她真正内心,将昔日姐妹之情淡了,可忽然得知她的死讯,还是一阵生紧,不由得想起姐妹们小时一处玩乐时情景,那时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暗算阴谋,姐妹们之间,何等的喜乐和轻松,而如今沧海桑田,曾经再不复有,而一心向往站上云端,机关算尽的湘云,却不期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与世长别,世事之难料,岂不让人可惧可叹? 遂幽幽叹息一声,痴落无言。 那湘云死讯方出,阖府震惊,众人无不叹息垂泪,史家满指望着湘云爬上枝头,合家跟着风光显达的,不期湘云竟突然遇此一劫,香消玉殒,自然大感遇挫,如失依靠的一般,贾家因湘云终究是在府上遇的劫匪,其咎难辞,出于愧疚,将一应后事所需花费皆出了,而湘云虽然是聆风居的丫头,今日一死,于胤禩下命追捕劫匪有大干连,自始自终,却不见胤禩对于湘云的死有半点叹惋,众人想及湘云在胤禩处费尽心思机变,伺候一场,临死之时,主子也不过尔尔,不免都为身为富贵之人的奴仆,命运之凄凉感叹,好在胤禩将行凶之人绳之以法,自是不会轻饶了他了,方似乎对其冷血冷情弥补了一些。 且不说湘云死后琐碎之事,千万人等心中都是何样想头,如今只说那胤祥归来,手边十余件事要忙,整整两日倒不出空闲来,直到第三日中午时,方有了闲暇,便叫人在祥云阁边的小亭设茶,请黛玉来,等了半日,才见黛玉悠悠行至,只见其穿着一身家常月白的苏绣对襟长褂,粉绣鞋,纤瘦柔弱,娇怯不禁,见到胤祥,彼此见过,两个好久未见的人,相视一笑,一时竟无话。 胤祥上下看了看黛玉,眉头微微蹙起,笑道:“良久不见,妹妹越发清瘦了。”便对身边雪雁说道:“这可是你们的错处了,看明儿我不治你们的罪。” 雪雁嘟着嘴,无限委屈地说道:“爷这么说,我们当下人的,自是没话说,只是爷该问问自你们去了,这府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一件,皆是和姑娘有关的,且不说那些远的,大的,单说眼前,云姑娘忽然去了,我们姑娘还跟着好生叹息一回呢,几夜也没好生睡个觉,本来前几日就病了一场,至今未好,如今又生了这事,姑娘素来就是个心事重的,我们又替不了她,只能跟着干叹息罢了。” 黛玉便对雪雁说道:“你且回去,我昨儿晚上写的字还在桌子上,你给我收起来。”指使走了她。 这边胤祥便说道:“云姑娘的事,我刚听说了,这也是预料之外的,妹妹很不必为这个伤心。” 黛玉淡笑摇头,说道:“我不是伤心,只是慨叹生命无常罢了,这两日我亦曾为她燃香祈福,祭悼香魂,好歹姐妹一场,也算尽情了,多余的事,我也没奈何,十三哥怎么先回来了?那边可都完事了么。” 胤祥云淡风轻地说道:“虽还没完,不过也快了,有我四哥他们料理呢,我回来——”便看黛玉,说道:“是为的别的事。” 黛玉见胤祥盯着自己看,隐隐猜到些什么,因问道:“是什么?可能问得的么?” 胤祥想了想,静静说道:“前些日子,关于李老将军弟子犯上作乱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妹妹虽然身处闺阁,想必也听到些什么了罢?” 提及南川,黛玉眼睛便有些痴了,幽幽说道:“我知道。” 胤祥见黛玉此状,心中不由得一忖,疑惑纳闷,却不敢十分深信,进一步说道:“妹妹有所不知,自这林将军私离中军,被我八哥扣下之后,边疆兴起躁乱,兵士为林将军叫屈,如今林将军的心腹已经纠集数万人众,竟欲上京,大有暴力救人之势,沿途百姓也都敬林将军威名,许多人参与其中,目前各地城防军已将暴乱暂时压下,只是据我看来,这不过暂时压制罢了,林将军威名远扬,我八哥这一次恐怕是做得过了,若无缓解之法,只怕将来不好收场,所以我才向皇阿玛请命回来,协助我八哥,也是监督他,不要做得太过了,我八哥行事,向来都是以暴制暴,从来就不怕什么民乱兵反的事,前日我探得他的意思,倒似乎林将军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他,心下记了仇,我只怕这一次——” 黛玉看着他道:“这一次,会怎样?” 胤祥摇头说道:“私自离军,打伤城将,制造混乱,怂恿百姓,每一条,对林将军都极是不利,就我八哥的性子来看,定然不会饶他就是了。” 话未说完,见黛玉眼中已腾起水雾,胤祥心下一惊,便听其颤颤说道:“玉儿恳请十三哥,帮我一个忙,十三哥大恩,玉儿永世不忘。”退后一步,竟盈盈欲拜。 胤祥这一下诧异非小,连忙上前扶起黛玉,说道:“使不得,快起来,妹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何必如此?” 黛玉眼中蓄泪,幽幽说道:“如今玉儿能求者,唯有十三哥一人,恳请十三哥念我们义兄妹一场,救林将军一命,林将军,他是我哥哥,我了解他,他并非传闻那等无忠无义之人,之所以如此,全因李将军冤死,所以他,所以——”说到此,情恸哽咽,泪若雨下,胤祥忙递上帕子,忙说了句‘你别急’,一时间颇有些手忙脚乱。 好容易见黛玉略收了些,这边蹙眉思索,问道:“林妹妹,恕我唐突,我其实早打探到这个林将军过往,知道他原名本叫林南川的,虽未亲见一面,然这一路所听所闻,亦知道了几分,我曾听二弟说起过林南川其人,只觉巧合,不敢确认,今见妹妹如此,可见是真的了,既是如此,便是妹妹不提,我自然是要出这份力的,快休如此。” 黛玉听了这话,略放了放心,道:“可是,我哥哥他如今犯下这样大忌,若八爷一心要严办我哥哥,圣上面前,他定不会说好话,尤其近来他风头正盛,逢迎者实多,十三哥竟要如何救出我哥哥?” 胤祥不禁皱眉,黛玉所说者,也正是问题所在,胤禩铁了心要办南川,况他二人向来逆对,他要在他手下救人,无异于火中取栗,是极难的,可虽然如此,却又不忍见黛玉难过,明知难为,却又不得不为,笑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有我的办法就是。南川是你哥哥,又是我义弟的亲兄弟,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今日皇阿玛下了旨来,叫我们明儿进宫去,到时候我自会努力为你哥哥陈情,你且别担心了。”想到一事,因问道:“是了,我且问你,那林将军是你哥哥,我八哥可知道不知道?” 黛玉水目怔怔,摇了摇头。 胤祥便点头笑而不语,心内暗暗算计。 遂安慰黛玉几句,让其放宽心,这边又聊了些林珑的事,一时丫头来催黛玉吃药,才两下散了,不表。 转眼到了次日,胤祥和胤禩均承旨进京去,小子们早备好了上等好马,一切妥当,门口等着,临出门时,胤禩见自己的马竟和胤祥的马相同,都是白色,眉头一皱,立让小子换了,胤祥看在眼里,只抿嘴暗笑,不置一词,自策马悠然而去。 二人一路无话,行至大半途,路途坎坷,两人慢行,胤祥忽向胤禩道:“是了,我听说贾府的亲戚云姑娘死了,可巧又是八哥的丫头,不知八哥怎么样呢?” 胤禩直直坐着,冷笑道:“不过一个丫头,死了就死了,什么怎么样?多此一问。” 胤祥笑道:“既然八哥不过当她是一个丫头而已,又何必令人酷刑严审那个小民呢?在金陵的衙门,可把八哥的命令当成头等大事了。” 胤禩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我审问他,自然有我的道理。” 胤祥笑道:“八哥做事向来意义深远,旁人难料一二,只是我看来,这也没什么可审的,自边疆战乱,南方遭灾以来,便有许多这样百姓流离失所,被逼得无法,潜入富贵人家,偷盗抢掠者有之,简直成个疯子一样了,且别说他们,前阵子我和四哥在江苏,竟遇到几个不怕死的山贼公然与我们作对,我当他们是为了钱财,本欲甩他们些银子罢了,谁知道又不是,为首的那个咬定我们是阿哥,说林将军冤案,我们也有份,竟要来对我和四哥不利,他们那点子功夫,我们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只可恨这些人为了一个芝麻大的‘林川’将军,竟然敢公然冒犯龙子之威,脏了我们的衣服不说,又延误了我们许多时候,恨得我牙痒,直想将这些没王法的东西和所谓的林川将军一起治罪,那时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胤禩听说胤祥被一群百姓弄得狼狈不堪,心中甚是得意,破天荒地,面对胤祥一脸怒容,笑道:“不过是一群草民罢了,十三弟若认真跟他们一般见识,可就没趣了。 第84章:重新选择 上次说胤禩和胤祥同行去往皇宫,途中胤祥说了遇山贼一事,胤禩听说胤祥狼狈,破天荒地虚情安慰了几句,心中几分幸灾乐祸,胤祥冷哼说道:“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偏生那日正有要事在身,突然又遇到这事,怎能不叫人生一场气!”胤禩只抿嘴笑而不言。 便入宫面圣,因皇上正会见军机大臣,两人只得等着,约过了一炷香时候,方见小公公出来说道:“皇上请两位阿哥觐见。” 两人遂一前一后进去,小公公在侍卫们身边交代两句,侍卫们均门口小心守着,重臣亲卫,均不能进。 此一番会谈从日方落时候起,至天黑透了方告一段落,锦衣华服的两名皇子恭敬地簇拥在身着明黄色长袍,看去有几分苍老的男子之后,齐齐走出大殿,胤禩和胤祥进去的时候表情同一,可出来的时候,面上却大是迥异,胤禩步履轻快,眉眼间现出几分自得的荣光,而反观胤祥,则是几分颓丧,和难以掩饰的失落。 爱新觉罗。玄烨身材不高,目光矍铄,抿紧的嘴角现出性格中的刚毅和果断,也许所有人,面对这样一双充满自信的双眸,这样一张慈祥亲和与杀伐决断的并存的面容,都会自然而然的相信,这个经历了世间风霜寒雪的人,即便多么苍老,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明智的决定,哪怕任何一个君主都会在世人回首往事的时候遇唾骂和批评,他,无疑定然是得到否定最少的那个。 大殿门口,胤祥恭敬地说道:“皇儿陪皇阿玛用膳罢?” 老皇帝说了句:“不必了。”一旁的胤禩不动声色,眼中的谑笑却是很明显,皇帝的面色在他看来,显然多了几分冷淡的疏离。 次日一早,胤禩因有些事要办,暂时留在京城,胤祥便推托有事,要先回金陵去,快马行了大半日,方到了贾府,来不及换衣服,先看黛玉去,小丫头方一通传,黛玉忙出来了,一脸急迫,问道:“如何?” 胤祥风尘仆仆,胸脯直喘,脸上很是赧然,吞吞吐吐,大不像往日,说道:“我已经尽我最大努力了,在皇阿玛面前,我尽可能美言,希望他能对待你哥哥网开一面,可是,你知道的,我八哥他一心要给你哥哥一个大惩戒,列数了他八大不可饶恕之罪状,我八哥功绩突出,他的话,比我是有分量的……” 黛玉一动不动地盯着胤祥,喃喃说道:“那么,结果怎样?” 胤祥咬着嘴唇,仿佛心内正在挣扎,他走到一棵树边,将手掌重重击打在树干上,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说道:“所以,我皇阿玛就听从了他的建议,对林川将军既往不咎,不但不加责罚,还赐其勇义将军的称号,官升一级,许其归家十日,十日后,仍旧去边疆镇守。” 黛玉一时怔怔的,大是不信,忙转到胤祥面前,诧异地看着他,问道:“十三哥,你说什么?八阿哥他,他对我哥哥有恨,怎么会替他说好话呢?” 胤祥嘴角挑了挑,终于绷不住了,呵呵作笑,说道:“本想逗你一逗,又怕你受不了伤心,他哪儿来的好心放你哥哥?这不过是我使的一个法子罢了,你哥哥他如今可没事了!” 黛玉听明白了,一时又是激动,又是喜悦,跺足含嗔说道:“十三哥!” 胤祥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罢?为了你的事,我可硬生生给皇阿玛留了一个小家子气的印象,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弥补呢,你不谢我,我可不依。” 黛玉仍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我哥哥真平安无恙了么?” 胤祥笑着点点头。 黛玉又问道:“真的?” 胤祥笑道:“千真万确。” 黛玉眼内泪珠闪动,便要拜下去。 胤祥面色一变,连忙扶住她,说道:“使不得,怎么动不动就要拜,再这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黛玉颤声说道:“你救了我哥哥,是我的大恩人,这一拜是应该的。” 胤祥笑道:“我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妹妹这样,我情何以堪?既这么着,我以后也再不敢叫林妹妹,还是叫‘林姑娘’罢,生分客气一些,才是更好。” 黛玉面色一红,说道:“也罢,改日我请你吃茶。” 胤祥见她脸红,自己也一赧,笑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哪儿要你真的谢我呢?”垂头笑了笑,环顾四周,说道:“今日正暖,你也左右无事,我们园子里走走罢。” 黛玉便点头,二人一同会着在园子里闲逛,走不多远,黛玉问道:“是了,八阿哥那样执拗的一个人,如何竟真的会放我哥哥呢,十三哥究竟使的什么法子,连他都被你说服了?” 胤祥笑道:“别人要说服他,尚有一二分希望,若放我身上,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实不相瞒,我昨日也正为难,今日去见我皇阿玛,我皇阿玛必然要问起此事,我对林川其人并不了解,我八哥若真要制他不义之由,定然先做了准备,于我自然是不利的,是以我一路尽说你哥哥不是,让八哥知我恼他甚甚,而后皇阿玛问起林将军一事,未等我八哥表态,我先极力劝服皇阿玛治罪于他,我八哥虽在别的事上认真仔细,只是一到此时,就成了最莽撞的人了,他跟我对立这么多年,凡事从来只肯跟我相悖,若让他说出一句‘十三弟说的甚是’,简直就和要他的命一般。” 黛玉听到此,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道:“所以八阿哥就自然而然逆着你来,反而起了宽待我哥哥的心思了,可是不是?” 胤祥笑道:“你不知道今儿多有趣呢,我八哥为了让皇阿玛听他的,为了不让我得逞,将林将军夸成了天底下第一个神勇,忠义,正直的好将军,陈述他诸多功绩,极力为他的冲动开脱,我当时听他那些话,真几次要撑不住笑出来,可我当时只能‘脸如沉云’,做出恼怒之状,同皇阿玛出来,我极力挽救,可皇阿玛并不买我的帐,直至出了皇宫,我也是一脸颓丧,你若看见,你也要笑呢,这一次我八哥可真是见我出糗了,他心里可得意的紧了。” 黛玉心中十分感激,说道:“多亏你想出这样主意来,真真难为你了,改日我定有重谢。” 胤祥笑道:“你又来了。”便摇摇头,笑说道:“其实说穿了,也是这个林川将军之罪可重可轻,我八哥内心也是一时赌气,并没有认死了非要给他惩罚不可,所以才能中我的圈套,若不然,他执意要怎样,我也没奈何了。” 黛玉听到此,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幽幽说道:“你说的是,为人臣子,便是一生戎马劳碌,立功无数,也终究是大清的奴仆,那些至尊身边至亲至近的人,说几句体贴的好话,几句落井下石之言,对他的命运都有决定性作用,这也是他们的悲哀所在了。” 胤祥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笑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笑说道:“妹妹这样说,我要无立足之地了。” 黛玉自觉失言,忙笑道:“十三哥别多心,你心地善良,和他们自然不同。”话一出口,又觉太过直接,不禁又将脸羞红了,转头看一边的草蕊。 两下一时沉静,无人应声,不觉间,已经走至一片桃花林,桃花初绽,目光及处,满眼的粉嫩春红,好半晌,胤祥方轻声问道:“林姑娘,和林将军感情很好罢?” 黛玉的眼神痴凝在铺天盖地的桃红之中,一句话,将她忽然带至许多年前的童稚时光,那是一片如桃花般粉红的记忆,触摸之处,皆是甜蜜,年幼不识愁滋味,这句话正是她当时的写照,因为她有一对疼爱她双亲,还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好哥哥,将她捧在手心里,珍珠一般呵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双眼又不争气的泛起一层水雾,黛玉幽然说道:“是,很好。” 胤祥点头道:“林将军和我二弟的事,我也曾听我二弟说起过。”想起林珑每每提及此处,心中怅惘遗憾,深以自己脱不去无形中的‘替代者’而失落,一时无言,他见过黛玉和林珑感情亲厚,是以一度以为这不过是林珑矫揉造作,故生愁绪罢了,可如今看到黛玉为南川魂梦相系,方知在她心中,对这一个哥哥依旧用情至深,往昔那一段岁月,是无论谁也替代不了的。 沉默了片刻,忽然犹疑地问道:“林姑娘,如果现在你的身边只能有一个哥哥,你可以在林将军和我二弟中间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你会选谁?” 一个有些古怪,有些幼稚的问题,连胤祥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这却是此刻的他心中很想求索的问题,他觉得这不是为自己问的,是为那个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救助林南川的二弟问的,他还记得那个二弟醉得满口胡言乱语,他一字一句,不甚清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你要救他,要救他,如果他死了,我妹妹会伤心一辈子,倘若八阿哥,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话,我替他上刑场吧,我们长得很像,别人不会看出来的,你要救他,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光如此…… 那一刻,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一些动容。 第85章:再上京城 上次说到胤祥因突发奇想,让黛玉在南川和林珑之间选择一个,黛玉不由得痴然,垂下头去,水眸凝凝。 好半晌,方听其幽幽轻语道:“当日南川哥哥离开时,我心里着实难过,那时候我每日跟着他,受他照顾,保护,教习,南川哥哥甚至比我爹娘,更像我的一座山,是以他走后,我每每心中埋怨,怅惘,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那一晚,我哪怕撒娇任性,甚至装病,也一定不会让他走的,其后,当我知道两哥哥调换的消息,内心也曾有过一点念想,希望过,他二人能再换回来。” “可是这个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尤其是那日从人口中得知南川哥哥如今的身份,我更不再做如此想头了,我依旧想念他,还是怀念当初无忧无虑,受他疼爱的日子,可是不会强求他留在我身边,他现在,有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要做,他肩上已经有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那些穷苦的百姓,国土的一隅,誓死跟随的将士,千千万万将他视若救星,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的人,更需要他的守护,而不仅仅是我,所以,我希望他能继续他的事业,并让他在这份事业中得到为将者真正的成就感。” 说到此,羞涩一笑,道:“我说得多了。” 胤祥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我二弟胜出,不是因为在妹妹心目中地位更高些,而是功绩上还没有林将军卓越,可是如今我二弟立功,也要官升三级了,到时候地位也是很显要,凭他的机智,日后成就未必就不如那个林将军,到那时候,妹妹可又怎么说呢?” 黛玉不满地看了胤祥一眼,小声嗔道:“难道我是因为这个?十三哥打趣人呢。” 胤祥呵呵笑了,其后,认真说道:“我不了解林将军,却了解我二弟对林妹妹的重视,有这样一个哥哥,当属幸事了。” 黛玉抿嘴含笑,故意说道:“他?其实十三哥不知道,他常欺负我呢。可不比我南川哥哥。”忽然,脸色又淡下来,问道:“南川哥哥他,快走了罢?” 胤祥点点头,说道:“再不让他回去,只怕事要大了,有些事皇阿玛还并不知道,我八哥虽然知道,可是他向来眼高于顶,不屑向皇阿玛提起,那些效忠他的死士和兵将已有起义苗头,如今怨愤情绪在民众中扩散,就像俗语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点点变故,就能改变历史的走势,林将军乃边疆一狮,李将军已死,目前最了解边疆局势,清楚对敌策略的就是他,贼寇一旦生出利用此时局面之思,边疆危矣,所以,最迟三日,他仍旧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 黛玉听罢,微微一怔,说道:“三日?” 胤祥点头,说道:“是,三日。”看黛玉秀眉轻颦,想了想,忽说道:“林姑娘,明日,我带你去看林将军,如何?” 黛玉猛地一震,明天?看南川?她有些不敢相信,愣愣地看着胤祥,胤祥笑了,静静说道:“我知道你很想看他,我帮你。” 黛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浓浓的感动,胤祥的眼中很诚恳,那是善良和善解人意的本性里自然流露出的东西,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永远都知道,她并不用说什么,可是,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他就会努力为他想到,做到,黛玉想说感谢的话,可是最近这几日,他对她的帮助太大了,区区几句感谢,已经太轻,这种暖暖的体贴和照顾,让向来善感的黛玉鼻间一酸,她在心底说‘十三哥,我该怎么谢你’…… 静静吸了一口气,黛玉颤颤地说道:“可是,我哥哥他,一定被八爷的人监视着,你怎么能轻易带我去见他呢?” 胤祥笑道:“这个你很不必担心,林将军的事,我虽不是只要经手负责的,倒不至于连看一看他的能力都没有,稍后我就跟老太太,太太她们说,就说宫里有个娘娘上次看到你,觉得很好,点名要见你,明儿早我来接你,你回头就叫丫头给准备一下罢。” 黛玉暗哼一声,说道:“何必告诉他们,在我心里,早当自己与她们没瓜葛了。” 胤祥挑眉,问道:“这又为何?” 黛玉想起胤禩强娶他一事,贾府表现,及待贼人绑架一事,上下人众态度,心冷至深,想对胤祥说,又觉不当说,回思一回,将脸悄然红了,说道:“日后再说罢,明儿就要走,我且回去准备准备。” 胤祥点点头,便不再问,看着黛玉去了,略发了发呆,方回了祥云阁,便见一个小子赶着上来,说道:“爷去哪儿了?小的等爷可久了。” 胤祥便问何事,那小子说道:“林二爷被四爷扣住了,使七八个小子日夜监视着他,不叫他动呢。” 胤祥不禁纳闷:“好好的,我四哥扣他做什么?” 那小子皱眉说道:“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四爷那边事儿已临尾了,这一两周就要进宫面圣的呢,林二爷忽然就要巴巴地回金陵来,四爷问他缘故,他也不说,四爷动了气,说,‘你要回去,官就没了’,林二爷竟说什么‘别说官没了,便是命没了也要回去’,四爷恼了,说他胡闹,就让几个近身侍卫给他扣住了,说没他允许,不叫放他呢。” 胤祥心中一时不解,因思:二弟费这么大气力,不就是为的做官,有什么事能让他连官都不做了,也要回来?可是奇了。假使因为南川,也是不该,若连我都不能在皇阿玛面前说上话,他回来岂不是也没多大用处? 转念又想:罢了,这个二弟向来心思难以琢磨,谁知道他突然冒出的什么念头,摇头笑笑,便放下这事,命丫头收拾明日的东西,本想再问问丫头这几日贾府有何大事,刚巧官府来人求见,接下又有金陵一王府相邀,不得不去,是以忙乱一番,便忘了,至晚方回,又遣人去和贾母等人说去。 话说黛玉这边,因第二日能见到南川,心中十分喜欢,简单收拾了一番,想到一事,便叫丫头将自己旧物箱子拿来,自打开了,见里面皆为昔日儿时之物,黛玉拿出一件小白袍子来,上面有江南水乡暗绣,微微一笑,铺展在床上,抚摩开去,袍子并不大,很干净,南川从小喜洁,尤其喜欢浅色,黛玉用手量了量,猜测着南川穿这袍子时候的年龄,七岁?八岁?真快呵,一转眼,如今的他,已经快二十岁了罢? 箱子一角,躺着南川给她编的小花篮,时隔许多年,柳枝已经变成了灰黑色,黛玉还记得当日是她撒娇撒痴非要他编的,南川也并不会,可是拗不过她,只得勉强一试,是以编出来的花篮歪歪扭扭,连个形状也没有,那时他八岁。 还有一些漂亮的五彩的小石头,还有南川从路边摘的,用来逗她开心的小花,还有木条雕刻成的各种飞虫鸟兽,还有他亲手给她制作的小弹弓,每每她得了南川的这些东西,总是高兴的手舞足蹈,而南川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微笑,有时候也会加上一句,‘收了哥哥的东西,今日得乖乖的。’ 每一样东西,都能将她带回到某一个场景,让她忆起某一个片段,她已经不能全然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可当时的一颦一笑,心中的喜悦都还记得,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就是一部最生动的日记,一页一页,结束在南川离开她的那一天,最后一个故事,是那个夕阳已经落下的傍晚,她伏在南川的背上呼呼睡觉,南川偷偷地在她头上插了一根草药棍,她竟然没有发觉,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才掉了出来。 夜色淡了又深,园子中的烛火十去六七,雪雁来催了几遍‘姑娘,该睡了’,黛玉眨了眨有些微红的双眼,点了点头,这才慢慢洗漱了躺下,不提。 至第二日,黛玉洗漱收拾完毕,和胤祥一同出门,车马已备,黛玉乘一定粉白车篷的马车,胤祥骑马,行至半路县城,为图方便,黛玉换上了胤祥早给备好的男装,亦改为骑马,行速快了许多,不过一时半时辰,便到了京城。 黛玉因问:“十三哥,我哥哥如今何处?” 胤祥笑道:“先别急,赶了一日的路,我们先去吃些东西罢。” 黛玉方要说什么,胤祥已经掉转马头,黛玉无法,只得跟着。 便至一酒家,装饰极为清雅淡丽,胤祥引黛玉上楼去,至二楼上,笑道:“今日天已经不早了,一会儿用罢了饭,且歇一日,明日再看你哥哥不迟,雅设在三楼,我先引你去认房间。”遂领黛玉去认了一回,两人的房间遥遥相望,黛玉的乃是一个装点精致的闺房,从内应陈设来看,可见胤祥早叫人打点过了,一应日用俱全。 第86章:终于相遇 上回说到胤祥和黛玉出来,于途中一酒家暂歇,认罢了房间,便至三楼雅设吃饭,所点皆是江南清淡吃食,小巧精致,饭至中途,便听小子来叫,胤祥起身出去一回,不一刻,回来小声笑道:“我有点事,须先回房间换一身衣服,你在这里略等我一等,一会儿若有人送官物给我来,你且先替我收着,我很快回来。” 黛玉点头,淡笑道:“十三哥自去便是。” 胤祥便出门去了,黛玉吃了一些,已经不饿,遂坐在那里,啜茶慢待。 方过了不久,果然听门外有人敲门,黛玉因问是谁,听一小子赔笑说道:“小的有东西给十三爷送来。” 黛玉便悠悠至门口,说道:“东西给我。”便将门开了一个小缝,黛玉接过东西,笑道:“多谢,去罢。” 那小子连忙去了,黛玉见是一个翠锦的小方盒子,并不甚在意,遂放在桌子上,只是盒子里的东西露出了一角来,乃是一个乳白的手编绳子,中有一金色线丝亘穿,黛玉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纳闷道:可奇了,怎么竟跟我的一模一样? 一时好奇,便将绳子拽出一些,忽又见一粒晶莹的小汉白玉,不由得更奇,遂将盒子打开了,立时呆住。 便见里面乃是一个极翠绿的半月,剔透纯粹,晶莹欲滴,和她脖间所戴的一模一样,普天之下,有此项坠者,她只知道两人,林珑一个,却并不是此络子,另外一个,只在南川身上,况这翡翠上有一个细细弱弱的磕痕,乃是她年幼淘气弄坏的,非要和南川换过来,她怎能不记得? 只是,这东西,怎么竟出现在这里?是谁要给十三哥的? 黛玉心中怦怦直跳,不及细想,匆匆拿了项链下楼去,一径跑到二楼胤祥处,已经气喘吁吁,两个面生的小子在门口守着,黛玉便急急问道:“你们家主子可在里面么?” 那小子忙垂头笑道:“是,爷说姑娘若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黛玉扶着胸口,也并不怎样多想,便推开门,见胤祥临床负手而立,连忙走过去,情急激动,声音颇有些颤颤的,说道:“十三哥,这项链,是我哥哥的,是我哥哥戴的,他是不是来了?” 夕阳正浓,将黛玉的脸颊映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将她的眼睛映得眯着,面前的一切人和事都有些朦胧,不甚清晰,可是她还是看到,男子听了她说的话,慢慢转过身来,在万丈金光之中,她看到,那人正是南川。 没有什么语言能形容得出黛玉此刻的心情,亦如无法形容南川一样,两人怔怔相视,这一霎那,仿佛两具雕塑一般,黛玉曾无数次在梦里遇到过和南川重逢的场景,也曾无数次想象,可是此刻的心情,却是之前多少次的想象都全然不同的,这是真实的,鲜活的,能带给心灵最强烈的震撼,十几年的光阴仿佛就这样抽空了,他还是那个他,虽然岁月荏苒,改变了许多事情,可是往昔的所有记忆,就在昨天,不过就是那么一转身,近得可以听到呼吸。 黛玉泪如雨下,张了张口,虚说了句:“哥哥。”声音如蚊蝇一般,恍若梦呓,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南川的样貌变了,变得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脸有些黝黑,虽还不到二十岁,眼角边已经有了几道风沙篆刻的细纹,下巴上满是细细的小胡茬,他的眼里也弥漫起水光,强忍着,也笑了,说道:“玉儿,你来了。” 黛玉点头,颤颤出了点哭声:“是。” 南川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摆了摆,好像在说:“过来,哥哥看看你。” 黛玉顺从地走过去,喉间有些微微的哽咽,把手放在南川宽厚粗糙的大手里,南川向来坚毅冷然的双眼,此刻满满的都是温情,浓稠得化不开,目光细细掠过她的眉毛,眼眸,小巧的鼻梁,俏丽的小下巴,抿嘴一笑,不知是因为欣慰还是感慨。糙糙的大手,将黛玉两行眼泪擦了,沙哑地说道:“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遂又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摇动,说道:“还是那么爱哭,这毛病,也不改改。” 黛玉鼻间一酸,内心无数情感犹如惊涛骇浪一般冲涌激荡,满溢出双眸,又叫了一声哥哥,南川轻叹一声,忽然将黛玉揽入怀里,钳子一般的手臂,紧紧地箍着黛玉娇小的身子,心在剧烈的的跳动,呼吸急促而炽热,有多少年了?八年?十年?在他在妹妹床边承诺‘我会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在你身边保护你,谁也别想欺负你,我要见证你的及笈礼,亲眼看着你一天天长成漂亮的大姑娘,等到以后妹妹嫁人了,哥哥还要送你份大礼呢’。 那些约定至今仍清晰在耳,可是,阴错阳差,因为一个小小的玉坠,老天让他错过了相伴妹妹身边,错过看着黛玉一点点成长的机会,而以后,还要继续错过,此时方知,前尘已定,万事皆是身不由己。 轻轻放开怀中之人,黛玉眼眸晶莹,好半晌,问道:“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是啊,他过的好么?南川满脸的沧桑就在黛玉面前,可是,黛玉看不到他风雨雕刻下的血腥和残酷,望着黛玉溪水一般单纯的眼睛,南川想到那些冷风呼啸,血肉横飞的日子,铺天盖地的箭矢向蝗虫一般密密麻麻冲着面门飞过来,耳边是歇斯底里的冲杀声,与敌人血搏的狂喊声,战鼓声,马蹄声,失去了肢体的惨叫声,濒临死亡之时,绝望的呼救声,他曾吃过败仗,在深邃的丛林中躲避千军万马的抓捕,只能以树皮和蜥蜴做食,他也曾被兵士误解,流亡在外的日子,忍受莫大的屈辱,苦撑着坚持到回归家园的一天,多少次,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被飞驰的毒箭射中,被敌人的马刀砍断头颅,多少次,他眼看着前几日还大笑饮酒的同伴在敌人的疯狂斩杀下面血肉模糊,连尸体都拿不回来,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每一件都涉及生死之重,那些沉痛的过往早已经将他的心练就地入铅石一般,又冷又硬,黛玉的一句话,却又将这一颗冷硬的心忽然触痛,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一隅,竟是如此的触碰不得,一想起,便惊天动地。 可是,这些风雨苍茫的过往,该如何对那些自小在闺房中长大,会对着风月生叹,会对着凋零的花草落泪的多愁善感的小姐们听呢? 南川静静一笑,说道:“很好,只是想吃咱们家乡的好茶。” 黛玉也笑了,忙说道:“这没什么,我那儿有,等到哥哥再走的时候,我给哥哥多带些去!”又犹犹豫豫说道:“哥哥还有两日就要走了罢?”神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南川嘴角挑起一抹苦笑,正要说话,忽听见小子在门口求见,原来是胤祥派来的,因说道:“我们爷临时有事,暂回不来,想请林将军照顾林姑娘两日,爷留了两驾车马,另有小厮银两,借给林姑娘和林将军使,我们爷不过三两日,便回来了,这里且先让小的代他,和二位别过。” 黛玉略一回想,便知道胤祥皆是早先预备好了的,先前种种,不过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心内感激之情立生,点头淡笑道:“回头替我谢谢你们十三爷。”那小子便去了,这边南川因问道:“你和十三爷很熟?” 黛玉说道:“十三爷很好,他和我哥哥结成了义兄弟,帮了我们很多忙,这一次哥哥能脱险,全赖他从中周旋了。” 南川点点头,沉声说道:“圣上这些皇子之中,能让我敬佩的不多,十三阿哥是一个,他一身侠肝义胆,便是我们边疆将士也多有耳闻,相较八阿哥的阴险狠毒,简直是不能同日而语!”言至此,面上掠过一丝仇恨,说道:“如果不是中途变故,不是考虑到会殃及他人的话,只怕这个软逼师父自尽的恶毒之人早落入我手里了,到时候,我自然另有一番计较,纵然舍去十余年功绩,拼了身死,也要为师父吐了这一口恶气。” 黛玉心中忽然一震,将一张脸红透了,李将军虽然不是她直接害死,可当日计谋,她也有份,如今提及,只觉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垂头问道:“哥哥和李老将军,是不是很亲?” 南川不禁有些恍然,凝目说道:“师父对我有知遇之恩,当日若不是他,只怕我已经饿死荒郊了,他救我回去,教我兵法布阵之道,行军作战之法,对我如师亦友,这十余年,我受他之恩,着实深重,除了爹娘,他就是我最近最亲的长辈了,谁知我尚未能报他之恩,却闻他屈死在八爷手里,师父一生刚直不阿,忠诚为国,却得如此下场,为人徒弟,如何不恨?” 第87章:无心之误 上次说到南川提及八阿哥胤禩害死李老将军一事,满腔愤怒,义愤填膺,听得黛玉心跳脸红,南川浑然不觉,兀自沉声说道:“只恨我能力卑微,非但未能为师父雪耻,如今还连累了一干兵士和百姓,他们犯上作乱,皆是为我,如今虽我得了宽恩,他们却处身泥潭之中,不知怎么样呢。” 黛玉连忙问道:“可是那些因为哥哥被捕,一路揭竿而来的那些人?他们又怎么了?” 南川叹息一声,皱眉说道:“朝廷担心他们点燃火苗,酿难救之灾,早强令各地方将其关押看管起来了,对于朝廷来说,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可放可不放,只怕这一次是有去无回了,想他们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如此,我却救不了他们,心里着实有愧。” 黛玉想了想,不由得说道:“哥哥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罢。” 南川目光不禁移到黛玉面上,满腔的愠怒渐渐减淡,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轻轻说道:“傻玉儿,这是国家大事,非同玩笑,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帮我?” 黛玉水目流莹,他还是拿她当十年前的妹妹,还拿她当小孩子一样,可是如今的玉儿,已经长大了,静静一笑,说道:“我会求十三哥帮忙,十三哥人很好,对哥哥和我都很讲义气,如果他不够,再加上四阿哥,十三哥和四阿哥关系非常好,我认真求他,他该会替我说话的,倘若,倘若他们二人联合进谏的话,相信在圣上面前是能奏效的——” 说到此,黛玉脸上又犯上一层红晕,因为心中的底气不足,她在问自己,凭什么呢?十三哥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帮你呢?难道你就那样有自信,连四阿哥都会为了你林氏家人说话么?她自己心中都不太能确定,可是还是硬着头皮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为了让南川心中没有那么重的担子,为了能帮他做一些事,哪怕希望微乎其微,好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直到此时,黛玉才发觉,人真的不能走错路,正误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差,犯错误很容易,可要想弥补过来,却是难上加难了。 南川心中感激,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为我趟这一趟浑水,我也不想让你求人,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黛玉忙说道:“哥哥说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南川听了这话,皱眉一笑,不禁在黛玉的脸上一捏,笑道:“你这傻丫头。”,面对南川宠爱慈蔼的目光,黛玉却低下头,一个声音,在她心中说道:“因为我欠你的。” 太阳落了山,屋内暗淡下来,二人因相邀到外面散步,两小子牵着两匹马在后面跟着,两人并不向市集,而是挑拣着清净少人的小路走,昏昏的暮色之中,青山苍远,几点星辰扑朔暗闪,静默良久,南川方问道:“林珑,我弟弟他,对你怎样?” 黛玉微微一笑,说道:“哥哥对我很好。” 南川点头,笑道:“这就好。”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说道:“时隔这么多年,我对这个弟弟印象都不深了,只记得他是一个颇古怪独特的,与别人不同,若说淘气,他比别人都淘气些,满肚子另类的心肠,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却有本事不叫爹爹发现,我小时候不甚喜欢他,觉得他不图上进,整日家胡混,可有时候却常常觉得他行事超于年龄,言语也颇有道理,只是那些言语行为放在几岁的孩童身上,尤显得奇怪,老实说,他做你哥哥,我倒不甚放心,一则怕他给你引坏了,二则怕他欺负你,现在你说很好,也就罢了。” 黛玉听到此,忍不住一笑,道:“哥哥若听见你说这些,定要埋怨的,他哪里知道你如今竟是大将军了呢,若知道,便是本来有欺负我的心,也不敢了,否则,我就向你告状,好好惩治他!” 南川呵呵笑了,黛玉也笑了,是以两人便谈起林珑个性,脾气及生活琐事,因又问起贾府来,黛玉谈及林珑,侃侃而谈,说到贾府,不过避重就轻,星色渐浓,黛玉早气喘吁吁,便问道:“哥哥,我们骑马,去市集逛逛罢?” 南川笑道:“是了,你早累了罢?” 黛玉不仅幽幽叹息一声,噘嘴嗔道:“哥哥这许多年在军营,早将从前那些体贴人的心思磨没了,若在小时候,哪儿还用我说的?没等我累,哥哥早就——” 还没说完,只觉身子一轻,南川的双手铁钳一般夹着她双肋,突如其来的一下,叫黛玉吃了一惊,下一刻,身子腾空半圈,已经落在马上,南川抿嘴含笑,说道:“和以前一样罢?” 黛玉拍着胸脯,含笑道:“哥哥!” 南川呵呵笑着上马,说道:“你说的是,哥哥每日和一群兵士一处,早连得性子粗了,不过,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遂回头说道:“我们随便转转,你们不必跟着了。”小厮们得了这一吩咐,也各自自便去。 两人策马并行,黛玉因说道:“哥哥还没和玉儿说战场的事呢。” 南川笑道:“刀光剑影,女儿不宜。” 黛玉不以为然,倒也不再问他,忽然想起一事,因说道:“哥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南川想了想,道:“我也想知道。” 黛玉微微蹙眉,道:“如果边疆没了边患,哥哥就可以回来了么?” 南川看着她,笑了:“你说呢。” 黛玉轻轻哼一声,小声说了句‘狡猾’,她其实知道,只是想听他一个回答而已,没了边患,也要镇守,或许君王一个大赦,或者自动请辞将军之位,能得归乡一机,否则,就要一直守下去,就像李老将军一样,年迈不归。 黛玉不禁有些黯然,南川微微一笑,说道:“边疆战乱频仍,等退了敌寇,圣上该会找人替代我的,那时我就可以回来了。”说完,像是故意要逗黛玉一笑:“哥哥也是要成家生子的,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那地方吃灰喝尘罢?连好茶都吃不上一碗。” 黛玉嗯了一声,静静点头,想到成家生子一句,心中一动,歪头问道:“哥哥这些年,见识的人定然也不少了,可有意中人了?” 南川垂头莞尔,点头道:“有。” 黛玉问道:“有?” “有。” “那,是谁家小姐呢?” “我并不知道,只是偶尔见了一两次而已。” 黛玉点点头:“哥哥最是少言寡语的,不知人家姓甚名谁,也是正常。”又嫣然笑道:“哥哥只见了一两次,就对她中意了,这女子定然十分标致了。” 因又问道:“是么?” 南川笑意更深:“一点都不标致。比妹妹可不标致的多呢。” 黛玉起初点头,听到后来,便看他道:“哥哥说什么!” 南川低头呵呵笑,道:“快别问了,哪儿有这样的人,我是糊弄你呢。” 黛玉呸了一声,笑道:“不得了,连哥哥这样老实的人都开始说谎了。”一只手捧着胸口,无限凄楚地轻叹了一息。 南川笑道:“你难道忘了?哥哥从前不是答应过你,以后小嫂子甄选,要经过玉儿许可才行么?如今玉儿尚没见过此人,我哪敢轻易看上她了?横竖要你点头说行了,我才敢动这意思呢。” 黛玉面上悠然得意,月色皎洁,映得她脸上动人至极,口中却说道:“哥哥确是答应过我,只是那时我如何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皆不过是些年少无知的话罢了。” 南川笑道:“便是年少无知的话,也要遵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妹妹也有一样的承诺给哥哥罢?咱们兄妹儿子自小是无话不谈的,我倒想知道,玉儿可有没有意中人呢?” 说到自己,黛玉不禁双颊绯红,垂头笑道:“保密。” 南川挑了挑眉毛,笑道:“那就是有了。” 黛玉垂头,娇颜红透,说道:“没有。” 南川观黛玉神色,挺直身子,说道:“看来,当初老实,如今说谎的人可不止我林南川一个了。连我单纯的玉儿都变了呢。” 黛玉小声说一句:“谁变了。”别过头去,仍一语不发。 南川终于撑不住一笑,说道:“好了,纵是不问,我也知道是谁,玉儿常不绝于口的,我焉能听不出来?况你的脸上可都写着呢。” 黛玉不由得一怔,红脸垂头说道:“哥哥知道什么?也不过是你胡猜的罢了。” 南川见黛玉模样甚是娇俏可爱,触动往昔之情,仰头呵呵笑了,策马贴近黛玉之马,伸手揽过黛玉身子,拍拍肩膀,想了想,正色说道:“我虽然向来对他们阿哥有抵触情绪,然这个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身份矜贵,却没有孤傲凌人之气,受圣上青眼心属,却鲜少有颐指气使的作为,其一身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竟深有我们沙场兄弟的风格,这一点上,就很对我的脾气,更何况——” 看着黛玉,微微一笑,很诚恳地说道:“他性子儒雅多礼,心思周密,善解人意,又通诗词书画,和玉儿你很配。” 第88章:往昔兄妹 上次因说到南川在黛玉身边夸赞胤祥为人,黛玉便知他是误会了,心欲否认,他二人向来极亲极近的,她有何心事,本不该瞒他,可是话到口边,不由得又慢慢咽了回去,这样的真相,该如何告诉他? 她一直以为南川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方才,因为南川竟然说错,黛玉忽然感觉,这十年不见,还是有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改变了,比如她的心事,南川已经不完全能够猜得到,可是这个时候,当黛玉又一次细细回味才知道,不是南川不了解黛玉,而是南川所了解的那个黛玉已经变了,是她自己变了。 也许她选择林珑,连向来最懂她的南川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哪怕给南川无数次机会猜测,他也不会去将林珑放入猜测之列的,这个真相该怎么对他说呢?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想?黛玉喜欢林珑,全凭自己的心,从来不屑因为别人的眼光改变初衷,可是这一刻,当她想到南川会怎么看她,忽然竟有一丝丝害怕和不安,这是瞒不住的,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知道,那时候,他会如从前一样对她,无论她怎样都会原谅,还是会觉得她这一次任性太过了,已经超过了他能忍受的范围? 黛玉脸热如火,心跳也快了起来,垂下头,轻轻说道:“玉儿中意的人,不是十三哥。” 南川有些意外,略一挑眉,自我解嘲地笑笑,道:“原来不是他,那么,是哪家的少爷能有这么好的福气,竟得我妹妹青睐了?” 黛玉不看南川,不予回答,轻声问道:“如果,我喜欢的人,哥哥不喜欢,那哥哥会阻拦我吗?” 南川微微一怔,笑了:“傻瓜,如果是你喜欢的,哥哥当然也会喜欢了。” 黛玉柳眉轻蹙,觉得南川并没领悟自己的意思,又说道:“或者,哥哥觉得我不应该喜欢呢?” 南川看着黛玉,有些不解,便笑道:“能让你喜欢上的人,自然有他过人之处,又或者,他对你是真心的好。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论你中意哪一个,他一定能够给你很好的生活,玉儿,你是我妹妹,我希望你能幸福,老实说,只要这个人能让你过得幸福,哪怕他是我的仇人,我都可以接受,我在这世界上的亲人寥寥无几,对于我来说,你很重要,你的幸福,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一席话,将黛玉说得泪眼朦胧,不由轻叹:“哥哥。” 南川笑了笑,执起黛玉一只手,又继续说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的私心,还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人,他和你能琴瑟合鸣,能懂你心意,你二人能相濡以沫,相知相惜,而且,他所具备的,不但是一个好脾性,不仅仅这么简单,还要能够给你一个恬静温馨,高雅尊贵的生活环境,因为这才是能真正让你融于其中的生活,也许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私心里总感觉谁都配不上你,但是哥哥再怎么样,也终归要把你交到他人手里,纵使我对他的要求再不多,最起码,他要不至于让你承受一些你本不该承受的痛苦,否则,我看在眼里,心里会很难受的。” 黛玉一句一句,静静回思南川的话,眼眸痴凝,不觉点头,一条道已经走到头,喧嚷的叫卖声从另一条繁华的主道传过来,遥遥间,已见彼处灯火辉煌,行人极盛,竟不疏于日里的街市,南川便笑道:“那些远的,以后总有时间去想,好容易出来一回,该认真逛逛才是,玉儿?” 黛玉抬头,南川笑道:“哥哥身上并没有钱,今儿可要把十三爷借咱们的钱都花了,将来少不得妹妹替我还账了。” 黛玉微微一笑,噘嘴道:“我才不管,哥哥自己还,若不行,就且先将回边疆的事放一放,在这边做苦力攒钱。” 南川呵呵一笑,指着黛玉道:“小滑头,从前你撒痴要东西,我是怎么给你买来?如今倒对我仔细起来了,可小心我先叫你还账。” 黛玉听了这话,也撑不住笑了,想起往昔之事,一片桃红柳绿,现有一切似乎都不足一思,不足一虑,嫣然笑道:“我记性好得很,那时我不是问过哥哥,‘怎么不拘玉儿要求的什么事,哥哥都能做到?’哥哥不是说‘谁叫我是哥哥呢,哥哥本就是来疼妹妹的’,可有这话?现在又来翻旧账诉苦,可怨不得我,我也不记得。” 南川呵呵大笑,点头说道:“是,是,那时我若不这么说,不知道哪一个定然一日别扭了,饭也不好生吃,晚上又梗着不睡觉,专跑到我面前噘嘴来,硬是要我改口了,再好生哄她一番才罢,我可不想费事。” 黛玉又羞又急,环视左右,轻声嗔道:“哥哥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讨厌。”路边已经有些人仰头笑视黛玉了,又看南川,南川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大笑,黛玉更羞,道:“不理你了,我先走了。”南川忙笑说道:“人多,看挤着!慢些。”连忙策马赶上来。 这一晚两人像是又还原成了昔日的那一对小兄妹,黛玉虽然什么都不短,可并不常上街来,而今更因为与南川一处,心情愉悦,似乎又找回了童真时光,看什么都是新奇的,买这个,买那个,竹子编成的各种小花篮,泥土捏成的小风车,木屑拼成的饰品画,毛线勾的小花鞋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数不胜数,口中说着要给南川带了边疆去,南川淡笑点头,不置一词,因没有下人,便用绳子将各样东西都绑了一处,挂在马匹后面。 直到夜色浓沉,人烟也少了许多,两人才游尽了兴,说笑归来,此一日方罢,此后两日,两人又相伴去附近山水名胜游了一番,游官园,赏画林,观星台,两日时间,疏忽而过,很快便到了南川离去之日。 黛玉虽难舍他去,却无挽留之法,默默亲自为其打点了行装,并无一词,心中因思‘哥哥若不是将军,是个平凡人,那该多好。’ 南川如何不知黛玉所想?想了想,自先说道:“我这一来,那边只有丘少辉和冷夏将军两个,他二人善于守卫,又较冷静,敌营主将拓跋襄心思简单,行事最是莽撞冲动,短时期内,边疆是稳妥的,只是我怕敌贼狡猾,想出什么别的主意来,这可该去了。” 黛玉点头,说道:“我明白。”不知道为何,那嗓音却早有些暗哑,声音颤抖,眼神闪烁,南川心中一紧,便将黛玉搂在怀里,拍她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说了一句:“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黛玉闭眼,也幽幽颤颤地说出一句:“沙场无情,哥哥要为我保重。” 搂着黛玉的双臂又紧了一紧,静静说道:“我在牢狱里,因为那些被我连累入狱的民众和兵士,曾经后悔过自己的冲动,可是现在却又有一些庆幸,若不是冲动这一回,也就不会有这几日的幸福,这几日的幸福,是我从痛苦和折磨里偷来的,如果不是重遇妹妹,师傅的冤死,受我连累的那些人,会让我内疚得自尽,这比在沙场中拼搏而死,更让人痛苦一万倍。” 黛玉听到这些,如雷掣电击的一般,忽然脱离身子,用手抵住南川的口,泪若珠断,颤颤地说道:“哥哥——”是她的错,是她的错,黛玉心内剧烈绞痛,酸涩异常,言辞难以描摹得出,不由得心笃意坚,一字一句地说道:“哥哥,玉儿从前常受你照顾,我还没有报答,这一次我要帮你,你且放心去就是。” 南川怔住,而后一笑,轻轻握了握黛玉的肩膀,摇摇头,一语不发,可是黛玉看得出,那眼里是一抹苍凉的拒绝,黛玉也知道,她不过是一个闺阁的弱女子,一个弱女子罢了。 日上正午,宫中派来了送行的公公和护卫,黛玉亲看着南川跨上马匹,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和青天白云一处,杳无踪迹,不由得又垂泪。 忽觉身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竟是胤祥,也正看着南川的方向,黛玉只别过身去,拭干泪痕,一声不语,但听胤祥暗暗叹息一声,说道:“我长了这么大,为将者见过不少,只是,如你哥哥这般忠勇贤德,让人甘愿为之水火跟随的良将,却绝无仅有,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仰慕了。” 黛玉不由得一怔,便看胤祥,他和南川相处甚少,如何得知这些? 胤祥微微一笑,静静说道:“我这几日见了那些因你哥哥起事,被定罪落狱的人,我不知他们哪儿来的信念和坚持,在他们心中,林将军就是救世的天神一般,他们铁心拥护,宁可身死也在所不惜,这份信任,也竟让我有种枉活一生的感觉,从你哥哥身上,我感觉到一种境界,让人嫉妒,也很让人痴迷。” 胤祥话音平静,望着远方双眸深邃深远,宛若一碧杳渺无极的星空。 第89章:月渐出云 话说胤祥自南川去,说了一番衷肠,赞其人格,黛玉越听越奇,因问道:“十三哥这几日见到了为我哥哥落狱的那些人么?” 胤祥淡淡一笑,道:“昨晨平城县衙要审问那些囚犯,好定罪画押的,你也知道,我也是这件事的负责人,是以去了一番平城县衙。” 黛玉心中一跳,忙问道:“那么,结果怎样?” 胤祥笑道:“这年头没有钱和权办不到的事,我申明了厉害得失,威逼利诱,他们也就大罪化小,小罪化无了,这事本来顺利之极,所谓重审,也不过走一个过场罢了,可唯一不顺的地方,就是这群人太耿直忠诚了,临到那个时候,半分惧色都没有,口中只是林将军的好话,朝廷的不是——”胤祥说到此,摇头笑笑,虽言语轻描淡写,当时的尴尬,可以想见。 因听其说道:“其实,那些地位卑微的兵士百姓是给我上了一课,若不是亲眼见识了他们对林将军死心塌地的追随和拥护,我还不相信一个人的影响力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竟可以让人为之付出性命,便是我皇阿玛高高在上,可是他赖以威慑众人的是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利,更多的人,对他是因畏惧而敬,这一点上,你哥哥尤显得难得。” 黛玉听得怔怔的,便问:“十三哥的意思,他们都没事了么?” 胤祥笑道:“如果他们不弄出新的事来,该是没事了。” 黛玉心中一阵轻松,如卸掉了一只大石头的一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口中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双手合十,闭目念着‘阿弥陀佛’,激动地眼圈都红了,忽想到整件事是胤祥帮了大忙,不由得犹犹豫豫地问胤祥道:“十三哥,为何要救助这些人?”他虽转述时一笔带过,可是黛玉如何不知掉这里面也要很多周旋和为难?他和那些人非亲非故,因何要无缘无故地替他们说话? 胤祥起初救他们,觉得很正常,他觉得他应该这么做,所以从很多天以前,他就开始慢慢渗透疏通那些官员,开始为那些被关押的囚犯奔走,这不是他自己的事,可他无形中却早将此当成了自己的一个责任,可是此时经黛玉问起,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都没有细细去思考内里的原因,一时之间,也不由得微微怔住。 轻风拂面,吹来路边的桃花花瓣的香气,浓郁沁人,黛玉一身粉白纱裙,裙角和长发在夹杂着花香的风里面静静拂动,宛若下界仙女一般空灵飘逸,他也在问自己,为的什么。 胤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在慢慢变快,毫没来由,一点点热气窜上脸颊,他也看着黛玉,静静笑着,很平静地说道:“你哥哥,他是一个重情意的人,如果那些人不被放出来的话,这件事会成为压在你哥哥心头上的石头,他会觉得很沉重,那么,你就会一样沉重。我说的对么。” “我只是——”胤祥慢慢说道:“不想让你感到沉重。” 黛玉的心中怦然一动,这一刻,有一股奇异的暖流涌入身体各个角落,每一处都到了,似乎魂灵都在为之震撼,原来他这几日是为了这事奔走,他是为了去帮她,十三哥,十三哥!黛玉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说些感谢的话,可是张了张口,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感谢二字,似乎已经不能完全诠释此刻的心情,她的心中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喜悦,还有惊诧,还有忐忑,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 胤祥此刻的眼神如水如月,黛玉垂下头来,不敢逼视,心如小鹿一般乱跳乱撞,脑中嗡嗡细响,而她的脸早已经红透了,正如这春月桃花,百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一时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眼神在影子中躲闪迷离。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结,可是下一刻,黛玉的世界,忽然传来了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胤祥竟然执起她的手,将她一只柔荑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一刻,含义自明,黛玉心跳得更厉害,已经不能正常地思考抉择,她在心里摇头,她在心里看见自己扯出手来,转身逃走的画面,可是眼前出现的是胤祥一次又一次贴心的帮助,无条件,无回报,泉水一样一次次让她的心中暖暖的感动,她想起胤祥因为自己总是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在星夜中第一次发火,她想起他为了自己,不惜得罪贾府上下,杖责宝钗,想起为了自己一求,不惜破坏自己在圣上面前的形象,他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了,而她呢?她有过什么回报? 脚步就这样粘在地上,心灵在这一刻如冰融化,这些念想将黛玉拉回了胤祥身边,让她没有拒绝,黛玉抬起头,看到胤祥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可她看得出,他的眼眸因为黛玉这一刻无形中的默许,满是希翼和兴奋,不觉间,黛玉忽然想起南川那晚的话来‘身份矜贵,却没有孤傲凌人之气,受圣上青眼心属,却鲜少有颐指气使的作为,其一身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 ‘更何况,他性子儒雅多礼,心思周密,善解人意,又通诗词书画,和玉儿你很配。’ 黛玉觉得心里更乱了。 南川已经见过,出外已有时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吃罢午饭,便各自叫下人打点行装,回贾府去,胤祥一路心不在焉,一如黛玉,而两人的脸颊都有些红彤彤的,在此之前,两人若去何处,一路定然有说有笑,甚为融洽,自从彼此多了一点古怪的暧昧,看去倒感觉生分了许多,路途上竟连半句话都没有,连下人们都觉得有些诡异,她们岂知道两人各自迥异的心肠?且不多表。 行至半途,路途前方忽然现出二人二马来,前方的白色长褂,修长轮廓,正向两人的方向疾驰而来,黛玉见了,本能地策马向旁边一让,却听胤祥突然叫道:“二弟?!” 黛玉微愣,果然认出渐渐行近的人正是林珑,身后一个小子跟着,心中忽来一阵惊喜,连忙勒马下来,喊道:“哥哥!”及待近了,方见林珑褂子上竟是一个个都口子,破旧不堪,脸上也是一片疲惫之色,十分苍白,那林珑奔到二人身边,扬蹄勒马而止,招呼了声胤祥,马未站稳,他已经跳下来,几步飞奔到黛玉身边,一把将其抱下马,‘快让我看看’,全身上下打量,绕着黛玉转了两圈,带着几分焦急慌乱,问道:“你有没有事?” 连带胤祥都诧异地看着黛玉,黛玉也怔怔地,笑问道:“我几时有事了?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再不必回去了么?” 林珑不顾回答她,先松了一口气,不禁一阵咳嗽,脸色涨红,好生难过,黛玉倒替他拍背,又拿帕子替他拭汗,好半晌林珑才好了,便皱起眉头,说道:“我收到一封匿名信,说贼人将你绑架,让我快回来赎你,我一时回不来,每天做噩梦!如今知道你没事,那就好了。” 胤祥抿嘴在一边笑,这会儿听他说起这些,也不由得蹙眉,看黛玉道:“几时的事?” 黛玉心中一震,连他都知道了?忙说道:“事儿早了了,我并没事,倒是,云儿受了难,遭贼人毒手——”不禁敛容,胤祥见状,便说道:“我知道了,前阵子小子说四哥关你,就是为的这事儿罢?”上下看他形容,诧异道:“难道你竟是自己逃出来的不成?” 林珑听说黛玉没事,一颗心才放到肚子里,什么云儿雨儿的,想都不想,紧绷的神经立时缓过来了,又恢复了几分悠哉游哉之风,回身摸了摸一路极端疲累的马匹,点头说道:“我对你四哥好话说尽,可他就是不放我,若不自己想办法,如何出得来?这一路快马加鞭,人没怎样,马都快不行了。” 胤祥忍笑道:“你就不怕我四哥恼了,在我皇阿玛面前避了提你,不给你升官发财的机会么?” 林珑方要说话,身后的小子擦了把汗,喘吁吁地说道:“十三爷不知道,我们爷竟和四爷都吵起来了,四爷断然下了令,说二爷若回来,‘官定是没了!’,我们二爷说,‘当初就是因为林姑娘才努力要做官,如今林姑娘有事,官又算得了什么,要它做什么!’二人红脸对白脸,简直都要翻了天了,我们做小子的,只整日家求佛拜观音的祈祷林姑娘没事,要不然,凭我们爷当时那模样,若知道林姑娘怎么样,只怕——”林珑早捂着他的口向后推,说道:“只怕什么?一边凉快去罢了!” 那边黛玉不由得转过身去,将脸红透,胤祥没注意,向林珑笑道:“我了解我四哥这个人,他向来襟怀宽厚,你不必担心,便是你这一次得罪了他,我想,以他之性,也会向我皇阿玛说你好话的,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林珑嘿嘿一笑,锤了下胤祥肩膀,忽然想到一事,又有些诧异,眼神立刻戒备起来,笑问道:“我差点就忘了问了,你二人怎么竟在这里?你带我妹妹来做什么?老实交代。” 胤祥不由得一笑,说道:“这里荒郊野岭的,路上说罢。”瞥了一眼黛玉,压低声音贴近林珑道:“我还有个秘密要跟你说呢。” 第90章:世外遐想 上次说到林珑因问胤祥和黛玉二人做什么来,胤祥见天色不早,遂要路上说,又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的到的声音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那林珑便也神神秘秘笑道:“我也有个事要跟你说呢。”胤祥笑道:“果真?你且先说。” 三人遂上了马,林珑笑说道:“实不相瞒,四爷的呈文已经上去了,若不出意外的话,我可就快要当官了呢,只是官阶可能小了些。” 黛玉一手持缰,一手拿手帕闲闲扇风,抿嘴一笑,胤祥便问:“什么官?” 林珑费力想了一下,说道:“四爷说,就算往好了说,也就是个县丞,要是往坏了说,就不值一提了。” 胤祥不禁看黛玉一眼,两人对视一笑,胤祥因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不过初立功劳,就能得县丞一职,可是相当难得了,那好歹也是正八品,多少人挤破脑袋,穷其一生还争不到呢。” 林珑面上有些得意,却还摇头撇嘴道:“若早对我说是县丞,我就不去冒那个险了,当初我可是冲着总督,将军,总兵什么的去的!” 胤祥忍了忍,终于还是撑不住哈哈大笑,险些跌下马来,黛玉都有些脸红了,拿帕子甩他脸上,嗔笑道:“你老实些罢,还不擦擦汗呢!” 林珑接住帕子,但觉一律淡香扑面,笑看了黛玉一眼,黛玉也正看他,两相照面,林珑觉得多日不见,黛玉似乎更清瘦了些,也更添了一股婉约清秀之气,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涌起许多话要说,因胤祥在一旁,不好说什么,便眨了一眼,抿嘴一笑,黛玉如何不知他的意思?静静一笑,不知为何,忽隐隐有一种负罪感,脸颊烧红,别过去看路景,并不插言两人交谈。 胤祥这边因又和林珑聊了几句,问其今后打算,林珑便说要和黛玉搬出贾府,另买府宅,胤祥笑道:“近日正兼我皇阿玛叫我们回京城去,我近日也是要走的了,不想你兄妹竟然也要走了,若我说,这正好,我看贾府上下也没几个实心实意对你二人的,走了也自在。” 林珑说道:“就是为的这个,其实我早就想和妹妹搬出去了,以前我妹妹小,我要说出去,他们必然横栏竖挡,拿出亲戚的款儿来,我也只好在府上虚应那些人几年了,现在我妹妹也大了,我也有官儿了,难不成我一个县丞还跟他们挤一个院子不成?何况,我不在这些日子,竟闹出绑架一案来,别管是真的还是误会,这地方都待不得,这回可是彻底要走的。”胤祥甚是同意。 一时见日色又偏了一些,便不再多说,快马加鞭,赶回贾府,且先各自回各处去。 贾府上人,尤其是那些下人,对于林珑这一次跟四爷和十三爷出去,本把持着观望的态度,若并无成就呢,从前怎样对待,依旧怎样,风光荣耀呢,今后就存个畏惧之心,立刻巴结奉承他,只是乍一见了林珑归回,竟然衣衫褴褛,发乱脸白的,除了言语间依旧眉飞色舞,却竟一点没有当爷的光彩,暗中更多了些揣测和怀疑的味道,彼此眼中意味深远。 那林珑先回小九寨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他经久未回,那些丫头见他归来,也都喜欢,围着身前身后伺候,听他天南海北的大说一通,十分着迷,林珑便问走后之事,尤其是那日府上出了绑匪一事,众人也都争先恐后告诉他了,林珑蹙眉点头,凝思不语,忽想到一事,笑道:“是了,我且问你们,若我离了这府上,你们是跟我走呢,还是留下来?” 众人不禁生疑,语嫣便问道:“好好的,做什么要出去呢?” 林珑笑道:“我终究是林家的人,难不成在贾家待一辈子不成,我也要有自己的家业,这几日我就要跟老太太她们说起了,去处嘛,乃是南下的一个县城,你们若愿意跟着我呢,这几日就打点好东西,倒时候我招呼一声,你们就卷了铺盖跟我走,不愿意的,念在你们伺候我一场,我也有赏。” 大家听完,面面相觑,沉默淡笑无语,林珑笑道:“这样罢,愿意留下来的,举个手,或者向前一步。” 人群静谧,半刻之后,只有一个小丫头站出来,低头说道:“我老子娘在这边呢,若南下去,背井离乡,我是不能的。” 语嫣听了,立刻怔怔看她问道:“这可奇了,你不是早说过你老子娘十年前就死了的吗?哪儿又冒出一个老子娘来?” 那丫头一边的另一个名小香的小丫头也笑道:“姐姐何必问她?我早知道她要站出来的,她姑母可和这府上的赵嬷嬷有亲戚,那赵嬷嬷又是链二爷的奶娘,将来托她姑母给赵嬷嬷送些礼,再好好求求链二奶奶,大好处没有,至少能求一个像样的小子婚配,她自然是愿意留下来的,不然,岂能愿意巴巴地跟着爷南下去呢,咱们自伺候爷的那一天,就死心踏地跟着爷了,她伺候爷,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早看出她是这里面的贼了。” 那小丫头脸色通红,忙吞吞吐吐狡辩道:“我几时‘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我才长了多大,知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别在那边血口喷人!” 小香冷笑道:“你还赖呢,可别让我说出好话来,你既这么说,为何那阵子爷不见的金如意红穗挂链的扇子,竟被链二爷拿着?我们爷随意问了链二爷一句,他说是你姑母孝敬他的?你姑母一个月能挣了几两银子?还买得起那东西?” 小丫头见她提起这事儿来,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半点话都没有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便听林珑在那边说了句‘行了,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看了大家一眼,说道:“去留随意,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本来就是自愿,我又不是强求谁。” 静静一笑,便起身出去,打算去潇湘馆找黛玉。 月色方起,虫鸣四处,林珑经历了几个月的心惊胆战,忽然置身轻松闲适之中,十分舒畅,不由得悄然感叹,临近潇湘馆门口,便看见一束芭蕉掩映着半开的镂花格子窗里,黛玉正坐在床上,低头默默看书,披散的头发随意拢到右肩,头微微歪着,两眉若春山一般,似蹙非蹙,几缕轻风吹进窗子,将其额前一绺残发拂动,如仙灵降世,如诗如画,直能令观者魂痴梦断。 林珑静静走到了院子中心,见到这景,那双脚便如黏在地上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往前挪动一步,便闲闲跳上院子中的石凳蹲着,无声无息,托腮静看,淡淡微笑。 半日,眉间忽掠过一丝诧异,只见那书虽然打开着,却一直都没有被翻动一页,黛玉两弯柳眉始终淡淡纠结,似有心事的一般。 林珑心中诧异,遂跳下石凳,自悄然踱到窗下,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唉声叹气的?” 突如其来的一声,将黛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他,不知为何,那一张脸很快变红,啐了一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躲在外面做什么?” 林珑遂笑着走进来,黛玉便将书合上了,叫人说道:“将我前些日子留得好茶沏两碗来。” 林珑遂一把拿过黛玉的书,闲闲翻了几页,笑道:“你什么时候爱看这些将大道理的书了?有看他的,倒不如和我讨论讨论,我知道的比古人还多呢。” 黛玉淡笑,将书放在架子上,说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林珑到一边坐下,笑道:“那倒不至于,只不过历朝历代的秘史野史,什么外传内传的还略知道些。”黛玉一时无话回复,只得静静一笑,林珑也笑了笑,拿手指在桌子上敲来敲去。 两人见面,本来心中皆许多话要说的,这会儿却很奇怪地,竟然都没话了,不像分别了几个月,倒像十年八年的一般,添了一点莫名其妙的陌生之感,不一时,丫头送茶来,林珑接过来,吃了一口,闲闲和黛玉说了些话,‘走了以后,你平日都干什么’‘可有没有人欺负你’‘有没有人跟你借钱’等话,忽一拍脑门,笑道:“我竟忘了,那个八爷这些日子住得可好?你有没有把我这个‘大客商’得罪了?” 黛玉扇着茶,皆垂头静静答了,提及胤禩,眼神顿了一顿,胤禩,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自从上一次绑架一事,一直到现在,他二人一直都没有再见面,就是因为这个八爷,她本来平静的生活忽然有一段如被投入大石头的湖水,波澜起伏,如果不是他逼婚的话,她不会想要自杀,如果不是他,她根本就不会因为参与了惩治李将军的一计,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后悔和内疚,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求助十三阿哥,不会因为无法报恩而生出极端的心思,更不会,在再一次面对林珑的时候,有种无所遁形的恐慌和负罪感。 二哥哥,你为什么要将这样一个人引入我的生活?难道那一点点租金就那么重要么?难道你不知道一刹那的时间都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何况那么漫长的几个月?高官厚禄又能如何,风光显耀又能如何?我心中真正想要的,难道仅仅限于此等旁枝末节? 黛玉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古怪的淡笑,点点颤抖的星光现于双眸之中,定定地看着林珑,笑问道:“二哥哥就那么怕我得罪了他?” 林珑微微一怔,笑道:“当然不是了。” 方等他最后一个字落音,黛玉便笑道:“既然如此,为何那么怕我得罪了他?为何不问问他有没有得罪我?” 林珑瞪目:“他得罪你了?” 黛玉想了想,静静一笑,垂头吃茶,而后说了一句:“没有。” 林珑看了看黛玉,眼中颇多揣摩的味道,便点头,笑道:“哦,没有,没有最好,他若得罪了我家玉儿,哥哥就给玉儿出气去!就算我别的做不到,让他稀里糊涂挨一顿打,还是轻松。” 黛玉不禁一笑,嗔怪地看林珑一眼,林珑见她笑了,心里十分喜欢,执其手来,握在手心里轻轻拍着,微微昂着头,似在淡笑憧憬,此一情景,忽然提醒了黛玉一点记忆,那个桃花飞舞的下午,也曾有一个人这样握着她的手,也曾这样的笑,她脸上不禁一热,便听林珑笑道:“咱们就要搬走了,你这几日让丫头拾掇拾掇,我们远途,一些没要紧的东西,就赏给那些丫头婆子罢,等到了那边,哥哥再给你置办,我早打听了一处地方,依山傍水,桃林环绕,咱们就在那儿建一处府宅,我请一些好工匠,仿咱们家林府一样建造,你若愿意在家待着呢,就看看书,弹弹琴,写两首诗,和丫头们荡秋千,栽点花树苗之类,若不愿意在家,就带些丫头,上山观景,或者拿花锄葬花去,等我回来了,咱们就让小厨房给做些好吃的,一起吃酒说话,若是想十三哥他们了,咱们就请他们来咱们家,好好招待他们,大家玩乐几日。” 林珑说得兴起,又笑道:“若是你在家待得腻了,咱们就上郊外骑马去,将祖国河山游览个遍,你们闺房女儿,总要守这个,守那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做不得,这回咱们离了这些亲戚,自己开门立院,谁也管不着,你想去哪儿,哥哥就带你去哪儿,所以你今后的任务就是,把身子养好,多吃好的,常说常笑,此外,咱们春夏秋冬四季,都去什么妙处旅游,这个计划也由你定,我的任务,就是所有衣食住行方面的后勤工作,哥哥的能力不大,但是,我要尽我所能,让我家玉儿成为这世界上最逍遥自在,最幸福的一个闺房小姐。”林珑说得满面光辉,言毕,对黛玉挑了挑眉,意思是:怎么样?还满意么? 第91章:呼之欲出 上回中林珑将与黛玉今后生活预想一番,一席话,将黛玉听得心中暖融融的,一股湿气窜上眼睛,霎时视线氤氲,她并没有林珑想象的那般欢喜,只是垂首点头,落落无声,半日,方静静问道:“咱们要搬出府的事,哥哥什么时候和老祖宗说?” 林珑笑着反问道:“你说呢?你觉得我们是先找一个临时居所住着,然后尽快跟上面提出来,越快出去越好,还是先等那边建着,到时候了,再跟他们提起呢?” 黛玉略一沉吟,便说道:“越快越好。” 林珑也是一般的心思,便笑着说好,两人又闲闲聊了些别后之事,林珑见天色晚了,方回去了,这一晚想起黛玉古怪,纳闷生疑,‘怎么这次回来,妹妹跟以前不一样了?’,因又暗中思道:“许是和南川哥哥分别,她心中难过,所以落落寡欢的,等我们出去,我常陪她四处玩逛一番,经常开释她,也就好了。”遂再不多想。 而黛玉所以如此,南川自有其三分原因,然更多还是因为存着另一段难以言明的心事,是以自林珑走后,虽洗漱了躺下,却许久未睡,辗转反侧,暗暗纠结,心中常有两个声音,一边反对,一边支持,难以抉择,竟然就到了天亮,糊里糊涂睡了半个多时辰就起来了,方吃了几勺粥,便见聆风居的墨画在外面要求见,黛玉少不得让进来,便问:“你做什么来?” 墨画笑道:“我们爷今儿早上搬走了,让我来说两句话呢。” 黛玉别过头去,说道:“有什么好说的?” 墨画有些尴尬,便笑道:“我们爷说,听说姑娘这几日也是要出去的,虽同是出去,却是天各一方,不知道以后还能见不能,让我来告诉姑娘保重。”说完,另又拿出一块红绸子包着的东西,并一个十分精巧的小怀表来,送了黛玉,小声说道:“这本书,爷说是那日雪天从姑娘那儿借的,今日奉还,还有这个怀表,我们爷送给姑娘,说留个纪念。” 黛玉对胤禩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可是听了‘天各一方’这一句,心中还是掠过一丝怅然,许多往事又悄然浮现在眼前,十多年前,那一个喧嚣火热的灯市,那个不讨喜的小男孩,十年之后,两人阴差阳错,又有了短暂的交集,曾几何时,她也曾对他产生过几分友好和信任,在和他鲜少的几次天南海北聊天的时候,也曾露过会心的笑,可曾几何时,他又亲手将这一切全盘打碎,让自己对他彻底心冷如冰,黛玉这时候觉得,人生仿佛戏台上的一场戏,总会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许多巧合和周折,可即便过程多么起伏,不论内容是悲剧或是喜剧,到曲终散场的时候,都未免有几分萧索和苍凉,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外乎是一场又一场的落幕,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 黛玉并不看墨画手里的东西,只是淡然说道:“书留下,怀表且拿回罢,我是不收的,也告诉他保重,你去罢。”左右是要天各一方,不拘曾经是恩是怨,都不妨一句祝福。 墨画从前也送过一次东西,知道黛玉性子,若说不要,定然就是不要的,无可奈何,只得拿着怀表回去了,雪雁进来伺候,黛玉辞了,独自一人对镜默默理妆,那些丫头们都隐隐觉得,经过这一段发生的许多风波之后,黛玉似乎无形中长大了许多,冷淡了许多,甚至有些超出了她的年龄。 且放下这边,话说林珑第二日便择一机会和贾母说起了搬出府一事,贾母听说黛玉她二人要走,自然不愿意,林珑这时候已经不比从前,贾家又非什么深恩之地,自己兄妹二人又并不拖欠府上,如今他们要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还管什么她们愿意不愿意?是以巧舌伶牙,列出树种不得不搬走的理由来,竟是只有去的理,没有留的理了,旁边王夫人本就不太喜欢黛玉,如今林珑回来,从下人们口中又没听到说他要加官进爵的话,更视为贾府累赘,见贾母沉吟,便笑道:“既然林小子和林姑娘已经决定了,我们拦也无益,不如就叫他们去罢了,此后逢年过节,仍旧将他们兄妹二人接来过节,也就是了。” 那边邢夫人也是无可无不可,李纨凤姐等都承欢王夫人的,也都顺着说话,贾母心中虽还有一点不乐,倒也没奈何。 此事便算定下,剩下便是两处收拾杂事,林珑处的小丫头一个留下,剩下的皆要跟着去,潇湘馆那边,黛玉只要了一个雪雁,细软首饰,书籍琴画等物皆打包,不出两日,潇湘馆和小九寨人虽未去,已经颇有些清萧静月之感,姐妹们如今少不得都来看视一回,各自有别礼相送,那宝玉竟还洒了几点泪,个中细节,也无需多述。 且说这林珑,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不由得身心轻松,这天下午,看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车马也是齐备的,只等着两日后那边临时宅院打扫妥当了,就可以搬出去住,左右无事,便去祥云阁寻胤祥,正好胤祥也刚回来不久,丫头正传酒菜呢,林珑见状,笑道:“好饿,都是我爱吃的菜。”大喇喇地便自己坐了下去,胤祥不过一笑,遣散下人,与他同饮。 两人说说笑笑,各自都有惬意之处,心宽爱饮,不到半个时辰,已酒上三巡,都有了醉意,林珑笑道:“这里不好,饮酒不乐,倒不如一处自在。” 胤祥脸颊微红,笑道:“这里安安静静的,怎么不好?又去哪儿?” 林珑摇头晃脑笑道:“有一处可将园中风景尽揽,风高星近,又没人打扰,十分自在,我们倒不如去那里吃酒,可不比这更痛快?”便不由分说,一手拿着小酒壶,一手拉着胤祥便往外走,胤祥只得由着他。 原来林珑所选之地竟是祥云阁的一处房檐之上,两人搭了半截梯子,在最高处坐下了,因彼此都有些晕眩,遂肩靠着肩,胤祥因问道:“你说要走,你们那些老太太,太太们就没要留你么?” 林珑笑道:“说了,不过那又如何?又不是我父母,不过都是些亲戚罢了,我就是要出去,还能拿绳子绑了我手脚不成?老太太虚留了几句,那些太太,奶奶们心中无所谓,自然是要放我出去的。” 胤祥点点头,因又问道:“没刮你一层油么?你和你妹妹年轻轻的,手中有些银子,这府上又紧缺,不会就这么放你们走罢?没哭穷?” 林珑吃了一口酒,将酒壶递给胤祥,笑道:“这招数早就用过,若是他们哭穷管用,我们这点子家当早就让她们给搜刮去了,到时候拖赖着不还,她们是做得出来的,我们即便要走也是走不得,岂不就名副其实地寄人篱下了呢?嗐,不说他们,没的叫人恶心。” 胤祥不语,不一刻,因又说道:“你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罢?” 林珑笑道:“咦,方才吃饭的时候你不是问过了?怎么这会儿又问?该不是你吃醉了罢?” 胤祥微微一怔,尴尬地笑笑,道:“我果真是没酒量的,哪比得你整日家呼朋唤友,吃酒和吃茶一样。” 林珑扑哧一笑,说道:“你说错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妹妹的时候,也有过这时候么?” 胤祥蹙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说错话了么?” 林珑点头,忍笑道:“你问我爹爹身子可好,刚见到我妹妹的时候问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又问了一遍。”便学当日之景,装模作样地说道:“林老爷身子可好?哦,那林老爷身子好么?这样啊,那,林老爷身子怎么样?真的么,呵呵,林老爷——” 话未说完,胤祥险些笑喷,一脚将林珑踹出一截远去,说道:“胡说八道,可小心我拿皮鞭抽你。” 林珑哎哟哟地爬回来,笑道:“你想杀人灭口,毁灭证据,想都别想。”胤祥伸手扯他,他忽然又将胤祥一拽,两人遂滚到一起,立刻踩松了几个瓦片,哗啦一声,便听一个丫头‘哎呀’一声,惊悚问道:‘上面是谁?’叫声又引来几个丫头,心慌神乱,以为有贼,险些就要喊出来。 胤祥站起来,说道:“是我们,都散罢。” 丫头们见是他们两个,方舒了口气,两人遂不闹了,坐下喘气,林珑拿胳膊肘捅他,问道:“是了,我想起了,那日你说有秘密告诉我,还没说呢,这就咱两个人,究竟是什么秘密?” 胤祥壶到口边,双眸一顿,抿嘴笑着,仰脖吃了一口酒,笑道:“你且猜猜。” 林珑看他满面含笑,眼睛里像漾着暖融融的春水一般,以前从未有过,不由得略怔了一怔,笑道:“别是看上了谁家姑娘吧?” 胤祥双目瞪圆,愣愣地看着他,林珑笑道:“不会吧?让我说中了?”挠挠头,笑道:“我什么时候这么灵验了?谁家姑娘?你且说说。” 第92章:一无所有 上次林珑因问到胤祥看中的是谁家姑娘,胤祥本来面颊微红,这会儿不知是酒意又深,还是羞臊,竟更红了,双臂搭着膝盖,垂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是,你妹妹。” 林珑脸上笑意未减,一时竟问出一句:“我哪个妹妹?” 胤祥扑哧一笑,怪怪地看着他:“你有几个妹妹?” 偏生林珑脑子竟仍钝住一般,只是眼睛有些直了,说:“我妹妹?” 胤祥含笑点点头。 林珑眼中立刻划过浓浓警戒,心中一个声音断然说道:“不行!”可是开了开口,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似乎无形之中有一个十分强悍的理由,让他即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这个理由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在‘喜欢’二字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而且,尤其像他这样的人品身份,就更有资格,就是这样的资格,让他有点望而却步。 四周很静,脑子里混混沌沌,有种酒醉之后的噪音,林珑问道:“什么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妹妹的?” 胤祥笑道:“我记不起来,很久以前罢?这些都没要紧,重要的是,我觉得她个性中,有很多跟我相似的地方,很合我脾性,我喜欢她,因为她身上没有那些庸俗的大家小姐身上让我反感的地方,她的一切都很真实,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我知道她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样,而且,她想要的,我自信都能给她,我能让她幸福。” 胤祥在清风中娓娓道来,像在憧憬,说完,有些尴尬地笑笑:“真是醉了,有些语无伦次。” 林珑却感觉自己的酒意在渐渐消退,他嘴角还保持着古怪的笑,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胤祥的话不多,话音平静,林珑却感觉到那里面有满满的自信,以及强大的说服力,他想阻止胤祥,想不屑地对他嘲笑,想像两人没拘束时候那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吼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妹妹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你,你还不快把你那想头给我抛得远远的!以后再别提起!” 可是他的手脚像钝住了一样,只是让自己的意念出去撒了一回野,并没有真的行动,久违的自卑感又一点点重新回来,他也能给黛玉她想要的,他也能努力让黛玉幸福,他自信自己能做到,可是他就是不敢信心十足地说‘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我知道她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样’,他不敢说这样的话,就好像,他没有能足以让他断然对胤祥说出‘不行’的勇气一样。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黛玉是有差距的,尽管他去做无数的努力想消灭这样的差距,可这种差距就像天堑,是后天的多少努力都不会减少填补的,他所能凭赖的是黛玉对他的心,凭此一点,他也将自己一颗心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像一个拼命三郎一样在风雨交杂的生命里勇敢地冲杀,开辟一个原本布满荆棘的道路,可是现在,这路上拦截了一个胤祥,一切都变了。 他有高贵的身份,有傲人的背景,有儒雅的性格,过人的才艺,是,眼前这个人,有足够能配的上黛玉的本钱,上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竟让这个人无形中成了他的情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一直觉得,自卑是懦弱的表现,可是,当一个具有正宗皇室血统,良好修养的阿哥和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贫苦男孩子处于对立面的时候,高下胜负立见,说不自卑,那是自欺欺人,不久前,他也曾对黛玉说过,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可现在,同样的话又出现在胤祥的口中,可是,和胤祥能给予黛玉的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较,他那些风花雪月的世外桃源之梦,竟显得那么好笑和不堪一击。 可是,林珑还是没有底气地说出了一句话,像濒临死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妹妹她,知道你的心意了么?她也喜欢你么?” 强扭的瓜不甜,我妹妹心已有所属,即便十三哥你再优秀,也要知难而退的罢? 胤祥点点头:“她知道。”那个飞花烂漫的下午,当他执起她的手来,相信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的,何况,如黛玉这般心思灵透的人? “她没拒绝,就算不喜欢,至少说明不是讨厌罢?”胤祥说完,呵呵一笑,向来淡定自若的人,竟然有些羞赧。 林珑的世界瞬间如雷掣电击的一般,他了解胤祥,凡事就算只有五成的把握,他都不会拿出来说的,那么,她知道?她没拒绝?这是什么意思? 林珑豁朗一声就站了起来,起得猛了,有些晕恍恍的,胤祥一惊,连忙抓住林珑,说道:“二弟?” 林珑笑着说没事,却有些烦躁地拒绝胤祥的搀扶,脑中灵光一闪,他有点想起来了,是为南川的事,他们曾一同出外,这么说,两人是这个时候定下了情愫?不尽然,也许不止这一次,从前胤祥也有帮他们的时候,从前他二人也常常接触,他以为自己知道许多,其实很多事,他早在状况之外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次回来,黛玉有些不一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林珑觉得自己的脑子如山洪水啸,惊天动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去的,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甩开胤祥的帮助,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走,不知过了多久,抬眼间,已经到了潇湘馆,烛光依稀,院门虚合,他方想伸手,只听静寂的夜晚轻轻的一声喀嚓,门竟然上了锁,慵懒的脚步踢踏踏地走回去,空气中的手就那样顿住,慢慢垂下来,不一会儿,一点惺朦的烛光也终于熄灭,一片黑暗,一如他的心情。 林珑转过身,落寞地走开,路上转了许多个弯,没有回小九寨,却向着大门去了,小子们说了什么,他没听见,也没有回应,自牵出自己的马,勉强爬上,无力地伏在马背上,任由马儿随意前行。 也许是酒醉,连疼痛都有些钝钝的,恍若冬眠的动物,还没有睁开苏醒的眼,不知道滴血的痛,但林珑知道,自己会醒的,会醒的,等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他现在只希望能醒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或者干脆现在就死掉,整个世界,不会有人理解他对黛玉的感情,从孩提时代,自己就被自己灌输了信念:要好好守护这个妹妹。小小年纪,他就曾对自己发下誓言:“要一辈子守在黛玉身边,宠爱她,关心她,给她最好的。”对他而言,黛玉的存在,不但代表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孩子,还是他心中最纯洁的形象,不可侵犯的神祗,对黛玉的爱,是促使他奋斗的人生信念,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每一日精力百倍地做所有事的热情和动力来源,在这个虚伪的贾府,当他和别人虚以委蛇,像个变色龙一样和上下打成一片的时候,他想的不过是让黛玉能过得更好点,在那些和贪官污吏斗志斗勇,过着有今天没明天危险日子的时候,支持他的只有一个信念:成功,做官,风风光光地接妹妹出来,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 但突然,大地在脚下裂开了,整个世界都在崩溃,就在他在和死亡捉迷藏,玩游戏的时候,他和黛玉的感情却在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一个更强有力的对手不知不觉渗入了他两人的生活,而这个人,就是对他恩比海深的结义兄弟,他救过他的命,他给他铺下了一个又一个大道,他帮过他无数次的忙,现在,他想要一件他赖以生存的依靠,更关键的是,黛玉也没有拒绝。 不是做梦,是真的!一切的梦想和憧憬,所有希望和理想,都在这一刹那被无情的粉碎,那些雄伟的业绩和辉煌的功勋,已经再无意义。 林珑咬牙给了一鞭,马儿从未受过此痛,在静静的黑夜里仰头长嘶,疯狂地奔跑起来。 冰凉的夜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耳朵生痛,在这一刻,林珑竟突然感觉到了当年林如海失去贾敏时候的痛苦,他有些难以比较,是哪种更为痛一些?是与相爱的人天地相隔只能在心里默默缅怀思念,还是眼睁睁接受所爱的人与他人执手偕老? 也许林如海比较幸运,没了贾敏,他还有亲生女儿黛玉,黛玉是他与贾敏感情的结晶,是他二人生命的延续,他把所有的痛苦埋藏在心地,一心一意照顾黛玉的生活和点滴,以此来化解悲痛,而没有黛玉,自己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一无所有。 马儿不再疯狂地奔跑,冷风不再如刀子一样刮过皮肤,月亮从暗黑的云层里出来,一点点挪移,变淡,黑夜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逐渐逝去,温馨的太阳,从远山中探出头,将林珑血红的双眼晃照得微微刺痛。 第93章:斯人去矣 笼罩头顶一夜的云层已经消散,温馨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林珑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才重新看到这久违的阳光,马儿经过一夜漫无目的奔跑,不知道将他带到了哪一个城镇,人们脸上都露出笑容,喜气洋洋的,长长的街道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望不到尽头,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路边的酒家传出诱人的粥米酒菜香味,一架豪华的官车从他身边驶过,马夫挥舞鞭子的时候,无意抽到了他的小腿,林珑却半点不觉得痛,一匹拉着货物的马儿在放声长嘶,于是很多喧嚷的叫卖声,都淹没在这仰天长嘶之中了,剩下一个个符号般的口型。 路上的人脚步匆匆,林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要去干什么,那些嘈杂聒噪的叫卖声,他置若罔闻,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这些都跟自己还有没有关系,还有什么关系,渐渐地,那种人群独特的气氛又重新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生活的气息是那么鲜活,所有人都在享受着清晨的生机,生存的喜悦,林珑在心底轻轻一笑,或许这些人不会想到,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竟然有人会悲伤,会难过,会伤心落泪,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痛哭出声,他会跑到天涯海角对整个世界疯喊,可事实他猜错了,他所表现的,只是平静,没完没了的平静,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适量的痛苦才可以使人喋喋不休,而真正的痛苦却会叫人沉默,思想冰封了,什么都是迟钝的,哪怕现在有人出来要他的命,他都不会躲闪一下,因为他现在连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到自身活着的气息。 林珑抬起头,金亮的阳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喃喃说道:“好美的阳光,今天一定是一个大晴天。”一个刚要开口和他讨吃食的小乞丐听到他含笑自言自语,诧异的看着他,连忙走掉。 林珑闭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温暖的金红色,不知不觉间,他感受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调转马头,双足在马腹间用力一踢,马儿重新向着来路飞驰而去。 一路上,林珑总是踢马,好像要逃离在身后追逐他的惊恐和悲哀,纯白的良驹像旋风一般向前疾驰,鬃毛迎风飞舞,林珑向来爱惜它,十多年来,它从没奔跑地如此费力,可是今天,主人好像疯狂了一般,它吃力地喘息,鼻孔喷出一阵阵热气,可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汹涌的晨风吹刮着林珑眼角的泪水,两旁的景物在飞快地后退,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让他兴奋,他脑海中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愿望,到边疆去,到军队中去,和敌军贼寇厮杀,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听无数箭矢飞来时嘶嘶的像毒蛇吐信的声音,感受生命在刀尖上撕扯躲闪的快意,他疯狂地想听一听,当生与死之间的那条线极力紧绷,在像一只琴弦一样即将怦然断裂的声响。 林珑的眼睛血红血红,可是,当温暖的阳光温柔地一泻千里,将整个大地完全笼罩,他终于渐渐褪去了野兽般的暴躁,静默在大自然慈悲温柔的一双手里。 或许他应该对胤祥说明情况,说他早对黛玉情有独钟,请他看在兄弟的份上让路,或许去责问或祈求黛玉,让她念在那些美好的过往,能把一生交付与他,可是这些念头不过都是一闪,就被林珑抛在了脑后,他不会去做,因为没有必要,爱情,不是依靠哀求和怜悯得来的,就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但总还留下了尊严,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已经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给了黛玉,他相信自己再不会获得激情,再燃烧不起男女之间的情火,如今他的心境,如寒冬的坚冰,清冷无比。 林珑咬紧牙关,任凭泪水在脸上一点点风干,他在心底默默地说:感谢上苍,你解除了我的精神枷锁,如今,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我了,我已经十九岁,我已经可以自己去闯,眼前应该还有很多别的重要的事该让我去做,值得我去做,不止这一段,不止这一段。 与其得不到,不如就放手,与其埋怨上天的不公,不如感谢他,让自己的人生多了一种阅历。 骏马狂奔,四个多时辰之后,林珑方又回到了贾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般,默默回到自己的小九寨,龙儿迎上来,上下看他,问道:“爷昨儿晚上做什么去了?” 林珑回道:“和朋友聚会去了。” 因林珑之前也常有夜不归回之时,丫头们都不以为意,龙儿点头笑说道:“林姑娘早还来问爷了,见爷不在,就先回去了,还告诉说,若爷回来,叫去找她。今儿是咱们搬出去的日子,东西早都收拾好了,车马我也叫人先预备下了,只等爷发话,可就等你不回。” 林珑嗯了一声,因叫小丫头端来洗脸水,懒洋洋洗漱了,又换了一身衣服,四下看去,花盆,茶具,绣帐,翠帘都已经收了起来,墙上的小飞刀盘也已经被拿下来,墙上面一个淡淡的轮廓,并许多小小的黑孔,屋内已经有些空空的,如果稍微大声一点讲话,竟然会有回声,林珑想起那些昔日年少的岁月,那时候每日过得多么愉快充实,心里便有些空洞洞的苦涩,眨眨眼,说道:“那就马上走罢。” 龙儿愉快地哎了一声,小丫头们都忙得很有干劲儿,林珑有些呆呆地看着,有种若有所失的怅然。 不说这里,话说潇湘馆那边,黛玉也等久了,因今晨一直等着林珑不来,便去找他,偏生又不在,若在往常,林珑去哪儿,必然先来告诉一声的,心中很有些纳闷,直等到中午过了,丫头来说‘二爷回来了,请姑娘收拾好了,这就走呢。’,黛玉不期这么快,却也欣然,东西早都收拾了妥当,余下的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赏了那些留下的小丫头婆子。 便和林珑一起去和贾母磕头辞别,此时府内上下自然都百般嘱咐,千种妥帖,因贾母年迈不喜分别,一时间泪眼婆娑,许多人便也随着,竟也洒下几点眼泪,跟着虚应礼节,胤祥因林珑和黛玉要走,也不想自己在贾府待着,一个上午,竟也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车马两驾,自先等在外面,姐妹们这时候像生离死别的一般,簇拥着黛玉,依依话别,黛玉虽然对她们也已经淡了许多,毕竟不同与其他人等,想起往昔姐妹一处时之景,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黛玉因觉林珑仍言笑晏晏,却多了一些古怪气息,形容不出,亦不知为何,和自己也多了几分生疏淡漠,心中狐疑纳闷,便将别人都且靠后了,一直想跟他说话,因寻了一机,问林珑道:“听小丫头说哥哥昨儿整夜未归,是与人聚会去了?” 林珑也不看她,说了声是。黛玉便问道:“是和谁?” 林珑闲闲说出了几个,便道:“你先上车吧,我想起一件事还没办。”没等黛玉说话,自跑回去了,黛玉只得落落地先上了马车,那边一大群人簇拥着胤祥说话,胤祥淡淡应付,偶尔和黛玉四目相对,笑了笑,黛玉脸微微一热,便从掀开的小缝里长盯着门口。 不一时林珑方出来,自乘了一匹马上车了,胤祥因有事问林珑,见他并不和黛玉同乘马车,便也叫下人准备马匹,黛玉车马在前,两人在后。 出了长巷,胤祥因问林珑:“昨儿睡得如何?我吃醉了,折腾了一夜。” 林珑呵呵笑道:“我酒量大呢,又出去玩了一夜回来。”胤祥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笑笑而已。 林珑望着前方黛玉浅翠色带着鹅黄花边的小马车,有些痴然,街市的喧嚣就在耳边,他置若罔闻,半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叫了一句:“十三哥。” 胤祥看他,看到林珑的面孔十分严肃深沉,但很快,又变换成一幅无所谓的笑容,十分迅速,快到让胤祥感觉方才的所见,只是自己的错觉。 林珑笑道:“十三哥要先回京城么?” 胤祥想了想,笑道:“也许罢,反正暂时也没什么事做,除了回皇宫,也无处可去。” 林珑便笑道:“既然没什么事,不如跟我们一起吧,以后我当了官,十三哥又忙起来,咱们再见就难了,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大家好好畅游一番。” 胤祥有些犹疑地看着他,笑问道:“你不是准备了一套房子?要搬过去么?我如何和你们一起?” 林珑挑挑眉毛,说道:“那也不过是就近找了一处,临时住着,等南方的宅院弄得妥帖了,再认真搬过去,东西是死的,人倒被它拘住了不成?我正想着,这些日子好好带妹妹游玩一番,我们三个人久不在一起的,索性一起乐它一乐,四处游览,行到哪儿,住到哪儿,四海为家,岂不好么?” 胤祥略一沉吟,笑道:“听你说的,倒也轻松自在,既然如此,也好,全凭你安排罢。” 林珑笑道:“这就是了。” 便果真照林珑的意思,且先将丫头婆子们安顿在临城一间大房舍,守门守院,略休息一日,三人遂只带了贴身随从一两个,便装策马,沿着一趟江南城池游玩,或泛舟西湖,或听瀑崖边,或饮茶竹林,或漫步古迹,或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三人从小到大,黛玉且不用说了,鲜少出门的,胤祥和林珑虽自在些,却也从未如此畅游,真个意随风驰,人在画中,说不尽的轻松惬意,畅快淋漓,每日临晚,便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清晨再同行出门,同吃同饮,笑谈心得,竟如神仙一般的逍遥自在。 几人且行且逛,不觉之间,大半月竟已悄然流逝,那黛玉不同胤祥一般,因是与林珑相处久的,一路虽也与众乐,却一直心存疑惑,自从那日离了贾府,便觉林珑有异,而后这些日子,林珑举止行为一如旧日,依旧玩世不恭,没有正型,和众人嘻嘻哈哈,而黛玉却隐隐感觉到林珑刻意放大的喜欢,况几人同游之景,皆是那晚林珑和黛玉说过的去处,如今竟似要在短短数日皆游遍了,更令其心底逐渐有种不安,这种不安来源何处,黛玉也不能描摹,似乎,她已经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将今后一生的幸福都提前消耗了一般,过了这些时候,如今之景。只怕再不能够了,黛玉但想至此,心总是慌慌的。 不仅如此,自那日之后,林珑对她的态度也变了,他对她依旧照顾,无微不至,可是这份殷勤后面多了一点遥远和生疏,少了一些亲近和热络,他不再有哪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再有匪夷所思的举止,他不再和黛玉腻腻烦烦身前身后的逗她开心,两人或有交谈之处,也是短短辄止,林珑似乎有些刻意回避她,这迹象很微妙,可是焉能逃脱黛玉的知觉? 行程丰富多彩,江山果真秀美万状,几人就如置身万花筒中的一般,常常有惊喜,经常有意想不到的所见所闻,可是逐渐地,这些在黛玉眼中都不再重要,黛玉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蹙眉凝思,可一切如旧,没有不妥,究竟是哪里出了不对,无据可依。 这日乃五月十六,是林珑生日,几人刚好游历至骊山城,黛玉因悄悄和胤祥商量为林珑庆祝,胤祥便先叫小子去打点好了,行至是处,已是中午时分,几人简单整理一番,各自洗了个澡,胤祥便提议去附近山上打猎,林珑自然应和,时值盛春,草木繁盛,林中各色各样小动物俱全,二人尽兴而猎,至日头西斜时分,马上已经都装不下,下至半山腰,枝繁叶茂的花掩映之中,有一溜小小巧巧十余只亭子,似专为休息而设,十分干净,各自均命了名字,有春秋亭,山墨亭,染桃亭,滴水亭云云,林珑笑道:“这里倒好,只是藏得深,若不是你带我来,我还不知道有这好去处呢。” 黛玉并没有和两人一同打猎去,见他们来了,便亲自为斟上两盏茶,小丫头端着送上来,他二人便将打来的野味交予一边的下人,林珑见几个丫头小子在一边垂首侍奉,石桌上早摆下了四五个大食盒,并两壶好酒,因觉诧异,只看胤祥,胤祥笑道:“这里乃是官山,原不许人打猎的,这好去处自然也没几个人能来得,若平日什么腌臜的人都来玩逛,今儿哪儿能得这么清爽干净?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和那些官员们费这口舌了。” 林珑一时不解,笑道:“为我什么?” 胤祥笑道:“你可真得糊涂了,今儿你自己生日,难道都不记得了么?明儿还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 林珑恍然大悟,哎唷一声,笑道:“该死,忘了什么也不该忘了这大日子!”便摩拳擦掌,连忙就迈开大步,上来掀开食盒,见里面各色美食佳肴,山珍海味,香味扑鼻,俯仰长吸,笑道:“太好了,都是我爱吃的,还是你们有心,多谢多谢。”惹得胤祥和黛玉都笑了。 胤祥便道:“是林妹妹偷偷告诉我的,我二人遂商议了,在这里给你做生日,这酒可是封坛深埋的陈年老酒,你有口福了。” 林珑便看黛玉,黛玉也正看他,四目相对,林珑心中一刺,便笑道:“既如此,我可等不及要先饮为快了!” 遂不顾许多,自先启坛斟满,又将胤祥的也斟满了,斜阳夕照,余辉若金,整个树林鸟语花香,林珑先时还等胤祥,后来自斟自饮,一盏接着一盏,脸上两片红艳,双眸渐渐迷蒙,黛玉劝他少饮,他只不听,口中笑语不断,今日似乎比每日更兴奋,满桌只听他指手画脚,开始还坐在石凳上,后来站上去,至于兴处,下来边演边说,开心异常,后来实在酒沉了,方蹭回桌上坐下,此时两壶酒都已告罄,连黛玉和胤祥也都醉了。 胤祥本打算的太阳落山前下山,可难得林珑喜欢,就延误了些时,加之不久自己也醉了,连最清醒的黛玉脸颊都飞上两抹嫣红,人到醉境,已顾不得许多原则规制,一切全凭兴致心意,不知不觉间,太阳早落了下去,一轮皓月升上半空,天空深蓝,点点星辰点缀,此日十六,乃一月中月亮最圆最亮之日,黛玉因热,已悠悠自进一个个亭子中看壁画,择其中一座,静坐赏月,剩胤祥和林珑一处,口中还只含混不清敬酒说话,桌上杯盏已东倒西歪,林珑持着空杯,屏息凝神,胤祥撑着身子,忽然笑道:“临亭赏月,茕山闻香,人生有此数日,实可谓幸福矣。” 林珑静静一笑,说道:“从我认得十三哥开始,十三哥就向往此境,直至今日未变,倒不知十年之后,你是不是还是如此。” 胤祥凝眸,半日,笑道:“从我认得二弟开始,就不知道二弟心中向往的是什么,有时候我认为是朋友遍天下,能得左右逢源,未免乃人生一大得意,后来发觉,这不过是二弟的一种手段罢了,做到极致,也不过是你人生的点缀,有时候,我还一度认为二弟所乐者,是对钱和权的追求,不过现在又觉得,这也不是二弟心中真正想要的,功名权势,你比有些人更容易割舍和放弃,有时我感觉二弟斤斤计较,一毫一厘不肯轻与他人,有时又觉得你拿什么都不在意,就像一根本就不是你的一般,我自认很了解你,可是交往越多,却越觉得自己是错的。” 林珑眉头渐渐蹙起,一语不发,胤祥独自沉浸在所说之中,到此,不由得轻轻一笑,说道:“我四哥曾经还说让我小心你,他说他看不透你,我也不会能看透你的,我那时不信,现在才知道,他其实说的是对的,我和你兄弟数年,果真看不懂你,二弟,你说,在你眼里,你真正向往的,到底是什么?”便双眼定定看他。 林珑紧抿着唇,像在思索一个连他自己都很迷茫的问题,忽然淡淡一笑,轻声启齿,恍若梦呓般说道:“向往这东西,是会随着人心和环境变的,十三哥十几年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所以你的向往始终如一,我就不同,十五年前,我的向往是能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能用一只很小的石子打中天上的麻雀,我向往偶尔会有猎人遗落在山里的野兔,能让我偷偷烤来吃,长大一点,我希望以后能变得很强大,能理所当然地守在心爱的人身边,让她安心,踏实,幸福,我向往跟她相守终老,而现在——” 林珑伏在桌子上,看到了黛玉的侧影,月光洒在她梦一般的脸颊,美妙绝伦,他微微一笑,眼睛里又有一丝不争气的雾气悄然窜出,当下坐起,将杯子向口中不断倾倒,岂料里面早已一滴酒都没有了,放下杯,方说道:“现在,我最向往的事,就是能吃一粒药,然后把前尘往事,全都忘了。” 胤祥一怔,正要说话,林珑呵呵一笑,摇摇晃晃伸着懒腰站起身,回眸见半山腰莹莹几点火光上来,笑道:“有人来接了。” 原来是胤祥的几个心腹,牵来三匹骏马,三人见天色晚了,桌上一片狼藉,夜风渐冷,遂骑了下去,到山底时,黛玉因乏,改乘轿子,胤祥林珑在后面跟着,不觉间落下一程,林珑与胤祥并肩而行,静夜无语,唯闻马蹄踢踢踏踏,两只人影,在地上拖曳好长,林珑沉声问道:“十三哥,如果我把妹妹交给你,你能一辈子对她好么?能不能让她不吃一丁点委屈?” 胤祥心中一惊,下意识勒住了马,马儿打了个响鼻,在原地直打转转,他愣愣地看着林珑,脑中还有酒醉后自然的嗡嗡之声,用双倍的时间去思考林珑方才的话,他看到对方的表情很平静,方才脸上的酒晕早没有了,好像从不曾喝醉一样,月光照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深邃冷峻,如汪洋大海。 胤祥笑道:“二弟,你说什么?” 林珑淡笑说道:“那日和十三哥吃酒,十三哥的话,我这几日一直在考虑,论身份地位,十三哥的确高高在上,无可说的,可是我作为哥哥,自然眼中觉得自己的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就是拿天上的真龙神仙来配她,我还怕配她不上,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不是地位,而是能不能给我妹妹最好的生活,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对你是放心的,可是,我还是想要你一个承诺,因为我妹妹,毕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林珑声音微微发颤,点点星光现于他的双眸之中,他平日放浪不羁,可是这一刻,胤祥觉得他的神情异常神圣,让人无法轻视,他凝眸注视林珑半日,心跳渐渐变快,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黛玉的名字,他似乎看到这个如仙女般空灵圣洁的女子正慢慢向他走过来,男子点点头,正色说道:“我能做到,我向你保证。” 让黛玉过最好的生活,让她不受任何委屈,从此,黛玉的一生,将由他胤祥来负责,他能做到。 林珑笑了,在胤祥的肩膀锤了一下,那是信任的标志,看去显得十分开心,胤祥也笑了,两人继续策马慢行,林珑自淡笑说道:“你虽和我妹妹熟识,有些事,你还是不甚知道的,我妹妹虽看去很是沉静温婉,其实是小孩子心性,她如果生气,哄哄她就是法宝,她有时候打趣你,引经据典,大有来处,你可要仔细听了,要不然被奚落了也不知道,她吃汤药习惯,丸药消化的不好,她身子自小不好,春秋两季要多留神她,这两个时段,她最容易犯咳嗽,还有,你平日要常搜查她的枕头下,针线娄里,那里会有很多她平日藏着掖着给你做的小东西,那些物件,最是劳心费力的,一经发现,一概没收,还要对她批评教育,决不能留情,她爱吃江南清淡小吃,爱穿白色衣裙,她晚上有声音会睡不着,会害怕太黑……” 林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似结束语一般笑道:“我妹妹有很多小缺点,但没有一样有碍大雅,她有良好的教育,懂诗词书画,琴棋歌赋,还懂得人情世故,韬略兵法,她的光芒或许不大,但这光芒之中只会照见你一个,她会牺牲自己一切助你,我希望你能珍惜她,因为她的确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女子,而你,刚好配她。” 林珑一气说完这些,胤祥听出里面的颤抖,一时间有些迷惘,但他还是认真点点头,因疑疑惑惑问道:“二弟,你——” 林珑便笑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妹妹,现在把她交给你,我再没什么牵挂了,我很久没回家乡,很想回去看看,我曾经立志要到北方一游,看看极冷苦寒之地究竟怎样,一直也没能如愿,现在刚巧有时间,想把昔日的愿望达成。” 胤祥一怔:“你要走?” 林珑笑着,向远处凝视,说道:“是,我承诺妹妹游遍祖国山川,现在看来,我要食言了。” 胤祥皱眉,说道:“林妹妹知道你安排的这些,会喜欢么?你这一去,几时回来?” 林珑先道:“她还不知道,不必告诉她。”因笑道:“我自然要回来,我还要看着你风风光光迎娶我妹妹进门呢。”双足向马腹一踢,林珑的声音慢慢遥远:“等我回来,要是听说你欺负了我妹妹,惹她生气,或是有一点照顾不周的地方,我定然不饶你!” 胤祥在原地怔了怔,渐渐笑了,也策马跟上去。 月影渐移,夜静如水,林珑悄然来至黛玉门口,两个小子本奉胤祥之命,在门口守着,这会儿微微打了个盹儿,见林珑来了,方要说话,林珑先道:“你们且去睡,今晚我守着。”小子不敢违拗,只得走了。 门内一点微弱的烛光,林珑打开一点门缝,看到严合的粉红色纱帐,心内掠过一点温暖,时光在眼前忽然倒流,一年一年就那么倏然不见,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晚爹爹不在,年幼的黛玉很害怕,他就坐在门口守了一夜,其实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剑都还拿不太稳,夜风很冷,夜晚很凉,没有多少御寒的东西,但只一个保护黛玉的愿望,让他坚持了一夜,当他终于在暗影里遇到第一个可疑人物,勇敢冲上去的时候,竟然是林如海,他颤巍巍地持剑咿咿呀呀挥舞过去的时候,险些被爹爹踹翻在地。 林珑微微一笑,合上门,在门口坐下来。 玉儿,哥哥最后守护你一晚。 过了今夜,就有守护你的人了。 这是他的选择,他不会后悔,在个人情感和现实面前,他选择了后者,黛玉也许会怪他,会生气,会伤心难过,不过,他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只要假以时日,胤祥会渐渐取代他在黛玉心目中的位置,他现在应该做的,或许,只是提供一个这样的时间而已,只是默默退出,选择成全,然后,在黛玉眼中只有胤祥一个人的时候回来,那时他的伤口也已经结疤,养好,可以微笑着,看黛玉披上嫁衣,看着她一步步踏上最幸福的那一条路。 夜晚越来越冷,半夜时分,下起了小雨,林珑蜷缩成一团,将额头枕在膝盖上,小雨淅淅沥沥,还有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脑中惊天动地的嗡嗡声,与这雨声交杂一处,他就这样坐了一夜。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雪雁因出来打洗脸水,看到一脸苍白站在门口的林珑,不由一惊,林珑递给她一只红锦盒子,说了句‘给她。’嗓音沙哑干涩,转身走了。 雪雁追出来,一直追到客栈之外,眼见林珑上了一匹马,他穿着干净的衣服,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裹,像要远行的模样,雪雁一时错愕,这时才想起问道:“二爷去哪儿?” 林珑持缰转身,脸上死寂,忽然唇边一挑,笑道:“不告诉你。” 望着呆呆的雪雁,林珑的笑意深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他忽然一声喝驾,马儿扬蹄狂奔,带着清晨泥土的芳香,向着北方急驰而去。 锦盒里有林家的所有财产,还有林珑这些年收的许多白道黑道‘供奉’的银票,林珑几乎都给了黛玉,自己只拿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其实盒子里,原本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林珑起初曾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锦盒暗层里,这是林如海临死之前给他的不为人知的遗物,许多个夜晚,因为想到这一纸特殊的文书,林珑辗转难眠。 他曾想象了许多种将它告知黛玉的时间和场合,可他终究没有想到,他还是悄悄将它从锦盒里取了出来,因为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必要。 那是林如海专留给林珑的遗嘱,宣布与林珑断绝父子关系。 阳光金亮,温暖复又笼罩了大地,长风吹动了林珑的头发,一人一马在春风中肆意奔驰,扬起一路灰尘,一切前尘旧事,似乎已就此终结。 全文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零落残红】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